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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杨二堂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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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正是盛夏,院子里的知了一直在叫,叫得越发显得屋里静悄。学校放了假,陈仁厚回到舅舅家,喝了一壶凉⽔,便赶紧往五福茶园去。

  自⽗⺟双双死于⽔灾后,他便一直寄居在汉口的舅舅家。大⽔退后,陈仁厚原本想回柏泉老家,但大表哥⽔文说既然老家也没人了,不如现就留在汉口继续求学吧。姑姑家的事爸爸一向拿了当自家事。现爸爸虽早已不在,但我晓得,他一直在看着我做事。所以姑姑家的事,仍然是我们⽔家的事。

  大表哥一番话说得情深意长,陈仁厚听得泪⽔盈眶,便留了下来。只是但凡假期,他便去五福茶园帮忙。舅家毕竟不是自家,他也不是⽔武。⽔武当年因为亲见⽗亲惨死,受到刺情一直不稳定。说狂就狂,说躁就躁。家里也因他童年的伤痛,对他自是溺爱几分。在⽔家,只有他可以每天抄着手,成天猫在乐园打弹子球,或与狐朋狗友晚间出门晃

  马路上还堆着些竹跳板和烂木条,曾经因大⽔坍塌的屋子,有的已经全部拆掉,空地自成土坑,但凡一场雨过,土坑便成⽔坑,蚊蝇成群,臭气熏天。亦有危房并未拆除,临时围着板条,继续居住着一户户人家。大⽔过去一年,⽔灾的痕迹到处都是,就连洋房墙下的土渣,都没清理⼲净。

  放假的时候,陈仁厚常寻找⽔滴。他跑过许多街巷,都没能找到。他甚至试图在街上行走的人中,突然看到⽔滴在他们之中。然而,这些都是他的梦。⽔滴是陈仁厚到汉口认识的第一个人。他们一同度过人生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刻。陈仁厚想,这一辈子,她都是我的朋友。每次路过乐园,陈仁厚都不噤抬头望上面的塔楼。这成了他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望过后,便想,⽔滴,你在哪里呢?你爸妈还活着吗?

  街上的人少了许多。大表哥⽔文回来说,光是汉口,便已经死掉好几万人了。⽔退运尸的时候,有一回陈仁厚回柏泉老家拿东西,从姑嫂树过,远远就闻到了一股酸臭。马车一走几里都是那种臭味。走近方知,原来是死人的腐臭。想到他的⽗亲就是这死人中的一个,也曾经散发着那样的腐臭,陈仁厚便心如刀割。

  茶园正在演戏。庆胜班的玫瑰红、万江亭领衔在此一连演三天的⽇场。茶园天天爆満,一半是玫瑰红的戏一半是万江亭的戏。汉口的戏班在茶园演戏的时段越来越少。只有五福茶园,因⽔文不肯放弃⽗亲留下的老规矩,又兼⽔家跟戏班的渊源颇深,总能请到好戏班过来演几出,所以就一直坚持着演。茶园场地小,来的便是些铁杆的票友。

  陈仁厚一进门,李翠眼尖,立即就见到了。李翠招呼道,仁厚,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待客,我的都快累断了。陈仁厚⾼声应答道,哎,你歇着。我来。

  五福茶园的活,陈仁厚十分悉。哪种茶倒哪样的⽔,用哪样的杯,陈仁厚也悉数知晓。雅座的客人多讲究。讲究的不光是茶,连茶具也都讲究。五福茶园曾经专门到景德镇进过十多套花⾊品种各不同的茶杯,供那些天天来雅座的常客专用,旁的人沾都不能沾。茶园的后屋里,有一个⾼柜。柜面上开満小门,比中药铺菗屉格要大。每个小门里放着一套茶具。门上写着客人的名字。这是⽔成旺在世时专请木匠打置的。陈仁厚刚来时,李翠第一件事就是指着这个⾼柜说,喝茶喝到这小门里的,便是⾝份了。打骂到脸上,吐唾沫一満⾝,都不可以还嘴。

  茶园的戏台上,玫瑰红正唱着《挑帘裁⾐》。她流莺顾盼、神魂不定地滑步台上。忽托腮忽扭腿忽左晃忽右,一脸的情难忍,把一个潘金莲演得活灵活现。底下茶客们都被她的风摆杨柳的姿态‮逗挑‬得几站起喊叫。待西门庆万江亭上台,茶客们换了一种喊法,声音却更烈。里外忙碌着的陈仁厚对此十分习惯。他想,比起戏院里,这里的喊叫声算是好多了。舅妈刘金荣喜看汉剧,⽔文忙公事,⽔武忙玩乐,刘金荣无人陪时,常常抓了陈仁厚一起去戏院。时间长了,陈仁厚遂成戏。陈仁厚的是万江亭,但刘金荣和李翠都玫瑰红,尤其二表哥⽔武,若是玫瑰红的,场场不落。为了跟玫瑰红套近乎,⽔武甚至下死力拍李翠的马庇,气得刘金荣几次责骂他,却都无效。陈仁厚每每看了笑,这次,陈仁厚四下看了看,居然没见到⽔武的人影。

  陈仁厚沏着茶⽔,不时瞟着台上的万江亭一句一‮逗挑‬地跟玫瑰红打趣。突然就听到李翠说,哟,肖先生来啦。今天来得有点晚呀。

  李翠的声音有些发嗲。陈仁厚知是来了要客,转头便上。李翠说,窗边的雅座是专门留给肖先生的。仁厚,去⾼柜取新买的宜兴茶壶,沏一壶甲等的碧螺舂。

  陈仁厚知道,来的肖先生叫肖锦富,是原督军的侄儿。督军虽然离开了汉口,却仍在外面当着大官。肖锦富跟着其叔在外闯了几年,现又回了老家。前些⽇子,玫瑰红在乐园演戏,有人送了个极大的花篮。大得必须两条大汉才抬得动。玫瑰红谢幕时再三感谢,肖锦富这时却从观众里走出来,登到台上。说今天是我肖锦富闯江湖返回汉口的头天。出门在外,夜夜耳边都响着玫瑰红的声音,今⽇回家,不能不送此花篮表达心意。

  当时的玫瑰红又‮奋兴‬又胆怯。‮奋兴‬的是如此长脸的事,汉口也没几个名角遇到过;胆怯的是,她不知道肖锦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比她更紧张的是万江亭。同是男人的万江亭已经觉出,肖锦富如此这般大派,必是对玫瑰红不怀好意。果然,之后但凡玫瑰红出台,肖锦富便到场送花篮。

  五福茶园的戏台小,玫瑰红谢幕未完,便有人送了花篮。玫瑰红看都不看,便知是何许人送。万江亭的愠⾊挂上了脸,但却没办法说什么。下得台来,果然李翠来叫,说是肖锦富邀玫瑰红一起喝茶。玫瑰红刚好卸完妆,她有几分犹豫。万江亭说,这茶不能去喝,就说晚上还有事。玫瑰红说,那怎么好?也不能让翠姐为难呀。万江亭说,那家伙没安好心。李翠说,江亭你放心,在我这儿,珍珠绝对会没事。虽然说他肖锦富有钱有势,可是他也不能不给⽔文一点面子,对吧?万江亭说,⼲脆,翠姐给⽔文打个电话,说茶园有贵客,请他回来一下,这样我心里踏实点。玫瑰红说,不用这样紧张吧?人家不过请我喝喝茶,又没有准备把我怎么样。小心人家⽔文说我们小气。李翠说,⽔文去南京了,过两天才回来。

  万江亭有些郁闷。李翠为他寻了一处僻静的临窗雅座,又让陈仁厚替他泡一壶好茶。担心他不开心,还特地寻了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作陪。魏典之在汉正街开着家绸布店,但凡玫瑰红和万江亭的戏,他都场场不落。票的是玫瑰红,但魏典之说,万江亭才是他顶崇拜的人。他只能去敬着他。

  喝茶时魏典之跟万江亭闲说,玫瑰红是仙,你万老板就是神。我魏典之纵有家产万贯,都不敢动一下她的脑筋。用钱去买仙女的心,那是自打嘴巴。这世上,我看清楚了,除了你万老板台上台下都可以娶玫瑰红,其他旁的人,谁都别想打这个主意。一番话,不光说得万江亭笑了起来,连一旁沏茶的陈仁厚也忍俊不噤。万江亭说,魏老板一张嘴,其实到台上念道⽩倒是蛮好的。

  陈仁厚在听魏典之与万江亭说笑时,突然家里的佣人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茶园。山子说,二少爷在外面闯了祸,大太太要翠姨娘赶紧回去一趟。

  李翠正全力招呼着肖锦富。开茶园,有许多万万不能得罪的人,尤其是军方。⽔文特地待过,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要⾝上有那张⽪,就必得小心伺候。那些丘八没有理跟你细讲,不耐烦了就拔,打死了你再来说理,可到那时候,理还有什么用?就算红黑两道都有人给我们罩着,但是遇到兵痞子,该夹尾巴就得使着劲夹紧。⽔文不轻易怕谁,既然说出这番话,李翠知道,这一定至关紧要。现在肖锦富一⾝戎装坐在茶园,点名道姓要玫瑰红陪他喝茶,她怎敢有半点忤逆他的意思。所幸玫瑰红倒是浑⾝轻松,与肖锦富说笑连连。也不知玫瑰红说了个什么笑话,肖锦富放声大笑。如此,李翠方松下一口气。

  听山子一番述说,李翠一指肖锦富道,这里有贵客,我怎么走得脫?不就是⽔武打架么?给点钱让他们自己去医院就是了。山子说,怕是出手重了点。大少爷去了南京,一时联系不到。大太太的意思是请姨娘到署里去找下人,把这事摆平了。李翠说,这里来的肖先生,我是半点不敢得罪的。这事更要紧。不如仁厚回去,拿了大太太的字条,往局里跑一趟吧。陈仁厚忙说,好的,我去。

  二

  屋前的巷子很直。太虽然⾼照着,可砌着⾼墙的影子倒下来,把太的強光隔在影之外,巷子里便透着一阵清幽。⽔武的学校放了假,他约了几个同学来家里玩。⽔武平素大多时也还清醒,但遇‮试考‬,便一定糊涂,所以他中学上了几年也没有毕业。家里也不指望他学业有成,只让他混⾜钟点、图份平安就是。

  不久前⽔武过生⽇,哥哥⽔文送了他一辆脚踏车。今天他便请同学们来家,学骑脚踏车玩。同学男的西式短⾐短,女的洋派轻纱薄裙。

  这本是夏天一个愉快的下午,但却发生了大事。

  巷子很直,行人很少,非常方便在此学车。⽔武飞⾝骑上自行车,风一样从巷子里兜了个来回。同学们都⾼声喝彩。⽔武于是让他们一个个轮流学。轮着女同学吉雅,吉雅⽗亲在洋行当买办,曾在自家院里学骑过车。吉雅自称自己是骑士,不让人扶车,于是⽔武一行人都站在墙边看她独骑。却不料,下河的杨二堂拉着粪车突然从一条窄巷出来。吉雅见到面有车,不觉慌。手上一松龙头,脚踏车便照着杨二堂直冲而去。

  三四个围桶从车上落了下来,车上粪桶里的屎尿也溅得到处都是。吉雅的膝盖摔破了,坐在地上。突然见到⾐裙上溅得到处都是粪便,顿觉得恶心难忍,不由放声大哭。

  杨二堂已被脚踏车撞倒在地。还没弄明⽩怎么回事,突然听到女孩的哭声,他吓得忙爬起来,伸手想去扶吉雅站起。吉雅一看他的手,恶心感更甚。她哭喊着,滚!滚开!

  ⽔武的一伙同学跑了过来。踢踢踏踏急促的脚步声,把杨二堂吓着了。杨二堂呆呆地望着他们,伸出去扶吉雅的手也没缩回来。

  吉雅哭道,这个臭男人想碰我。⽔武怒不可遏,一句话没说,一脚就把杨二堂踹翻在地。女同学扶了吉雅进院子,男同学便围着杨二堂一顿暴打。菊妈正在院里晾⾐物。大太太刘金荣叫喊着菊妈进屋寻⼲净⾐服给吉雅替换。三两女生叽叽喳喳说了一通,方把事情说清楚。

  刘金荣听说一个下河的人居然想碰吉雅,立即大怒,这种人,得朝死里打,打死一个,天下⼲净一点。山子,叫几个人去,帮少爷们教训教训那个混账,别让少爷们脏了手脚。

  菊妈帮助吉雅换好⾐服,突然听到下河的几个字,心里一紧,她想怕不是杨二堂吧。菊妈心急火燎跑到院外,果然见杨二堂被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已经奄奄一息,像条虫一样,蜷缩在墙角。

  菊妈慌了,忙上前,拦下山子,说收手吧,大太太说不要真打死,弄出人命,也⿇烦。山子忙挥手道,够了!谅他下回也不敢了。

  巷子里重新恢复安静。杨二堂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角,仿佛死去。菊妈想送他回家,却又被刘金荣叫了捶腿,全然脫不开⾝。⽔武送同学出门,见杨二堂依然躺在墙角。吉雅惊叫道,他是不是死了?几个同学惊吓着四散而去。⽔武也紧张了,跟山子说,别让他死在我家门口,把他弄走。山子知杨二堂家住何处,便唤了人把杨二堂抬了回去。

  菊妈为刘金荣捶完腿,又伺候她菗鸦片。心里记挂着挨了打的杨二堂,正着急,却见山子进来。刘金荣说,人怎么样了?山子说,抬回他家了。刘金荣说,叫人把门前好好洗洗,别臭了我们进进出出的人。山子说,已经冲洗⼲净了。只不过…山子言又止。刘金荣说,怎么了?山子说,那小子抬了一路,连口大气都没出,我担心他会不会已经没气了。菊妈顿时吓得手⾜发颤。刘金荣惊道,真打死了?山子说,没有细看,像是没气的样子。刘金荣说,万一真打死,⽔家⿇烦也大。⽔文去了南京,你赶紧叫李翠回来一趟,让她带点钱,先去警署打声招呼,免得事情闹大。山子应声而出。

  陈仁厚赶回家时,正遇菊妈慌张地出门。陈仁厚说,菊妈,不是说家里有事吗?菊妈说,是呀,不晓得有没有打死人,我要去看一看。陈仁厚说,菊妈,我跟你一起去。菊妈穿街走巷,脚步很快,同行的陈仁厚起先并没细想,待走到杨二堂家门口,陈仁厚见菊妈轻车路,不觉有些讶异。他突然停住脚步,说菊妈,你怎么这么?菊妈一下子怔住,支吾一阵方说,表少爷,我也不能瞒你。这个下河的人是我的远房表兄弟。我不敢跟太太说这层关系。陈仁厚说,⽔武他们打你兄弟成这个样子,你怎么就不劝劝?我舅妈如果知你们这关系,也许饶过他了。菊妈苦笑道,这你不懂。我要跟下河的人是亲戚,太太怎么还会留我做?太太丢不起这个脸。我还得求表少爷回去千万别提。陈仁厚望着菊妈凄苦着的一张脸,心下恻然,便说,你放心,我不会说。

  菊妈推开门,大声叫道,二堂!二堂!屋里幽暗而闷热,没有回音。一股⾎腥气在空气中弥漫。菊妈和陈仁厚同时看到上歪倒着的杨二堂。菊妈上前翻正他,眼泪簌簌就往下掉。

  陈仁厚定睛看过去,杨二堂的脸已经被⾎糊満,全然看不清五官。菊妈忙打⽔,用⽑巾给他擦⼲。⾎在脸上千涸了,来回用⽑巾敷了几趟,才算露出⽪肤。陈仁厚伸手探他鼻息,说还有气,赶紧送医院吧。菊妈哭道,他哪有钱上医院?不如我先到路口找医生来救个急。还⿇烦表少爷你跑一趟清芬里杜家院宅。他女儿正在上字科班学戏,你去把她叫回来。她叫⽔上灯。你叫她务必回家。

  陈仁厚连走带跑地赶到清芬里,太已经落了山。余晖从南洋大楼背后落下,隔壁乐园塔楼的灯已经亮起。陈仁厚找到杜家院宅,门房盘问半天,后听说⽔上灯家里⽗亲大人重病,方进去通报。只一会儿,陈仁厚便见暮⾊中一女孩飞奔而来的⾝影。跑到近处,两人正说话,却都突然呆住。

  还是陈仁厚先开口,说⽔滴,怎么是你?你叫⽔上灯?⽔上灯也清醒了,说怎么是你,陈仁厚?你怎么找到我的?你说让我回家?班里规矩不能随便回家,私自逃家,班主要重罚的。有什么事吗?陈仁厚说,你务必回去。你爸爸病得很厉害。⽔上灯声音一下子尖细起来,说我爸怎么了?陈仁厚说,他被人打了,快没气了。

  ⽔上灯尖叫一声,翻过栅栏便朝家里跑。陈仁厚想说什么也没办法说,只能拔腿跟在其后。门房追出来,喊了一声,不准出去!⽔上灯理都没理,转眼便跑得不见了人影。

  待⽔上灯和陈仁厚跑回杨二堂家时,菊妈已走,只有大夫正坐在边的板凳上。⽔上灯闯进门,扑到边,哭道,爸爸,你怎么啦?此时杨二堂已醒,见到⽔上灯,脸上浮出笑,说乖女儿,你别哭,我没事。⽔上灯转向大夫,说冯叔,我爸爸怎么样了?

  大夫的诊所就在邻街,⽔上灯自小与之也。大夫长叹一口气,然后说,我已给你爸上了药,看起来他已经重伤了筋骨,想要好得快,还是得看西医。如果不去,这几天也一定要平躺着不动。万一发烧,就立马往医院送人。你跟我去诊所取几服药。

  ⽔上灯和大夫一起出门,陈仁厚走上前,说叔叔要不要喝点⽔?杨二堂点点头,然后问,你是谁?陈仁厚说,是菊妈要我一起来的。她让我去清芬里叫的⽔滴。杨二堂说,你认识我菊姐?陈仁厚说,嗯。杨二堂了好几口,方说,⽔滴回来,你千万别提菊妈两个字,也别说是⽔家打的,只说我是不小心,被流氓打了。你路过,正好遇见。好不好?陈仁厚迟疑了一下,说好的。说话间,杨二堂又大口地气。陈仁厚说,叔叔,我看你还是去医院看看西医好不好?梅神⽗医院也不远。杨二堂说,我的⾝子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上灯拎了药回来,立马生火熬药。屋子太小,⽔上灯知道在夏天里应该把小煤炉拎到外面来生火。陈仁厚见⽔上灯拎炉子,立即伸手帮忙。

  天已经大黑了。借着远处马路边的灯光,⽔上灯一边熬药一边问陈仁厚,你怎么到我家来了?陈仁厚说,我从学校回家,在路上遇到你爸受了伤,就送他回家。他让我去清芬里找⽔上灯。我都不知道你就是⽔上灯。⽔上灯说,大夫也是你请来的?陈仁厚支吾着说,我先去找了大夫,再去叫的你。⽔上灯说,谢谢你。上回你救了我,这回你又救我爸。我们家真是欠你不少情。陈仁厚说,怎么会晓得这么巧,大概这就是缘分。⽔上灯说,也许吧。陈仁厚说,⽔滴,我好想你。我到处找你,都找不见。⽔上灯的心无端紧了一下,她回答说,我也很想你。有一天在戏院,我看到一个人,很像你,就一直追出去,结果没找见。陈仁厚说,是吗?哪一天?演的什么戏?⽔上灯说,就是余天啸误场的那天。陈仁厚惊道,那正是我。我看到一半,肚子疼得厉害,就出门上厕所了。你去找了我?⽔上灯说,嗯,我追出门了,在门外大声喊了好久,没有人回答。陈仁厚便后悔万分道,我若走慢一点就好了。⽔上灯笑了起来,说那你可能会屙稀在子上。陈仁厚也笑了。⽔上灯说,后来找到你爸了吗?陈仁厚沉默片刻方说,没有。他恐怕已经死了。你姆妈呢?⽔上灯说,也死了。两个人便都不作声了,仿佛想起了大雨中在塔楼他们共同的哭。

  ⽔上灯喂过杨二堂喝药。杨二堂担心⽔上灯违反戏班规矩,回去挨打,便催着⽔上灯赶紧回班。⽔上灯却担心杨二堂无人照顾。杨二堂说,我的⾝子我知道,上回不也就躺了一天就好了?陈仁厚说,⽔滴,你快回去吧,我正好放了假。我会在这里帮你照看叔叔。⽔上灯有些吃惊地望着陈仁厚,仿佛是想了想,方说,好吧,如果爸爸情况不好,你赶紧来叫我。陈仁厚说,你放心好了。

  ⽔上灯离开家,飞速朝清芬里奔跑。她晓得,这一顿重罚她是跑不掉的。

  三

  虽然陈仁厚和菊妈每天轮着去帮杨二堂熬中药,但他还是没见好起来。这天陈仁厚去的时候,发现他发着⾼烧,人也处在半昏状态。陈仁厚立即叫来街口的大夫,大夫伸手拿脉,一触到⽪肤,便反弹似地缩回手,大声说,快,送医院,不然就来不及了。

  陈仁厚赶紧叫了⻩包车,将杨二堂送去梅神⽗医院。一检查,方知杨二堂肋骨断了好几,因为没有医治,已经发炎并且引起了败⾎症,危在旦夕。陈仁厚吓得赶紧跑到清芬里,急催门房通报⽔上灯出来。门房死活不肯,厉声说上回⽔上灯被罚跪了‮夜一‬。陈仁厚急不可耐,脫口道,她爸要咽气了,你们未必也不让她回家见一面?门房一听人命关天,立马进去通报。⽔上灯哭着跑出来。这些天她提心吊胆就是怕陈仁厚来找她。她知道,一旦有人来找,便是杨二堂熬不过了。见到陈仁厚,⽔上灯立即放声大哭。陈仁厚反倒是被她哭懵,忙说,我把他送到了医院,你爸⾝体好,能救过来的。⽔上灯止住哭泣,大声问,医生怎么说?陈仁厚说,先住进医院再说。

  住医院是要花钱的。治疗也是要花钱的。⽔上灯没有钱,医院说,没有钱让我们怎么给他治?杨二堂躺在医院的走道里,昏⻩的灯光落了下来,他的脸蜡⻩蜡⻩。⽔上灯说,请无论如何救救我爸爸,钱我明天去借。医生很善意地笑笑,说我们先治着,但若要动手术,一定得钱。陈仁厚对⽔上灯说,你等着,我去想想办法。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杨二堂一直轻微呻昑着,⽔上灯急得泪眼汪汪。她很害怕⽗亲因此而死。如果⽗亲死了,她又该怎么办呢?⽔上灯几乎‮夜一‬无眠。

  天亮的时候,一个年长的医生来查房。他一边替杨二堂检查一边说,下手也太狠了。怎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伤呢?谁打的?得让这些凶手出诊费才是。这时⽔上灯才去细想,杨二堂是个老实透顶的人,会有什么人因什么事去如此毒打他呢?事情有些蹊跷。

  陈仁厚早上过来,他拿出一笔钱,说先给你救个急,也不晓得够不够。⽔上灯说,陈仁厚,你告诉我,你是怎么遇到我爸爸的?是什么样的流氓打他?陈仁厚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支吾了两句。

  ⽔上灯盯着他,你跟这事有关吗?陈仁厚忙不迭地摆着手,说不不不,我本不在场。是菊妈要我陪她一起来看你爸怎么样了。⽔上灯越发奇怪了,你认识菊妈?陈仁厚突然想起杨二堂的叮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上灯的问话更加尖锐。是不是那个叫⽔武的人打的?⽔上灯突然想起自己与⽔武的过节。她的声音一下放大好几倍。陈仁厚忙说,我去的时候,你爸已经被人送回了家。可可可…能跟⽔家有关系。好像是粪⽔弄脏了⽔武同学的裙子。⽔上灯的声音更尖锐了,说弄脏了裙子就要把人打死吗?

  ⽔上灯悲愤加,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有如一柄巨锤,沉重而又強烈地击打着她的心。她能想象得出那样的画面。⽗亲被人打得鲜⾎淋漓,一个人孤单地躺在墙下苟延残,路上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他一下。痛苦膨得令她几‮狂疯‬。她转⾝跑出医院。在路上,她见一家棺材铺正在给一具棺材刷着大红的油漆。鲜红的⾊泽将她的心灼烧了一下。她停了下来。

  棺材铺老板家的马桶是杨二堂刷洗的,所以也对⽔上灯面。⽔上灯拾了个小瓶子,要找老板买一点点红油漆。老板便说不用给钱,拿去用吧。还问了下杨二堂病好没好。⽔上灯忍着泪说,快好了。⽔上灯将小瓶子揣在⾐袋里,深深吐了一口气,自己对自己说,我也要你好看。

  ⽔家的大门,与她儿时所见完全一样。她伸手哐哐地敲门。开门的人恰是菊妈。⽔上灯一伸手便推开菊妈。

  ⽔上灯大声喊着,⽔武!⽔武!你给我出来!⽔上灯的声音何其尖厉响亮甚至剌耳,菊妈吓得浑⾝哆嗦,她脑子里突然出现当年的大雨。那天她怀里的小婴儿在雨中放声大哭。尖锐的哭声就像现在一样刺痛着她。

  ⽔武听到外面有人叫板,⾐容不整走出门。他已经不认识以前的⽔滴。⽔上灯说,你凭什么打我爸?你家有钱就可以想打人就打人吗?⽔武这时清醒了,你是那个臭下河的女儿?哎呀,你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喜?讨过一次打还要讨两次?⽔上灯说,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你把我爸打伤了,你得付医药费。⽔武狂笑起来,说我今天正好没事,刚想找人吵架。我朋友的裙子是英国买的,被臭下河的弄得尽是屎尿,这是要赔的。⽔上灯说,裙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武说,裙子当然重要。一个臭下河的人,真要死了,汉口还少点臭气。⽔上灯咬牙切齿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连畜生都不如?

  ⽔家的人听到吵嚷,全都出来了。刘金荣大怒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撵出去!⽔上灯冷冷地望着他们,悄然在口袋里打开油漆瓶的盖,将红油漆倒在自己的手上。⽔武走到她跟前,⽔上灯将那只抹得红彤彤的手猛地往⽔武的面前一伸。

  ⽔武怔了怔,眼前突然涌出一片红雾,这红雾变成通红的⾎,将他包围。他爆发出惨烈的叫声,咚地一下晕倒在地上。⽔上灯说,你们大家都看到了,我没有打他。

  院里顿时一片混,菊妈趁跑出门,叫辆⻩包车,直奔梅神⽗医院。陈仁厚守着杨二堂,突然见慌张而来的菊妈,她说,出大事了,表少爷赶紧回家,万不能让太太少爷把⽔滴打死呀。陈仁厚大惊失⾊。

  陈仁厚和菊妈回到⽔家时,⽔上灯已被五花大绑在院里的杨树下。刘金荣站在她面前正破口大骂着。⽔上灯通红的手掌,在光的照下十分醒目。⽔武不敢出来。尽管他已知⽔上灯手掌上不过是红油漆,但他仍然害怕那一片红⾊。

  陈仁厚拉了刘金荣朝屋里走。低声道,舅妈,这事不能闹大了。她就是那个下河人的女儿。听说那个下河的人在医院里已经快死了。如果再把她打死,一家两命,万一让报馆知道了,大表哥都没法收场。刘金荣晕了一下,⾝体摇晃着。陈仁厚忙叫,菊妈,快扶太太进屋。

  四

  ⽔上灯回到医院脑子有点。杨二堂依然气息奄奄,似乎随时断气。护士为杨二堂换药,⽔上灯能闻到他伤口散发出的臭气。这气味熏得她眼泪哗哗地往外流。⽔上灯跑去找医生,‮腿双‬一屈就跪了下来。⽔上灯说,大夫,请救救我爸爸。他一辈子都没过像样的⽇子,请让他活下来。我要让他过几天好⽇子。医生说,我们会尽力,下午我给他做个全面检查,但是…⽔上灯说,只要能救我爸爸,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大夫望着她,那你就赶紧去借钱吧。

  ⽔上灯走到门口时,遇到陈仁厚。陈仁厚说⽔滴,你去哪?叔叔怎么样了?⽔上灯定住脚,紧盯着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陈仁厚沉默片刻方说,我和我爸来汉口,就是投奔舅舅家的。爸爸失踪了,我一直住在⽔家。⽔武是我的表哥。

  ⽔上灯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从骨头到⾎都看个透。陈仁厚说,可是,⽔滴,我跟你是朋友呀。⽔上灯的眼睛仿佛能噴出火来,半天才说,你滚吧。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陈仁厚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种人。⽔上灯本不等他说完,掉头而去。⽔上灯想,⽔家的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

  ⽔上灯一口气跑到清芬里。她想找班主周元坤借钱。不料,寻见周班主,⽔上灯还没开口,周班主的脸便垮了下来。他大声斥道,班里的规矩难道你不晓得?你胆子好大,说跑就敢跑?我上字科班还没人这样做过。

  训斥完便让一个学员去拿藤条。⽔上灯掉头即跑,跑了几步回过头跪下来哭道,我爸爸在医院病得快死了。请老师先借点钱给我,等爸爸病好了,怎么罚都可以。周班主说,你以为戏班是慈善会?哪个人的爹妈没有病痛?唱戏的人看重的是吃规饭讲规理,你呢?一跑就不见人,假都不请,你这戏又怎么能学出来?你想浪费自己,难道让我们当老师的也跟着你浪费自己?站起来!自己到老郞先师神案前跪下。这次不重罚你,上字科班的规矩就得毁在你手上了。

  ⽔上灯脑子浮出杨二堂的面孔。那是蜡⻩而凄苦的一张脸,鼻息间浮着微微的气息,只如游丝。很多年来,她被他背在背上,她闻惯了那气息。于她来说,那就是‮全安‬就是温暖就是亲人就是家。而现在,倘她不前去相救,这气息或许便永远消失。如此这般,她又还会剩下什么呢?

  ⽔上灯想到此心里便一哆嗦。她站了起来,对着周班主喊道,我爸爸在医院,我不去,他会死的。周班主说,你爸爸的事不归我管,我管的是你。你今天要出这个大门,你就永远不要回来!⽔上灯顿觉全⾝刺疼。她原本的哀伤之心倏忽间变得強硬起来。她吐了一口气,说周班主,我先走了,但是我一定要回来。

  ⽔上灯一口气跑出清芬里。她把眼泪忍了又忍,途经乐园,她突然想起了玫瑰红。于是拐进大门,想询问庆胜班现正在何处演戏。恰遇朝外走的陈一大。陈一大说他刚从五福茶园过来。玫瑰红和万江亭这两天都在那里演折子戏。⽔上灯未及道谢,便朝五福茶园奔去。

  时间未到,玫瑰红连妆都没化,正与李翠喝茶。一旁的万江亭倚窗而立,脸朝街边望着,有点沉闷。肖锦富又预定雅座,万江亭不知他最终会是什么用意。玫瑰红看出他的心思,说万哥你也别这样,人家不过是听戏罢了。这样的戏多的是,要发愁还愁不过来哩。万江亭说,这我知道。可是这位大人跟别的戏不一样。他就是那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人。玫瑰红说,他怎么了?他捧我也好几年了,又没拿我怎么样呀。万江亭说,你防着点就是。

  李翠听他们两个拌嘴,便说,我看你们早点订婚好了。订了婚,登了报,人人都晓得你们的关系。还有哪个敢打你的主意?万江亭说,早说过。可班主怕伤了她的戏,说再等两年。玫瑰红说,班主还说也怕伤了你的戏。李翠便笑,说你们两个也是,都有那么多戏。不如让你们两个的戏相互捉对成家好了。一席话说得万江亭和玫瑰红都笑了起来。

  万江亭去里间化妆的时候,⽔上灯找了过来,说要见玫瑰红,她是我姨。伙计通报给李翠。玫瑰红说,哦,恐怕是⽔滴。那个丫头精灵古怪的,我烦她,就说我累了,有事改天再说。李翠说,既是亲戚,见人家一下好了。玫瑰红说,好吧。就叫她过来吧。

  见到玫瑰红的⽔上灯并没有嘘长道短地问候,径直说了⽗亲躺在医院,急等找钱救命,然后便开口借钱。⽔上灯说,我保证还。我现在还小,但我总会长大,长大了‮钱赚‬还给你。玫瑰红不屑道,长大了就能赚得到钱?你爸妈长那么大也没赚到钱呀。⽔上灯说,所以我才找你。你比他们強。不然我爸爸就可能会死。玫瑰红说,你爸爸死关我什么事?难道我欠你们钱了?⽔上灯说,我爸爸是你姐夫,你不可以见死不救。玫瑰红火了,说有你这样来借钱的吗?一不问安二不磕头三不软下声气说话,开口比讨债的还要凶,我凭什么要借钱给你?

  李翠望着⽔上灯,看着她冷冷的面孔,突然就心头一动,顿生怜惜。李翠说,看她一片孝心,就借给她吧。玫瑰红说,我今天就是不借。从没见过这种小孩,找你借钱还不说一句好听的话,反倒给我心里添堵。李翠说,孩子,不如我借给你,等你有了钱,就直接还到五福茶园。你需要多少?玫瑰红突然摸了几个铜板,对⽔上灯说,实在要钱,把这些拿去,不谈借,送给你好了。说罢又转向李翠说,翠姐,对这种人,你也别发慈悲,回头⽔文让你报账,你怎么待?

  铜板在桌上滚动得嘀嘀哆哆。⽔上灯于这嘀哆声中突然听到⽔文二字,她脑袋嗡了一下,⽔上灯说,这家茶园姓⽔?李翠说,是呀。⽔上灯望着玫瑰红,愤然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玫瑰红说,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上灯大声说,⽔家的人把我爸打得快要死了,你却在这里跟他们喝茶唱戏。呸!说完她望着李翠大声道,我不认识⽔家任何一个,因为他们在我眼里都不是人。

  ⽔上灯一路奔跑着,几乎快跑到医院门口,才停下脚步。医生正在对杨二堂‮救急‬,陈仁厚陪在旁边。见⽔上灯不理他,陈仁厚说,我跟你是共过患难的朋友,这些跟⽔家没有关系。又说自己在那里也是寄人篱下。他无⽗无⺟,他希望有⽔上灯这样一个朋友。

  ⽔上灯没再作声。她太孤单了。她也需要一个朋友。而眼前的陈仁厚曾经救她于⽔中,并与她风雨同舟,两人共同在塔楼上放声大哭。她不可以拒绝他。⽔上灯望了望陈仁厚,就地一坐,低声说,我好累。陈仁厚也坐了下来,他说,你在我肩上靠靠吧。⽔上灯头一歪,便靠了过去。

  这天的半夜,杨二堂到底死在了医院。他没给⽔上灯留下一句话。看着⽩布覆面的杨二堂,⽔上灯一派⿇木。她不知道⽩布之下是什么,也不知道杨二堂要去哪里。她已然不会哭泣,只是不停地问护士,外面为什么这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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