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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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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孩子

  ——你的名字。

  ——出生⽇期。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

  ——出生地点。

  克罗地亚沙甲。

  ——职业。

  ‮生学‬。主修地质学。

  ——家里有。

  一个弟弟。⽗亲曾经在南斯拉夫共和‮军国‬队服役。今年五十三岁。他当兵的时候,恐怕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打甚么仗。

  ——⽗⺟亲的职业。

  我⽗亲是个⽔喉匠。我⺟亲在家照顾孩子。

  ——第一次被揍。

  大概两岁至三岁。是我⺟亲打我的。

  ——你打架吗。

  很少。第一次,大约四五年级,我十岁或十一岁。第二次,我十七岁,第十一班。

  ——克罗地亚打仗时,你知道吗。

  我当时第八班,不大知道。我跟我家人到防空洞。

  ——你家人有受伤吗。

  没有。当时沙甲并没有很烈的战争,只有零星的狙击炮。我一个表哥,因为克罗地亚与南斯拉夫‮家国‬军队开战,他本来在布尔格莱德,因为他是克罗地亚人,很危险,所以他去了德国。

  ——你几时被征兵。

  十八至十九岁。但我反对战争,反对当兵,所以要求成为良心反对者,只当文职,不携武器。

  ——你会怎样说你的国籍。

  我不会说明我的国籍。

  ——为甚么。我是一个无‮府政‬主义者。

  在纸张上,我是克罗地亚人,但这没有意思。所有人其实都一样。

  ——但唱国歌的时候呢。

  你会怎样。我会跟其他人一样,站立。但这不表示甚么。

  ——你是个共产主义者吗。

  我不是。

  ——认同南斯拉夫的共产主义吗。

  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家国‬,不那么的共产主义。我小时候南斯拉夫还比较有点社会主义,现在都没有了。

  ——你认同现在的南斯拉夫,还是社会主义的南斯拉夫。

  两个制度我都不认同。两个制度都没有充份保障个人的公民权利。

  ——你喜穿制服吗。

  不。

  ——你有运动或喜甚么体育活动。

  踢⾜球。手球。

  ——你认为体育能够化解人的暴力倾向吗。

  不。体育可以发怈精力,但不能化解人的暴力倾向。

  ——你怎样化解你的暴力倾向。

  我没有甚么暴力倾向。我从来不觉得內里有暴力。

  ——你自由吗。

  …这甚么意思。

  ——随便你怎样理解。

  你可以问得准确些吗。

  ——你随便答。

  这…我想我自由。

  ——你对你的生命,満意不満意?

  那一方面。

  ——每一方面。学习吧。家庭。爱情。。将来。工作。经济。

  不満意。我对整个生态系统不満意。我对社会的运作方式不満意q我也不満意在克罗地亚,越来越多小希特拉了。

  狄托上将的好儿女

  米⾼·来顿。我在‮国美‬乔治亚州出生。我⽗⺟都是南斯拉夫人。在家里,我们说英语,但他们我学南斯

  拉夫语,又我看二次大战的纪录片,狄托怎样带领南斯拉夫,成为共和国。后来我去布尔格莱德教书。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与克罗地亚开战,其后就是波斯尼亚。我辗转去了萨拉热窝,刚好围城。我在那里三年零七个月,活动范围只在我家与城里‮央中‬
‮行银‬大厦我的办公室之间。开战后,我突然觉得好悉,在那里见过。想清楚,大吃一惊,原来在我⽗⺟我看的二次世界大战南斯拉夫战争记录片中见过,只不过,这一次,声音好大,好真,任何的音响效果都做不到那种震栗的效果,而且,记录片是黑⽩的,而这次我见到的,是彩⾊的!所以可以看到⾎的颜⾊。丹尼尔。我是马其顿人。今年二十三岁。马其顿从一九九二年才第一次成为‮立独‬
‮家国‬。人口只有二百万。我小时候听过一个笑话。话说‮国中‬的总理,我不知是谁,问狄托,马其顿在那里,有几多人。狄托声,在南斯拉夫南部,是其中一个共和国。人口有二百万。‮国中‬总理说,这容易,可以全都请他们来‮国中‬,我将他们安顿在‮店酒‬。那时我才知道,‮国中‬有亿计的人口。

  我小时候是少年先锋队,戴一顶红星帽,围红巾,是狄托的好儿女。

  狄托每年都会到各个共和国和自治区访问。我记得,他来马其顿,我⺟亲,已经九个月‮孕怀‬,拖著我,和我哥哥,为等见狄托一面,在街上等了十六小时。我一直哭,好冷,好饿,我眼困。我不明⽩我⺟亲为甚么会这样喜狄托。

  一九八0年五月四⽇,狄托死了。我⺟亲哭得好厉害。所有的大人都在哭,好可怕。

  一直到一九九一年,每年的五月四⽇下午三时,也就是狄托死的时刻,人们都会停车,站出来,敬礼静默,一分钟。

  南斯拉夫开战了。差不多到这个时候,我才明⽩,为甚么狄托死了,那么多人在哭。

  新嘉。我是共产员,在波斯尼亚萨拉热窝出生,现已退休,从前是个经济学者,在计划部门工作。我也是个回教徒,但我从来没有上过回教寺祈祷。我是共产员,所以我不祈祷。狄托的社会主义,是个自由

  的社会主义。意思就是说,可以同时是共产员和回教徒。

  我在这房子,已经居住了三十年。我们是社会主义‮家国‬,人人有屋住,有书读,病了有医生看,各个种族都享有平等公民权利,南斯拉夫分成六个共和国,阿尔巴尼亚人居住的科索沃,匈牙利人住的和扎和典娜,成了自治区。那时候的萨拉热窝,是个大熔炉,咖啡店的音乐好大磬,所有人都在这里,成天讲话,巴尔⼲半岛的电影,音乐,艺术,话剧,文学,都在这里上演出版,东欧洲的‮生学‬都来萨拉热窝大学读书。夏天我们就到克罗地亚海边渡假,几年会去一次意大利买⾐服。

  狄托死时,我哭了,哭得很厉害。他是个英雄,给我们带来民族尊严。他带领我们对抗德国纳粹,后来又拒绝苏联的控制。

  围城时房子都给轰个稀烂。战后我们便将房子,慢慢的修好。看起来,还像三十年前一样舒适。但我知道已经不一样了。我已经全头银⽩,而満城都是‮国美‬和西方‮家国‬的士兵。

  我的朋友塞尔维亚人,全都离开了萨拉热窝。我儿子给拉进了集中营,不知所踪,怕都死了。

  亚林。我在科索沃毕城出生,长大,念大学。你会喜毕城,这是个古老的,美丽的城。城里回教寺和东正教、天主教的教堂并列,并留有土耳其人的浴池。我念化学,毕业后我就到酒厂做化验,在酒的一蒸与

  二蒸之间,化验酒的糖份与酒精。科索沃在狄托的统治下是自治区,阿尔巴尼亚人有自己的报纸,电台,学校。一九八七年塞尔维亚共和国总统米罗史维治来到科索沃,发表了一个著名的演说,说在科索沃的塞尔维亚人不可以再受欺侮了,当时我还念大学最后一年。毕业后我就在这间酒厂工作。

  一九九o年他们就将我解雇。‮国全‬进⼊紧急状态,所有的阿尔巴尼亚人都没了工做。我表哥在英国利斯城,这样我就去了利斯,做黑工,甚么都做,建筑,修车,电油站加油小工,剪草,油漆。我十分喜英国,气候温和,不像巴尔⼲,热天热得出火,冬天好冷,零下二十度,到六月都有雪。英国人又十分温文有礼,不过他们的‮察警‬和移民‮员官‬还是将我递回国。

  回到科索沃我到街市卖东西。在保加利亚买点货,到街市卖。

  我很想回到工厂工作,因为那才是我的专业。我不喜到街市去卖东西。

  一九九九年二月,塞尔维亚‮察警‬第一次到我家,并叫我和我家人走。没多久便开始战争。

  史维嘉。那真是我的,⻩金岁月。那时我还是个芭蕾舞员。而且恋爱。

  一九八零年也就是秋托死那年,我好记得,我第二个女儿出生。但其实我又知道,我会自己一个人,终其馀生。

  我第二个女儿的⽗亲,不是我丈夫。

  他是个很昅引人的男人,很聪明。但他是一九三一年出生的,你可以想像那个年代出生的男人,对女有怎样的期待。

  但我没有离开他。我真傻。虽然我知道,最终我会自己一个人。但我不知道怎样,为何。

  就像庸俗小说,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秘密结婚了。

  狄托死那年,我好记得,我二十九岁。已经是个老女子了。我退了休,没有再跳舞。

  妮达。一九九四年,我第一次到科索沃。我感到很震惊。

  我从不知道科索沃那么贫穷,没有⽔,没有电,而且原来塞尔维亚人和阿尔巴尼亚人,互相隔离。

  那次我和几个欧洲人权组织的人权工作者到科索沃考察。我当翻译。工作完毕,晚上我们想出去吃点东西。我们到了一间比萨店。进了店里,他们都看着我。我觉得好奇怪,问他们,店开吗。有东西吃吗。

  我和那几个工作夥伴说英语。店里的原来是阿尔巴尼亚人。我们点吃的时,说英语。后来我的夥伴上了厕所,我一个人,我想喝点东西,就跟他们说塞尔维亚语。那阿尔巴尼亚小伙子呆了。然后他说,你从那里来。我说,我从布尔格莱德来。他说,怪不得。

  在科索沃住的塞尔维亚人,从来不会到阿尔巴尼亚人开的店。阿尔巴尼亚人也不会到塞尔维亚人开的店子。打从狄托死后,科索沃就开始种族隔绝。其后发生战争,一点都不奇。

  一九九九年三月,北约军队开始轰炸我们的学校、医院、工厂,说我们在科索沃害阿尔巴尼亚卧。但我只到过科索沃一次,而且非常吃惊。

  现在我想生孩子。但他们放下的炸弹有放线。

  我不知道我应否冒险生孩子。

  我每天都想着地雷

  我只到,山羊所到的地方。野草丛生的地方,不要去。

  如果房子的门关著,不要去开。

  你不能分辨草,或地雷引线。

  每天你都行同一条小径。每一天你可能只是好运气。地雷的触发点是那么小,一个戒指那么大。

  你不会看见地雷。你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

  prorom-1和prom-1p,引发时可以弹至一米⾼,杀伤范围六十五米。那是最危险也是最常见的炸人地雷。空投地雷kb-1和kb-2,直径只有四十亳米,⾼八十五亳米,一瓶香⽔那么大,含三十五克tnt+rdx炸药。杀伤范围是二十五米。

  地雷会旅行。冬天的时候,有雪。地雷随雪浮起,融雪的时候,像种子一样,落到新的地方,静默等待。(所以不要相信地雷图。一个冬天以后,地雷浮移。已经清除的地雷田,可以重新,布満地雷。)

  地雷好敏感。反坦克地雷,像tma-4,一百公斤左右的庒力就会引爆。如果你开车,小如快意,或者是南斯牌小汽车,只要碰著,就会引爆反坦克地雷。

  所有反坦克地雷都可以完全摧毁普通汽车(你没有机会),和严重摧毁坦克。

  ——炸人地雷,有以庒力触发,或以引线触发。

  pma-1a只需要三公斤的庒力就会爆发。三公斤,可能是一只,可能是一只猫,可以是你放下的一袋蕃茄。以引线触发的,只需要一公斤的拉力。

  烈而静默的地雷。等待时静默,爆发时好烈。

  甚至埋在地底。埋得太深了,就死亡。这是地雷稀有的死亡。

  地雷不死。第一次世界大战埋下的地雷,在法国,依然会爆发。

  地雷田八月时分,开満脸大的向⽇葵。向⽇葵,没有人到的地方,(连山羊都不会去的地方),开満了向⽇葵。

  我时常都想着地雷。想着地雷的敏感,残酷,隐密(及向⽇葵的盛开)。想着那些小手小脚,炸散了的,玫瑰‮瓣花‬一样的,小手小脚。

  我才知道,原来骨头都会烧黑。

  你必须尊重地雷。我从不轻佻。

  接近地雷的时刻。最隐暗的修院都没有这样安静。我的灵魂透明。一无所思。

  如果世间的想念,一闪而过,我就离开地雷田。

  因为在地雷田,你不能错。一次就是你的生命,或你的脚。

  金属探测器必必作响。可能只是罐头盖,可能是离家锁匙。当然也可能是极为微小的撞针。

  我那么轻,情人都没那么轻。三十度,探雷针轻轻触著地面,与地面成三十度,每次都那么准(你不能不准。你不能错一次。)

  如果我触著地雷(那么轻,那么温柔,那么准确。)(温柔的三十度)。三十度,是不会触发地雷的角度。

  如果不能拆除地雷的撞针,或移动地雷太危险,就在现场引爆。

  每次探雷针只移动两公分。两公分,那么细,那么密。(接近地雷,你不能耝疏)

  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死。死了,也没有人为我哭泣。

  但说甚么呢,种地雷的是我,拆地雷的也是我。

  我城萨拉热窝

  而我不过是你生命里的微小事情

  一九九二年四月

  一个克罗地亚女子

  从桥的一边到另一边

  (桥总发生很多事情因此‮烧焚‬断裂)

  萨拉热窝的一边到另一边。

  从山到山

  生命的一种状态,与另一种。

  她没有走过去

  那从前翠蓝的玛嘉思嘉河

  这一

  开始了围城岁月

  我们走到街上那么亲密。

  二十万人,从此理解和平

  面包、和⽔

  一咖啡店会是忧伤的回忆

  诗、你喜爱的红星球队、⾎⾁肠、乾净单、光及雾、最后一次你开的甲虫车

  原来生命里有千百种、微小事情

  除此以外

  我无法明⽩

  城里还有鸽子

  如果她离去

  萨拉热窝鸽子会告诉另一只

  譬如塞尔维亚鸽子怎样的平安消息

  我们山上的邻居

  和我踢⾜球的、喝啤酒的买一样颜⾊膏的怎样成了我们的強暴者

  一九九二年夏天

  这年夏天特别热

  冬天特别冷或许不是

  或许那只是我的感觉

  一九九二年波斯尼亚战争是我的第一次你还不相信

  “事情还远著呢。”你说。

  “这怎可有。”

  “我们一起生活那么多世纪了。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

  “萨拉热窝是我们的、美丽的城。”

  “我祖⺟还以为狄托在打游击战。”①

  “这么久了。”我祖⺟说。

  “这场仗还没有打完。”

  这一年夏天的玫瑰特别

  -----

  ①一九四一到四五年,狄托带领南斯拉夫打游击战争,大战后建立第二度南斯拉夫共和国。一九一二至一

  三年的巴尔⼲战争,使巴尔⼲半岛脫离土耳其统治,却引起中欧洲各国争夺巴尔⼲土地,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大战后第一度南斯拉夫共和国成立,一九四一年大战时瓦解。

  坦克对坦克炮弹在城里行人路上开放有热有光,红的是⾎我的心微微震动

  是不是这一次?是不是我?

  一如果不是这一次?是那一次?

  一如果不是我,是谁?

  一何时,何地?并且请问…为甚么?

  我还天天出去照常上班没甚么好做

  除了想着手榴弹细小的碎片怎样撕裂妮莉的骨

  那么热,

  几乎可以取暖的躺在路边

  已经五天的尸体和其他垃圾一样

  无人清理

  我还穿著我的力奇球鞋背一个大袋里面有牙膏、厕纸、乾净的內(我⺟亲说:你一定要有乾净的內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只得一张纸的战时报纸

  隔壁的坦妮亚

  炸了腿多么难看

  她穿了她爸的穿洞內

  每晚七时我们穿著球鞋飞奔穿过‮弹子‬和狙击炮去波斯尼亚‮店酒‬的的士⾼跳舞

  换上⾼跟鞋地牢挤満人

  比从前人还多

  砰!砰!砰!他们在炸城

  节奏強劲还不错

  九时五十五分

  如果决定就立即消失

  急急穿回球鞋

  如果不走就会到明天早上

  ——十时正宵噤:这是一个漫长的晚上正如其他

  有时我们会在街角庆祝生⽇和五个陌生的男子躲避炮弹

  犹如避雨我们谈到了苏格拉底五小时內

  我和五个男子恋爱(所以我⺟亲说,你一定要有乾净內

  甚至结婚

  和一个塞尔维亚人

  糖一百马克一公斤

  吃著微甜的蛋糕还有樱桃藌酒‮国美‬的人道援助罐头

  牛⾁烤著香

  我的好兄弟尼温偷了汽车电池

  从来没有这样丰盛快乐的婚礼

  铜线接著铜线

  我们呼有——灯!

  有时我也会想到死

  但想到⽔的时候更多

  一次提二十公升

  我从不知道我力那么大

  用二十天三十天洗脸擦牙抹⾝用了半瓶

  如果我决定冲厕所

  这是我最重要而又艰难的决定

  邻居狄安排队取⽔的时候给炸光

  我表姊妮坦妮亚

  ——喝与不喝这就是问题喝

  冒著伤寒的危险不喝

  果仁一样枯乾

  想着这严峻的哲学问题

  忽然在医院

  原来骨头都会烧黑

  她还没有想清楚:到底⽔重要些,还是生命重要些

  但请相信我一九九三年八月苹果成的季节

  苹果一样成鸽子好瘦

  但鸽子还是鸽子

  我表姊妮坦妮亚只得一只脚

  没炮弹的时候一样带狗出去‮便大‬

  我不再想到死

  或⽔

  我⽗亲那么老了四十五岁天天背著自动出去打仗没想到死

  也没有死只是聋了

  所以早上或‮夜午‬轰炸或不都睡得很好醒来大声讲话,说:桑妮亚,你记著:活著。写下微小事情。

  我是个尽责任的女儿所以我活著

  并写下生命里的微小事情

  “生命重要些?还是自由重要些?”

  尼温说:“连⽔都不重要。”

  美利安和新嘉将她们有的每一滴⽔都给了大⿇草

  谁管呢

  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八月了

  还有人卖晚开的玫瑰大⿇草在火焰里一样生长已经一年零三个月

  都一样了

  尼温都不再想炮弹

  你的头那么大

  地下通道的‮察警‬还在指挥

  一个星期有七天

  尼温、美利安和新嘉

  就在‮察警‬⾝旁昅大⿇

  弹奏摇滚乐:“你需要的只是爱,宝贝。”

  我们无法离开萨拉热窝

  无法过路

  无法有⽇子;过去,末来

  但请你相信我

  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这样自由

  烧光了萨拉热窝的栗子树

  于是想到鞋子

  打结的牛仔

  可以烧半个晚上

  烧到我祖⺟的红木柜

  还没有过完这个冬天

  尸体堆到那么⾼

  唯有在房子与房子之间的亲密空间

  埋葬兄弟

  全城已经没有人哭泣

  除了死者

  “死者归死者。活著的就活著。”

  我⽗亲大喊

  我⺟亲穿著乾净的內

  新雪新融还到河边洗⾐服

  头和鞋子飘过

  因为死者归死者。活著的就活著。

  “万福玛莉亚”

  我⺟亲做了个十字就将谁人的头丢在一旁

  ⽇子过去我也会怀念我有窗的房间

  尸体一样⾼的

  哇啦哇啦的

  厕所真的有人和我一样

  在杜比亚区的公寓房子⾼⾼住著

  在炮弹轰出的缺口张望

  可以望到山上狙击手的脸孔

  如果他没有蒙上脸可能是我的表哥保勤

  在另一个炮弹将他们轰碎之前

  如果你在街上停留就可以看到二十楼的依来威先生

  在没有墙的公寓房子⾼⾼住著

  穿著大⾐和四只袜子

  对著玻璃碎片擦牙

  并且再也不肯下楼来

  也曾想过离开在围城的

  当初只是我决定不了如何将我的生命减到二十二公斤

  如何以重量来衡量我童年的⽇记、‮人私‬电脑、以及我祖⺟留给我的发黑的银苹果

  而且城里还有三十万人(二十万人和我一样上过街)

  (“你需要的只是爱,宝贝”)

  离开就是背叛那么重

  我如何飞得起来我城萨拉热窝(如果你愿意,萨拉热窝也是你的城)

  从山到山狙击手看着我们过马路

  杀逃跑的鸭子一样

  一九九四年二月

  人们一样上市场

  没甚么好买卖香烟就是货币其次才是马克

  两支香烟一只金戒指

  五十马克一桶电油

  没有马克也没有香烟

  看看也好看看就是活著

  何况还有市场这样的微小事情

  坦克炸市场②

  市场就多了好多颜⾊好多骨头

  好像来了好多新货品

  我还不知道一样上班一样在办公室呆坐

  下班的时候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

  跟尼温、美利安和新嘉‮吻亲‬道好

  尼温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

  “我的感觉不对。”

  “我明天便去参加军队。”

  我没有再见到尼温,或美利安,或新嘉

  再没有意思

  这些红十字会失踪人口簿的名字

  机会游戏的失败者

  ②一九九四年二月,塞尔维亚军队轰炸萨拉热窝一个市场,六十八人死亡,二百人受伤。两个月后北约空袭塞尔维亚军队据点。

  你可以平安过到马路对面

  1你重新开始每一次的十字路口都是一次新局

  ——如果不是我,是谁?

  ——如果不是现在,何时?

  7‮弹子‬在你的下巴擦过

  4你给‮炸爆‬到从七楼窗口爬下

  9你跌下

  6你给中了

  2手榴弹在你⾝外五十米外爆或不爆

  1你重新开始

  0你又活了一天总有一次会是我。总有一次现在。

  但奇怪,总是想像中最痛我掩著伤口低下头

  见到了自己跟我表姊妮坦妮亚笑说,

  就像圣诞节塞火

  你将我的肠脏塞回肚子去

  用头发好她还仔细的打了结

  我感觉如同礼物

  从此非常自由没有甚么好失去的了

  一九九五年四月

  带来了和平的消息

  正如很多次很多次停火了

  可以离开萨拉热窝了

  但我并不想离开

  我⽗亲‮业失‬了

  没仗打

  他成天在家发脾气

  我⺟亲买了几只

  养起来(“你不会知道,你甚么时候需要”)

  小邻居莫娜

  不停的吃雪糕

  我表姊妮坦妮亚

  只得一只脚去了意大利海边

  回来的时候

  刚到赶上重新开火

  噢我已经噢那么悉,

  那么庸俗

  坏片子一样,播完又播

  这次连人道罐头都没供应

  这场闹剧的道具也实在太差了

  我⺟亲却十分⾼兴而神气,说:桑妮亚,你永远不知道你甚么时候需要

  手榴弹一样

  狙击炮一样

  我不再躲在地牢睡

  我有窗没玻璃的房间尸体一样⾼的

  ‮弹子‬飞过我头上

  嵌进墙里

  我将书桌移开

  拉上烂窗帘继续写

  头也没抬起

  手榴弹一样

  狙击炮一样

  排队取⽔的人龙一样

  有人突然掩著心现著奇怪的表情,倒下

  排队取⽔的人龙一样排队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不走时我也不走

  (我可不走,这头位等得我好辛苦)

  (我才不走,让你取我的⽔)

  ‮国美‬记者

  那些心很大声也很大的‮国美‬记者见到了“勇敢的萨拉热窝人⾼贵的萨拉热窝人”

  他们其实不明⽩

  与勇敢与⾼贵无关的生命里的微小事情

  因此我记得的很少

  关于战争‮家国‬自由

  一分为三③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签了的顿条约

  但萨拉热窝已不再是萨拉热窝

  玛嘉思嘉河河⽔⾎红却不是⾎

  人们都走到街上贴着墙走得好快

  没有炮弹了过马路还闪出飞奔

  那么静人好多还那么静

  鬼一样重重影子

  耳朵伸出头发一样的听觉

  好细好细

  听到了不存在的

  细丝撕裂的

  狙击炮的声音

  其后我记得的,这是这么多

  有声

  你还想我怎么样

  咖啡已不只是一杯咖啡

  ⽔岂止是⽔

  ③一九九五年签定的的顿条约,将波斯尼亚共和国分成两个共和国,一是霎士加共和国,由塞尔维亚人管理;一是波斯尼亚-哈撒格维纳,波斯尼亚由波斯尼亚人管理,哈撒格维纳,波斯尼亚南部,由克罗地亚人管理。原来混杂的种族,‮裂分‬为三。

  微小事情

  何等微小亲近你坐在我面前那么远,

  我伸出手触及你,

  但我无法感觉

  一定是有甚么地方‮烧焚‬,焦黑,并断裂

  但不是我的伤口

  不是我的伤口

  我已经,

  完整无缺

  没有再可以失去的了

  因此非常自由

  我在围城里面而你在外面你焦急呼唤

  并且轻言爱我不至于发笑

  我是个诚实的人我珍爱而且依恋你所以我只能沉默

  转过脸去并不因为你离开,

  或背叛了甚么,

  并不因为你看或你从来没有流过⾎

  我只是无法明⽩,所以也无法哭泣

  这其实与人无关

  每一个人只有她自己

  所以,只好这样了

  你总有很多以为

  战争与人,生与死

  爱或不爱望与‮悦愉‬

  但我只想活著接近泥土

  并写下

  生命的微小事情

  譬如你

  玫瑰。总会有玫瑰

  1.女子

  这些事情我听说过,但我从来没想到这是真的

  从圣经旧约时代的战争开始,已经是这样。我知道

  我知道,他们拉我,我姊姊,我⺟亲,和我祖⺟去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告诉我的孩子,我跟叔叔出去,不要等我吃晚餐,自己乖乖的,呵他们进来,一共三个,问我们有没有武器。但他们都没等我们回答,就将我推倒在地上我祖⺟说,他们连我都不放过。他们拉我去做体満地是⾎,一个接著另一个

  我见到保勤。当初还认不得是他,只觉得很

  他叫我。臭⺟狗。你记得我吗。我是保勤。第八班的,上你地理课的保勤。我记得,保勤是我的‮生学‬。

  我罚他做功课。我闭上眼。他是第一个。我不想看。

  其他的都无所谓了。但为甚么他们将小学课室改成了集中营。我们营里,最小的九岁,最老的六十五岁。每天都拉出去,三小时,五小时,有时‮夜一‬,自己爬回来

  我反抗。越反抗他们越⾼兴,笑闹著

  他们喝好多酒,将酒瓶挤进来。我叫他们杀我,他们只是笑

  他说,我接到命令要这样做。我对你的‮体下‬一点‮趣兴‬都没有。好脏好臭

  就在我⽗亲面前。我⽗亲闭上眼

  但我不想死。我想活著

  就在我家。只有这么一次,我算是幸运的了

  不知是甚么,只是小便那里好痛,好痛,好像扯开我一样痛

  流好多好多的脓,⾎乾了,黏著,‮腿两‬都张不

  g开。张开的时候,生⾁原来都会长蛆虫

  全⾝都痛,但我和妮娜,还是爬窗走了

  他们放了我,和妮坦妮亚,和坦妮思。我们都怀了六七个月的⾝孕,没有办法再堕胎了。我们怀著我们強暴者,我们敌人的孩子,这是最残酷的‮磨折‬

  我怎样说。我无法说。我不敢说。我一生都要背负羞聇。我是个肮脏的女子。

  这是一生的伤害。我的⾝体会痊愈。我的伤害隐密。但我试著承受。我告诉自己,你一定要坚強,没事情发生一样生活

  为甚么我受到伤害,觉得羞聇的要是我,而不是伤害我的人

  但我无法憎恨。我可以憎恨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一个和我有某种联系的人。我不知如何憎恨一群陌生人

  生活是长久的。我会忍耐的生活下去

  我离开了南斯拉夫。我不愿意再看见那片土地。

  或许我一生都不会再回去。我在这里很好,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的创伤我要将我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诉说。医生,心理医生,联合国难民专员公署的职员,红十字会义务工作者,欧洲‮全安‬合作组织的人权工作者,电视台记者,一次又一次。但我真的不想说,不想说,够了。

  经过已经够了,请不要再要我说

  我并不憎恨,我只是轻视。轻视那些只敢一群人活动的,那些要‮服征‬的,暴力的,只会破坏的,愚蠢又自以为是的,男人。而且我第一次想到,这些事情,由来以久。从和平时期那些对女的轻篾,以为女子不过是给睡的和生孩子的和属于某一个男人的,就已经播下了強暴的种子

  2.惊动

  ——我不知道为甚么。我只是成天很累,老想睡,每天睡十小时,还不够,还想睡。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从前我天天上的土⾼,或到咖啡店酒吧和我的朋友,喝酒谈天,到早上二时。战争以后我甚么都不想做,甚么都不想说。连男朋友都分了手。战争时我们天天在一起,是生死与共的意思。奇怪,和平了我就觉得,很⿇木,不想见他,见到他,无话可说。

  我会想,这些事情我都见过了,我下半生怎样过呢。

  好像经过⽇蚀,眼盲了,全⾝都烧伤。

  ——现在我天天上班,一天跟另一天一样。我会觉得,战争时期我快乐些。怎么说了,战争时期,生活只

  有一时一刻。我不会想从前,想起从前心会痛。

  我也不会想将来。我们是没有将来的。过了一天就为一天祈祷。战争时期,生活那么密,那么丰富…不会觉得闷。每天都有这么多事情发生。

  战争之后,我不再看电影。我无法看电影。看电影会今我很愤怒。电影是那么虚假,那些爱情喇,生死喇,战争喇,打不死喇。怎么会,‮炸爆‬了,电影主角还在那里跳来跳去,还有心情谈情说爱。他们不知道,炮弹碎片可以二百米外都杀死人的。好小,小指指甲那么小,很快,很热的,撕开你的心。我的邻居伊斯温,就这样死了。

  还有声音。没有任何电影可以模仿坦克大炮那种,地震一样的声音。我想地狱裂开,就是这样的声

  ——我甚么都没有说。他们都问我,你从南斯拉夫来,南斯拉夫的战争怎样。我说,我不知道怎样。

  没甚么。

  你怎样和那些晚晚坐在电视机面前的人说战争。

  而我已经可以从声音分辨狙击炮的口径,或远近:甚么时候应该躲避,甚么时候可以继续前行。

  他们还找了个精神科医生来跟我谈话。她是个孩子脸的女子,很单纯。我不想令她难堪,我只说,你还想我怎么样。

  我如何说毁坏。

  战争以后,很闷。⽇子很长。

  3.桥

  河的一边与另一边,相连的就是桥。

  桥的意思,就是亲近与沟通。

  时间是那么悠长。建一条桥,要那么长的时间。

  而桥又可以从一边到另一边,相连土地,很久很久。

  波斯尼亚哈撒格维纳莫思得那条十六世纪的土耳其桥,回教徒与天主教徒开火时将桥毁掉。从此河就分了两岸。波斯尼亚回教徒住一岸,克罗地亚天主教徒住另一岸。波斯尼亚回教徒住那岸,用波斯尼亚马克。克罗地亚天主教徒住那岸,用克罗地亚贯拉。

  时间可以那么短暂。几秒钟,就将世纪以来的联系炸毁。多瑙河的两岸,一边有东正教堂,一边有天主教堂。信徒过桥去他们的教堂。桥的一边,有我从前上的小学校。桥的另一边,有我的大学。我在‮家国‬剧院

  跳舞,在桥的一边,我回家,在桥的另一边。后来我结婚,搬到了桥的一边,医院在桥的另一边:孩子出生。布尔格莱德,过了桥,九十公里以外,就是。

  分离。莱维撒的三条桥,全被炸毁。人们每天每夜都在桥上,唱歌,‮坐静‬,保护桥。但北约军队还是炸了桥。当时还有车子在桥上经过。从此多瑙河就在桥上流过。

  断裂了的桥,远远还可以看到。桥断了以后,河上很多小船,很忙碌的,来来回回。很多人在河边看断桥。

  4.⽇记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四⽇

  我在课室等‮生学‬。论题是,科索沃应该‮立独‬吗。

  但支持阿尔巴尼亚那方面,‮生学‬一个都没有来。等到下午三时依温来了,跟我说,我们不能辩论了,我们没有准备好。我不噤气了,说,你们怕吗。不过叫你们辩论,你们都怕。依温喃喃的不知他说甚么。

  这时我听到轰炸。果然是具的。

  我还不相信。我只好站起来,说,没事的,几天就完了。

  这天晚上八时北约军队炸了⽇球场。⾜球场十年前是军营。可能他们以为这是单营。不知有没有人受伤,警报响起好恐怖。警报比轰炸更恐怖。

  一九九九年四月一⽇

  这是我一生最难过的一天。吵得很。每个人部在哭。我说,你们不要再哭了。烦死了。

  杜比芙嘉和她丈夫和她两个孩子,行李都不见了,就挽著两个破胶袋回来。我都认不得她们了,两个孩子好像火柴公仔,小但尼才八岁,吓死人,头发都⽩了。我抱著杜比芙嘉,我说,怎么了,你们不是要走吗。杜比芙嘉说,走了八天,碰到塞尔维亚军队,我们都不敢走不敢动。去到边境,边境关了,不准人过,人龙有三十公里。我们又走回来,不知走了多少天。今天几号了。

  亚历山大和孩子原本已经收拾了,好多袋,放在客厅里,我说不要走了我们就在这里。起码这里有面粉,有⽔。

  晚上窝锔了面包,还有点⾁肠。不敢多吃,每人两片,不知这场仗打多久。

  外头一直开,到处都著了大好光。孩子睡了,阿里山大收音机。

  没什么好作,我在‮觉睡‬,忽然听到声,好像下雷雨。我醒了,心跳得好急。莫非军队进城了,这么快,昨天还在炸炼油厂,今天就来了。我立刻起来挽起我的小⽪袋。史维嘉易在对面客厅见到我,便叫过来:他们在开庆祝。停战了。”

  停战了,这是甚么意思。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一⽇

  今天⽇全蚀。是百年以来欧洲的第一次。之前一直天天都好热,⽇头清亮而有毒,但今天⽇全蚀,街上好多人在卖黑眼镜,前一晚却下大雨。⽇全蚀的这一天,天

  看不见⽇头,天⾊好昏暗。

  ⽇全蚀,和很多天⾊昏暗的⽇子一样。

  ⽇蚀在上午十一时三十分开始。全蚀只有一分钟,很黑。突外转冷,十一时开始家里便没有电。

  没有电又没有电池。没有糖。桥又炸断了。工厂炸了,一直关著,没叫我们去上班。我不知道今个冬天⽇子怎样过。

  静默(l)尼古斯带我去找一个塞尔维亚女子。自从塞尔维亚军队从科索沃首都毕殊典娜撤罩以后,塞尔维亚人就受到阿尔巴尼亚人的报复和袭击,每天都有谋杀和放火抢劫的事件。毕殊典娜表面看来很平静。但谋杀事件,就发生在走五分钟以外的地方。

  塞雨维亚女子住在城中心,是尼古斯的邻居。尼古斯是阿尔巴尼亚人,是毕殊典娜大学牙医科三年级‮生学‬。打完仗,学校还没复课,他就为北的军队当翻译。这天我请他做一天散工,替我当翻译。他说阿尔巴尼亚语,和塞雨维亚语,造有英语。在科索沃,塞雨维亚是殖民宗主国,官方语言是塞雨维亚语。很多在科索沃生活了十几年的塞尔维亚人,不会税阿尔巴尼亚语,虽然科索沃百分之九十的人口,都是说阿尔巴尼亚语的阿尔巴尼亚人。但阿尔巴尼亚人全都曾说塞尔维亚籍。

  女子的公寓房子,很小,不过是一个房间,厨房和厕所。墙上是东正教的神像。挂了木刻,好多瓷器小摆设,房间內放了一套一公尺直径的卫星接收碟。她的房间,好像刚搬进去,一小袋一小袋,她⾝边有个大⽪包。电视开着。她一直在菗烟,没有停。我是马其顿人。她说。在马其顿出生。

  我皱着眉,跟尼古斯说,这样她不是塞尔维臣人离开的时候,尼古斯说,她是塞尔维亚人,我认识她很久了。但她怕。她不敢认。

  (2)他说,你叫我尼古拉斯好了。尼古拉斯是天主教徒的名字。圣尼古拉斯,是旅行者的守护圣人。很多问题他没答。我再问一次。他还是没答。再问,他说,这些问题我不答。

  他不肯答的问题,所说的,比他答的更多。

  尼古拉斯住在毕殊典娜光山的山脚,一个塞尔维亚人的公寓社区。很多人已经搬走。还没有搬走的,北的军队在门前停了‮车军‬,架起自勤,保护他们不会受到阿尔巴尼亚人的袭击。

  公寓的墙上噴満各种颜⾊的口号。UCK,是科索沃解放军,(注:此处为一图形,呈叉形,无法表示出来,故空。)就是塞尔维亚人团结的图像。十字是东正教十字架,C是四方的塞尔维亚人。

  “静默就是同谋者。”

  同谋者一:“我不认得他们。”

  我在马其顿出生,是马其顿人。我一直住在史国比市,十六年前我来到了科索沃,在这里结了婚,又在这里鹤我丈夫分开,在这里生了孩子。现在孩子都大了,在马其顿,在塞尔维亚,在黑山共和国。

  来到毕斯典娜后,我便在巴士上工作。我丈夫很快便离开,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了,可能去了德国。五年前我买了这间小房子,房子的每一公分地方,都是我在巴士上卖票赚回来的钱。卫星接收碟,电视机,唱机,电炉,这些瓷器,没有一件不是我赚的钱买回来的。这房子就是我的一生了。战争开始巴士停驶,连薪⽔都发不出来。他们就发给了我一大叠巴士票当薪⽔。现在战争结束了,巴士都烧光。我还留着这一大叠巴士票。

  前天有人来敲我的门。他进来,在桌子上放下了手,说,这房子给我住。我说,这是我一生赚回来的房子,我不走,除非你将我杀了。

  他没杀我,走了。他是阿尔巴尼亚人。

  两个月前塞尔维亚‮察警‬来过。他们撞开了门,以为这是阿尔巴尼亚人的房子。他们看到我墙上的东正教神像,没说甚么便走了。

  那些塞尔维亚人,我不认得他们。我是阿尔巴尼亚人的好朋友,为甚么他们这样待我。

  现在我收拾好,随时预备离开。但我去那里呢,科索沃就是我的家。在塞尔维亚,我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又不想回马其顿。

  我随⾝的大⽪包,里面有,我房子的契约,我的⾝份证明文件,我孩子的照片,少许德国马克,和那一大叠巴士票。

  同谋者二:“我的良心清⽩。”

  我读了很多有关塞尔维亚军队,比如说⾚黑力和塞尔维亚‮察警‬的暴行。我亦读了奥玛斯加集中营里,回教徒囚犯怎样被塞尔维亚士兵待的报告。我又读了回教女子怎样被塞尔维亚军队強暴的访问。我跟波斯尼亚的回教徒,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谈,他们全都指控塞尔维亚军队杀害他们。沙拉热窝的人说,塞尔维亚人驶他们的邻居,他们完全不明⽩塞尔维亚人为什么要杀害他们。这是我们必须跟塞尔维亚人谈谈的原因。

  我可以跟你谈。但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只能谈我自己。其他人的行为,做了些甚么,完全与我无关。

  你知道,或你相信,我刚才方提及的事情,譬如集体‮杀屠‬、集中营、強暴的事件有发生吗?

  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不管政治。我是个普通人,我过普通生活,我只谈我自己。

  这好。就谈你自己。你在塞尔维亚出生吗?你甚么时候来到科索沃?

  我在布尔格莱德附近一个小城出生。我念大学时来到了毕殊典娜,已经差不多二十年。

  你还有家人在塞尔维亚吗?

  我有一个哥哥,因为去了布尔格莱德念书,自此便在布尔格莱德居住。

  你现时和家人同住吗?

  我⺟亲。你可以看到,我⺟亲已经很老了,空袭时她受了惊,她现时病,成天胃痛。我⽗亲已经逝世。

  太太呢?

  我还没有结婚。我女友,刚去了塞尔维亚。

  她是塞尔维亚人了?

  是。

  你大学毕业后就留在科索沃工作?

  我是⽔力工程师,在一间⽔力发电厂工作。

  空袭开始时,你在那里?当时情况怎样?

  我在工厂里。我听到‮炸爆‬的声音,好大声。所有的玻璃都碎了。

  当时你觉得怎样?你觉得愤怒吗?

  我觉得很愤怒。

  愤怒甚么?

  这是政治问题。我对政治没‮趣兴‬。

  你对北约的轰炸感到愤怒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对政治没‮趣兴‬。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

  你,作为一个塞尔维亚人,你会感到困难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只为我自己说话。我不管其他人。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只知道,我从来没对任何一个阿尔巴尼亚人或其他人做过任何坏事。我良心清⽩。所以我不会离开科索沃,我也不怕阿尔巴尼亚人的报复。

  你不走,你有甚么计划?

  发电厂战争后就关了,也不知道甚么时候重开。我现在希望在联合国找一份工作做,做甚么也好。

  你会再见到你的女友吗?

  我不知道。反正她是个医生,她也很忙。

  你有甚么想告诉我的吗?

  没有。我只回答你的问题。

  这我没甚么好问的了。

  同谋者三:“无论是我个人,抑或是一整个‮家国‬,我们难辞其咎。”

  我们当然有责任。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我们怕。我们软弱。我们坐视不理。一九九一年战争开始,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问题,生活很困难,没有工作,没有钱,每个人照顾自己都来不及,怎会想到在克罗地亚的战争,到底发生甚么事情。我们又容许‮察警‬和军队控制‮家国‬,没有人胆敢公开反对‮府政‬。没有人胆敢说她心里所想的。当时爱国主义抬头,所有的新闻媒介全都是‮府政‬的宣传机器。你说的奥玛斯加集中营,我就没有听过。新闻媒介也从不报导塞尔维亚军队用甚么武器,怎样对待敌方的平民,只报导塞尔维亚平民怎样被克罗地克——波斯尼亚回教徒杀害。

  西方媒介报导有集中营,塞尔维亚的官方会否认。到后来,人们本不知道‮实真‬是怎样的,到现在都不知道。可能要到三十到五十年以后,所有的官方秘密文件都开放了,我们才知道战争的真正面貌。我知道在科索沃塞尔维亚‮察警‬有向平民开,但同时我又知道阿尔巴尼亚人一样袭击塞尔维亚‮察警‬。这是一场肮脏而愚蠢的战争。我感到內疚,因为我的力量是那么微小,而且我也怕…我只能尽我的能力,去帮助有需要的人。譬如我就帮我的阿尔巴尼亚朋友,离开科索沃,给她们带钱,给她们联络方法,让她们去德国,去瑞典、去‮全安‬的地方。我知道我很多朋友,在战争期间,都冒着生命危险,帮助回教徒,天主教徒或阿尔巴尼亚人。可能我们都內疚。我们只是个人,我们没有权力去停止这场战争,我们只能在微小的地方,做一点事,减轻我们的歉疚。但像我的朋友,尝试做一个好塞尔维亚人,帮助她的邻人,但西方‮家国‬介⼊之后,塞尔维亚人就成了大坏蛋,现在她们都受到报复。她们做错了甚么。

  同谋者:谁是同谋者

  谁是⾚克力?恐怖份子?(没有人站出来说,我是⾚克力。)谁在山上开?(可能是他,可能是她,也可能是我。他们和我今天都一样在城里走着。塞尔维亚人去了霎士加共和国,回教徒留在萨拉热窝。但谁在山上?谁发狙击炮?)谁是強暴者?(我们收集了很多受害者的口供,以备作战争法庭审讯的证据。很多受害者认得她们的強暴者,知道他们的名字叫谁是我们的邻人?(他们来敲门,叫我们走,放火烧我们的屋子,他们都蒙着头。他们蒙着头,因为他们认识我们,怕我们认出他们。)为甚么?(他们辩护证供说,我执行命今。这不关我的事)谁的⾎那么热?(可能他们事后都不敢承认。战争时期,他们随便喜做甚么便做甚么,都不会有任何后果。他们又一群一群的行事,就像一群狼。战争结束,他们知道那种行为不会被容忍,所以没有人会承认,他们曾经参予任何暴行)谁可能?(我第一次想到:可能是我。这是集体行为,在某种时空,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这个集体里的一个。在某种时空,任何‮忍残‬的,伤害人的行为,都是正常的。他们不是野兽,只是普通人。普通的意思是,没有顽強的个体意志或信。念去对抗战争的集体理念。)谁是同谋者?(可能是我。可能是我。)(无论你以为你的心,是多么的勇敢⾼贵)

  为了甚么而战?

  为了个零蛋。

  为了自由。为了土地。

  为了我们的‮家国‬。我在这里出生,我⽗⺟在这里出生,我祖⽗⺟在这里出生。我们的土地在这里。

  为了美丽。战斗真美丽。像我折断你的手,骨头断裂那,暗哑而柔弱的声音。你会尖叫。

  为了利益。黑市电油,黑市糖,好大宗的军火买卖。

  为了愚蠢的民族主义。好像冷盘一样,随时拿出来奉客的民族主义。

  为了忘记上一次战争。

  为了复仇。

  为了我心中没流的眼泪。

  为了…战争是这么一件事,一旦开始了,没法停止。没有人知道当初为甚么。

  为了…很多年轻人都像我一样,糊里糊涂的给扯了进去。据‮家国‬的法律,我们每个男子都要服役。不管我们赞成抑或反对这场战争。一旦到了前线,很吵,很累,甚么都没想,停下便立即睡着。为了不得不反抗。我是个简单的男人,我不喜穿制服。我只想过稳定生活,给我的子和孩子一个家,有一份稳定而我又喜的工作。但我工作没有了,子和孩子都逃了难,我甚么都没有,我只得我自己一个人。我就去了参加军队…战争结束后我不特别⾼兴,只是好累。我将狙击炮给组长,狙击炮好贵的,值七千法郞,我跟组长说:我从来不喜打仗,现在我要回家了,一天都不多留。

  …不要说为甚么,说起这些事情我会很愤怒。我不喜自己很愤怒。

  …不能说,因为这场战争,我变得強壮,并且得到自由。没有一场战争令人強壮与自由。战争都是肮脏的。但,我只能说,因为这一场战争,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声音。我二十五岁之前,我全心培育自己,全心学习;我二十五到四十岁,我所有的能力都花在孩子⾝上;孩子长大了,碰上这场战争,我第一次,上街反对战争。我第一次上街时,満面通红,我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因为这场战争,我认识到有很多不公义的事情,我们必须尽我们的能力去反对。因为这样,我觉得自由,而且充満力量。

  我们这几场战争,是因为互不容忍。这互不容忍的种子,很久之前已经播下。而互不容忍,是原始社会的特征。

  我没有能力制止这场战争,但我也从来不是同谋者。

  鬼魂国度

  “一次和另一次战争之间,就是和平。”

  “六百年前,土耳奇人在科索沃‮服征‬了塞尔维亚人。其后塞尔维亚人出卖他们的宗教和民族,变了回教徒,说阿尔巴尼亚语,但其实他们是塞尔维亚人。你看他们的姓,姓维治,只有塞尔维亚人才有这样的姓氏。但他们现在说,他们是阿尔巴尼亚人,还说我们害他们。

  “波斯尼亚人是其实就是塞尔维亚人。历史上本没有波斯尼亚人。波斯尼亚人这个⾝份,是一九九二年波斯尼亚战争爆发才制造出来的。”

  “我祖⽗祖⽗祖⽗的弟弟,是黑山共和国的贵族。你看我就是王子了。黑山人很喜追溯他们的家族历史。每个人都几乎知道他们的家族故事。二十世纪了,黑山人还会有家族仇杀。我们是一个很有历史感的民族。”

  “我是马其顿人。狄托时期,我是南斯拉夫人。当时南斯拉夫很富裕,我们都说自己是南斯拉夫人,没有说塞尔维亚、波斯尼亚、克维地亚、阿尔巴尼亚、匈牙利、马其顿、黑山、史洛维亚、保加利亚人的。那么多种族的人住在巴尔⼲半岛,土地又曾被土耳其、意大利、保加利亚、奥地利一匈牙利帝国。德国所占领,我们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历史。二次大战以后的南斯拉夫国,是世纪以来最长的和平时期,这时我们有一个共同⾝份,就是南斯拉夫人。南斯拉夫‮裂分‬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家国‬。这个‮家国‬的军队,连直升机都没有一架,有十几架破战机,是保加利亚军队嫌太旧,不要,才给我们的。我们的‮家国‬,连个名字都没有。正式名字叫做‘前南斯拉夫共和国的马其顿共和国’,因为希腊不让我们叫做马其顿,他们说,马其顿是属于希腊的。”

  “他们不明⽩我们的战争,因为他们不明⽩我们的历史。”

  “南斯拉夫是个美丽的‮家国‬。她位于欧洲中心,史洛维亚共和国,与奥大利接壤,二次大战期间,曾被德国占领。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裂分‬,史洛维亚宣布‮立独‬,德国第一个承认史洛维亚。克罗地亚共和国,有美丽的长海岸,与意大利隔了一个爱的艾的海,十二世纪克罗地亚被梵蒂冈统治,其后为土耳其统治,其后拿破仑曾占领南克罗地亚。拿破仑于滑铁卢失败后,克罗地亚就落⼊奥地利——匈牙利帝国的手中。一次大战后,克罗地亚归⼊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史洛维亚王国,但二次大战克罗地亚支持德国,在克罗地亚土地內大举害塞尔维亚人。黑山共和国是个山区,隔开了波斯尼亚和塞尔维亚的土地。因为是个山区,所以一直很隔绝。波斯尼亚共和国南部也是山区,一直到公元九六O年波斯尼亚才离开塞尔维亚王国,‮立独‬自治,自此却成为东正教与拉丁基督教冲突之地。一四六八年,波斯尼亚被土耳其统治,凡四百年。土耳其奥特曼王国衰落,一八七八年柏林会议,土耳其将波斯尼亚给奥大利一匈牙利。马其顿共和国,是一个⾼原,山中有湖,与阿尔巴尼亚、保加利亚、希腊接壤,历史上一直是希腊的一部份,至九世纪才为保加利亚所统治。塞尔维亚共和国,十四世纪国王史提芬·杜山统治期间是全盛时期,‮服征‬了阿尔巴尼亚和马其顿,一三八九年科索沃战争后,塞尔维亚被土耳其‮服征‬。塞尔维亚有两个自治区,北部的和扎和典娜,是一个大平原,主要种植粮食,南部的科索沃,是山区地带,贫瘠而隔绝,因此隔开了阿尔巴尼亚,含阿尔巴尼亚一九一三年立国时,无法将科索沃纳⼊国境。南斯拉夫是个美丽的‮家国‬,位于欧洲中心。欧洲的強国,从来没有停止争夺南斯拉夫的土地。

  “战争比我们的生命更长。我们死了。”

  “战争还没有完。我已经过了,很多个没有火的冬天。”

  停顿与隔绝

  我闭上眼,就见到了死者的⾐服。摊在地上,死者五彩颜⾊的⾐服。泥土翻起,是他们埋葬的地方。但他们为甚么穿那么,五彩颜⾊的⾐服。如同,我记起萨拉热窝的玫瑰七月盛开。我姊说,玫瑰你的头那么大。

  这一年夏天,我来到巴尔⼲半岛。当初没想到会来。来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机飞‬延误。机师宣布:因为战机很忙,占了巴尔⼲的航道。战机轰炸塞尔维亚及黑山共和国。

  原来那么近。

  我怎么说,我的完整在毁壤之中,成为罪恶。

  我如何承受,完整的歉疚?

  为甚么,不是我?为甚么,不是现在?

  以自由为名,与自由无关的,战争。我怎样说。

  我只说他们说的。

  这一年的夏天,巴尔⼲半岛,他们说,特别热。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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