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全都到场
先开口说话的是马桂花她爸,那位被我戏称为“圣徒”的人。而赵大疤、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和另两个我叫不上名的股长,还有那位“表舅”一个都不少地全都到了场。
先开口说话的是马桂花她爸。他说:“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赵大疤、朱副场长、李副场长、另两个我叫不上名的股长,还有那个“表舅”一个都不少,全都到场了。虽然刚才我和马桂花背着他们没做任何亏心事,但这会儿,真的面对他们,我还是稍稍感到了一些难堪。
“圣徒”打过招呼,我请他们一一坐下。场面上出现了短暂的沉寂。然后,仍是“圣徒”先开口。他问朱副场长:“你先说说?”圆滑的朱副场长忙摆摆手道:“你说。你说。”“圣徒”又回转⾝去问李副场长:“那,你先说两句?”李副场长也照样推辞了:“你说吧。说吧。赶紧。顾校长还得休息哩。”“圣徒”又周到地去瞧了瞧赵大疤和那两位股长,用眼神向他俩征询了一下。在得到赵大疤和那两位股长同样的回答后,他便轻轻地清了下嗓子眼儿,动用他那好听的男中音,低沉地说道:“那我就先说几句,也算抛砖引⽟。这么晚了来打扰您,实在是出于无奈。我们几个也是商量了又商量,才下了这么个决心…”
“也是赶上顾校长代表上级组织来解决我们冈古拉的问题,才使我们有勇气下这么个决心。”赵大疤讨好地补充道。这家伙的嘴就是好使。
“别别别,请各位千万别这么说。我可不是代表上级组织来解决问题的。绝对不是。”我忙声明。
“您是代表上级组织来做调查研究的,目的是要澄清当前流传在社会上一些有关我们冈古拉的谣传。这么说,不为过吧?”“圣徒”把他一双晒得很黑的大手分别平放在自己的两只腿面上,直了上⾝,放慢了语速,句斟字酌地说道。“我们希望您能认真对待我们一会儿要跟您说的那些情况。希望你能赶紧地把我们跟您说的这些情况报告给上级组织,请他们赶紧采取果断措施,否则,冈古拉的问题就很难得到彻底解决…”他怔怔地说道,两只眼睛也一直怔怔地,甚至可以说是灼灼地盯着我,就像两颗燃烧中的煤核儿;⾼⾼突起的颧面上不由自主地泛出两块很明显的晕红,使他本来就黑的肤⾊,这时显得越发的滞重和凝涩。那是肺结核的象征,还是只不过由于內心的不平静(或不平衡)所造成的?我说不好。但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瘦,还要善于“自我磨折”这却是可以肯定的了。“一会儿,我说了那些情况后,希望您不要以为我们是出于某种成见,或某种个人之间的恩怨才来编造这些情况的…”
听到这儿,我已经有一点受不了这个“圣徒”了。啥情况还没说哩,就“ ̄ ̄!绷畔蛭姨崃艘淮蠖选跋M⼲吗呀?!虽然论年龄、论阅历,你是长者,是前辈,但论职务,我是个“校长”你只是个教务主任。而且我还带有“代表上级组织来做调查研究”的任务。看来,跟这群人打道,得先跟他们正正名分了。“名不正则言不顺”必须稍稍地“回击”他一下。“马主任,咱们这么着,先谈情况,再提希望。你看行吗?”我尽量微笑地提议。称呼他一声“主任”也是在提醒他,你是在跟一位“校长”说话。
“请您让我把话说完。”他好像没领悟我的用意,只是再度直了已经显出疲态的上⾝,生硬地反驳道“我希望您能相信,我们将跟您说的一切,完全是出于公心…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在內,没有一点私心杂念。私心杂念的问题将会困扰我们终生。但我敢保证,在这件事情上,我和今天来找您反映情况的所有这些同志,的的确确没有一点儿个人的打算…”
“这,我相信。”
“那就好…那就好…”他又略略地沉默了一会儿,又清了清嗓子眼儿,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们想借此机会,向您反映一点有关⾼福海同志个人的情况…”他刚说出“⾼福海同志”这几个字,屋子里的气氛一下便紧张起来。在座各位的表情也一下严肃了许多倍。似乎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所有的杂音都随之消失了。一时间只听见柴火在炉膛里呼呼地响得厉害。“现在上面各级组织都认为,冈古拉的问题就是一个退伍军人问题。其实这完全是个错觉。或者说,这种判断完全是浅层次上的认识。应该说,一直到昨天晚上以前,冈古拉并不存在什么‘退伍军人’问题。而整个问题的严重,恰恰也表现在这一点上…”
“能具体地解释一下吗?什么叫‘整个问题的严重,恰恰也表现在这一点上’?”我一边提问,一边动扭了一下⾝子,调整了自己的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更放松一些。显然,今晚的这场谈话,会是“马拉松”式的,我必须为此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您大概已经知道了咧,其实在昨天晚间以前,我们这儿并没有发生什么‘退伍军人事件’。所谓的‘退伍军人事件’完全是⾼福海同志自己炮制出来的。”李副场长无奈地苦笑了笑,轻轻地叹口气,补充道。
“也不能说退伍军人们那头就一点事儿都没出,大大小小还是出了点儿事的。”朱副场长这么更正道。
“退伍军人那头出了哪些事,能说得更详细些吗?”我看他主动提到了“退伍军人”便赶紧抓住不放,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情况。
看来,退伍军人问题在这儿的确是个敏感话题。我一追问,他们就有些紧张,互相对视了一下,吱吱唔唔地,谁也不挑头来接我这话茬。他们毕竟都是些“老同志”不能得太狠。过分地強人所难,也显得我不成。所以,我没紧着追问。一时间,在场的人都觉得无话可说。场面上便再度出现了那种让人难堪的沉默。后来还是赵大疤挑头打开了僵局。他说:“要说清我们对⾼场长的看法,也不必回避眼前这个退伍军人问题。而且,确实也回避不了。就跟刚才老马说的似的,‘整个问题的严重,恰恰也表现在这一点上’。”说到这儿,他指着马桂花的“表舅”又接着对我说道:“刚好,这位退伍军人同志也在场。可以让他先跟你说说。他是当事人。他嘴里的情况,应该是有权威的…”接着他便把脸转向那位“表舅”说道:“咋样,小伙子,你先给顾校长汇一下报吧。”
“别别别,别说什么汇报。咱们随便聊聊。随便聊。”我赶紧客气了一句。
“表舅”是个二十四五岁的老兵,圆头圆脸,个头儿不大,跟许多刚退伍的老兵一样,在陌生场合,还显得有些木讷,说事儿也不怎么流畅。好在有赵大疤等人在一旁不时替他做些补充。细听下来,事情大致是这么一个经过:
…安置这批退伍军人的工作,一开始,确实顺。敲锣打鼓的阶段一过,按原定的计划,⾼福海把他们紧急转移到那个丫儿塔去开荒。丫儿塔离场部不算太远,大约六七公里。土壤多数为适宜农耕的草甸土和灰漠土,盐化程度不算⾼,自然环境还看得过去。跟场部一样,它也临近一条大⼲沟,沟帮子上长満了细⾼挑的黑杨树。一到秋天,红⻩蓝绿,远近⾼阔尽染,风不冷不热地低徊游,那一股恬静,舒坦,神仙老儿家的后院也不过如此。⾼福海早有“野心”在这儿再建个分场,只恨自己没恁大的力量,颤颤地,⼲过几回,都没⼲成。这一回,再度把这支二三百人的队伍拉到这儿,他还有这么个打算:他想从这批退伍军人里头精选出三至五名场级导领⼲部和十来名分场、连队级⼲部的“后备人马”是骡子是马,先拉到丫儿塔荒原上来溜一溜。为了打好这一“战役”他从全场调集了好几台状态最好的推土机,特别组建了一个机修分队随行。提前还出派一个基建队,去搭建临时住房,并出派十挂马车来回跑运输,保证后勤供应,等等等等,这一切,有韩起科的小分队和朱、李、赵等人辅佐着,自不在话下。应该说,既“运筹了帷幄”也“煞费了苦心”;应该说,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但未曾料想的是,由此却引爆了一个大“炸药桶”
这支三百来人的开荒队一路浩浩,到达丫儿塔,已是当⽇下午的四点三十六分。秋末冬初的此刻,虽不算太晚,但也不能算早了。⽇头已然倦倦地向西斜去。荒原上最早的一抹暮⾊,已堂而皇之地染黑了蓝玻璃似的东边天际线。从全场征集来专程运送这开荒队的五十挂马车,卸下人和行李,便纷纷甩起一溜鞭花,打道回各单位去了。⾼福海已经提前跟他们把丑话说在头里了,这儿没法准备你们这伙人的晚饭,即便有那么些炊具,也没那么些⾁和⽩面。所以,凑合着往回走吧。当然,给退伍军人及他们家属的晚饭是准备好了的。男女分开,就在露天地里蹲着吃,十人一“桌”一“桌”两大盆菜。一盆是老爷子最爱吃的京北南城家常菜:卤⽔⾖腐虾米⽪熬⽩菜,连汤带⽔热气腾腾起锅时,再往里扔一大勺胡椒面儿。再一盆是冈古拉农场的看家菜:回锅⾁爆炒洋葱香⼲丝儿。每“桌”还上一瓶散⽩⼲。平时喝酒不多的⾼场长,那天居然端着酒杯,转圈跟那些军人们碰。⾼兴啊。好些年轻的老兵都喝晕乎了,摇摇晃晃往⾼包地上跑,然后端起酒杯,冲着着了火似的⽇头,扯破嗓子喊叫:“我⽇你妈的,到家啦!”
是的,到家啦。但先别⾼兴得太早。等他们扛起行李卷儿,各自拉着小媳妇的手,排着队,去找自己的“家”时,一个个却又都傻了眼了。这“家”咋是这模样儿?戈壁荒滩上一溜排列着十个当集体宿舍用的大地窖。男女分开。五个大地窖住男人。五个大地窖住女人。这怎么成呢?你想啊,这些年轻老兵绝大多数都是新婚燕尔,当初,多数人还没对象,纯粹是响应组织号召,为了来冈古拉落户,才匆匆忙忙回老家找的。当时队部只给了十五天假。一路急急忙忙赶回家,亲朋好友一起行动,好不容易相着亲,上公社登完记,差不多就到销假的⽇子了,又急急忙忙往队部赶,真可以说小两口连被窝还没捂热哩,又起程了。这一路上,天天守着自己的小媳妇,近看无法摸,远看不能闻,那火烧火燎的心情应该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就盼着到冈古拉,能有个属于自己的“窝”再说⽩一点,这会儿,吃啥喝啥⼲啥,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就是想进自己的“窝”里,跟自己的小媳妇亲热一下。假如到了冈古拉,你还不能为他们创造这么一点条件,你要让他们安心在丫儿塔安心开荒,难。这还不是难不难的问题,也的确太不近人情了嘛。住宿的问题,⾼福海当时是给韩起科去理办的。他完全没有想到做事一向踏实尽责的韩起科,这回怎么这么没头脑,便立即把韩起科叫来责问。韩起科还不服气,他觉得,就算是退伍军人,就算是新婚小夫,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也不可能立时三刻在大荒原上变出一百五十幢独门独户的家属院啊。这早晚呵气成霜的天气,连土块都没法打了。(这地方建房都用土块。)能赶时间挖出十个那么大的地窖,就算是不容易了。还想咋的?怎么也得熬过这一冬一舂去,到明年播完种,苞⾕苗显行了,间完苗,锄过头遍草,浇过头遍⽔,地里的活儿也轻闲一点了,再腾出劳力来替他们盖房,也不晚啊。在这段时间里,小两口实在熬不住了,想亲热了,上戈壁滩去⼲嘛。红柳窝、芨芨草丛、小⼲沟拐弯处…哪儿不能亲热?非得摆那个谱住单间呢?⾼福海却狠狠儿地批评了韩起科:“你懂啥嘛?再过两年,你可能比他们还起急哩。别再跟我这儿无理搅三分了,赶紧的,组织力量,把这没擦净的屎给我擦了。”
韩起科不再争辩,立即下令用场內那辆惟一一辆解放牌卡车拉上一车基建队的人,赶到丫儿塔,连夜摸黑改建这刚挖成的十个大地窖。在每个大地窖里隔出十五个小间来。每个小间里再给垒上一个双人。⾼福海还跟基建队带队去的副队长开玩笑道:“你可得给我把这些双人都垒结实了。它们要经不住那夜一的腾折,摔了我这些兵娃子,造成我战前重大减员,我可轻饶不了你!”基建队副队长还真动了一番脑子,把垒成实心炕那样式,把炕沿砌得⾼⾼的,中间再铺上厚厚一层麦草。估计,⾜够这些兵娃子跟他们的小媳妇腾折通宵的了。但没料想,摁下葫芦跷起瓢,这些年轻的老兵带着各自的小媳妇,按分配的“房号”在黑黢黢的大地窖里,拉拉扯扯地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小隔间,迫不及待地放下布门帘子,扔掉行李卷儿,一把搂过媳妇,正要狠狠地亲上一口,又发现问题了——那小间与小间之间的隔断不是砖砌的,也不是板⽪,而是用苇子杆儿编成,再匆匆糊了层麦秸泥隔成。而且这隔断也就一人来⾼。也就是说,超过这⾼度后,各“房间”仍然是连通的。这样的隔断,别说阻断说话声和必不可少的息声,连脫鞋穿⾐呼昅放庇的声音都隔不断啊。那些老兵娃子当然不在乎,但他们那些媳妇可不行啊。她们才十八九岁二十刚出点头,家在农村,大都在这次出门前,连县城都没去过。过去家里来个陌生男人,她们都只有躲一边听大人说话的份儿,连正眼多看两眼的勇气都没有。这样的女孩,你让她们怎么可能在这种几乎等同于共公的环境里要求她们敞开了自己跟男人亲热?她们推推诿诿,如嚼涩果,千难万难,怎么也进⼊不了“规定”情境,让小伙子们心急如焚,沮丧万分。少数“蛮横”一点的,不顾一切,总算把要做的事勉強做成了,也是趣情全无,懊恼与愤恨共生。有少数的也想到了要去戈壁滩红柳窝或芨芨丛里“办事”但这季节,在冈古拉,太一落山,就能冻掉耳朵壳儿,更别说这丫儿塔荒原了,风嗖嗖的,跟刀子一般,荒天野地里,怎么解得开⾐扣啊!更让人恼火的是,这少数在第一天黑里总算办成事的兵娃子,到明天,还成了大家伙的“笑柄”了。为什么?小两口子昨晚发出的每一点声音,包括每一点恳求、每一点挣扎、每一点厮打、每一点埋怨、每一点饮泣…都让“邻居们”听得一清二楚。大伙就拿这做笑料,从大清早说起,一直说到天黑,让这少数“勇敢者”做惨了一天的尴尬人。到第二天收工,吃罢晚饭,这些強忍了一天的年轻的老兵,带着各自的小媳妇再走进自己的“小间”整个地窖里居然呈现一片寂静。是啊,谁还敢吱声?有的老兵娃子只是默默地握住小媳妇的手“相执两怨望”“相拥到永年”;有的⼲脆抱头往炕上一躺,翻过来,侧过去地,长吁短叹;有的不知道该⼲啥,在炕沿和隔墙之间余下的那点寸尺空间里,转过来转去,光喝凉⽔也庒不住心头的火,因为…因为离天亮毕竟还有非常非常漫长的一个时间段…有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小媳妇,可能在老家当过几天大队妇女主任,有一点口才,也有一点抓“活思想”的经验,便凑到自己那口子⾝旁,低声劝道:“别这样。瞧你还是共产员哩…”“共产员咋了?共产员又咋了?!”小伙子终于爆发,连件大⾐都不披,硬起脖梗,吼叫了两声,就冲出小间去了。也许心情急躁了点,手脚也⽑躁了点,竟然把自己家那个小间的苇子杆儿隔墙(如果也能把它称之为“墙”的话)带翻了一片。他那位妇女主任也终于忍不住了,大叫了一声:“至于吗?我又不是你租来的女人,一两天內跟你⼲不了那事儿,就把你急成那样?!你个狗⽇的,是个老驴呢,还是老羊?”大伙正不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咋的一下把“共产员”给扯上了,却又听那位妇女主任喊出如此坦露而又耝直的话,觉得好不痛快,跟着便哄堂大笑。但笑过之后,两天来堵在心口的那股子无名之火乘兴大增,有人带头叫了声:“走啊,找⾼场长去!”便呼呼拉拉涌出了一大帮人,随之又撞倒更大一片隔墙…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局面还没到失控的地步。因为,开荒队临时支部在那两个现役护送军官的建议下,立即召开了支部扩大会。大家重温了离开队部前,队部首长的叮咛,也重温了自己在摘掉领章帽徽前的那一刻,面对军旗曾发出过的那一番铮铮誓言,集体向军旗敬最后一个军礼时心中翻滚的那股酸热和悲壮神圣…那天,⾼福海也参加了这个扩大会。但他一直没吱声,可能跟老寒腿疼又犯了,有点关系。另一方面,也确实,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失望,憋在他心里,让他难受得一时不想说什么。散会以后,他倒背起手,佝偻着,一瘸一瘸地,由韩起科陪着,去几个大地窖,默默地察看了一番,回来就把那个基建队副队长撤了,觉得他“坏了他的大事”并要求基建队队长和指导员亲自带人去修复那些被毁了的苇子墙。“用寸板给我重做这隔墙。”“是光重做被毁底那点咧,还是整个儿底全都给换了呢?”“多问的!当然是整个儿的都换。”“那…莫指望咧,整个场部都淘换不出恁些板子底咧!”基建队的这两位主官当然清楚目前冈古拉还存有多少寸板。原先库存的一点寸板(一寸厚,经过炕⼲处理的木板),全在今年夏天那场老龙口清淤战斗中用完了。当时突然暴发的山洪挟带大量泥沙,把老龙口几十米⾼的一排铁闸门全淤死了。假如不能清除这些淤泥,及时开启闸门怈洪,接踵而来的流量更大的洪⽔就可能把几十公里长的引⽔渠给冲零散了。这个损失就不是一两个冈古拉农场能承受得了的。当时有二十二个⼲部职工牺牲在这场清淤会战中。其中包括七个盲流“黑户”事后⾼福海下令做棺材厚葬他们。而且要用三寸厚的板子来做棺材。场里没那么厚的板子,就把库存的那点寸板全拿去跟人换了。还倒贴几大车好话,欠下无数人情。朱副场长婉转地劝道:“人已经死了,咱们着重在精神上纪念他们就行了…”⾼福海说:“他们是替我死的。”朱副场长说:“有关当局早不许土葬了。”⾼福海说:“那也得看是咋死的。”朱副场长说:“可文件上并没有规定,咱们可视死法的不同而作不同处置…”⾼福海说:“他没规定,就听我的。”朱副场长还要劝。他不听了,一扭头,倒背起手,瘸呀瘸地就走了。
没有寸板,⾼福海把牙齿一咬,下令拆他的木板路!这决心应该说下得不容易。木板路是⾼福海的一块“心头⾁”跟五角星和黑雀是小分队的标志和符号一样,这可是整个冈古拉的标志建筑。用时髦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冈古拉的象征,也是⾼福海的骄傲。⾼福海说,我在冈古拉⼲了这么些年,就给自己图了这么点享受,在自己家门前铺了这么条木板路。多年来,人们只要提起冈古拉,除了它的偏远、⾼寒、冷寂…他们往往就会想起这条用黑杨木板铺成的路。现在,既然⾼福海下了决心要拆,那就拆吧。
拆!
果然就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