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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都快饿死了,还在看《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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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重八随身带了一个自己装成册的记事簿,他把一路所见所闻全部记录下来,他不知道后会有什么用,但他觉得会有用。还有一套破旧的《资治通鉴》,是从书肆讨来的,他也是有空就看,用心揣摩。

  朱元璋私开粮仓

  佛大师在转年春天要远行,他是那种对佛经有独到领悟的大师,声名远播,所以连年有古刹名寺的住持来请他去讲经布道,这一次他要去九华山、普陀山和天童寺。

  朱重八听到消息,心中生出一种无依无靠的失落感,没有佛的关照,皇觉寺还是他安身立命的场所吗?

  开万物生,久旱的大地已经被斑斑驳驳的绿草覆盖。也许是地力已尽,那小草不像从前那样茂盛、油绿。

  佛大师已是一副行脚僧打扮,百衲衣、芒鞋,锡杖铜钵,两个小沙弥替他挑着些经卷。皇觉寺僧众上下都来送行。佛说:“老衲此次去奉贤寺弘法讲学,也许还要去普陀山,多则半年,少则几个月便归,各位要谨守寺规,好好修行。”众人诺诺,都道师父保重。

  佛扫了一眼人群,始终未见朱重八的影子。他很纳闷,照理说朱重八是自己最为关照和器重的人,感情也比别人深,他怎么会不来告个别?当佛走到长亭时,见朱重八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佛出笑容,说:“你行事总是与众不同,又何必送到十里长亭呢?”

  朱重八说:“我真舍不得师傅走,我愿听长老讲经说法,我更喜欢听您讲佛经以外的南朝北国。”佛笑了,嘱咐他:“师傅远游的日子,你切勿惹是生非,只管闭门读书,选择爱读的去读就是了。”

  佛深知朱重八的志向根本不在青灯黄卷,所以也不勉强朱重八,当初剃度他,也是想给他个安身之处,让他好好读点书。

  朱重八很感动:“长老此去浙江,必能见到刘基、宋濂了?”

  “也许吧。”佛又笑了“我顺口说了一句,你竟如此上心。”

  朱重八说:“大师在讲‘见贤思齐焉’时不是说过了吗?近朱者才能赤呀!”佛很觉欣慰,双手合十说:“保重,后会有期。”

  佛走后不久,皇觉寺越来越难以支撑了。这年黄河决口,灾民水一样往南涌,讨饭找不着门,竟把两淮一带刚破土出芽的青草、野菜吃了个光,比蝗虫过后还干净,蝗虫毕竟只食叶,饥民连草都挖出来吃了。

  皇觉寺承受了空前的压力,这里成了灾民的避难所。山门外,台阶上下,红墙外,山坡上,到处是难民,他们奄奄一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跪在那里磕头不止,口中念叨着:“佛爷慈悲慈悲吧,饿死我不要紧,救救我的小孙子,给我家留条吧。”

  但见山门紧闭,一些手提哨的和尚在庙墙上来回巡逻,唯恐饥民涌入寺中。佛走后,空了做临时住持,他唯一的指令就是不放灾民入寺,也绝不设粥棚,他对寺中和尚们说:“要么我们自己先饿死,要么狠下心来,闭眼不看凡间事。”

  朱重八却不以为然,他说:“佛门不是讲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吗?咱们仓库里不是还有些米吗?开个粥棚吧,师傅。”

  空了冷冷道:“不是贫僧不可怜灾民,咱们这么个小寺,实在是杯水车薪啊!救济灾民,这本是官府的事。”

  云奇也觉得不忍心:“大人犹可,那些一天吃不到一口东西的孩子实在可怜。”

  “住口!”空了拉下脸来说“佛大师云游在外,本寺是贫僧充任住持,出家人固然应以慈悲为怀,可是咱们那点粮够什么?自己吃,也不了十天半月,什么叫僧多粥少?大家现在明白了吧?谁也别再多言,再有惑人心者,当重罚严惩。”说罢走了。

  朱重八说:“这个空了,真是空了,没心没肺没人味,可不是空了吗?”如悟笑了起来。众僧渐渐散去后,朱重八把云奇、如悟叫到石经幢下,说:“你们俩有没有胆量?”

  云奇知道他一向诡计多端,就说:“你别把我们往死路上领啊!”如悟却说:“我不怕,你说一,我不说二。”

  朱重八用赞许的目光看看如悟:“佛门有话,叫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是什么?是佛!现在山门外,多少快饿死的人,得到一粥一饭,就能活命。我们救了他们,你们说,佛祖会怪罪我们吗?”

  云奇说:“那倒不会。”如悟瞪大了眼睛:“你又要偷馒头吗?”朱重八哈哈一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道:“哪有那么多馒头。”他让他俩凑到自己跟前,小声说了几句,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云奇吓得连连后退摇手:“饶了我吧,被抓住了还不得叫住持打死呀!”如悟说:“我爹说我不好养,才把我舍到皇觉寺来,跟你干了,只求别再当烧火僧就行了。”

  朱重八忍不住笑,说:“那咱们俩干。”又伸手拍了一下云奇的肩膀:“你不干行,但你若是出卖我们,我可饶不了你!”

  云奇忙表态说:“那我成什么人了?你们放心,我是一问三不知,行了吧?”朱重八点点头,吩咐如悟:“半夜时下手,我打开山门放人进来,你趁机打开粮仓。”

  如悟答应了一声,又问:“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开仓啊?”

  “笨!”朱重八说“饥民一进来,还不大喊大叫!你听见喊叫就开仓门。”如悟点点头。

  到了夜晚,不知何时起风了,寺外饥民的呼号啼哭声清晰可闻。寺里更是如临大敌,空了亲自手执一柄月牙铲与带僧们在红墙上来回巡逻,墙上火把闪亮。

  粮仓门口,如悟哆哆嗦嗦地藏在几个破箩筐后头,侧耳听着墙外动静。朱重八手执火把,扛着一把大板斧来到山门前。原来的守门和尚忙将火把递给他说:“你怎么才来换我?困死我了。”朱重八也不言语,站到了门口。等换班的和尚走远后,朱重八抡起大板斧就向山门猛砸,哐哐几声后,巨锁坠地,门栓也落了。他拼全力用肩膀顶开大门,向山门外的饥民大吼了一声:“进来吧,皇觉寺放粮赈灾了!”

  饥民们纷纷站起来,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阿弥陀佛”、“佛祖开眼”和“抢粮去呀”之类的话,众人水般涌入寺院。墙上的巡逻和尚闻变大惊,吆喝着跳下来,试图阻挡汹涌的人,却无济于事,有的被挤到一边去,有的还挨了打。

  朱重八又低吼了一声:“从东夹道往最后面走,粮仓在那里!”

  人群闻言便又向东夹道奔涌。听见山门那面喊声嘈杂,空了带几个和尚急忙向后院跑来。此时如悟正笨手笨脚地用大石块砸粮仓大门的铁锁,刚刚砸开,空了就到了,一见大怒:“好你个佛门败类!”说着抡起月牙铲,扫在了如悟的腿上,如悟倒在地上哇哇直叫。

  空了没工夫管他,正要重新关上大门,可是已经迟了,饥民早已涌到,木板粮仓登时挤漏了,麦子淌了一地,男女老少饥民们不顾一切地趴下去、跪下去,捧起粮食用衣襟兜、用方巾包、用竹笠盛,有些实在饿急的灾民,干脆抓起生麦子一把把到口中大嚼大咽。

  皇觉寺已是一片劫后景象,门窗俱毁,大雄宝殿和韦驮殿、观音殿前面的香炉、巨鼎东倒西歪,寺院已面目全非了。饥民不但吃光了寺里的存粮,也顺手牵羊把和尚们偷存的私房钱、个人衣物席卷一空,用空了的话说,好比是遭了一场蝗灾,蝗虫过后,茫茫大地真干净。

  作为皇觉寺的叛逆,朱重八当然难辞其咎。可他做事狡猾,自己不显山不水,傻乎乎的如悟却叫空了逮了个正着。在大柏树下,如悟被五花大绑绑在树干上,寺院僧众都木然地站在院子里。

  朱重八站在人群中,以目光鼓励着瑟瑟发抖的如悟。空了踢了如悟一脚,说:“你说吧,谁是主谋?”如悟看了人群里的朱重八一眼,很没底气地说:“是我自己——”

  “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空了说“你不供出指使者、主谋,就把你吊死,把你送官府也是死罪,你说出他来,马上放了你。”

  如悟吓哭了:“千万别杀我,是…是如净让我干的。”

  空了冷笑一声,说:“我早猜到是他了。”朱重八不待别人动手,自动走出人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关别人的事,你们放了如悟。”空了一挥手,叫人绑了朱重八,恨恨地说:“你是皇觉寺的灾星!从前有佛长老护着你,我们敢怒不敢言,今天你有何话说?”

  “我一点不悔。”朱重八说“庙里的粮食救了不知多少条人命,佛祖不会加罪于我的,我问心无愧。”

  空了说:“可我们寺里粒米无存了,今天就断炊了,你让我们都活活饿死吗?”朱重八此举本来是犯众怒的,听空了这般鼓动,立刻群情汹汹。一些愤怒的和尚大呼小叫:“打死他!”“别跟他废话!”

  空了却不想承担私开杀戒的罪名,他下令把朱重八押到伽蓝殿后面的停灵配殿里去,等佛长老回来发落。朱重八和如悟被押走后,空了叹了口气,对众僧道:“本寺再也开不出僧饭了,各位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或还俗,或去游方,各听其便吧。”

  众人顿时没了主意,一时议论纷纷。

  画饼充饥

  朱重八和如悟被绑在两柱子上,背后的停灵台上就是棺材。这几天他们白天一直被绑着,只有睡觉时才有人来给他们松绑。

  如悟情绪低落,整天闭着眼、耷拉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我渴,我饿,我快要死了。”朱重八“哼”了一声,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稻草,说:“你是个废物,胆小鬼!你若不咬出我来,起码有我能来救你。”

  如悟神情慌张,他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会来杀我们吗?”

  朱重八翻了翻眼睛,说:“他们都不敢开杀戒。没事,死不了,咱们一定有贵人。”话音刚落,听见有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朱重八向门外看,如悟也睁开了眼睛,恐惧地望着门口。

  来人是云奇,朱重八马上笑道:“哈哈,贵人来了!”

  云奇进来后,迅速为他们松了绑,如悟一股坐到地下:“如净啊,你快跑吧,我的腿伤了,也跑不快。”

  云奇说:“你们不用着急。庙里的师兄弟全都跑光了,没人来管你们了。你们两个打算到哪里去?”

  如悟说自己要跟着如净,朱重八嫌他没主见又很窝囊,直截了当地说:“我不带你这个出卖朋友的人。”

  “下回不再卖了还不行吗?”如悟可怜巴巴地说。

  朱重八闻言默然,想想又有些心酸,父母、大哥死了,嫂子带了侄儿逃难去了,二哥入赘别人家,自己无处可去。

  “好在有一身和尚的百衲衣,有一个饭钵,足够了!”他安慰自己似地说“百衲衣就是百家衣,吃百家饭也是佛门的根本。”

  “好啊,”如悟赶紧道“你能要到饭,我分半钵吃。”

  朱重八瞅了他一眼,说:“好吧,你先点吃的,我们好上路。”如悟答应后想了想,就直奔粮仓,趴在地上,将那些散落在砖间的麦粒,一粒粒的拾起,好不容易才聚了半捧。他用这少得可怜的麦粒,熬了一锅稀粥,三个人也顾不了那么多,扒拉着几口就下了肚。

  云奇是守成持重的人,空了吩咐他看守寺庙、寺产,让他在房前屋后种几亩菜地过活,云奇答应了,他本来也不想出去漂泊

  吃完粥告别云奇后,朱重八和如悟走府过县,先向西游食,吃尽了辛苦,受尽了白眼。在进入庐州地面时,两个人都已贫病加,面黄肌瘦,如悟盼着到了庐州大地方,找家大财主化化经缘,能吃一顿饭。

  庐州过去虽是繁华所在,现在也是一片民生凋敝景象,店铺关门的多,路上行人稀少,讨饭的倒是随处可见。

  朱重八和拄着一子一瘸一拐的如悟走走停停,累得不行,如悟不解地说:“怎么庐州城里也这么多要饭的?”

  朱重八很无奈“如今是讨饭的比施舍饭的多!我们又何尝不是讨饭的?和乞丐不同的,只是我们手上有个和尚的钵而已。”

  如悟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有九层台阶的富豪朱漆大门让他看。他们决定到那个高门楼去化斋。

  还没走到门口,朱重八就听见几声清脆的净鞭响,随后有几顶绿呢大轿向大院抬过去,跟班的一大溜。院门中门开,一个穿戴奢华、腆着大肚子的中年人在大门口接客人。

  朱重八恍然大悟道:“这是往来无白丁啊,一定是官宦人家。”

  一个看热闹的老者看了他一眼,说:“官倒不是,可是官都得来拜他,财神啊。”朱重八心想,哦,原来是个富甲一方的人。那老者说:“你们外乡人有所不知,你们看见那个富态的胖子了吗?庐州、姑苏到处有他的田产。他叫什么名没人知道,外号谁都知道,叫钱万三。”

  如悟说:“一定是说他有一万三千两银子?由此而得名。”老者说,不是那意思,他有一万顷良田,一万两金子,一万间房子,合起来不是万三了吗?朱重八很高兴,说:“那该叫钱三万。如悟,走,今天运气好,钱三万说不定给咱一顿好斋饭吃。”边说边往前凑,这时那些达官贵人已经在大门外落轿,被钱万三进大门。

  朱重八毫不客气地上去说:“钱员外,我们是游方僧人,久闻施主仗义疏财,今想来贵府化点斋…”客套话还没说完,钱万三已经怒了,像赶狗一样挥挥手,说:“去去去!没看见我忙着吗?这年头,要饭的都能挤破门了!”

  朱重八一愣,忙道:“我们是僧人,并不是讨饭的。”

  钱万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看不出你哪点比要饭花子强。”转身引着下了轿的官吏,一路谈笑风生地进去了。朱重八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不觉怒火填。如悟还想上前,家仆一边关大门,一边放出几条恶犬,一路狂咬,吓得乞丐们跌跌撞撞四散逃走,尽管朱重八手里有一锡杖可以防身,但腿上还是被恶犬咬了一口。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朱重八和如悟颓丧而疲惫地坐在一户人家的篱笆墙外,望着钱家高门楼,如悟抱怨说:“有钱人这么狠!只会巴结官府。”朱重八心里暗暗地较劲,心想我记住了,记你八辈子,好你个钱万三!有朝一老子出人头地,我会叫天下的富人管穷人叫爷爷。

  如悟看朱重八愤愤不平,撇嘴说:“你一个和尚能怎么样?由烧火僧熬到住持,也还是当和尚撞钟,哪个富户怕你!”

  朱重八说:“你是无大志。你以为我一辈子穿这身袈裟呀?”

  “你还想黄袍加身不成?”如悟讥讽地笑了起来。

  朱重八说:“皇帝也是人做的。”

  如悟用手掌在他脖子上砍了一下,口中“嚓”的一声,说:“说这话要杀头的。我说如净,咱们俩几天没吃东西了,得想想办法呀。”

  朱重八随手拾起一,在地上画了个圆圈,问:“这是什么?”如悟不解,瞪大眼睛,说:“一个圈。”

  “这是烧饼。”朱重八又飞快地勾勒出一只的图案,如悟认出他画的这是只,不咽了一下口水。

  朱重八接二连三画了一串圆圈,扔下树枝说:“这就叫画饼充饥,不饿了吧?”如悟索躺在地上,长叹一声,说:“我更饿了。”

  肚子里没食物,如悟躺在篱笆墙下不想动弹,朱重八只得挣扎起来厚着脸皮去化缘,直到后半夜才回到如悟身边。如悟昏昏沉沉地睡着,朱重八用子捅了捅他,把半块锅巴扔给他。如悟三口两口到口中,一边大口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就这么点呀!”

  朱重八听了很不舒服,把头扭向一边,冷冷说:“我们别一路走了,要点吃的两个人分,不够的,还是各寻生路吧。”

  如悟不在乎,说:“那就分开吧。我可等你混出个模样来,若你后真的当了皇帝,可别不认识我呀。”说着又懒懒地躺了下去。

  朱重八说:“哪能呢。我走了,你在这做你的好梦吧。”

  与如悟别后,朱重八独自一人凄凄惶惶地走上了行乞路。他并不把讨饭当成目的,他希望借此机会体察民情,用三年左右的时间,走遍颍州、庐州、光州、固州,他像云水一样飘忽不定,出上路与饥民为伴,暮投古刹安身,他尝遍了人间冷暖艰辛,体味了世态炎凉,知道了各人等的生存方式,这是他蜗居在钟离村所不可能体验的一切。

  朱重八随身带了一个自己装成册的记事簿,他把一路所见所闻全部记录下来,他不知道后会有什么用,但他觉得会有用。还有一套破旧的《资治通鉴》,是从书肆讨来的,他也是有空就看,用心揣摩。

  他走一路,看一路,想一路,脑子里什么都装,尊贵的、卑的、壮美的、猥琐的、昌盛的、沉沦的、富裕的、贫困的,游食生涯里,忍饥挨饿,眼界却极大地开阔了,其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四天水米未沾

  朱重八即将结束游食生涯时,得了一场大病,除了向路过的寺院讨些草药,他无法就医,身体虚弱得走路都打晃,再加上一三餐得不到保证,时常坐下去就起不来,歪在地上要歇几个时辰。

  这一天下雨,他拄着子来到一个村子边上,只觉眼前直冒金星,他已经差不多四天没吃一口正经饭菜了,踉踉跄跄到了小土地庙前,伸手想推开破败的木门,人却重重地摔倒在庙门槛上。

  雨仍不紧不慢地下着,他也浑然不觉。远处一老一少走来避雨。少女大约十五六岁,虽然脸色也不好,却掩饰不住她的天生丽质和很有教养的气质。两个人站在屋檐下,少女发现了朱重八,吓得叫了声:“呀!又一个死人,还是个和尚。”说着向老者身边靠去。

  老头赶紧安慰她:“小姐莫怕,见怪不怪。”他无意中向朱重八斜了一眼,说:“这人好像有气儿。”说着凑过去从地上拾起一片鸟羽,放到朱重八的鼻孔底下,羽轻轻地扇动着。

  少女惊喜地说:“啊!他还没死,你救救他吧。”老者扶起朱重八,叫道:“师傅醒醒…”朱重八睁开眼睛,挣扎着坐起来,看看天上飘洒的雨丝,说:“哦,下雨了,下了雨,旱灾就该过去了。”

  少女清秀却瘦弱,尽管家境曾经殷实,荒年她也是沿路乞讨者。

  她问朱重八:“你是哪个寺庙的?是不是病了?”

  朱重八摇摇头,无力地苦笑一下。老者叹了一声:“天下人一个病,饿的。”朱重八望了一眼少女,发现她眉间那颗红豆般的胭脂痣使她更加俏丽,他说:“不瞒二位施主,贫僧已经四天水米未沾了。”

  少女看了老者一眼,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带提梁的瓦罐,送到朱重八面前,说:“你这出家人可怜的,这半罐汤你吃了吧。”

  朱重八打开盖子,看见那汤里有白饭粒、绿菜叶,连声谢也没说,仰起脖往口里咕嘟咕嘟地灌,霎时喝光,还伸出两手指头把罐子里残存的几颗米粒捻到口中吃掉,当他发现少女含笑望着自己时,才想起道谢:“不好意思,谢谢了,我把你们的饭给吃了。”

  “没关系,同是天涯沦落人。”少女笑说。老者抬头看了看天,说:“快快上路去找寺院投宿吧,天都晚了。”朱重八吧嗒着嘴说:“方才没工夫细细品尝,现在口中尚有余香。小姑娘,这汤太好吃了,贫僧活了二十多岁,从没吃过这么香、这么可口的汤。”

  少女望着老者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是吗?”

  “真的。”朱重八很郑重地说“请问,这汤叫什么呀?”

  “你记住了,这叫珍珠翡翠白玉汤。”她本是戏谑口吻,朱重八却信以为真:“珍珠翡翠白玉汤?”他重复说了几次,感叹道“太美了,最美妙的名字,最香甜可口的味道,将来有一天时来运转,贫僧顿顿做珍珠翡翠白玉汤吃。”

  少女带有三分揶揄地笑道:“只怕真到了那时,珍珠翡翠白玉汤会令你作呕了。”这时雨已经停息,少女对老者说:“咱们走吧,天晚了会错过住宿地的。”老者便担起了挑担。

  朱重八肚子里有了白玉汤垫底,顿时长了精神,自告奋勇道:“我送送你们吧,不敢说武功盖世,贫僧这条锡杖还是能挡一点事的。”

  少女说:“多谢了,不必麻烦师傅。你不是真正的和尚吧?”

  “我俗名朱重八,法名叫如净。我是世出家,暂避风头而已。”

  少女笑地点点头,与老者一同走了。朱重八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路尽头,忽然漾起一阵莫名的怅惘之情。朱重八好不惊诧,这种甜丝丝的感觉,对他来说,几乎没有过。不管怎么说,珍珠翡翠白玉汤从此成了朱重八生命中不可忘怀的一点珍存,他盼望着有朝一报答这个救过他的少女,可惜没有勇气问人家的姓名。

  神奇的风水先生

  至正八年(公元1348年),在淮西游方的在朱重八取道回归皇觉寺时,又一次来到庐州地面,因为天气太闷热,他又饿又累,支撑到一户人家的小门楼外,一头栽倒在石鼓旁,昏沉沉睡去。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但庐州市面还没有散市。

  黄昏时分,市面上行人渐少。一个四十开外的穿儒士长衫,戴折角儒士方巾的人倒骑在驴背上缓缓而来,他背着个布褡裢,手中挑着个布幌,上面有两句话:“风鉴有凭无据,时运亦假亦真,信则有,不信则无。”他的潇洒打扮和举止,一望可知是个术士。此人名叫郭山甫,是这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平时在小镇占卜六爻课。

  在郭家后院有几棵柿树、桑树,中间空地上,二男一女正在练武,来刀挡,打得难解难分。只见这少女手使双刀,左右开弓,杀得使浑铁的大哥郭兴、使金的二哥郭英一点便宜也占不着。

  当他们跳出圈子时,郭兴称赞妹妹宁莲的双刀出神入化,越发不得了,哥俩的双都抵她不过。郭英眉毛一扬,道:“哼哼,我只拿出三分气力,让着她呢。”郭宁莲撇撇嘴说:“二哥说这话羞不羞啊。”

  这时一个小丫环探头说:“公子小姐,老爷快回来了,可以洗洗开饭了。”几个人答应一声向前院走来。听见门外驴叫声,换好衣服的郭宁莲说:“父亲回来了,不知今天他碰到大命之人没有。”这是玩笑话,郭山甫如果给贵人看了相,会一连高兴好几天。

  郭兴说:“你这丫头,只有你敢跟父亲打诨开玩笑,我们若这么说他,非挨板子不可。”三兄妹打开院门,见郭山甫扛着白布招旗刚刚下驴,那驴兀自大叫,并且在门前石鼓旁打起滚来,腾起一阵灰土。

  郭宁莲忽然看见那驴再打一个滚,就会住一个人,那个破衣烂衫的和尚就蜷缩在石鼓旁。说时迟那时快,郭宁莲腾身而起,稳稳跳下,双腿一别,挡住了驴子。

  郭山甫发现了石鼓旁卧着的人,竟然没有被驴折腾醒。

  郭兴凑近看了看,说:“一个小和尚。”郭英叫宁莲告诉管家的,一碗饭给这和尚端来。朱重八显然听到了“饭”字,一骨碌爬起来向众人一揖:“阿弥陀佛,善哉,多谢施主赏饭。”

  朱重八的贪吃引发了郭家人的一阵笑声。

  郭山甫没有在意,郭宁莲却忍不住笑对两个哥哥说:“好一个丑和尚。”郭兴赶紧扯了妹妹一把:“莫胡说。”他怕言语无忌的妹妹触怒了和尚。郭山甫偶尔扫了朱重八一眼,立刻眼睛放出光来。他大步上前,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朱重八来,把朱重八也看得不自在起来,自己也忍不住浑身上下察看,以为自己身上出现了什么怪异。

  见父亲这副神情,郭宁莲向郭英耳语道:“二哥,你看,父亲大概从这个讨饭和尚头顶看到有九条龙盘着了。”郭英忍不住笑了。

  郭山甫终于对着朱重八频频点头,自己喃喃地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昨夜观紫微星从东南升起,果然,果然!”

  郭山甫问朱重八:“师傅不知在哪座宝刹住持?”

  朱重八很不好意思,说:“哪敢侈谈住持!贫僧不过是个挑水僧而已。所在修炼之寺在濠州。”

  “是皇觉寺吗?”郭山甫显然知道这座庙宇。

  “正是。”朱重八强打精神,答道:“寺院存粮已吃光,众僧都托钵云游去了,贫僧游方三年,也走过好多个府县了。”

  郭山甫道:“记得皇觉寺有个极有学问的佛大师,他仍在吗?”

  朱重八很惊讶,说:“他去江浙弘法未归。先生认识我师傅?”

  “有一面之识。”郭山甫说“佛是学贯今古的大师,我一直疑心他本是仕宦中人。”

  郭宁莲提醒父亲说:“怎么只管在外头说话呀,是不是想请师傅进去一叙呀?”

  “当然,当然。”郭山甫对朱重八笑道“请师傅到寒舍一叙,务请赏光。”郭宁莲笑说:“他可能都饿得不行了,巴不得你请他呢。”话一出口,郭山甫忙瞪了女儿一眼。

  朱重八认真地看了郭宁莲一眼,说:“小姐说得对,贫僧现在是饥肠辘辘,什么礼节都可免去,吃饭要紧,民以食为天,和尚亦然。”一席话说得几个人大笑。

  天机

  一桌丰盛的菜肴摆在了郭家古香古的客厅檀香木桌上,郭山甫很正式地招待朱重八,两个儿子作陪。

  朱重八已经换上了一袭长衫,郭山甫请他入座后说:“明天我叫人给师傅做一领质地好一点的袈裟,你那件破的就不要再穿了。”

  朱重八觉得可惜,忙站起来:“扔掉了吗?现在在哪里?”

  郭兴说:“我叫人拿去烧了,臭烘烘的岂能再穿?”

  朱重八不动声地说:“穿这样的烂袈裟才是游方和尚的本。走州串县,朝踏尘埃,暮投古寺,乞讨为计,倘若穿一领华贵的僧衣,还有人会施舍残羹剩饭吗?”

  “说的是,这叫真人不相!”郭山甫让郭英去看看“别叫他们把袈裟烧了,拿去叫下人浆洗一下,补起来。”郭英答应一声出去。大家入座后,郭山甫提起白玉酒壶,笑问:“师傅饮酒吗?”

  朱重八言不由衷地说:“贫僧是受过戒的。”但话说得并不坚决,他真的想喝点酒。郭山甫哈哈一笑,说:“先生又不是真正的方外之人,不必这样拘泥,但喝无妨,这里又没有别的释迦牟尼信徒。”

  朱重八也就不再推辞,与郭山甫、郭兴碰杯后,饮了一大口,说:“先生怎么断言贫僧不是真正的方外之人呢?”

  郭山甫笑道:“感应而已,我也说不准。”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观察朱重八的面相。刚回来就座的郭英对哥哥小声揶揄地说:“父亲大约从他这面相上看到王者之气了。”

  郭山甫偏偏听到了,他说:“这位师傅相貌奇伟,他这种相,冷眼一看,是凶相,但凶中有善,凶善相辅,恩威并行,必为大器之人。从五官来看,天地朝相,五岩对峙,极少见的。”

  郭英用开玩笑的口吻问:“能当皇上吗?”

  朱重八觉得他在奚落自己,心里颇有些不快,也不隐藏感受,开口道:“玩笑岂可这样开?贫僧不过是衣帛米食不周之人,何必嘲?”

  郭山甫瞪了儿子一眼,对朱重八说:“师傅写个字,我给你测测。”朱重八笑了笑,说:“衣帛不周之人,能测什么字…好吧,就测衣帛的帛字。”

  郭山甫低头琢磨了半天,又用筷子蘸了酒,在饭桌上写了一个“帛”字,还是拿捏不准,就道:“回头我得查查《易经》。”

  朱重八便也不当回事,拿起筷子便吃菜。郭山甫看着朱重八的大耳朵,突然说:“可惜呀,可惜,美中不足啊!”这一转折,令朱重八很失落,他放下筷子,追问道:“先生莫非看出我一事无成?”

  “啊,不,不,”郭山甫说“好比是万事皆备,惟欠东风。”他仰头望着天棚想了片刻,问:“先祖坟茔在濠州吗?”

  朱重八点点头。

  “坟茔走气。”郭山甫又拿起筷子在桌上划说:“乾坤来气,气走龙脉,虽在脉上,如果漏气则龙脉断,不是可惜了吗?”

  朱重八看到了摆在八仙桌上的大小几个罗盘,便问:“先生不仅占卜,也看风水是吗?”

  “是啊。”郭山甫说“从前我给一户两科状元家看过坟山。说也怪,他家接连两科中了两个状元,却都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一个点了翰林却暴卒,一个放了儒学提举,走到半路上刮风翻船,也是一命呜呼。这家人请我去看看坟地风水,我一看,他家坟上看上去后有青山倚靠,前有水环抱很不错,可那水是漏斗状,沙底河,存不住水。我给改看了一块地,他家在下一个恩科又中了一个状元,至今已做到礼部大堂堂官了,汉人有此殊荣,叫蒙古人、目人都眼生妒火呢!”

  郭兴说:“家父此生的最大心愿是点一块骑在龙脉上的皇帝。”

  朱重八忙问:“点到了吗?”

  “我想为时不远了。”郭山甫很有信心的样子“那样的坟地,后人必有登大位,南面称孤的。”

  朱重八一边点头,一边大口吃,吃得不过瘾,干脆用手抓起来吃。“贫僧有句不该问的话,先生别生气,倘或世上真有埋上尸骨就能让后人发迹的坟地,那风水先生为什么不先把自己祖上的尸骨埋进去以荣子孙?”

  郭兴、郭英似乎觉得朱重八问得在理,都点了点头,望着郭山甫看他怎么说。郭山甫自有他的解释:“这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在冥冥中主宰着。过去俗话说,命中有八升,不可求一斗。你说的事,不是没有人干过。刚出道的时候,我一个师兄违背了师傅的教诲,给别人看好了一块坟田,却把自己祖父母的坟移了过去,还等着后人出将入相呢,不想那年地震山崩,山整个垮塌下来,尸骨无存,龙脉也然无存了,他的后人至今仍在街头卖火烧。所以,这并非人力可强求的。”

  朱重八点了点头,说了声:“对不起,贫僧的发问多有不恭了。”

  此时在郭家的厨房里面,灶火熊熊,下人烧了一锅开水。朱重八的破僧衣扔在角落里。郭宁莲走进来后,忽然用力了下鼻子,问:“什么味?怎么一股臭烘烘的味呢?”

  一个拉风匣的下人指了指堆在角落里的破僧衣,说:“可不是,老爷让烧了它,和尚还舍不得呢。”他把烧好的一大锅水倒在木桶中,用烧火挑起破僧衣扔到热水中,衣服沾了热水,味道更加难闻,下人急忙掩起鼻子,说:“小姐快别在这了,小心熏着。”

  郭宁莲连忙捂起了鼻子。

  下人不解地说:“老爷也真是的,相面相出来了,把这么个脏和尚请到家里来,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若能出息,我都能当宰相。”

  郭宁莲口而出:“也许是真人不相,人不可貌相啊!”至于朱重八是不是“真人”郭山甫也在琢磨。吃完饭后,郭山甫就围着“帛”字在桌前转悠着,苦苦地思索着,还拿出三枚制钱摇了一卦。郭兴、郭英进来,忽见郭山甫双手一拍,哈哈大笑起来,二人莫名其妙。见两个儿子进来,郭山甫忙叫他们过来,然后指着卡片上的“帛”字说:“帛字断开来是什么?”

  郭兴比划了一阵:“不是一个白一个巾吗?”他不明白父亲琢磨出什么来了。

  “你呀!”郭山甫很振奋地说“这帛字,是皇字头,帝字尾,组合起来暗合皇帝二字,朱重八了不得呀!后要当皇帝了!”

  郭英有三分不信:“怎么这和尚随便写个字,就漏了天机呢!”

  郭山甫十分得意:“怎么样?我说我看不走眼嘛!此人前程不可限量。”他又指着刚刚摇出的卦,在纸上画出巽下坤上的图案。

  郭英问:“他的生辰八字也有帝王命?”郭山甫分析说“这是升卦。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说多了你们也不明白,简单说,升卦是向上升的象征,下卦巽风,谦和,上卦坤地,驯顺,所以能不断上升,所以《象传》上说,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了不得,再看第四爻,这与当年周文王的六四一样,王用亨于歧山,顺事也。这是说,王者因亨通于王歧,吉祥而无过错,六四以爻居位,至柔,能包容下卦三爻。周文王当年顺应时势得以建西周成就王业,这朱重八竟与周文王一样的运命。”

  郭英、郭兴二人啧啧称奇,郭英说:“这么说,这倒运和尚是一条潜龙了?”郭山甫说卦象如此,须后事验证的,他嘱咐儿子,这些话,千万不要对朱重八说破。郭兴道:“那是,他会以为我们巴结他呢。”

  郭家把书房腾出来给朱重八用。书房里灯火通明,朱重八被安排在这里睡太妃榻,他刚洗过脚,光着脚丫子在看书。门外,郭宁莲和郭英不无淘气地悄手悄脚在观看这个“大命之人”

  郭英笑道:“这和尚能装模作样呢。”出于好感,郭宁莲说朱重八谈吐倒不俗,肚子里像有点学问。客厅里,朱重八放下书本,从褡裢里拿出那本用纸钉成的边纸本子,逐页地翻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字。翻了片刻,朱重八又光着脚走到八仙桌前,坐下来,拿起笔筒里的笔,蘸上墨,在自订的白纸本上认真地写起来。

  郭宁莲好奇地琢磨开来“这和尚不一般,他写什么呢?抄心经?”郭英挖苦朱重八“他可能在记水账,某年月,某户人家对他施舍了馒头一个、馊饭半碗、泔水半升…”郭宁莲忍不住笑出声来。朱重八听见笑声,走到门口望了望,郭英和郭宁莲早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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