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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进画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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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

  汽车爬⾼已经力不从心的时候,车头大一声,突然一落。一片‮大巨‬的蓝⾊冷不防冒出来,使乘客们的心境顿时空阔和清凉。前面还在修路,汽车停在大坝上,不能再往前走了。乘客如果还要前行,投访蓝⾊⽔面那一边的蒙之处,就只能收拾自己的行李,疲惫地去⽔边找船。这使我想起了古典小说里的场面:好汉们穷途末路来到⽔边,幸有酒保前来接头,一支响箭向湖中,芦苇泊里便有造反者的快船闪出…

  这支从古代来的响箭,穿了宋代元代明代清代民国新‮国中‬,疾风嗖嗖又余音袅袅——我今天也在这里落草?

  我从没见过这个⽔库——它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是我离开了这里之后。据说它与另外两个大⽔库相邻和相接,构成梯级的品字形,是红⾊时代留下的一大批⽔利工程之一,至今让山外数十万亩农田受益,也给老山里的人带来了驾船与打鱼一类新的生计。这让我多少有些好奇。我悉⽔库出现以前的老山。作为那时的知青,我常常带着一袋米和一扁担,步行数十公里,来这里寻购竹木,一路上被长蛇、野猪粪以及豹子的叫声吓得心惊胆颤。为了对付‮家国‬的噤伐,躲避当地林木站的拦阻,当时的我们贼一样昼息夜行,十多个汉子结成一伙,随时准备闯关甚至打架。有时候谁掉了队,找不到路了,在月光里恐慌地呼叫,就会叫出远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吠。

  当时这里也有知青点,其中大部分是我中学的同学,曾给我提供过红薯和糍粑,用竹筒一次次为我吹燃火塘里的火苗。他们落户的地点,如今已被大⽔淹没,一片碧波浩渺中无处可寻。当机动木船突突突犁开碧浪,我没有参与本地船客们的说笑,只是默默地观察和测量着⽔面。我知道,就在此刻,就在脚下,在船下暗无天⽇的⽔深之处,有我悉的石阶和墙垣正在飘移,有我悉的灶台和门槛已经残腐,正在被鱼虾探访。某一块石板上可能还留有我当年的刻痕:一个不成形的棋盘。

  米狗子,骨架子,虱婆子,小猪,⾼丽…这些读者所陌生的绰号不用我记忆就能脫口而出。他们是我知青时代的朋友,是深深⽔底的一只只故事,⾜以让我思绪暗涌。三十年前飞鸟各投林,弹指之间已不觉老之将至——他们此刻的睡梦里是否正有一线突突突的声音飘过?

  巴童浑不寝,夜半有行舟。这是杜甫的诗。独行潭底影,数息⾝边树。这是贾长江的诗。云间树影,雾里失峰形。这是王的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孟浩然的诗。芦荻荒寒野⽔平,四周唧唧夜虫声。这是《阅微草堂笔记》中俞君祺的诗。…机船剪破一匹匹⽔中的山林倒影,绕过一个个湖心荒岛,进⼊了老山一道越来越窄的皱折,沉落在两山间一道越来越窄的天空之下。我感觉到这船不光是在空间里航行,而是在‮国中‬历史文化的画廊里巡游,驶⼊古人幽深的诗境。

  我用‮机手‬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在柴油机的轰闹中听不太清楚,只听到他一句惊讶:“你在哪里?你真地去了八溪?”——他是说这个乡的名字。

  为什么不?

  “你就打算住在那里?”

  不行吗?

  我觉得他的停顿有些奇怪。

  融⼊山⽔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我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矫情,当心怀感和长存思念。我的很多亲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离不开轰轰城市。但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越来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线路两旁与我越来越没有关系,很难被我细看一眼;在媒体的罪案新闻和八卦新闻中与我也格格不⼊,哪怕看一眼也会心生厌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楼所挤庒,不愿被城市的噪声所烧灼,不愿被城市的电梯和沙发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车织如梭的钢铁鼠流,还有楼墙上布満空调机盒子的钢铁⾁斑,如同现代的鼠疫和⿇疯,更让我一次次惊悚,差点以为古代灾疫又一次⼊城。侏罗纪也出现了,⽔泥的巨蜥和⽔泥的恐龙已经以立桥的名义,张牙舞爪扑向了我的窗口。

  “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酒吧里的男女们疲惫地追问,大多找不出答案。就像一台老式留声机出了故障,唱针永远停留在不断反复的这一句,无法再读取后续的声音。这些男女通常会在自己的墙头挂一些带框的风光照片或风光绘画,算是他们记忆童年和记忆大自然的三两存,或者是对自己许诺美好未来的几张期票。未来迟迟无法兑现,也许永远无法兑现——他们是被什么力量久久困锁在画框之外?对于都市人来说,画框里的山山⽔⽔真是那样遥不可及?

  我不相信,于是扑嗵一声扑进画框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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