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死亡之旅
第一节巡游东南
嬴政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初四⽇),嬴政自咸出发,开始了他一生中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巡游。秦以十月为岁首,因此,这次巡游名义上虽和⽟璧事件隔了一年,其实却是紧随在⽟璧事件之后,相去最多不过一二月而已。而从巡游之仓促,也可见得嬴政心中的影之重,以及其逃避死亡之急迫。
为了维持帝国的正常运转,嬴政带上了左丞相李斯,和自己一同出巡,右丞相冯去疾则留守咸。其他陪同嬴政巡游的,还有中车府令赵⾼和上卿蒙毅。嬴政最小的儿子胡亥,时年二十,也蒙嬴政恩准同行。
十一月,抵达云梦,望祭虞舜于九疑山。再浮江而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至钱唐,临浙江。
钱唐,即今杭州也,当时还只是一大片与海相连的⽔汪凼。嬴政龙舟至此,忽然风浪大作,波涛汹涌,舟船摇晃,从人尽皆失⾊,急忙将船靠岸。靠岸之处,正是今⽇杭州保俶山所在。诸君若登保俶山,犹能见到当年嬴政龙舟系缆绳之巨石。
遥想斯时,嬴政和李斯弃舟登山,惊魂未定,于山巅极目远眺,只见汤汤洪⽔方割,怀山襄陵。烟波接天,人迹渺渺。浩浩乎如凭虚御风,不能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立独,此悲谁可与共?
两人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脚下,一⽇⽔消地出,城池崛起,湖光山⾊,最为江南之忆。更有⽩居易之歌行,苏东坡之辞赋,岳鹏举之意气,周树人之风骨,⻩宾虹之⽔墨,纵雨打风吹,风流不去。呜呼,西湖犹在,神龙之不出已久矣。
⽔波恶,不肯罢休,嬴政一行只得绕道,西行一百二十里,从狭中(今浙江富附近)渡,始至会稽。
天子驾临,自然观者如云,无不以一睹龙颜为幸。人群之中,有一年轻男子,见嬴政车骑经过,大言道“彼可取而代也。”旁有一人,急掩其口,道“毋妄言,将灭族矣!”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项羽。掩其口者,则其季⽗项梁是也。
此前数年,刘邦在徭役咸时,也曾亲眼目睹嬴政之出游。当时,刘邦的反应则是喟然太息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北宋洪迈以为,仅从项羽和刘邦的这两句话,两人⾼下已分,成败之端,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其言确有见地,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嬴政本人前后的精神状态差异之大,也是造成项羽和刘邦产生不同观感的重要原因。
刘邦见到嬴政之时,正值嬴政一统天下未久,锐气正盛,莫能争锋,因此,刘邦见到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狼顾鹰视的嬴政,故有“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欣羡神往。而项羽见到嬴政之时,嬴政却已被幻想中的死亡磨折得近乎狂疯,虽然一路上有乐人歌弦《仙真人诗》,终不能释怀畅。因此,项羽见到的是一个闷闷不乐、神情委顿的嬴政,是以有“彼可取而代也”的放肆轻狂。
嬴政自然不可能觉察到,就在离他数步之遥的人群中,有一个小子将为他的帝国奏响挽歌。因此,他的行程一如预定,拜祭大禹,望于南海,又立石刻颂秦德。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长。
卅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
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六王专倍,贪戾泬猛,率众自強。
暴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內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暴悖,贼灭亡。
圣德广密,合六之中,被泽无疆。
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
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
贵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
防隔內外,噤止泆,男女洁诚。
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为逃嫁,子不得⺟,咸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
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
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这便是著名的会稽刻石,三句为韵,凡二十四韵,正是帝国第一才子李斯之手笔。
亚历山大大帝,古代西方世界最著名的服征者,枕头底下常放着两件武器:一柄宝剑和一部《伊利亚特》。当他百战百胜,缔造了庞大的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马其顿帝国之时,曾叹息道“可惜当世再无荷马,能为我写下不朽史诗,使我的伟大功绩,流传久远,永垂后世。”
同样是戴着战火和狂烈的望之冠,嬴政却并无此类遗憾。他虽无荷马,却有李斯。嬴政数度出巡天下,立碑刻石,旌扬己功,传谕后来,而其碑文和书法,都由李斯一人包办。
所以立碑,自然是为长久保存。因此,嬴政立碑,每在⾼山之上。到了后世,有些人的考虑则更为细密。
晋朝杜预为后世名,常言:“⾼岸为⾕,深⾕为陵。”于是刻石为二碑,纪其勋绩,一沉万山之下,一立岘山之上,曰:“焉知此后不为陵⾕乎!”
唐颜真卿刻姓名于石,或置⾼山之上,或沉大洲之中,云:“安知不有陵⾕之变耶。”
可笑的是,尽管杜预和颜真卿都作了万全之备,然而时至今⽇,其碑却皆已湮灭无踪,不复能见。⾝由己立,名因人成,岂可仗石头所赐?
第二节不死之心不死
拜祭完大禹,嬴政一行掉头向北,从江乘(今江苏镇江)渡长江,向山东琅琊进发。得知嬴政远去之后,在数十里之外的芒、砀山泽岩石之间,有一个⾐衫褴褛、头发蓬的野人,仿佛捡回了一条命,⾼兴得手舞⾜蹈,満山蹦跳。仔细辨认野人的面目,竟是⽇后的汉⾼祖刘邦。原来,他也信了术士那句“东南有天子之气”于是对号⼊座,以为其应在己,又见嬴政特地奔赴东南,莫非乃是冲自己而来?惊恐之下,亡匿于山泽林木之中,混迹于飞鸟走兽之伍。其吕雉嘲笑他自作多情,刘邦一本正经地摇头摇,道,bettersafethansorry(事前小心,好过事后后悔)。
且说嬴政抵达山东琅琊。琅琊此地,⽔深港阔,是当时最著名的海港,兼以附近群山绵延,有着⾜够的优质木材,可以用来建造出海楼船。因此,琅琊也就成了那些为嬴政出海求仙的术士们的大本营。术士们得知金主来访,忙不迭前来拜见述职。
嬴政和术士们久别重逢,连一句慰问也没有,直接下令武士,杀。
术士大恐,跪倒一片。独有徐市面不改⾊,仰天狂笑。嬴政怒道“死在临头,何笑之有?”
徐市从容答道“臣等死不⾜惜,只是如今仙山在望,不死可期,臣等一死,恐无人可复为陛下求药也。陛下杀臣等,无异前功尽弃,自断天路。千秋万岁后,陛下坟墓荆棘丛生,游童牧竖,踯躅其⾜,而歌其上,曰秦皇帝之尊贵,亦犹若是乎!臣窃为陛下悲之。”
嬴政厉声道“你等⼊海求神药,费用巨万,数岁不得。眼下见死,乃妄为说辞,尚欺吾欤?”
徐市道“臣若能为陛下求得神药,陛下念臣求药之功,或能赐臣神药一枚,臣也可得以长生。事关臣之速死或永生,臣焉敢欺陛下?”
嬴政冷哼一声“说下去。”
徐市道“臣等⼊海,曾见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而⻩金银为宮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下。更近之,则狂风大作,舟船如逆⽔而行,不进反退,终莫能至。然而,既然仙山确有,陛下只需宽限些时⽇,臣等必能不辱使命,求得神药,献于陛下。”
嬴政问其余术士“可有此事?”
术士们看到有机会活命,自然都神情愤,点头不迭,见过,见过。
徐市见嬴政沉昑,知道其心已动,于是趁热打铁,再道“臣等所以不得接近仙山,皆因有大鲛鱼兴风作浪,从中作祟。臣等下次出海,愿请陛下遣善者随船同行,见大鲛鱼,则以连弩之。如此,则仙山可登,仙人可见,不死药可得也。”
嬴政将信将疑,摆手道“暂饶尔等不死,且押下去,待吾思虑后再作处置。”
是夜,嬴政作了一个奇怪的梦。司马迁意识到了这个梦的重要,因此将其郑重地载⼊《史记》。而事实上,无论是嬴政本人的命运,还是那些术士们的命运,也的确因为这个梦而彻底改变。
是夜,嬴政梦见自己与海神恶战不休,而海神如人状。嬴政大骇,从梦中惊醒,连夜召占梦博士问吉凶。
占梦博士答道:“海神不可见,出,则化为大鱼蛟龙。今陛下祷祠备谨,而有此恶神⼊梦,当除去,然后善神可致。”
嬴政再召徐市解释此梦,见徐市的回答和占梦博士大致相同,嬴政的心这才稍微笃定下来,迟疑片刻,又道:“此先,卢生吾时为微行,所居宮毋令人知,以避恶神,然后善神可致。而今你却说必须杀死恶神,然后善神可致。你和卢生,究竟谁对?”
徐市心中暗喜,嬴政既然有此一问,表明他已经重萌求仙的念头,自己的命可以无忧也。
当时的术士队伍,分为两派,一派是咸的术士,另一派是琅琊的术士。这两派虽然有着共同的目标,但在理论基础和技术风格上却大相径庭。咸派以炼丹为主,琅琊派以访仙为主;咸派強调药在人为,琅琊派強调药出仙赐;咸派相信谋事在人,琅琊派相信成事在天。两派为了争取嬴政的支持,早已是明争暗斗多年。前年坑术士,咸派元气大伤,琅琊派则安然无恙。
作为两派的代表人物,徐市和卢生也是习惯互唱反调。既然嬴政提到了卢生,虽说明知卢生早已潜逃无踪,但徐市依然没有忘记对他恶言相加。
徐市忿然道“卢生小人也,故作妖言以取宠于陛下,何⾜信哉。陛下依其言而行,结果如何?恶神犹在,善神未来,卢生欺陛下明也。以臣愚见,恶神犹是神,岂是避得了的?陛下贵为天子,岂畏恶神哉!为今之计,当讨伐恶神,奋而诛之,致⾚诚于上苍。善神见陛下之诚,又喜恶神已死,自当许陛下以不死神药也。”
任由徐市说得声情并茂,嬴政仍然存疑,于是再来征求李斯意见,问道“恶神每化为大鱼,坏我求仙好事。吾沿海而行,见则之,未知丞相意下如何?”
对于嬴政痴于求仙问药,李斯向来是持保留态度的。然而,他虽然明知此事荒唐不经,却也不忍直谏。自从嬴政断了不死的念头之后,骤然苍老了下去,死亡的恐惧已经将他磨折得不成人形。不死的希望,就仿佛是嬴政精神上的品毒,得让他继续昅下去才行。李斯于是开始了善意的谎言,圆术士的场,宽嬴政的心。
李斯道“臣闻诸列子,海中神山的守护神,的确是海神禺強。海中神山,原本有五座,分别为蓬莱、方丈、瀛洲、岱舆、员峤,诸仙人居于其上。五山无,无所连箸,常随嘲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天帝恐五山漂流至于西极,沉⼊海底,失诸仙之居所,于是遣海神禺強。海神禺強使十五巨⻳,背负五山,五山这才峙而不动,居有定所。后来,有龙伯国之巨人,于海中钓去十五巨⻳之六,岱舆、员峤二山失去依托,流于北极,终沉于大海,从此仙山仅存三座。陛下登仙山求药,而海神⾝负守护仙山之责,不解陛下用意,恐陛下有所不利于仙山,故而屡加阻扰,或也在情理之中。”
嬴政听得⼊神。李斯再道“庄子逍遥游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鲲,海神禺強之化⾝也。徐市等人所见大鱼,当即为鲲,即海神所化也。由是观之,术士所言,未必尽虚。”
嬴政大喜,道“得丞相之言,吾意已决也。”
李斯退,蒙毅责备李斯道“皇帝为术士所惑。为江山社稷计,丞相理当直言相谏,为何却阿上所好,曲意奉承?孔子言事君之道,曰:勿欺也,而犯之。丞相所为,非事君之道也。”
蒙毅乃是蒙恬之弟,属李斯的子侄辈,李斯可以说是看着他们兄弟两人长大,对他们兄弟俩也是提携有加。蒙毅视李斯,亦师亦友,因此,说话就不免直接了些。
听到蒙毅怀疑自己的职业守,李斯并不生气,悠悠答道“小子何所知!我问你,这次出巡,已有数月之久,你可曾见皇帝露过颜?然今⽇皇帝见我,双目神采闪动,満面雀跃之⾊,何故也?盖见成仙有望,不能自己也。你我皆久侍皇帝,当知皇帝于神药寄托甚深。若我直言相告,夺其希望,恐皇帝将心如死灰,不能复振也。试问,为人臣者,如此事君,可谓智乎?可谓忠乎?”
蒙毅不能反驳。李斯抚蒙毅之背,又道“夫钓者中大鱼,则纵而随之,须可制而后牵,则无不得也。皇帝之威,岂徒大鱼而已!子诚直臣,然计不⾜采,不可不精思也。”
蒙毅叹服,道“丞相远见,臣不能及也。”
再说嬴政,果然跟换了个人似的,久违的能量重又回归,不顾旅途劳顿,立即下令打造赍捕巨鱼的工具,又精选弓箭手,亲自率领,沿海而行,寻觅大鱼。
五十岁的嬴政,知天命而不服天命,手持连弩,目光炯炯。前呼后拥,千骑开道。寒风凌厉,须发凝霜,嬴政却浑然不觉,相反,他正手心冒汗,浑⾝发热,任內侍苦苦哀求,也不肯在车中稍息。从琅琊出发,北至荣成山,不见巨鱼影踪。嬴政不肯甘心,继续前行,抵达之罘,果然发现一条巨鱼。嬴政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巨鱼哀鸣翻腾,⽔浪滔天,良久,终于力尽毙命,方圆数里的海⽔,尽呈⾎⾊。
第三节后事难料
且说嬴政既杀巨鱼,心情大为舒畅,以为恶神已去,从此将善神来降,所谓的“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想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于是收拾行装,回返咸,临行,又勉励术士们道“寻仙尚未成功,诸君仍需努力。”
算起来,嬴政这趟出巡,历时近九月之久。人在旅途,各方面的条件终究不能和在咸时相比,这一番奔波下来,不免劳累,加上又在海边追巨鱼,经海风一吹,其寒沁⼊骨髓。因此,等到嬴政抵达平原津,终于病倒。其病也,傀俄若⽟山之将崩,烈猛异常,难以抵抗。对此,医官也是束手无策,叹道“疾不可为也。”
嬴政大怒,道“疾不可为,留你何用?”杀之。再另召医官。医官明知前任的遭遇,却不为所动,直告道“陛下之⾝,关乎社稷。臣不敢讳言,病在膏肓,不可救也,请陛下早定大计。”
嬴政大怒,又杀之。再召医官。这第三位医官,结论和前两位一般无二,说话却婉转了许多,道“若凡庶如此,万无一全。陛下上应天心,或当非愚人所及。”
嬴政闭目长叹道“人有病,天知否?”
医官道“天人虽两隔,然诚心告祝,必可上达天听。一旦邀得神佑,陛下自当全愈。”
嬴政于是命蒙毅飞奔雍城,还祷山川。雍城为秦国故都,也是嬴氏的龙兴之地。本来天子无外,但在此生死关头,嬴政不得不信“神不歆非类”即对神仙而言,也奉行地方保护主义,一方之神,只保佑一方之人。因此,嬴政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求助于故土之神才最为险保,其他地域的神,未必可以指望得上。况且,事实已经证明,至少在齐燕故地,便有恶神是专和他过不去的。
蒙毅接令启程,李斯相送。蒙毅道“臣将去,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斯道“但言无妨。”
蒙毅道“以臣之见,皇帝恐怕来⽇无多。如果皇帝崩于路途,丞相当提防赵⾼为。”
李斯笑道“看来君侯对赵⾼还是成见太深。赵⾼,阉宦也,何⾜一提?君侯此行,当心无旁骛,一片⾚诚,善祈善祷,为皇帝请命,不应为此等事分神自扰。”
蒙毅轻车简从,自可快马加鞭,⽇夜兼程,数⽇便能到达咸。而嬴政的出巡队伍,庞大无匹,又带着嬴政这么个病人,尽管归心似箭,却也不敢快,不能快。出巡车队到了沙丘平台,嬴政的病越发沉重,只好先驻扎下来,在当年赵武灵王留下的行宮里暂作休养。
事到如今,嬴政仍然不肯承认自己会死,也特别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到死字。因此,在嬴政面前,群臣皆不敢问起他⾝后之事的安排。十八位公子当中,谁将被立为太子,从而成为二世皇帝,这可是目前帝国的头等大事。嬴政既然拒绝考虑这一问题,群臣却也只好在心中猜哑谜了。
作为帝国的丞相,过问嬴政的后事,乃是李斯的份內之责。如果嬴政死在咸,那事情还好办一些。可如果嬴政死在路上,离咸数千里之遥,难保不会出什么子。况且,照嬴政目前的病情,随时有咽气的可能,那时又无机飞可坐,嬴政是断然不能及时赶回咸,他几乎必然将死在路上。
无奈嬴政对后事始终讳莫如深,李斯也只能⽩⽩着急。他特意住在离嬴政最近的屋子,以便嬴政如有不测,他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又密令服侍嬴政的宦者,将嬴政的饮食、睡眠、病情等状况及时向他传达,而嬴政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也都要完整地记录下来,随时向他汇报。眼下,李斯能做的,也就只能到此地步了。
嬴政得知此事,大为光火,他完全不理会李斯此举本是出于忠心和责任,怒道“丞相亟亟望吾死乎?今后,非奉诏,丞相不得⼊见。”
李斯的好心被嬴政误解为恶意,李斯却也不敢辨⽩。他知道,此时的嬴政,命悬一线,其无论思想还是喜怒,都已不能按常理揣测。然而,只要嬴政还有呼昅,他就仍然是帝国的皇帝,予取予求的皇帝,不可冒犯的皇帝。嬴政既然拒不见他,他也只能耐心等待,不敢采取任何行动。
光在子夜流逝。偌大的沙丘行宮內,有三间屋子,灯火长明不灭,而三间屋子的主人,也都各有怀抱——嬴政绵病榻,奄奄一息;李斯忧心忡忡,时刻待变;赵⾼则仿佛大难临头,焦虑难眠。
第四节赵⾼其人
是时候介绍一下赵⾼其人了。赵⾼,姓赵,和赵国王室同为一宗,只是出了十服以上,早已疏远。赵⾼的⽗亲,因罪被处以宮刑。赵⾼的⺟亲,则被收为官家奴婢,成为供人怈的工具。赵⾼和其兄弟数人,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先后出生。因此,赵⾼虽然姓赵,但和赵氏并无任何⾎缘关系。
赵⾼和韦小宝一样,其⺟来送往,生⽗不知何人。赵⾼和韦小宝又有不同,韦小宝是假太监,赵⾼则是真太监。他和他兄弟数人,自小便已被净⾝。
尽管出⾝如此卑,命运如此不公,赵⾼却依然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成人之后的赵⾼,⾝⾼体大,勇力绝伦,得到嬴政赏识,任命为中车府令,主掌乘舆路车。赵⾼善解上意,精明能⼲,甚得嬴政心,不久再被特许兼行符玺令事,掌管⽟玺诏书。嬴政知赵⾼精通狱法,又命他教习少子胡亥,出任胡亥的人私教师。
就在赵⾼的人生一帆风顺之时,却忽然犯下大罪(其罪今⽇已无从查考),嬴政大怒,令蒙毅依法收治。嬴政亲xx待下来,蒙毅自然不敢枉法,判赵⾼其罪当死,削除宦籍。判决已下,嬴政却又突然想起赵⾼的好来,念其敏于行事,特意赦免,复其官爵。
嬴政出尔反尔,对赵⾼始弃之,终之,让蒙毅大是愤懑,你这不是逗我玩嘛!于是在嬴政面前据理力争,力陈赵⾼当杀,道“赵⾼之罪,依法必死。赵⾼,佞臣也,焉可久留于陛下左右?”
嬴政和蒙毅兄弟自小为伴,其关系固非普通的君臣关系可比。因此,尽管蒙毅疾言厉⾊,嬴政却并不以为忤,而是大笑道“君有所不知,佞臣自有佞臣的好。今朝堂上下,衮衮诸公,每每面折廷争,莫不求吾之必听,以顺适彼意。倘再无一二佞臣留在左右,于吾少有顺从,吾虽贵为天子,复有何乐哉?况赵⾼颇具才⼲,人才难得,恕之可以。”
嬴政的话,半玩笑半认真。蒙毅正⾊答道“宦官无才方是德。赵⾼常侍陛下左右,其人越有才,其祸越堪忧。望陛下深思。”
嬴政笑道“除恶何必务尽?譬如人得脚气,时挠之,不亦快哉。君不必多虑,有吾在,赵⾼何能为奷?”
蒙毅大急,⾼声道“国法不可坏,赵⾼必杀。”
嬴政也急了,道“君杀赵⾼,待我百年之后。”
嬴政话说到这份上,蒙毅也不敢再多言语。赵⾼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从此和蒙氏结下深仇大恨。现在他还有嬴政保着,蒙毅奈何不了他,一旦嬴政百年之后,他岂不是必死无疑?赵⾼又恨又怕,虽有心报复,却又无奈嬴政对蒙氏信任有加,害得他不但不敢进蒙氏的谗言,反而还要时常违心地在嬴政面前说蒙氏的好话。
话说回来,如果赵⾼死在嬴政前面,有嬴政震慑着,赵⾼说不定也是个好宦官,也只能作一个好宦官,不至于酿成⽇后毁灭帝国的大。
然而,生活没有假设。如果可以假设,生活又将是如何的模样?达里奥有诗道:
〖我曾是一名士兵,
睡在克莉奥佩特拉女王的上…〗
人唐皇甫湜嫌这样还不够美气,乃作《出世篇》,云:
〖生当为大丈夫,断羁罗,出泥涂…骑龙披青云,泛览游八区…上括天之门,直指帝所居…旦旦狎⽟皇,夜夜御天姝。当御者几人?百千为番…与天地相终始,浩漫为娱。下顾人间,溷粪蝇蛆。〗
古今痴想,以此为最:)
言归正传,赵⾼见嬴政大限已到,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是一点也没说错,对于嬴政的⾝后安排,赵⾼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急于知晓。事关他的生死,他如何能够不急?如果公子扶苏被立为太子,继承皇位,蒙氏必获重用,蒙氏获重用,则他赵⾼必死。如果他的生学胡亥被立为太子,以胡亥对他的信赖和倚重,则他不但命无虞,荣华富贵也将百倍于今。
赵⾼披⾐出望,天犹未亮。夜漫漫以悠悠兮,何此夕之恒长?他的命运,是大喜还是大悲,全在于嬴政的后事安排。可是,嬴政对他的后事一直秘而不宣,赵⾼也别无办法,只能借用说书人的口头禅聊以解嘲:知后事如何,下回自有分解。
第五节嬴政驾崩
且说巡游的千军万马,一时在沙丘徘徊不前。随从们不免生疑,走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停下?他们久离家乡,恨不能马上回到咸,尽管沙丘也算山清⽔秀,然而,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以少留!
他们的疑问,无人予以解答。互相打听,都说是上头的意思。多上的上头?答者以手指天。这么上的上头!于是再无声响。
沙丘古行宮,年久失修,荒凉寥落。杂草绵延,园林凄凄。环绕行宮的小河犹在,曲折呜咽,一如往昔。而在这破败的宁静之中,总仿佛埋伏着什么,让人莫名的恐慌。
嬴政自从到了沙丘,就再没离开过病榻。英雄也怕病来磨,不过短短数⽇,嬴政已是急剧地消瘦,昏睡远比清醒多。当他再次从噩梦中醒来,举目四望,満面惊恐,问宦者道“这是什么地方?”
宦者恭敬答道“回陛下,是沙丘行宮。”
嬴政哦了一声,他想起来了,这里曾是赵武灵王的行宮。想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一世英雄,最后却被自己的大臣们困在这个行宮之內,⾜⾜困了三个月,直到活活饿死。而现在,他也被困在这个行宮,说不定,他所躺的屋子,也正是当年赵武灵王死去的屋子。一念至此,嬴政泪流満面,喟然叹道“莫非天意?”
嬴政不得不承认,他怕是不过这一关了。纵然贵为天子,终究难逃一死。他平卧在五十平米的大之上,陷⼊永世不可沉没的孤独。他这一生,从邯郸到咸,从弃儿到帝王,无所不能,⾼⾼在上。然而,他最终无力跨越人神之间的界限。燕燕于飞的少女,在岁月中脫⽔变质,凋残老去。美丽的事物如此,伟大的事物同样如此。他帝王的尊贵,也将最终消解为尘埃的卑微。
嬴政知道,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赶紧待后事。于是唤来赵⾼,吩咐拟写诏书,赐给正在上郡监军的扶苏,道“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而葬。”
听着嬴政的口述,赵⾼的心涌起一阵恐怖的凉。与丧就是主丧,嬴政既然让扶苏主丧,不问可知,扶苏就是他钦定的接班人,也就是未来的二世皇帝。这封短短的诏书,定下了嬴政的后事,也断送了赵⾼存活的希望。
赵⾼一边机械地记录着嬴政的言语,一边因为恐惧而潸然泪下。诏书写罢,嬴政又亲自过目确认了一遍。赵⾼也是秦国著名的书法家,可这次诏书上的书法,却筋骨松软、有气无力。嬴政见字体有异,还以为赵⾼过度悲伤,所以才大失⽔准,因此也未多想。嬴政再命赵⾼盖上⽟玺,将诏书封存。
赵⾼瑟瑟发抖,⿇木地完成着嬴政的要求。如果此时便将诏书发出,那他赵⾼就彻底死定了。幸好,嬴政补了一句“诏书暂存。”嬴政说完,又自言自语道“不知蒙毅可到了雍城?”
嬴政还是没死心,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蒙毅⾝上,他宁愿天真地相信,一旦蒙毅抵达雍城,祭过故土山川,那他就可以逃过此劫。提前写好赐给扶苏的诏书,只是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后备方案而已。
嬴政见诏书准备妥当,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倒头沉沉睡去。而在梦中,他双眉紧皱,面容扭曲,似乎比醒着的时候更为痛苦。
赵⾼见嬴政⼊睡,正准备离去,嬴政却又忽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赵⾼。赵⾼魂飞魄散,勉強回头,见嬴政双目圆睁,嘴颤动着,在嘟哝着什么。赵⾼弯下,将耳朵凑到嬴政的嘴边,只听到嬴政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说道:“召丞相,发诏书。”
赵⾼也不明⽩,在嬴政这一打盹的时间內,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嬴政突然改变主意,决定立即将诏书发出。
嬴政的这个口谕,对赵⾼有百害而无一利。赵⾼决定赌上一把,他就赌嬴政是在回光返照,支撑不了许久。赵⾼于是假装不懂嬴政的话语,摆出一脸困惑,道“陛下在说什么?微臣听不清楚。”
嬴政大急,想再重复一遍,却有心无力,吐出的只是耝重的气。赵⾼心中大喜,表面上却显得比嬴政更加着急,不停地催问道“陛下有何口谕?”
嬴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手臂,将手指望门外虚虚一指,手指定在空中,停顿片刻,慢慢垂下,双眼缓缓闭上,然后再无动静。
嬴政,空前绝后的帝王,国中两千余年皇权社会的始皇帝,就此永远停止了呼昅,时年五十。在他⾝后,有人赞颂他,更多的人诋毁他,然而,尽管这些评论者的言辞各异,但至少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自觉地使用了最⾼比较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