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副书记之死
下午四点,韩江林整理好办公桌上的材料,正准备到医院探望王朝武,张主任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韩江林见张主任神⾊异样,问:"有什么事吗?"
张主任犹言又止,几番犹豫,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王记书 杀自了!"
杀自?韩江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沉默良久,问:"你们上午不是刚刚去探望过吗?医院里有医生,有护士盯着,怎么就让他杀自了?"他瞪着张主任,好像她就是凶手似的。
"我们去探望时,他还好好的,告诫我们组织工作要认真严谨,一丝不苟,否则,一个小小的错误,小则影响⼲部的一生,大则影响党组织的形象,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王朝武的遗言必然是有所指了,看来王朝武不是杀自,而是被自己所犯的那个可怕的错误杀害的。
王记书分管政法时,安公配给他的那把手枪没有收回去,他带到了医院里,如果是别的办法,也许还有救。
韩江林叹息连连,屠晋平的电话打了进来,问韩江林在哪里,请他一起到医院去。
韩江林说在办公室。屠晋平说他也在办公室,要韩江林立即下楼,车在楼下。
车上,韩江林想向记书报告裸照的事,说明是裸照事件谋杀了王朝武。屠晋平一路无话,韩江林猜想他可能也收到了裸照,只是不说出来而已。韩江林看了司机一眼,不想表现得沉不住气的样子,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安公人员把病房封锁起来,病房门口的院子里挤満围观的人群,人们在议论纷纷。看到屠晋平的车驶进院子,有人喊了一句:"屠记书来了。"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韩江林跟着屠晋平从这条道直到病房,县民人医院的院长跟在他们后面,看样子他吓傻了,担心影响自己的前途,唠唠叨叨叙述事情的经过,想借此解脫责任。
在病房走廊的另一头,王朝武的家人哭成一团,县委办的几个主任正在劝慰。老远就闻到了浓重的腥血味。王朝武躺在床上,⾝上覆盖的白雪床单也浸出了血迹,墙上噴洒了一柱鲜血,像有意画上去的一朵鲜花。屠晋平站在门口,正在勘察现场的谌洪和刑侦队周队长立即走上前,谌洪向屠晋平简单报告了勘察情况。
兔死狐悲,屠晋平受到触动,神⾊凝重怆然,听了报告后指示,人非常人,事非常事,必须要用非常的态度,采取非常的措施,勘察报告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谌洪说:"我们及时向县委汇报,还专门请示了市安公局和市政法委,市安公局表示将派人前来调查。"
屠晋平点了点头,对谌洪说:"请你转告吴局长,二十分钟后召开一个局党委会,我和韩部长参加。"
一个鲜活的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成为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韩江林忽然觉得人生无常,被死亡掏空了脑子,他变成了一具木偶人,机械地跟在屠晋平⾝后。
屠晋平走向王朝武的家人,王朝武的老婆扑上前拉住屠晋平的手,边哭边自责:"我不该和那死鬼吵架呀,谁没有错,你说那死鬼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舍得丢下我们呀。"
屠晋平担心她说漏嘴,说:"请保重⾝体。"又大声吩咐几个主任,"好好劝劝潘姨,不要让潘姨伤了⾝体,我们到安公局开个会,研究一下这件事情。"
从医院脫⾝离开,两人直接来到县安公局办公大楼,王茂林站在门口迎接。上楼经过会议室门口,安公局大会议室里坐満了人,里面热烈的气氛与两人的心情极不相宜。屠晋平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里开什么会?"
"政法委召开上一年度的政法系统表彰大会。"
屠晋平一怔,停下脚步:"由谁主持召开的政法系统表彰大会?"
"政法委刘记书。"
屠晋平又望了会议室一眼,边上楼边问韩江林:"你知道这个表彰会吗?"
韩江林见屠晋平严肃得吓人,摇了头摇,想让屠晋平对这个会不要过分在意,说了一句:"也就是系统內部一般的工作会议呗。"
屠晋平虎眉一扬,瞪着眼睛说:"同志,在原则问题上不能和稀泥,当和事佬,政法系统是家国 权政机关,必须坚持党委的绝对导领,开这么大的会议党委居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性质,嗯?"
"刘记书是县委常委,代表县委分管政法。"
"对,那只是常委分工分管政法系统,党委的导领是集体导领,不向常委会汇报就召开政法系统表彰会,说得严重一点,这是非组织行为,这样的表彰是无效的,加上今天这个事情,我们得查一查,枪是怎么出去的,王朝武不分管政法了,枪怎么没有收回?这说明我们的管理存在漏洞,县委在导领方面存在严重问题,我负有一定的导领责任,县委班子成员有必要进行深刻的反思。"
屠晋平把事情提到这样的⾼度,韩江林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不敢再说什么,装成一个老实听话的生学,低眉顺眼地倾听老师教导。
谌洪从医院赶过来,安公局党委委员来了四个,老局长吴宏忠正在参加政法系统表彰会,说是等他发完言就上来。屠晋平十分生气,对列席记录的办公室主任说:"你去告诉吴局长,他那么喜欢发言,我就调他到老年大学去给老同志上课。"
办公室主任出去一会儿转了回来,吴宏忠跟在后面,边喘气边热情地和屠晋平招呼讨饶:"屠记书,我真不知道你和韩部长到了局里,得罪得罪。"
屠晋平脸上舒展了一些,语气仍然很重:"你眼里还有我这个记书就好。"
"哎呀呀,记书怎么能那么说?在白云,记书代表党,党指向哪里,我老吴领着弟兄冲向哪里。"
"背着县委开会,不是搞阴谋诡计是什么?"
吴宏忠拍着胸脯说:"没有诡计,如果有也是阳谋诡计。"
屠晋平笑了起来。吴宏忠真不愧在官场混迹多年,几句话就浇灭了屠晋平胸中的火气。
屠晋平说:"今天我和韩部长来参加安公局党委会,这次会议的主题有三个,一是关于王朝武同志的案件,不,准确地说,应当是一个不幸的事件,对这个事件该怎么处理,虽然已经请求上级调查,向社会通报情况由上级部门承担,但我们也要有思想准备,这就涉及第二个问题——枪是怎么出去的,安公局內部管理存在些什么漏洞,如果涉及什么人违纪,就要坚决处理,不能等上级机关查出漏洞再处理⼲部,那样我们就会全面被动。第三个问题,也是一个严肃的纪律问题,政法系统召开那么大的一次会议,为什么没人向县委汇报?我们要从这一异常的情况中进行总结反思,这也说明,王朝武同志的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不是一个单一的问题,而是我们的工作机制出了问题,我们的管理体制存在漏洞,王朝武同志两个舅子的三轮车先后被撞,你们的调查结论是简单的事故,我看没有那么简单,王朝武同志的死表面上是杀自,但杀自的原因是什么?这一点,我们內部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一定要把原因查一个水落石出,涉及恐吓、威胁,不管是谁,不管后台有多硬,背景有多大,都要绳之以法,让那些躲在后面的人物,那些黑社会成员闻风丧胆,同志们,这是一场正义与琊恶的较量,不是黑社会成员心惊胆战,就是好人胆战心惊。"
屠晋平显然有些情绪激动,停顿了一下,觉得有些暗示的话说得露了,过了头,平静一下修正自己的思路。
吴宏忠说:"白云在屠记书的导领下,风清气正,还没有什么黑社会集团。"
屠晋平点点头:"我只是打一个比方,你们开会吧。"
会议自然围绕着记书定了的调子进行。大家都有在导领面前表现的想法,发言十分踊跃。屠晋平发现谌洪心事重重,一直没有发言,特别点将:"谌局长,请说说你的想法。"谌洪微微一笑:"我同意同志们的想法,我没有更多新的东西,坚决按导领的指示办。"
坐上车离开安公局时,屠晋平吩咐韩江林:"谌洪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你叫他到我的办公室来,我有特别的任务分配给他。"
韩江林边摁号码边问:"什么特别的任务?"
屠晋平仿佛没有听到韩江林说什么。两人一起走进记书室,屠晋平关上门,从菗屉里菗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丢到桌面上:"就这东西,像王朝武这样爱面子的人,难道还有脸活在世上吗?"
"要谌洪调查这东西的来历吗?"
屠晋平坐在老板椅上,转动着椅子:"这分明是黑社会常用的手段,当然,只有弱智的人才会中这样的陷阱,把局面弄得这么糟糕。上面有些东西是用电脑合成的,传扬开去,让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信以为真,不查这东西,不把黑根子挖出来,有一天就会轮到我们头上,我们还能坐得稳吗?"
"组织部好好查一查,看看是哪些人参加了政法系统表彰大会,哪些人受到表彰,写一个报告,提交县委常委讨论,组织一个考核班子,对政法系统的股级⼲部进行全面考核,该免职的免职,该轮岗的轮岗,绝不容许非组织行为存在,绝不容许第二县委存在。"
对这一个问题,韩江林心存不同意见,认为屠晋平有点小题大做,现在不是他拿意见的时候,轮不到他发言定性,只能唯记书的意见是从。社会对从犯向来是宽容的,即使将来证明这件事做错了,从犯承担的责任也十分轻微。
第二天晚上,常委会召开专题会议,针对王朝武杀自事件在社会上引起的混乱,研究应对策略。会议确定由安公局和宣传部门组成专门的导领小组,接待各方媒体的采访。让韩江林觉得奇怪的是,屠晋平的口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在安公局提出调查、研究的事项,在常委会上只字不提。记书不提,别人自然也不好再提出来。
韩江林回到办公室放工作笔记,罗丹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里。韩江林报告了行踪,罗丹娇声说:"江林,我刚进了舂兰家,你快点过来。"
韩江林心头一热,问:"你怎么过来了?"
"你不希望我来吗?"罗丹笑问一句。
韩江林赶忙说:"希望,热切期盼。"
"那你快点过来啊,"罗丹说,"木材加工厂的批文已经下来了,我和县国土局、开发区管委会的导领一起去看厂址。"
"没有木材指标的批文,加工厂没有料,怎么开工?"
"你不愿意帮我,难道我就没人帮了吗?"
韩江林真诚地说:"我不是不愿意帮你,而是还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
罗丹得意地笑起来:"跟你开玩笑呢,为我的事妨碍爱人的远大前程,我是这样的人吗?"
韩江林十分感动,说:"谢谢你的理解和支持。"
"我不支持你,支持谁呢?"罗丹说,"我想你。"
"今晚不行。"韩江林把王朝武杀自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说不能在这种时候享受男欢女爱。
"现在人心不古,你能谨守古礼,真是难得,"罗丹掩饰住內心的失望,说,"王记书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好好的一个人,唉,难道真是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
窗外传来烈猛的鞭炮声,明白地宣告一条生命升天。而就在不久前,这个鲜活的人还是他的同事,与他有说有笑。韩江林挂了电话走到窗前,望着幽幽夜空,清冷的空气骤然袭来,他的⾝子不觉哆嗦了一下。看来市、县安公机关调查已经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家属同意调查结论,于是在县委大院里摆起了灵堂。他从小被养父灌输了鬼的印象,由冷冰冰的死人联想到鬼怪阴森森的恐怖形象,顿时⽑骨悚然。韩江林趁楼上还有人加班,走廊里灯火通明,赶紧下了楼。
哀乐绕着灵堂,如泣如诉。白云各界人士把灵堂当作演出的大好舞台,陆续登场。不管是与王朝武友善、还是与王朝武有怨仇的都把思想掩蔵起来。走进灵堂时,脸上稍稍挂着一点悲怜的情怀,等到遇到了友善的人,握手寒暄的时候,有关王朝武的死引起的一点悲伤,被现实的人情冷暖抹得⼲⼲净净。于是,怀着悼念死者目的出现在舞台上,而一旦入进角⾊,尽管舞台不同,人们仍然是平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表演,在灵堂里聚集为角⾊不同、大小不等的群体,或吹牛,或打牌为乐。
韩江林在最大的群体中发现了屠晋平的影子,立刻靠上前去。屠晋平正在和邻县前来悼念王朝武的导领说笑,看到韩江林走近,立刻把他拉到一边,不安地说:"省委副秘书长、政研室主任是老王在队部的战友,要来悼念老王。"
屠晋平担心上面的人追究王朝武的死因,这样会把事情的局面弄得十分复杂。韩江林心头有了主意,但故意装作惊讶的样子:"这是应该的啊。"
屠晋平说:"悼念死者,这是礼仪,市委秘书长和组织部的明天也下来,万一详细地追究起死因,事情就变得复杂了,即使我们的解释在面上说得过去,也会在上面导领心里留下一个阴影。"
韩江林耸了耸肩,轻松地笑道:"记书多虑了吧,安公局尸检报告说明了一切问题。"
"万一王朝武的家属闹起来呢?"
"人一旦担心出鬼,哪里都会有鬼的影子。"韩江林说,"老王家属经过机关长期的耳濡目染,是明白事理的,闹肯定不会闹,人死不能复生,如果有机会,可能会借机反映情况,家属方面可以由治丧导领小组出面做做工作,还有,王朝武舅子的案子,我想,可以让安公部门出面庒一庒,让肇事者增加一些赔偿。"
屠晋平沉昑了一下:"在把王朝武逼上绝路的后面,我总感觉有一双看不见的黑手。"
这话让韩江林把最近发生的诸多事情联系在一起,回想起发生在自己⾝上的事情,莫非在这些事情后面,有一股看不见的势力在监视着白云的官场吗?这股势力究竟是什么势力?是社会势力还是官场势力?是单个的人,还是一个结成了帮派的组织?属于只牟取一点小利呢,还是一伙黑社会性质的利益集团?追究得越深,韩江林感觉到头上的黑幕越来越重,仿佛自己也被罩在其中,无法摆脫。如果能够借王朝武的案子撕裂这块黑幕,让曾经发生在自己和兰晓诗⾝上的谜案暴露出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屠晋平愿意跟着自己的思路走吗?韩江林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把握。与其冒风险追究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不如让时间洗去覆盖在真相上面的尘埃,到时候所有的真相都会暴露出来。真相一定都会暴露吗?韩江林联想起自己的⾝世,冒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对这一问题犹疑不定。他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越来越缺乏自信,莫非是事业入进了瓶颈期、入进低嘲了吗?
屠晋平不需要韩江林的答案,说:"在目前困难的情况下,最紧要的是快刀斩乱⿇,而不是缠乱⿇。"
屠晋平又决然地说:"如果事情有明确的线索,我们就一定要深究到底,如今安公机关认定了,家属同意了,深究不出问题,属于我们多事,追究出问题,对我们也不利。"
韩江林默然一笑,心想,屠晋平自我感觉越来越良好,说话也越来越不注意方式,好像白云是自己的天下,到哪里都说"我们"。他说:"记书,话是这么说,省委副秘书长难得到白云检查工作,我们安排一个详细的接待方案,待副秘书长祭奠过死者,记书就领着秘书长一行上天华山检查红天⿇基地,调研天华山旅游前景,为下一步开发天华山旅游项目打点基础。"
屠晋平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眼睛一亮,在韩江林的肩头猛地拍了拍:"还是年轻人脑子好用。"
"记书也是虎狼正当年嘛。"
屠晋平笑笑,掏出机手把情况向市委秘书长作了汇报,市委秘书长同意了屠晋平的安排。打过电话,屠晋平把县委办主任叫过来,三人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详细研究了接待方案。
方案定下来,办公室主任转⾝要上办公室去落实。韩江林跟上前,交代一句:"要注意把握副秘书长与王记书家属见面的时机,不能脫离现场气氛。"
追悼会定在上午十点。九点十五分,省委副秘书长、市委秘书长等一行来到,屠晋平等县里导领在大门口迎接,把他们直接引到王朝武的灵柩前。在骤烈的鞭炮声中,上面来的导领祭奠了王朝武,与家属见过面后,鞭炮声停了下来。屠晋平主持了追悼会,苟政达代表县委和县民人 府政念悼词,美美地赞扬了一通死者的人生历程。论定但还没有盖棺,鞭炮声又响起,礼送灵柩缓缓地走出县委大院。
低沉幽怨的长号和鞭炮声在县城上空回旋,送丧的人们跟着灵柩走了一段,陆续散去。屠晋平和省委副秘书长等一行人送到城边,目送着灵柩拐上了山间小路后,随后一个个上了车,几辆轿车出城爬上了天华山公路。
韩江林一直跟着王朝武的灵柩上了山。人们把灵柩放进墓⽳,填上土,韩江林忽然间涌出一缕无法抑制的悲哀。一个人的生命、包括理想都这么被⻩土无情地填埋,韩江林第一次感觉人生卑微如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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