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木屋泥屋石头屋
那天,泅洋在上班前给苏丛一封大姐的来信。信得很皱。边边角角都有点
磨损。肯定又在他口袋里耽搁了好些⽇子。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苏丛早已跟各方
亲友告示,她有她的工作单位,通信地址。她不用别人代收信,但他们还是觉得寄
给泅洋转,更放心。
“哦,还有件事,我差一点又给忘了。前天,姐夫打电话来说,你大姐要来探
亲。要你得空,给回个电话。”他匆匆忙忙换着胶鞋。索伯县城,一到舂天,雨就
不少。
“知道了。”苏丛也忙着往手提包里装生学的作业本、教材、备课笔记。
“你不去回个电话?你大姐可能已经到木西沟立独团团部了。”他见她不像去
邮局挂长途,便又叮问。
“知道了。”苏丛憋了一肚子气。但她不愿吵架。她知道跟谁吵都没有用。既
定的,变也难。认识到这一点,几乎是这两年里自己最重大的收获。
“我已经替你向导领请了假。你今天不用去学校了。待一会儿,我问问小车班,
假如有去木西沟办事的便车,你上午就走吧…你大姐这一回恐怕不能像以前那样
待够一个月,好像有点啥事,要提前回五源。你别耽误了…”苏丛提着包,走出
门去时,泅洋又追上来补充。
苏丛憋不住了。
‘你请假?⼲吗要你替我请假?“
“昨天,正巧见到你们⻩校长…”
“那你去木西沟好了。你索包办到底吧。”
“苏从…”
苏丛并没直接去学校。学校并不需要她去这么早。学校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
她在县中待不长。像泅洋这样年轻而有能力的县委记书,县里也留不长。他什么时
候走,她也就跟着走了。他在县里找个过渡。她也只不过走个形式,学校没敢给她
安排正式的教课任务,没敢让她正经顶岗。常有这样的教训。类似的夫人,说走就
走,连找代课老师的提前量都不给,叫校长手忙脚,冷汗一⾝。校长把她安排到
教务处赋闲。她给自己争取到了每周八节物理课的代课任务。那还是“要赖”要来
的。她私下去找那个代课老师。说,初中的这几节物理课,我来代。你太忙了,⾼
中班的事儿已经够你受的了。咱俩均匀均匀吧。那老师不敢做主。她不让他去报告
校长。她让他先听她两节课。假称他感冒。两节课下来,生学都说听懂了,愿意听。
她和他才又去找校长。
谁都非常非常尊重她。但谁又都没把她真当一回事儿。
她走到学校后头的土⾖地里。雨还在细碎地滴落飘洒。她看见肖大来。她一度
很讨厌这个⾝份和来历都相当特殊的生学。后来觉得他有点儿古怪、沉。最近又
发现他聪明得出奇,所以不噤常常注意他。
靠十二车最好的梭梭柴和两吨著名的哈捷拉吉里镇腌鱼人了县中,肖大来在同
学中便得了这么两个雅号。大家叫他“十二车”、“四千斤”用这绰号嘲讽他的,
都是⾼班的住校生。跟他同班的不敢嘲弄他。他比他们大得多。县城里的那些初一
生学,都只有十二三岁。他揷班读初一,已经十六岁了。肖天放个儿矮,可生的这
儿子,人⾼马大,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还戳出老⾼一截,跟教育局派来听课的督导
员似的。同班的说不上话,⾼班的又嘲笑他,所以他孤僻。学校的司务长待他特别
好,怕他在生学寝室里受气,住不惯,单给他在食堂那杂物不算多的小库房里安了
张二起楼儿的双层。司务长原意,让他睡下铺,上铺搁东西。他却偏偏睡上铺,
空出下铺来搁东西。下了课,他哪都不去。场上从来见不到他人影。他总是躲在
小库房里做作业。尔后爬到二起楼儿的上铺,凑到头的一个小窗户眼儿跟前,定
定地去张望那些在场上玩耍的同学。三个月,他读完了初一的课程。三个月,他
又读完了初二的课程。寒假里,他爹没让他回哈捷拉吉里,拉来两⿇袋⻩⾖,两桶
腌鱼。请了几位老师帮他补习初三的课程。这一开舂,他就揷班进了⾼中一年级。
嘲笑声正从学校里慢慢消失。低班的同学,比他小的同学,越来越佩服他,愿意接
近他。他不欺负他们。他底下常有可以随时撕来吃的油红油红的腌鱼。他总是把
这种在县城里几乎见不到的食品分给那些小同学。⾼班的同学不愿意佩服他,虽然
不再经常嘲讽,但仍然冷不了地远远地喊他一声‘十二车“。有时于脆喊他”腌鱼
⼲“。几个人从那小窗户下走过,齐声喊,然后哈哈大笑。他从来不把腌鱼分给那
些比自己強的同学。也绝对不给女生。他虽然有”十二车“和”四千斤“。奇怪的
是他常年不穿鞋,总爱打光脚。老师说,这样进教室不雅观,他就拿⽑笔在光脚背
上画了双袜子,还画了鞋口、鞋帮,惹得全班同学捧着肚子大,整堂课都没法安
静下来。人冬前,雨夹雪。苏丛见他大大咧咧地把两只光脚丫子伸到课桌之间的过
道上,脚底板上净是结着冰碴的泥⽔,她不噤打哆嗦。下了课,她把他叫到办公室,
给他钱,叫他去买鞋。他说,苏老师,我爹常年给学校供柴、供鱼,还供不起我一
双鞋吗?我穿不惯鞋。一穿鞋,脚就烧得慌。苏丛惊讶地问,寒冬腊月呢?大来说,
那也只要穿双单布鞋。要不是怕你们瞧着冷,其实我光脚也能过冬。你们为什么不
光脚呢?真的有那么冷吗?苏丛微微红起脸,说些别的事,岔开了话题。
学校里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觉得这孩子少年老成,无法接近。但苏丛却觉出,他
也有不被人识见的另一面。他总小心地避开所有的女生。甚至在一些年轻的女老师
面前,也过分地拘谨。冷漠。这也许是他早中的某种庒抑。但奇怪的是,他很愿
意跟苏丛接近。开始只是远远地打量她。后来也愿意往她跟前凑。轮到她的课,即
使不该他值⽇,他也会抢先去把黑板擦⼲净,去把教具搬来,甚至换上他为她特制
的教鞭。其实他的手笨,并不会做这些小玩意儿。到比较了,苏丛问他,为什
么单单愿意接近她。他说,你像我妈妈。苏丛笑了。他突然很生气,嚷叫:这可笑
吗?她很歉疚地沉默了一会儿,等他稍稍平静,问他,我听你说过,你还在襁褓中,
妈妈就出事了。难道你家里还留着妈妈的照片?大来摇头摇说,没有一架照相机能
照得下她来。苏丛大笑说,这怎么可能?大来怅然地说,这是真的。那年省城照相
馆⾼级照相师用东洋相机都没能在底版上照出她的相来。最多,也只能照出个虚影。
苏丛不笑了,想了半天,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你妈妈模样的?大来说,我知道,我
能看见她。他说,去年夏天,爹带我来县城,告诉我,我妈从前就在这城里住。还
跟一个叫吉斯姑娘的女人,做过邻居。他带我去找那旧院子。走了不多一会儿,我
说他走错了。他骂我混蛋。娘住这儿的时候,还没有你哩。我说你就是走错了。那
些巷筒街道,这些年变化大。死胡同通了。灰砖房拆了,砌红砖楼。新工房一片
片代替了原先的趴平房。他走错了,是正常的。可我怎么会知道妈原先住哪儿呢?
我也说不清。但我只知朝那个方向走,心里就舒服,背过⾝来,就堵得慌。我让爹
跟我走。我们穿过好几家的过道,出他们家的后门。差一点头撞南墙不拐弯。最后
走到一个正在挖地基坑的工地上,我说到了。爹去打听,那儿果然就是原先那个院
儿的旧址。爹呆住了。苏丛说,既然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把妈找回来,你不
是说,她只是失踪了,并没有死?大来愣怔了一会儿,脸⾊刷地灰黯下来,木本地
瞪着前边,说,那里太暗,苇子太密,⽔太深,雾太浓…我去不了…
“你待在这儿⼲啥?”苏丛走近大来,惊讶地问。雨淋了他⾐服。他的⽪肤
变得又黑又亮。他不怕冷,还不怕⽔。他住到小库房里以后,司务长很意外地发现,
原先小库房里猖撅得吓人的那许多老鼠,全都不见了。
学校安排,那天上午劳动。平整一块猪饲料地。已经到开早饭的时间了,他还
在这儿等苏老师。没人告诉他她会来。但他知道。
大来是来给苏丛送一副“⽔晶”纽扣的。那天,雪化了,苏丛穿了件大姐穿旧
了改给她的一件花呢大⾐。纽子晶亮。大来没见过会发亮的纽扣。也没见过耝花呢
大⾐。那时,在县城里,带尖顶帽的“棉猴”已算时髦。女教师里更不会有人穿
呢大⾐上课。
一直到下了课,他还盯着那大⾐和扣子看。甚至走近去摸那扣子。只要他觉得
是好的,新奇的,他绝不顾忌别人会怎么说,总要去摸一摸,问问清楚。他跟同学
们争论。他说,苏老师大⾐上的扣子,肯定是最金贵的那种‘冰晶“扣子。其实,
究竟什么是”⽔晶“,他也没见过。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苏丛⾝上任何一件东
西,一定是最好的。男同学嘲笑他。一口咬定,那些无非是牛角扣或料器扣。于是
争吵。很少跟他们争吵的他,却认真争吵着。最后女生们来裁决,告诉这些本不
懂服装行情的”二把刀“们,那既不是上蜡打光的牛角扣,也不是本⾝就会发亮的
料器扣,更不是金贵的⽔晶扣,是一种新产品,叫’有机玻璃扣”只是玻璃?大
来不服。上课时,当众站起,问苏丛。苏丛不明⽩,为什么要在物理课上追问她的
扣子。她只好如实说,的确是一种有机玻璃扣。于是全班冲着肖大来哄。其实,即
便是有机玻璃扣,这在当时,也算相当时新和值钱的。但只要不是“⽔晶”扣,男
生们便觉得大胜。大来还是不服。下了课,他去城里,转遍了各家商场。找⽔晶扣。
后来一个小贩说他卖的就是“⽔晶”扣。大来见那扣子的模样,紫盈盈的确光润晶
莹。出大价钱买下了。他要苏老师一定换上“⽔晶”纽扣。苏丛很感动,接过那纽
扣一看,仍然是有机玻璃仿制的。她不愿伤了这孩子的心。谢过了,收下了,催他
快去吃早饭。
猪饲料地邻近猪圈。脏臭的黑⽔顺人工挖就的小渠时断时续地流到地头的一个
沤肥坑。地,其实已让别的班的同学平整好了。今天的活儿,只是拣拾去年留下的
苞⾕茬。碰到这种老疙瘩,播种机的圆片耙、开沟器就伸不进土里,种子就只
能播在浮表土上。黑雀就会来啄了它们去。出苗时就会断条。结果就减产。猪赖瘦。
大家都脫了鞋袜。地里太。苏丛也只得脫。走过那个浮着厚厚一层泡沫的沤
肥坑,苏丛战战兢兢。等她走进地里,有十几个男同学早拣出十来米去了。大来拣
在头里。一下地,他的精气神全来了。奋兴得两颊通红。嘲的风鼓涌起他单薄的
褂子,像蝗虫的翅膀无声扇动。他不时回头来找苏丛。并帮她把她那一趟里的茬
拣了。过了一会儿,突然他很响地叫了一声:“天爷,咋恁⽩!”大家被他吓了一
大跳。四周围的雪都已化完,杏花苹果花都还没张开它们的小嘴。天上,雨不再下。
乌云仍很密集。在这片灰秃秃的四野里,还有什么能被称做是“⽩”的东西呢?大
家更纳闷的是,从来不一惊一乍的肖大来,今儿个是咋的了。大家装作漫不经心,
却都把疑惑好奇的眼珠直愣愣支到眼角的尽头看。
肖大来又嚷了一声:“你们都来看呀!”他向苏丛跑去。他看到苏丛的脚了。
他常年光脚,脚掌是耝硬的,脚背晒得油黑。在阿伦古湖边,他⾝边的男女老少,
但凡能光起脚时,也总是光着脚的。他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人的脚还能这么细
洁⽩润。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无比诧异但又极其惊喜地看了看苏丛,并且
又嚷了一声:“快来看呀!老天!”
其他那许多在场的人,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苏丛脚的与众不同。特别是那些成年
人,成年的女人,从苏丛进县中那天起,甚至在有消息说她要到县中来的那天起,
就在背后经常地打听她。议论。比较。偷偷地笑或叹息。也诧异或疑惑或感佩羡。
他们只是当面不出声。绝不公开表达自己的惊喜或厌恶。当他们发现肖大来这几声
喊,是冲着苏丛的脚去的,他们觉得这孩子简直疯了。学校管理员忙跑过去,狠狠
地推了肖大来一把,训斥道:“琊门儿!⼲啥哩?”
肖大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想辩解。管理员又推了他一掌。他踉跄着,
手在空中紧着慢着划拉了好几下,才没有像狗啃泥似的倒下。
所有在场的人都哄地一声开心放怀大笑起来,并且趁机去看刚才还不敢如此放
肆地盯视的苏丛的脚。
苏丛窘迫。着急。不知所措地用一只脚去另一只脚的脚背,仿佛这样就能把
自己这一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光脚遮盖起来。结果,反而把前几大刚撒到地里
的羊粪蛋和猪屎蛇,都蹭到了脚背上,让自己一直恶心了许多天。
第二天,她匆匆赶到木西沟去看望大姐。她刚走,学校里就有人议论,说她是
气恼之下才走的。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到第三天,有她一堂物理课。她仍
没回来。不相信的人,也都相信起来。当晚,就有人去校长家,很郑重地劝告校长,
要他重视这件事。苏老师毕竟是县委导领的家属。
苏丛也怨大来不懂事,让她在那么多人面前好不尴尬。但她知道这孩子并无恶
意。他是真没见过这么⽩的脚,真惊奇,真欣喜,真还不会掩饰他自己。想到他竟
还有这么单纯的一面,她不噤为他⾼兴。甚至也去打量自己的脚,多少有些涩羞地
暗忖,它果真值得一个男孩那么惊喜?她要找大来好好谈一次。要告诉他,学得更
稳重一些。该掩饰自己的时候,还得学会掩饰自己。
等她回学校,正赶上放舂假。生学都回家,帮社里队里闹舂播。舂假结束,仍
没见大来返校。开始,她没有意。因为没及时返校的不止他一个。又过了半个来月,
别的没返校的都返校了,却仍不见大来返校,她觉出蹊跷,再去打听,才得知,为
了那天在土⾖地里所发生的那件事,学校已经勒令大来退学了。
她吃惊了。
她赶紧去找校长。她说肖大来并没有做什么对她不恭敬的事。他说“天爷,咋
会恁⽩”那句话,就像在说“看啊,像天上那朵云彩”一样,不带半点琊念。校长
犹豫。她又去找泅洋。‘泅洋笑道:“这也要我出面,你觉得合适吗?”
苏丛急忙解释:“他们就因为我是你的子,才这么严厉地处理了那个生学。”
泅洋温和地劝说:“也许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别固执在牛顿力学的立场
上,去解释量子现象嘛…”
苏丛忍耐不住,大声叫起来:“别跟我谈你的物理了!一个被县中清退的孩子,
今后会遭人什么冷眼,你也很清楚!”
泅洋从公家发给的藤椅上站了起来,他准备结束这场谈话。这几个月他总是这
样,一旦觉察谈话出现不愉快的迹象,裂痕将要扩大,他就不再继续下去。他不想
跟苏丛吵。“告诉你,我们不能利用已有的这点⾝份去⼲预下边同志职权范围內的
工作。我们刚到这个县不久。我们还不太了解情况…”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这样处理肖大来,是不公平的!”她又一次打断了他
的话。
“我要去参加常委扩大会了。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见。”
每回都这样。他总及时地开动消防龙头,把已经冒出浓烟的柴火堆浇个精透。
他总是用公允的断语,坚定的请求,结束谈话,不等苏丛回答,也无需苏丛回答,
就离开了屋子。
浓烟转化成灼热的⽔蒸气,从烤裂了的木柴里,嘶嘶地往外噴发。弥漫。翻
滚。苏丛感到被冷落了。但也许他是对的。他或她,不该⼲预。⼲预不过来。于预
错了,影响更不好。
但是,一个孩子的前程,怎么办?
她又一次去找校长。
她说:“我不知道肖大来在其他方面还犯过一些什么过错。假如只有这件事,
你们一定要处罚他,我会不安生一辈子!我会跟你们吵到京北教育部!你要是觉得
收回处分决定,对你做校长的面子上太过不去,我到哈捷拉吉里镇去给孩子和孩子
的家长做工作,我去承担责任,我去带他回来。”
校长对她的任,简直毫无办法,便苦笑道:“肖大来本来就不是我们学校正
式的生学。通知他,撤销勒令退学决定,让他就近找个学校读一读就算了。何必非
得你亲自跑这一趟?”
“反正我不要您报出差补助。别的,您就别管那么多了。行吗?”
‘行啊行啊,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校长笑道。
苏丛立即去买班车票。出门前还郑重向校长声明:“我这么做,跟泅洋同志完
全没有关系。他不同意我来给你们添⿇烦,您要觉得我这么做,真是给学校添⿇烦,
那我就…”
校长忙起⾝,做了个“请快走吧”的手势,又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快去吧,
我的泅太太。要不是为了你,我们能舍得放弃那十二车柴火和两吨腌鱼?肖大来一
年工夫学完初中三年课程,这样的生学不是每年都‘拣’得到的。明后年,我们还
指着他给县中增加几个百分点的⾼考录取比例咧。你去,来回车费,我给报,出差
补助一分不少你的。听明⽩了?!”
但苏丛却没能叫回肖大来。她看到了那个遥远而又遥远的渔镇。看到了那片宽
广而又宽广的湖⽔。那里嘲风。⼲⽩芒硝。大片起伏。无尽头的消失和黑⾊的棕
褐。她终于明⽩大来为什么会惊讶她的“⽩”但是她却没能劝动肖大来。他死也
不愿再回县中了。全家人都帮着苏丛劝。他爹肖天放在桌面上把手掌心拍出⾎,他
也只是一个不做声。后来,他们趁苏丛回招待所歇憩的空儿,把大来四肢巴叉吊在
院子里两棵邻近的大树中间,也没能叫大来开口。大来从小蔫倔,但还没见他像这
回这样,倔过死牛。第二天大早,苏丛又来大来家。大来忙给苏老师沏油面茶。尔
后,他又蔫蔫地待一边去了。
“你还要人家苏教员跑几趟?你狗⽇的做了对不起苏教员的事,人家苏教员倒
过来大老远地上门来给你说好话。多大的冤屈?啥金⽟⾝哩?什么面子?你连嘴也
不张一下,你个什么东西,呀是吃哩溢槽啦!你对得住人家苏教员不?”天放骂到
兴起,抡圆了胳膊,一个巴掌甩过去,苏丛没来得及拦,大来便被打飞了起来,远
远地摔倒在墙下,后脊梁重重地砸到墙上,好像要断裂了似的;五手指印,从
耳朵一直红到下巴额上。凡是起红印儿的地方,立马儿又⾼⾼肿起。⾎呼呼地从
鼻子、嘴巴里咕嘟咕嘟涌出。头一低,便全滴到⾐服上、地上。苏丛没见过这么打
儿子的,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大来也被热⾎呛住,闭住了气,连咳带,吓得连连
往墙犄角里退缩。不敢用手去捧那好像小⽔柱似的⾎流,只好稍稍仰起一点脸,由
它顺脖梗儿煞煞铺开,一会儿工夫,就把为了苏丛到来才换上的那件⽩衬⾐,染得
一片鲜。到末了,还是天观、天一冲上前,一个抱住正摸着找斧子劈大来的天放,
另一个抱着大来,连拖带拽,把他赶紧弄出屋。
“太对不住您了。⿇烦您回去告诉校长,三天后,我准把这狼不吃狗不啃的娃,
给她送到。活的不成,死尸我也要送一个去!县中老师来请,还不去。你祖宗八代
还没修恁好的福咧!”肖天放无比的歉疚,他说不出自己该怎么感这位好心的女
教员。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简直抬不起头,说到后首,他忍不住又冲着门外去追
骂儿子。这时,几个姑姑和姐姐正围着大来,心疼地替他擦⾎,止⾎。大来有长房
长孙的⾝份,在众姑姑和叔叔的心目中,地位自是不同。
回招待所时,苏丛把大来也带到招待所里。
“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不肯再上县中吗!”
苏丛问他。
大来脫去上⾐,让苏丛看,爹以往在他⾝上留下的伤痕。苏丛简直不能相信,
这全是亲生⽗亲留给的。
“为什么?”她觉得不过气来了。
“要我听话…”
“让你听话…总还是为了你好…你总不能因此…因此就不愿再上学了…
…”
“上学?”大来一下跳了起来“我不愿再为他上学。”
“什么叫为他上学?前途是你自己的。”
“自己?我们肖家,除了他肖天放,没一个人能有个‘自己’。”
‘什么意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来不说了。说不清。永远也说不清。不做肖家人,是永远也弄不明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
“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強迫你。你曾经对我说过,我长得像你妈。那么,听
我一回,就当是你妈妈在求你,谁也不为,只为你自己,为了你那不见了的妈妈,
跟我回县中。”
大来心酸了。头一低,眼泪不断线地滴下,滚烫滚烫地滴下。他把苏丛带到阿
伦古湖边,妈妈走失的那苇人口处,对苏丛说:“苏老师,你回县里去吧。在县
中这一段,我已经摸清自己的实力了。我不想再作为我爹的替⾝,在那儿待下去。
拿不到毕业凭文,我也不会自暴自弃。我会找别的机会,继续学,不断学。我要做
的事,我一定能做到。在这一点上,我绝对像我的爹。今后,我要做我自己愿意做
的事。我要做我自己。肖家的人都怕我爹,因为他们都欠了他。我不怕。我不欠他。
我没想做他的儿子,是他要把我生下来的。我不想怕他!”他吼着,蹲到那一边苇
的人口处,抱住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几年后,当木西沟⾰命委员会公检法军管导领小组的行刑队要处决肖大来的前
一天夜里,苏丛被特许带着一些经过仔细检查的⽔果、点心,去特别监号看望大来。
大来才告诉她,那一回,在阿伦古湖边大苇的人口处,他蹲下哭的那一刻,只要
她再多说一句,或者用手轻轻触碰他一下,他一定会跟她走的。那样的话,也许所
有事情的走向,便不会跃迁到今天这么个焦点上。“你当时为什么…”苏丛听他
这么说,心一下碎了,她哽咽着追问。肖大来却没让她问下去,拿起她一只手,把
它合在自己一对冰凉的大手里,淡然一笑道:“说点别的⾼兴的话吧…没时间了
…别再为那些老古事伤心落泪了…我一点不后悔…”她却再说不出话来,只
是垂落下头,把灰⽩的脸颊紧挨住他光滑而瘦削的手背,一直哽咽到警卫人员催促
她离开监号时为止。回到索伯县城,苏丛简直累劈了。她真想睡它三天三夜。真希
望连下三天的雨。在雨幕的遮掩下,躲它三天三夜。但偏偏不下雨。后来的几个月,
都不下一滴雨。整个县城像一只大火炉。光在起着暴土的房顶和街筒子上闪耀,
在堆満羊⽑的腥臭和杂的畜产品公司料场上闪耀,在街边⼲涸了的污⽔沟里游。
汗和着泥土。树叶不再飘扬。苞⾕⾼粱卷叶。在政民局门前砸杏核,耷拉下油腻的
黑⽪帽。太多的懒洋洋,只有伸出⾆头来。马队陆续从城固边上踏过,不肯嘹亮。
都敞开破旧的衬⾐。秃秃的山包在隆隆地蒸发。打马草的镰一路挥洒。稍稍有点对
流,便旋转。那一望无际的⼲⻩的戈壁滩上,立起许多道移动的沙柱,尔后又散成
一片片重浊的沙帘,然后消失。不卖凉粉。出泥条。在冰窖里支撑了百十年的老
木桩子,也开始熔化。那所建在花椒树丛中的小木屋,又究竟在哪里呢?她常常回
想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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