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影子
肖天放第三次被传唤到指挥长官邸,已经没有看守人员“押送”了。但他还是走得沉重。群山的紫褐。天的变脸。乍晴却雨。乍暖又寒。黑中有亮。亮又在慢慢
转黑。那大裂⾕的断层和断层上边的天空,恰如一部正在遭虫蛀的羊⽪书或贝叶经。一枝木柄的⽑瑟,柄被烧焦。一枝老掉了牙的来福,简內的来福线已被磨蚀。
他在那砌有花斑⽔磨石护栏的台阶上站了许久。前两回,由看守人员去按门铃。这一回得由他自己来按。他知道只要轻轻地去触碰一下那个储石⾊的电木小突起,立刻就会在门的里边引起一阵快乐的动。指挥长家里的人,除了他那位多病的夫人,其他的似乎都望渴听到门铃常响,常有客人来走动。尤其是那个叫二小的年轻女佣和指挥长的那一对宝贝公子,总是最先冲出来,争着去拧门锁。尔后是孩子们的姑姑。她气吁吁地来把孩子们赶回学习室去。但她也常常站在孩子们的⾝后,久久打量来客的⾝容气质,仿佛也在寻找自己悉和希望悉的某种以往。
二小总是局促地打量每一个来客。她总觉得外边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她跟朱先生这点“不正经”了。她害怕,內疚。她柔细、拘谨地说话。对任何人都十分客气。
“请跟我来。”她像一个⽩⾊的影子,在肖天放前面飘忽。
客厅里没有人。壁炉里幽暗地燃着一点炭火。即便在无霜期很短的阿达克库都克,在这季节生火,的确也还太早。但夫人自小就长在嘲炎热的恒河边,始终不能适应这儿的⾼寒和⼲燥。每到晚上,她总要叫二小生上火。她总要独自一人在壁炉跟前坐上一会儿。她总是早早地回自己的卧室。她屋里有几个盘花釉下彩虎⾜双耳大扁瓷缸,那形状很像古代青铜器中的盛,只是不加盖罢了。缸里盛⽔。她要它们蒸发出润。
楼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其实,孩子们的姑姑正在教孩弹子钢琴,只不过他们没使用那架⽩俄罗斯钢琴。孩子们的姑姑在用一排画出来的琴键,做无声的教练。贵铃在家会客,她不想吵扰他。
“报告,直属队待命军肖天放奉命求见。”
肖天放在三楼工作间门口站得笔直。
迅雷不及掩耳地处决了那个心腹之患之后,朱贵铃不容全联队的人息,又立即整编调整了所有支队。首先软噤了所有支队的参谋长。接着又撤换了那七个支队的支队长。打散了过去的支队建制。重组了外勤。內勤大队。所谓外勤大队,就是为⽩家兄弟那个筑路工程服务的人员。现在远不止是为筑路工程护卫。朱贵铃还主动承担了工程所需的全部砂石料的供应,以及一部分运输任务。所谓內勤,就是过去那一摊地方治安。除此以外,他还编了一个加強支队,全用精良的轻重武器装备,直接归自己掌管。这就是所谓的直属支队。直属支队主要由两种人构成,大部分的,自然是朱贵铃觉得最可信赖的,另一些,就是像肖天放那一类,朱贵铃认为必须放在自己眼⽪子底下管辖起来的人。
虽然新兵营仍在。但他早就免去了他新兵营管带的职务。
朱贵铃曾经也想把肖天放毙了完事的。那天处决完参谋长,他就亲自来提肖天放。毙肖天放,当然无需当着全联队那几千弟兄的面于。他解散了大队部,准备把肖天放带到一个背静的树丛里,给一算了。当时,朱贵铃的确非常奋兴。他没料到事情会解决得如此顺当。他原以为那些追随了参谋长许多年的人,不管怎样,总要闹出点事来的。下令逮捕参谋长,他神经紧张到几近崩溃的地步。他本不能设想下一步会怎么样,下一分钟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他甚至把家眷都转移到⽩家湾去了。办公室的菗屉里和座车的箱垫下总备着一把填満了弹子的左轮手。他之所以要选择左轮,是因为这种手在关键时刻,几乎不会发生扣不响、瞎火卡壳的事故。他完全没有想到在场的两千六百个士兵,七百个老兵,面对着他们被⾚裸着上⾝捆绑来的参谋长,竟然全都一声不吭。他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在两千六百个沉默和七百个愣怔怔的大气中结束。事后,从惊骇中逐渐省悟过来的军佐士官,也有表示各种不平和动的,但朱贵铃在⽩家兄弟的资助下,下令全联队分队长以上军官立即分期分批回老家探亲一次。全联队改每月打两次牙祭为三至四次。全联队上下每人增发一月饷银。一天里连续发布三道这样的优渥今后,动竟然渐渐平息。
他忽然觉得,他完全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当然也可以顺便给肖天放一。
他把随从留在留拘室门外。他不想骇着了肖天放。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来自阿伦古湖畔的新兵营管带,天生有种好感。他想安慰他几句。说一些“军纪难容,天理不可违,为了联队今后的前程,不得不借用你这颗人头…”之类的话,做出挥泪斩的腔调。但十分奇怪的是,一走进留拘室,他竟瞧不见肖天放。他觉得有柔渺的雾。有⾼大的苇秆儿摇曳苇叶摩掌所发出的沙沙声。有⽔气的清凉。⽔鸟的扑腾。他觉得自己在温凉相宜的沼泽中下陷,伸手又可摸到蓝得透顶的天宇。所有这一切的清净旷远和轻曼,使他感动得想哭。他愿意下沉。他觉得自己累了。忽然想坐一会儿,喝一杯从孟买带回来的冰冻椰汁,想依托着这种越来越稠浓的雾气,彻底地放松了自己,随它去游…他退出留拘室,在光下闭上眼,站了好大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头再说毙肖天放的事了。
朱贵铃决定再度起用肖天放。⽩家兄弟听说肖天放就是哈捷拉吉里村那个腌鱼肖家的传人,对他立即发生了趣兴。朱贵铃瞧不上一切本地的腌鱼⼲。他只是觉得自己在老満堡⼲下去,手头得有几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子”“参谋长事件”后,他充分意识到強迫和強制的必要了。没有強制,眼前这个世界就会进⼊某种狂疯的漩涡。他觉得肖天放能成为这样一“子”或者说,他就是这样一“子”再度起用肖天放,也有利于安抚参谋长留下的那批老兵。特别是那批“力巴团”的人。
“到我这儿,就随便一点。菗烟,喝茶。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好军人,也要学会适时放松自己。”朱贵铃伸出他那双柔软、颀长。灵巧得跟女人一样的手。这真是一双保养得极为精细的手。一双相当出⾊的手。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一定患有极深的“自恋癖‘。肖天放不懂什么叫”自恋癖’。但他的确羡慕他在这幢楼里所看到的一切。它的富⾜、优裕、精细和处处显示出来的自如。
“我…还是站着好…”肖天放不无拘谨。
“去护卫支队的事,想出点名堂来了没有?”朱贵铃往圈椅里一靠,笑着问。他要叫肖天放当护卫支队的支队长,带三百号人去替⽩家兄弟监管那两千个民工。在得到那样的宽大和赦免之后,又给予这样的任命,他原以为肖天放会感涕零、不惜一切地以涌泉相报。没想,找他谈了两次,他都婉言相拒。
“我这可是三请诸葛了。”朱贵铃略带些讽喻地笑道。
“指挥长…带兵的差使,我的确再⼲不了了…我不配带兵…你让我到砂石场去⼲活儿…”肖天放直着⾝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参谋长被处决后,他也完全垮了。抬不起头,不敢见“力巴团”的老伙计们。他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依赖。一颗弹子震耳聋地打进了连一滴⾎都不肯往外流的参谋长⾝体里。他觉得已经没什么人再可信赖的了。他宁愿待在直属队营房外头晒晒太,蹭蹭庠。假如不怕惹恼了朱贵铃,他甚至想提出退伍回哈捷拉吉里村。他觉得,在亲历刑场那一幕以后,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体谅爹当年的勇退。
“你…还跟我记着参谋长那笔账?”朱贵铃努着下嘴去啜了啜那一抹漂亮的胡,冷冷地提问道。
“我只记着指挥长不杀我的恩德。”肖天放赶紧大声回答。
“你就这么记着我的恩德?是不是还要我派人用八抬大轿来请你?”
“指挥长要这么说,还不如先给我一刀。”
‘你听说过我那位在兰州行营当侍从主任的祖⽗吗?“
“听说过。”
“我祖⽗喜用能⼲的人。他看中了一个人,死活也要把他弄到手。假如这个人死活都不肯替他⼲,那么,他就死活也要想办法毁了这个人,因为他讨厌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朱贵铃猝然停住,打量了一下怔怔地在听着的肖天放,尔后故意很平静地说:“你知道,很多人说,我现在越来越像我那故去太早的祖⽗了…”
“那就请指挥长毁了我吧。我的确没脸再在弟兄们中间活下去了…”
“混蛋!”朱贵铃终于耐不住了,大声喊叫起来。他没想到这“子”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冲到他面前叫道:“混账东西,抬起头!站直了!知道什么叫立正吗?收腹。。!八王蛋…”
这时的朱贵铃,心里特别难受。这是他历来的一个怪⽑病。当他突然面临一个必须解释清楚但自己却偏偏又无法解释的难题时,脖梗儿右边那筋就会陡然地僵直起来,地收缩,死死地吊住脑袋,向一边歪斜。他那变得耝硬火爆的筋,用力地朝圈椅的生铁底座踢去。当然这种发作,是在打发走了肖天放之后进行的。他记得清清楚楚,这种病的第一次发作,还在他十一岁那年。当时祖⽗把他送到长沙市郊一所只收军人弟子的寄宿学校去住读。学校在半山上,跟邻近的小镇还间隔着一条土红⾊的河。这在当地,习惯称之为“江”
学校的前⾝是曾国藩湘军的一个兵营。再之前,据说是禅宗五家里最早的一支伪仰宗法嗣芭蕉慧清的弟子化缘所得盖起来的一座大庙。庙盖得宏大,连同殿堂经楼和大小和尚住的大小房舍,有一百九十九间半。后来曾国藩又加盖了一百九十九间半。一这些年塌倒 烧焚,毁了一百九十九间半,剩下的,还是原先的一百九十九间半。朱贵铃住读的那个学校,占了它的一多半。另有一些房舍,做了个盲聋哑学校。朱贵铃⼊学初,胆子很小,甚至都不敢接近这些盲童和聋哑孩子。后来觉得他们或者看不见,或者听不见说不出,头脑十分简单,就觉得可笑好玩,胆子也大起来,他开始作弄他们。有一次,一个新人学的盲童要上厕所,问了朱贵铃。朱贵钟就把他领到女厕所去了。自己却躲在外头一棵古银杏树的后边,等着好戏看。他知道女厕所里有人,他以为她们会打那盲童一顿。她们的年龄和⾝材都比这个盲童大得多。他看见她们红着脸,慌慌跑出,过一会儿又去把盲童从女厕所领到外头男厕所的方位。那盲童并没有马上进厕所,他抬起苍⽩的脸盘,好像是在听那两个女生离去的脚步声,又好像在寻找戏弄他的朱贵铃。脸上的表情绝不只是用愧懑、懊恼、自卑、困惑、怯懦…中哪一个词便能穷尽描述。朱贵铃发现他的神情中自有明眼聪耳人所不能明⽩的微妙细奥的东西。这是一个他无法进⼊的天地。他越想进⼊,越进⼊不了,心里就越难受。于是他常常去躲在慧清和尚留下的千年七叶按巨树后头或者那一排修剪成圆球状的⻩杨木丛后头,窥测那些盲童和聋哑孩子。心里非常地恨,恨到脖梗儿右边的筋耝暴地菗搐。从那以后,他再没戏弄过任何一个盲人或聋哑人。
肖天放一走,二小赶紧拿了拂帚来收拾屋子。紧要的是赶紧打开窗户和台门,换一换屋里的空气。把所有被那些军佐摸过的门把,细细用酒精棉擦过。把被他们噴大蒜臭、烟油臭、牙垢臭、羊膻臭的嘴沾染过的茶杯统统用开⽔煮个三过。同时还要换掉被他们坐过的椅垫。朱先生无法忍受这些人可能会留下的任何一点汗渍味儿。特别是他们常年骑马,⾝上总有一股无法清除的马的臭味儿。许多条肮脏的被褥一起晒出来。军官食堂里荤油煎炒。修鞋铺里旧鞋破靴堆积如山。士兵澡塘子里泛着⻩沫。屠宰场带着粪便的⾎⽔。肆意的哈欠和骤然从大⻩板牙里出的噴嚏。有时,他要她点燃一小束薰⾐草来驱赶这些他无法忍受的气味。假如连薰⾐草都驱赶不了,他就会让二小坐在自己⾝边。他叫她把总是洗得于⼲净净的长发散开,开解领口,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喜她温热而清净的体息。但今天却奇怪了。他没让二小在工作间里逗留,没要她点燃薰⾐草,还让她马上走开。他关上门,关上窗户,细细地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嗅闻。他早就发现,这个长相耝陋的小个子军佐,每次到这儿来,都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体息。这里边,没有一点让他讨厌的气味,甚至相反地却能嗅出芦的那种清香和湖⽔的那种凉。他真是不敢相信。
第二天,他又第四次把肖天放找到家里来。本不谈任命的事。他只是为了要证实这个矮壮而固执的年轻人⾝上天生带着一股遥远的清新。他要他出汗、紧张,不知所措,窘迫异常。他连珠炮地发问,搬出五万分之一的作战地图。在他面前用英语说话,使用雅利安人的俚语。讲孟买街头的小铺,讲在布拉马普特拉河上的旅行。讲锡克教人的強悍,讲他们头上包着的那一大蛇猩红⾊的布巾。讲那黑⽪肤的⽩种女人,她们的早婚,她们的眉心痣,她们飘逸的莎丽,她们和他们对牛的崇拜
…
肖天放果然非常紧张,一⾝一⾝地连着出汗。他非常想听。他甚至拿嘲发黏的手去抓摸⾼背餐椅两旁光滑的木扶手。最后证实,这年轻人在屋里留下的气息,的确酷似阿伦古湖畔的芦和芦上所连带的淤泥,也像一艘经久搁浅在沼泽地里的独木小船和船底上长着的青苔湖草。
朱贵铃不再向他提任命的事。
肖天放也不那么紧张了。
后来,他又找他谈了几次。朱贵铃心里觉得很痛快。很久很久以来,他还没遇到过一个人,愿意这样真心倾听他讲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早就想对别人讲讲自己。每次这样讲一遍,他心里就特别痛快。他甚至向他谈自家兄弟,讲铁路,讲老満堡,讲女人。肖天放开始只敢听,不敢问。后来也敢问了。但只要一涉及老満堡眼前的事,他就闭上了嘴。他非常喜听朱贵铃分析这些眼前正在发生的事,但他不敢发问。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在听完以后,离开这幢小楼以前,到厨房里,到后院里,再去帮指挥长的那位⼲⼲净净的女佣做一点什么。他也的确这么去做了。他帮她重砌炉灶,让煤火在炉膛里呼呼作响。他帮她淘尽井底的淤泥,让井⽔重新泛出青蛙脊背上才会有的那种明光。他帮她重栽晾⾐服木杆儿,搭上十斤重的被褥,它们都不晃一晃。拉牵的牛牛车,一经他的手,轱辘里就不会再发出能把人牙都酸倒的那种吱嘎声。没过了多久,朱贵铃一家人——除了那两个孩子,几乎都打心眼里喜上了这个不大爱说话、却又实打实的年轻军住了。到这一年槐花一串串都谢尽了的时候,肖天放带着护卫支队那三百来号人,随
着浩浩的筑路工程大队,已经把铁路修到索伯县县城边上了。铁路将从县城外三里多路的那面大坡上通过。带烟囱的守车、大平板的庒道车、双层的食宿车,还有堆积如山的枕木、砂石料、鳞次栉比的工棚和⾼耸在这一切之上的木结构瞭望塔,再加上从各处像蛆虫一样围拢来的小商小贩杂耍艺人算命瞎子练拳脚卖膏药的江湖骗子和代为浆洗补连带卖⾝的古南区无业女游民服务队嗑着大把的黑瓜子儿践着鞋⽪半敞着襟怀嘻嘻哈哈在工棚里直进直出。那儿已经结集成一片不大不小的闹市了。
天放自己也说不清,最后是怎么接受了这个任命的。他还是想于点啥。朱贵铃书房里有几本写铁路的书。他借来读了。他识的字不多,只能半猜半会意,但他还是一本本地读下来了。特别是那本讲国美西部当年修那条通往波特兰和温哥华的铁路的书。同样的工棚,越发地荒芜、寒冷,倒转过来的炎热、瘟疫。他喜书里的揷图。那些圆圆脸厚嘴的黑女人,她们脸上奇怪的表情。那些奇怪的房顶和庄园、大树。他还知道了一个叫“盐湖城”的地方。他奇怪那些黑⽩线条,细密和精确。还有些木壳鞋和细瘦的绅士腿。耝大的雪茄烟。啤酒杯。
那一段,因为只是待命,所以清闲。他不愿去老満堡城里逛。联队里的老兵们常去那儿逛,他仍然怕见他们。有愧。他常常觉得无处可去,他也想到女人。有一回,大妹从哈捷拉吉里村来看他,他坐在一旁,看她做晚饭。这一段,她常来。爹叫她来的。爹听说了这儿发生的事,但没说什么,只是让大妹常来看望天放,伺候他一段。爹对天放的态度有变化。这是全家人都感觉得到的。
大妹不去河滩头拾柴火和挖野菜时,总光着脚。河滩里,长着不少鸦葱猪蒿和铁边菜。大妹把她那双青布面鞋挂在向的那一面墙上。晒晒鞋底,这样鞋底不容易烂。做一双鞋不容易。他看到她的脚背同样丰厚,大脚趾圆活有力地叉开,另外四个脚趾,很有趣地长得一般大小,一并齐地像四个虎头虎脑的嘎娃那样鲜活。他喜看她⼲活。她喜用手背擦汗,她从来不嚷酸。撅着的后⾝总是圆圆实实。被汗溻透了的青布单褂,整个儿都贴紧了也同样是圆圆实实的部。汗迹明⽩地显示出里边那两蛇圆的啂峰,也能从没系上扣的领口里,看到软坨坨的晃动。他浑⾝挛痉,忙掉过脸去,骂自己,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啥。他总觉得没着没落。他总想往人多的地方去。有一回他跟直属队的人去汪得儿大山里伐树。山下的小河就是国境线。他跟他们一起去了河那边的小店酒。用木做的大杯子喝噶瓦斯,用玻璃杯喝伏特加。那到处是酸⻩瓜和莫合烟气味的低矮的店堂。那被熏黑了的圣像和大庇股的吉尔吉斯女人。那棉布的大花连⾐裙。那肥腻的⽩里透红的多⽑的胳膊。他没有勇气像伙伴们那样,把钞票或银元塞进她们宽大的领口里,尔后趁机摸。当她们中的一位嬉笑着跌坐到他腿上来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厌恶和战栗。他闻到她们头发上的汗臭。上嘴上的⽑发黑浓得像男人的胡须。烈酒和劣质烟叶。
他觉得她们本不是女人。
后来,他就常到索伯县城去,把马拴在达吾提家的院子里。达吾提是个腿双从膝盖以下都被截掉的残疾人。随便给点茶叶或方糖,他就能替你把马给喂了、饮了。他还是个好铁匠。
天放去找一个披着黑⾊布篷的女人。没过多久,她成了他的子。过了这么些年,肖天放都想不起来当初是为了什么才想到要去找她的。但是他记得,正是因为她,他才下决心重新振作,接受了护卫支队的支队长的任命。
过街楼后的黑场院。过街楼低矮的天棚下堆放着许多又耝又短的寿木。他还记得一个窗户。窗户纸上的一个蓝蝴蝶。他记得她的黑布篷从头上裹下来,平时只露出大半个脸。那是张圆圆的温和的平静的脸,还露出两只圆滚滚的小手。
他走过许多星夜。长桥。没有⽔又有⽔。并不是每一条⼲河滩都跟枯树一样。那许多戳在矮土房后⾝的杨树桩也一样硬撅。
他记不清究竟哪间房是属于她的了。也许整个院子都是她的,也许她只是这个又窄又长的大院子里许多个房客中的一个。到处是泥坑⽔坑。不少人到这院里来,只是为了找她。她会看手相。她摸你的后脑勺,预言你的死期。她摸你的眉棱骨、颧骨、下巴,摸你十手指的每一节关节,再看手纹。她也陪人打牌。打牌时穿一件圆领的蓝布单褂,很圆的一截手腕露在不够长的两段袖口外。她不戴耳环,天放甚至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她的耳朵。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完全顾不到看她的耳朵,等到想起这一点时,她却又失踪了,想瞧也瞧不见了。
她住着一个单间。屋里有三面很旧的长方形镜子。镜面上现出不少斑痕。她让那些找她来看相的人坐在炕沿上。她离他们远远的,而且用柔软而圆浑的脊背对着他们。她只从那三面镜子里掂量这些人。她也常常叫天放这么坐着,让她从镜子里细琢磨。她久久地瞟瞥,却什么也不说。有时半夜里醒来,也看见她像蛇一样昂着头,亮亮地瞪大了双眼,在琢磨镜子里的天放。眼圈红红的。
她比天放大五六岁。
头一回进她的屋,他就觉得她一点不陌生。他脫了鞋,盘腿坐在她那炕沿上。只觉得庇股底下炕沿木滑溜生硬。原先炕沿木上那些回凹凸凸的结疤眼儿,全给来来往往的人蹭光溜了。
他觉得不仅早就见过她,而且早就听到过她说话的声音。他曾经在她那窄长得简直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的院子外边徘徊过大半夜,拼命回想究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她的声音。拼命地要自己回答,为什么一见她就好像是多少年前就相好的一个老人。他没法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长到这么大,除了家里的女人和庆官儿那位三姨太,他的确再没接近过任何一个女人。但她的声音,他却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太像那经常在冥冥中跟着他的声音了。他冲进她院子,拼命擂响她的门。他告诉她,他想起来了。他问她,相信不相信。她不说话,只是用黑布篷紧紧地裹着刚从热被窝里坐起来的⾝子,并且在惊骇中一阵阵颤抖。
“告诉我,那是你的声音吗?”他抱住她。她没挣扎,但却扭过头去。他闻到她⾝上同样有一股阿伦古湖畔长満芦的那黑泥土的芳香。他恨不得立刻把自己整个⾝子都深深陷⼊无法离开、也无法忘怀的土地里。他有一双大得出奇的脚,像两片老开山摄,脚背脚跟一样宽厚。而五个分叉开的脚趾,却比脚背还要宽大。每个脚趾鼓凸的骨节都结上厚厚的牛⽪似的茧壳。在阿捷拉吉里村,有一块坡地。坡地上长着一棵老杨树。坡地里常种土⾖。他喜在这块黑⾊的土⾖地里蹲着。他喜把自己这双耝壮的脚板深深揷进酥松软凉的土地里。深深地揷进。用五个脚趾劲使地扣住泥土。让泥土完全埋住脚背。让那润润的地气慢慢地浸透自己全⾝的骨节骨眼。
她要他叫她“姐”要他叫“亲姐姐”叫“⾁蛋蛋姐”他叫不出口。他从来没叫过谁姐。他没有姐。他只是抱住她,只是把自己那双大得出奇的脚伸到她腿弯里,劲使用脚趾夹她那像阿伦古湖畔的泥土一样酥软凉的⽪⾁。他太想家了。
太想阿伦古湖了。太想那块土⾖地了。他太为自己已经遭遇的一切而委屈。他太需要一个“姐”来抱住自己、安慰自己。但他叫不出口,只是用脚趾劲使地夹她。她哭了。他也哭了。
她问他:“你⼲吗愿意上这儿来,跟我好?”
他说:“这就算跟你好了?”
她说:“这还不算好?”
他去摸她的肚子,笑着说:“得替我生八个娃娃。”
她打掉他的手,啐他一口:“没正经!我问你哩。”
他坐起来,抱住双膝,把下巴搁在膝盖头上,有滋有味地看着她,故意逗她:“想上这儿来就来了呗!上这儿来的,我又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吧…”
没想,她恼了,拽过被子,让他光着⾝子,一脚就把他端下炕去。自己裹紧了大花被,把脸拧到里边,不再理他。他被端愣了,没想到她真恼,劲儿还真大,一骨碌墩到地上,倏愣愣呆了好大一会儿。
“你真端呀…”他喃喃。
“你把我当成啥了?你要找烂菜花,趁早别进我这门槛。我这可不是⾁铺里的大砧板,哪块⾁都能往上搁的!”
“那你也别那么端呀…”他着疼处。
她又忍不住笑了,拉他上,拿大花被捂住他,求他:“再不许那样说我。”
他却正经起来了,问:“既然不是⾁铺里的砧板儿,你又怎么肯让我这块⾁往上搁?我啥都不是…”
她忙捂住他嘴,不让他往下说。她说:“你啥都是。”
他问:“这话咋说哩?”
她不肯说。他胳肢她,挠她庠庠。她不怕挠,不怕胳肢。由着他挠,由着他胳肢,只是躺在他腿儿上,脸冲上,微微地笑着。后来,她突然昂起上⾝,用脸和嘴挲摩他耝短的脖梗儿和宽大的脸颊,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说道:“别再问了,能这样到老,就好的了…真的…”说着说着,竟饮泣起来,人也瘫软了,瘦小了,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依偎。天放疼惜地只知抱紧了她,再没追问。
第二天,他觉得太格外明亮,觉得自己再不能垂头丧气下去,该做点事了,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她。他去找朱贵铃,把惜的书都还给了他;说,眼都看糊了,不看了,得⼲活儿了,随便派个差使⼲⼲吧。朱贵铃抖抖书上的灰土,笑着说,活儿早就在等着你哩,还来说啥呢?肖天放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专门配发给支队长一级军官用的手——德国造的子,转⾝又去军务科仓库领新的⽪靴和呢子军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