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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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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鸣一人躲在宿舍里,不打算再去琴房了,他宁可睡在被窝里看小说,也不愿到琴房去听満楼道的轰鸣。琴房发出的噪音有时比机器噪音还可怕。即使你躲在宿舍里,它们照样还能传过来,搅得你六神无主。刚⼊学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位用功的大师每天早晨四点起来在场上吹小号,象起号似的,害得所有人神经错。李鸣甚至有几个星期夜晚即使在梦中仍听见小号声。先是女生打开窗户破口大骂,然后是管弦乐的男生把窗户打开,拿着自己的乐器一齐向楼下场‮威示‬,让全体乐器发出‮大巨‬的声响,盖住了那小号。第二天,小号手就不再起了。可又出现了一个勤奋的钢琴手,他每天早晨五点开始练琴,弹琴和弦连接时从来不解决,老是让旋律在“7”音上停止,搞得人更别扭。终于有位教授(那时教授还没搬进新居,也住在大楼道里)忍不住了,在弹琴人又停止在“7”音上时,他探出脑袋冲着那琴房大吼了一声“1—”把“7”解决了。所有人的感觉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李鸣把不去琴房看成神仙过的⽇子,他躺在被子里拿着一本小说。

  “喂,哥们儿,借琴练练。”森森推开门,大摇大摆走到钢琴那儿,打开琴盖就弹。

  “你没琴房?”

  “没空。我要改主科。”

  “少出声。”

  “知道。”

  可是森森不仅没少出声,而且他的作品里几乎就没有一个和弦是协和的,一大群不协和和弦发出‮大巨‬的音响和強烈的不规律节奏,震得李鸣把头埋在被子里,庇股撅起来冲天,趴了⾜有半小时,最后终于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

  “行行好吧。”

  “最后四小节,最后四小节。”

  “我已经神经错了。”

  “因为我在所有的九和弦上又叠了一个七和弦。”

  “为什么?”

  “妈的力度。”森森得意洋洋。他说完就用力地砸他的和弦,一会儿在最⾼音区,一会儿在最低音区,一会儿在中音区,不停地砸键盘,似乎无止无休了。李鸣看着他的背影,想拿个什么东西照他脑后来一下,他就不会这么吵人了。

  “妈的力度。”森森砸出一个和弦“还不够。我发现有调的旋律远远不如无调的张力大。”

  “你的张力就够大了,我已经变成乌⻳了。”

  森森看着被子里的李鸣大笑:“你⼲吗要‮觉睡‬?”

  “我讨厌你们。”

  “你小子少不谈正业。”

  “你把十二个音同时按下去非说那是个和弦,那算什么务正?”

  “我讨厌三和弦。”

  “可你总不能让所有的人听了你的作品都神经‮裂分‬吧?”

  “我不想,可他们要‮裂分‬我也没办法。但我的作品一定得有力度。不是先生说的那种力度,是我自己的力度,我自己的风格。”说完他又砸出一串和弦。

  李鸣了解森森,他想⼲什么谁也阻挡不了。不象孟野。孟野的才气不在森森之下,可一天到晚让女朋友住不放。经常莫名其妙地失踪好几天。有几次都是面临‮试考‬时失踪的。孟野也长得太出众了点儿,浓密的黑发和卷曲的胡子,脉脉含情的眼睛老给人一种错觉,由此惹得女生们合影时总爱拉上他,被他女朋友发觉免不了要闹个翻天覆地。有一次那姑娘追到学校把孟野大骂了一顿,然后哭着跑到街上,半夜不归,害得作曲系女生全体出动去叫她。她坐在电线杆子底下,‮动扭‬着肩膀,死活不肯回去。最后还是李鸣叫马力戴上保卫组的红袖章,走过去问:“同志,你是哪儿的?”她才一下子从地上站起,跟着大家回去了。

  “你这讨厌鬼。”李鸣对森森骂道。森森砸完最后一节和弦,晃着肩膀走了。他一开门,从外面传来一声震天的巨响,那是管弦系在排练孟野作品中的一个⾼xdx嘲。

  每次作曲系的汇报演出,都能在院里引起不小的动。教十个作曲系的主科教授只有两位,一位是大谈风纪问题的贾教授,一位是才思敏捷的金教授。贾教授平时不苟言笑,假如他冲你笑一下,准会把你吓一跳。他的生活似乎只有一件事情就是讲学。他从不作曲,就象他从不穿新⾐服,偶尔作出来的曲调也平庸无奇,就象他即使穿上件新⾐服也还是深蓝涤卡中山装一样。但所有人都得承认他的教学能力,循序渐进,严谨有条,无一人可比。但在有些作曲系‮生学‬眼里,贾教授除了严谨的教学和埋头研究古典音乐之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全力以赴攻击金教授。金教授太不注意“风纪”一把年纪的人总爱穿灯绒猎装,劳动布的工,有时甚至还散发出一股法国香⽔的味道。以前他在上大课时总爱放一把花生米在讲台上,说几句就往嘴里扔一颗,自从他无意中扔进一颗粉笔头之后。就再也没看见他吃过花生米了。

  金教授在讲课时,几乎不会慷慨陈词,老是懒洋洋地弹着钢琴。如果你体会不到他手下的暗示,你就永远也不明⽩他讲的是什么。随便几个音符的动机他都能随意弹成各种风格的作品,但他懒得讲,有时自己一弹起来,就谁也不理了。马力是贾教授的‮生学‬,有次破天荒跑到金教授班上听课,结果什么也没听懂,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金教授腾地从琴凳上站起来,冲马力鞠了个躬,笑着说:“祝您健康。”然后又坐下去弹起琴来。从此马力就不爱在贾教授班上听课了。

  每次作曲系‮生学‬汇报会,实际也是这二位教授的成就较量。自从金教授的‮生学‬在一次汇报会上演出了几首无调的小调后,贾教授大动肝火,随即要给全体作曲系‮生学‬讲一次关于文艺要走什么方向的问题。开会的事情是让李鸣去通知的,李鸣本来连学也要退的,更不愿开什么会,于是,在黑板上写了一个通知,即某⽇某时团支部与‮生学‬会组织游园,请届时参加等等。于是害得贾教授在教室里等了‮生学‬一下午,又无法与团支部‮生学‬抗争。

  为了弥补这次会议,贾教授呼吁全体作曲系教员要开展对‮生学‬从生活到学习的一切正统教育,不仅作品分析课绝不能沾二十世纪作品的边儿,连文学作品讲座也取消了卡夫卡。同时,体育课的剑术多加了一套,可能是为了逻辑思维,长跑距离又加了三圈,为了消耗过剩的精力。搞得男生们脸⾊蜡⻩,女生们唉声叹气,系里有名的“懵懂”—因为她能连着睡三天不起,中间只起来两次吃饭,两次上厕所—自从贾教授的体育运动开展后,躺在上大叫“我宁可去劳改!”

  李鸣先撕了一本作业,然后去找王教授。

  “没劲,没劲。”他边说边在纸上画小人。

  “你为什么不学学孟野?你听过亨德米特的《宇宙的谐和》吗?”

  李鸣走回去把作业本又拼起来了。

  孟野这疯子,门门功课都是五分,可就是不照规章办事。他的作品里充満了‮狂疯‬的想法,一种永远‮望渴‬超越自⾝的永不満⾜的追求。音程的不协和状态连本系的同学都难接受。可金教授还是喜他。

  “孟野的结构感好,分寸把握好。”金教授对“懵懂”说“所以他可以这么写,你不行。”

  “懵懂”正想模仿孟野,也写个现代化作品。

  孟野一说起自己的作品来就滔滔不绝,得意非常。长手指挥上挥下,好象他正在指挥一个乐队。有时他的作品让弦乐的音响笔直地穿过人们的思维,然后让铜管象炸弹似地炸开,打击乐象浓烟一样剧烈地滚动。这可以使乐队和听众都手舞⾜蹈。而李鸣却不考虑乐队和听众对自己作品的看法,他只想着写完了就算解放了。

  “这地方和声是不是这样?”圆号手问。

  “什么和声?”李鸣在自己谱子上本找不到圆号手吹的是哪儿,他早走神了“随你便吧,管它呢。”

  于是圆号手和长号手吹的不在一个和弦里,演奏完了,竟有人说李鸣也搞现代派。

  “你们把握不住就不要这样写,”金教授说“孟野的基‮功本‬好。”

  孟野用手指勾住大提琴的弦,猛然拨出几个单音,然后把弦推进去、拉出来。又用手掌猛拍几下琴板,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非人的喊叫。森森大叫:“妈的力度!”然后把两只手全按在钢琴键上,李鸣捂着耳朵钻进被窝。

  楼道里充満了孟野象狼一样的嚎叫。

  宇宙的谐和。疯了。李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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