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時燕婉-1
【良時燕婉】
一
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佘氏愛珍來歸我家。而她卻說,你有你的地位,我
也有我的地位,兩人仍舊只當是姊弟罷,此言我后來笑她,但她仍不認輸。愛珍
是共產黨南下,海上陷落前不久保釋出獄,飛到港香,住港香兩年,轉來⽇本,
與我遂成夫婦。要說不好,當然是我不好,我對她到底存著甚麼心思,說真也真
,說假也假。而她亦起先沒有把事情來想想好。到今兩人看着看着又歡喜起來,
我道、原來有緣的只是有緣,愛珍卻道、我與你是冤。
大凡女人一從了男人,她當即把兩人的新的⾝世肯定,但愛珍的肯定中另有
她的才氣飛揚,所以不使我想到對她的責任,與她所以能如天地同壽。
婚后頭兩年里,我想到她的有些地方就要生氣,毒言毒語說她,說她與我稱
不得知心,如昔年說⽟鳳。而她不像⽟鳳。她聽了不當一回事。本來做了夫還
有甚麼知心不知心,豈不是無話找話?中國民間舊時姻媒,單憑媒妁之言,連未
見過一面,成了夫婦,纔是⽇新月異,兩人無有不好。這種地方愛珍比我更是大
人。
至今我與愛珍,兩人是一條命,饒是這樣,亦兩人天天在一起就未免要有
口角之爭,一點不為甚麼,只為我生來是個叛逆之人。而且我總是對于好人好東
西叛逆。
我從廿幾歲至今,走走路心有所思,常會自言自語,說出一個“殺”字。我
原來也很多地方像黃巢。在⽇本坐電車,我每每把車票在手里捏皺了,因為心熱
、不安靜之故。在家里我是每每跡近無聊,無事只管會叫、“愛珍呀!愛珍呀!”愛珍又要做事,又要答應。我道、“我的老婆老了,我心里有想要掉新鮮的意
思。”愛珍笑道、“呵呵,你的良心這樣壞,自己都招了。”又道、“只要你有
這個膽。”愛珍在廚下,我站在門檻上,嘴里還唸、“我與你又無記認,又無媒
證,要賴賴掉也容易。”愛珍道、“你敢再說一遍。”我就再說一遍,愛珍笑了。我又幾次三番說要做和尚去,自己亦不知是真心抑是假話,愛珍卻道、“好啊
,你揀定⽇子,我送你上寺廟。”惟一回我說、“我想想做人無趣。”竟連自己
聽了亦疑心是真話,愛珍在喫飯的人,當即放下碗筷,淚如雨下,曰、“你這樣
說,那麼我做人為何?”我趕忙安慰她。又平時說話之間,提到生死,她道、“
你若有個短長,愛珍也跟了你去了。”
原來夫頑⽪也是我們,但若真有個風吹草動,便迴護之情,即刻天地皆正。昔人詩、“⾝留一劍答君王”一樣亦以答朋友,亦以答夫。
愛珍原也不聽我的話,而她的不聽話,也許還比順從更好。昔年她在海上,
抗戰勝利前一年,我即告訴她要準備逃難,但是她為人上慣了,她的風度如山如
河,看事情皆出之以平靜,而且她把重慶來人看得太好了,以為他們總也要問問
人家有錯沒有錯,人家蔣介石是做到了總統,他豈有個亂來的。便是戴先生,愛
珍亦當他是人,豈知把她來下獄了三年半。財產也是戴先生叫開出去,她就都開
出去,答應從中可酌量發還生活費的,結果也都沒收了。提到戴笠亦稱先生,我
很聽不慣,但愛珍的是⽩相人派頭,⽩相人第一對于人世有敬,看重對方的⾝分
地位,雖背后亦不連名帶姓的叫。
愛珍出獄后,共產黨已在目前了,她還不想離開海上。是一個過房女兒問孔
祥熙家別到了一張飛機票,纔催了她走,她甚麼亦不帶,還當是到港香去一趟又
可以轉來的。這種地方,我說愛珍到底是婦人,于政治沒有先見之明。但是愛珍
不買帳,她道、所以戴笠會飛機跌死,重慶來的那班人會又逃往台灣,你看共產
黨下去也不會好的。我聽了只覺政治也許當真是不關智謀之士,而宁在于民間的
這種直道。她落難亦是火雜雜的,都是今天。往事我不問她,她就從來不說。她
亦不拿過去比現在,她亦不提昔年幫助過某某人,后來都無良心,她亦沒有一回
感觸過世態人情炎涼。她是度量大,不作短氣之人。
愛珍的氣量大像她⽗親。她的⽗親拿錢周濟人,從不再提,或說某人今已生
意興隆了,借去的錢也該來還了,⽗親卻道、“人家剛剛好起來,也要讓他有個
安排舒齊,沒有人不想做場面上人的。”⽗親用的包車夫,⽗親總關照廚子分自
己的飯菜給他。民國初年的新興大產業家其實最有一種平民精神,與對于財物的
活潑明理,乃至娶妾宿,亦是真真知道女人之美。我的岳⽗佘銘三公家里即一
數妾,愛珍的生⺟是第三房。愛珍的相貌像⽗親,⽗親生得長大⽩晢,享壽八
十,齒如編貝,耳目聰明不衰。民國初年海上長三堂子有四大金剛,皆傾心于他。
我問四大金剛當中誰頂生得好,愛珍說是胡寶⽟。我又問她生得如何好法,
聽愛珍說了,我可以想像,原來名比名伶更有世俗的現實,不像名伶的人⾝成
了藝術品,而是像良家婦女的深穩風流,只可惜一樹舂光盡皆為花,就不結果了。愛珍道、胡寶⽟后來嫁了杭州開綢緞莊的小開,財物被騙,脫離了回海上。她
常來看我⽗親,燒了小菜,裝在提盒里拾來,名為看我⺟親,她知道我⺟親最得
我⽗親愛寵。她來了便⿇雀牌,⽗親有時也陪她。我聽了不噤微有悵然。
我岳⽗與胡寶⽟,一個是世事蒂著實之人,一個是淪落紅塵不遇之⾝,這里的
一片真情,卻在女的只是知禮,並無要求,在男的只是相敬重。因為人世平等,
這里連不可以是感觸傷懷,悲惋抱歉。
愛珍因笑道、我⽗親有藍頂子。你有沒有看見過藍頂子?我⽗親凡過年拜祖
宗就把它戴起來。小時不知藍頂子是甚麼品級,但知是官⾝,我問⽗親、是怎樣
得來的,⽗親道、是捐來的,我當即告訴兄弟姊妹們,⽗親的藍頂子是捐來的,
大家都驚異。這小孩的驚異待說是諷刺,卻又不是,倒是使大人無奈,只可以笑
,想要斥責當然不可,連想要任便再答小孩一句甚麼話都不可。今天愛珍在廚下
燒小菜,和我說著又笑起來,說道、“藍頂子拿錢可以捐得的?”還是那種小孩
的驚異與頑⽪。
愛珍小時叫妙珍,是過房給觀世音菩薩做女兒的名字。還有個名字是秀芳,
我覺最適合于她,她也生得碩長⽩晢,秀如蘭芽初菗時的⽩茸茸,若如六月里荷
花的大菜有香氣。兄弟姊妹中惟她從小最被⽗親寵愛。海上初作鋼絲橡⽪胎包車
,妙珍纔兩歲,即知每天下午到這個時候去坐在大門口,等⽗親下寫字間回家來
,定要⽗親抱她坐在包車里去兜一轉,纔肯罷休。及稍稍大了,⽗親還是處處迴
讓她,⺟親看不過,罵⽗親道、等你上寫字間,我收作她。可是⽗親會得趕快放
龍呢,說你要當心媽要收拾你了,妙珍這一天就變得乖乖的,凡事識相,使⺟親
無可打她。她還會和⽗親頂撞。一次為小的弟弟喫飯時哭,妙珍要打他,⽗親道
、他還小呢,妙珍就據理說⽗親不該縱容,氣得三天不見⽗親的面,放學回來只
關在房里不出來,明明聽見⽗親向人問起“妙珍呢”?她亦不睬,后來還是⽗親
到她房里來叫她,纔算和解了。
愛玲從小愛喚田螺,一天⽗親下寫字間,回家來得早,親自到廚房里看看,
只見大盆里養著田螺,有螞蟥游出來,驚問誰買這樣的東西來喫,廚子答是三小
姐的,⽗親道、“這還了得,快快倒掉!”關照以后不許。但是妙玲照樣喫,簡
直像生番。還有一年夏天是小姆媽生傷寒症,老法不許喫東西,她只得叫妙珍偷
偷弄西瓜來喫。夏天西瓜總是論擔的買,妙珍在堂前間與家人們喫西瓜,趁人一
個眼錯不見,她已用腳滾了一個西瓜過門檻,抱了去給小姆媽,⽇⽇如此,她那
里知道厲害,可是小姆媽的病竟因此特別好得快。原來雖醫生的話,亦不可不信
,不可全信,你說妙珍蠻不蠻?
小姆媽是妙珍從小由她帶領一處睡,妙珍每天早晨的辮子也是小姆媽梳,一
回卻因小姆媽⾝上有喜了,眉低眼慢,懶得動彈,還躺在上,妙珍卻必定仍要
她起來給梳辮子,撲在她⾝上歪纏,因此竟墮了胎,你說闖禍不闖禍?好得小姆
媽也不怎樣責怪她,舊時婦人的謙遜,就有這樣豁達。這里卻使我想起胡村的堂
房哥哥梅香,他小時去外婆家拜年,與群兒為戲,放火燒野草竟燒焦了一具暫厝
在近邊的棺柩,雖然喜得屍骨未動,亦已經是闖下了潑天大禍。可是聽見人家來
報,外公卻也不驚。鄉下老法,外甥大似皇帝,而村人又都是同姓,何況新年新
歲,沒有個不可以講開的,世上如此無滯,所以人可以是天驕。
愛珍言她小時⽗親叫她⿇雀,那天是胡寶⽟來,⽗親與女兒說、贏就歸你
,輸不要你出,散場輸了兩塊銀洋錢,客人一走,她去房里大哭,⽗親怎樣哄也
哄她不好。她是這樣一個惜物之人,人世的得失在她都如火如荼,她的錢物都是
鮮活會得跳的,所以她的待人慷慨有這樣的聲音顏⾊,一出她手,凡百都成了響
亮。
又道、“我小時臉圓得人家都叫我盪鑼。我⺟親因尚未有兒子,把我打扮男
裝到十一二歲,被男同學恥笑,回家來向⽗親吵鬧,纔改轉姑娘打扮,彼時⺟親
方病,等病起見妙珍換了裝,還怪⽗親。可是走路動作,就沒個姑娘腔。”原來
愛珍的美就是女人男相。⺟親常拿表姊來比罵,一樣的姑娘,人家就斯斯文文。
愛珍道、“惟有⽗親總幫我。⺟親要我穿尖口襪子我亦不穿,⺟親罵道、你雙腳
將來還有人要!⽗親即勸道、你還是由妙珍。其后姊妹淘中卻還是我的腳樣頂好。”⺟親見表姊腳上的鞋子,問知是她自己做的,瞧着妙珍在旁,就又有話說。
妙珍聽在心里,看在眼里,一聲不響自己買了料子來,關起房門做鞋,素⽇她也
不拿過針線,此時她也不向人求教,過得幾天就一雙新鞋著在腳上,叫人見了都
驚。愛珍的做人有志氣,從小已然,她凡做一件事,未做成之先總不到處說。至
于愛珍的一雙手,那也是從小強,做什麼都一看就會,而他人要學她是怎樣亦學
不到家。
她卻曉得勸解⺟親,說名實不能雙佔,⽗親既常在⺟親房里,此外對于諸⺟
你就不必再爭。彼時妙珍也不過是十四五歲。⽗親把錢莊的摺子給她,要做⾐
裳打首飾可以隨意,但妙珍從不獨愎,若今天買了一樣甚麼,她必也分給諸⺟姊
妹。她從小在家里就為王,卻曉得天下人的⾐食不可我一人要光,天下人的面子
不可我一人佔光,不可當著場面摘人台印,也要給別人有條路可以走走。這亦是
她生來的情。以此家里人都要聽聽她,便是她大哥哥的嫂嫂,也敬重這位小小
年紀的姑娘,有事可以和她商量。妙珍的這種大人氣像紅樓夢里的薛寶釵,但是
薛寶釵沒有妙珍的頑⽪與喜氣。
妙珍讀書,是與她肩下的妹妹在啟秀女中。⽗親特為定打一部雙人包車,到
學校來回接送,因為打得特別大,同學都叫它老爺包車,妙珍幾回向⽗親生氣,
⽗親道、“你聽她們?你只管坐得落位。”當時海上新作興⽪鞋絲襪,總是她先
穿。后來簡太太還說、妙珍家在學校,是甚麼穿戴都她為先。簡太太是在啟秀的
同學,出嫁南洋煙草公司簡家,與妙珍一直要好。妙珍讀書,聰明而不用功,人
生是可以好到讀書不是為學問。
她長成十六七歲,上學校來去,多有少年追逐。而她也不怕,也不避,覿面
就罵,一口大道理,罵這班人沒有爺娘的家教,不曉得用功上進,卻來釘女人。
她不知男女之事有何好。⽗親因她做女兒被寵慣了,怕難做人家的媳婦,特為培
植一位故人之子,在東吳大學讀書,意思是要招為女婿,將來還可讓讓女兒,焉
知妙珍必不要。那人寒暑假來佘家住,妙珍只不理睬,他到學校后寫信來,妙珍
亦不看不答。凡此別無理由,就只是不要老公。她美到如此,卻連不甚知覺自己
是女⾝。
可是又焉知十九歲那年,她被飲醉酒上了一個男人的當。那人姓吳,他爺也
當買辦,與佘家原是通家,因想她不成,故串同女眷出此下策。而她翌⽇竟會沒
有知覺,有這樣糊塗。也不是不知覺,是她的情如此,天坍下來當棉被蓋,雖
遭逢了怎樣的大事,亦當下端然一思省,理它呢?一會兒就自好了。她也不信不
伏,也不驚懼計較。她簡直可比不知人世有風浪,像孫悟空的不知天上的⾼低,
了得了不得。禪宗有泰山崩墮,東海之⽔沸翻,莫教濺溼老僧袈娑角的話,其實
可以好到只是這種女孩兒家的天驕。愛珍一生便是于世事明確,而于人生糊塗。
她有了⾝孕,⽗親要她到港香叫醫生取掉,就此出洋留學。而她不慣于這樣
的善后法,不慣于承認做錯了事情的卑屈感,她是生來不帶一點陰暗有禍的感情。吳家曉得妙珍要離開海上,那男人的娘急得來求懇,說她的兒子要自殺,她做
娘的對爺不好代,也只有死,⺟子兩條命都在她⾝上。這都是有己無人的心
想,惟有他家的⺟子之間及老夫婦之間是推板不起,便不管人家的姐小也該被尊
重。但是秀芳就去到了那吳家。
秀芳卻又不是就進了那吳家門,而是住在外頭等于小公館,養有一子。吳家
隨即另娶了媳婦,也不知是他那⺟親不敢向他爺說呢?還是一家做鬼?對那樣的
人家實在甚麼都不可信,甚麼都不必同情。可是秀芳都不問。她是既然這樣做了
就不悔,原來她出來時就不要娘家的一樣東西,亦不與爺娘見面。而后來是嫡
曉得了,老頭子也說這件事對不住銘三哥,纔把秀芳亦接到家里。她在吳家十二
年。
我問愛珍,彼時何以要這樣委屈,她答道:“就為那男人的娘來說,關係他
們⺟子兩條命。”那也信得的?還同情他們?但秀芳是看世人世事筆筆皆真,
這種真,真到是女兒家的糊塗,亦是她后來做⽩相人的風光,如舂陽無邊際。做
人本來是這樣,對人對事情尚有于分別真偽之上的一種平等,縱令萬物皆偽,亦
我心皆真,是故王者之興,不作區區分別,而一代人遂亦皆真,如易經里說的“
天下文明”了。而亦沒有人能像愛珍的肯喫虧,所以她一生的富貴榮華亦非他人
所可羨望。她的肯喫虧,並非為贖罪的犧牲那樣心理,而是一種謙遜,一種慷慨。
秀芳一心只為撫養兒子。而她侍奉公婆,服事丈夫,無不盡禮,與那嫡亦
無間然,吳家的小叔輩都與她這位大嫂親熱,說將來娶只要能像大嫂。她的處
理家務及燒小菜,都是那時候學會的。秀芳小時,⺟親每怪⽗親把她寵壞了,⽗
親道、“不要忙,大起來她自會得曉得的。”她今做人,即立志要做到不被人家
說一句不好。她的兒子生得聰明,好相貌,轉瞬兩歲三歲了,又轉瞬四歲五歲了
,小人兒也像大人的懂事,曉得娘的心思。這是真的⺟子之親。她只願兒子在天
下人之前有面子,爭為娘的這口志氣,遂使這小小孩童亦曉得⺟親是明亮而不溺
愛的。
秀芳的兒子養到九歲頭上,已經讀書知禮,學堂里的先生與街坊上人見了無
有不愛,可惜就在是年舂天染上猩紅熱夭殤了。這年青為娘的,當然摧臟哭泣,
她哭的都是熱淚。此后她還在吳家住了二三年,那嘀亦病故,然后忽然有一天
,她離開那吳家回來娘家了。她去時廿一歲,回來三十二歲。她這回也是把吳家
的東西都留下,不帶走一件。那男人再三來求,她只不見。
那男人被秀芳寵慣了,不能再有第二個人服事得他這樣好,所以后來他就不
再娶。他也要算得是愛秀芳的了,落寫字間回家來,一步亦離不得她,可是秀芳
不喜他的小氣,不耐煩男人對自己子的這種私溺之愛。但她在吳家盡禮盡心的
十二年,也要算得有真情,焉知她一決絕起來會如此不留情,一段惡姻緣如此一
解就解脫了,不留一點陰影或傷痕,她的一生依然如太空皎潔無事。這里的有情
無情何分別,她宁是像天仙的只為一念心熱,謫在塵凡,而后來是緣盡則去。
后來秀芳嫁吳四寶,是她自己看中,而且爺娘也贊成,行了三媒六聘,自此
她纔出面。啟秀女中的同學都驚怪她好嫁不嫁,嫁個⽩相人。她卻喜愛⽩相人慡
快,做事有膽量,重人情體面,到處喫得開。⽩相人的行為,說壞就壞,說好亦
好,這也合于秀芳的情,她是對于人世的好事壞事都有一種頑⽪。還有是秀芳
也小心,嫁了吳四寶,好使先前的男人不敢再來糾纏。
四寶娶得秀芳,歡喜得不得了,常說自己是個耝人,討得一個這樣好的家
主婆,已是十分知⾜了,愛珍這個名字便是他取的。而他亦果然是民國世界海上
⽩相人中第一條好漢,雖然不曾讀過書,人是聰明極了,見別人眉⽑動動,就曉
得是為甚麼事情。他這樣一個實心人,言語質樸,但自有佳趣妙意。他的格可
比雷霆霹靂,卻又細起來極細,調⽪起來極調⽪,掮木梢他來,做阿瘟他不來。
他愛世俗的聲⾊狗馬,而他不嫖不賭。四寶這個人是有他的清。賭是早先他也逢
場作戲,后來被愛珍強制過一次,上賭場賭的事他就沒有了。他不嫖,是說我的
家主婆遠比子婊好。溫州有支民歌、
攔街福來三月三看戲獃獃看小旦
小旦小旦你莫扮我老婆扮起比你還好看
想起四寶、不噤要笑起來。
二
吳四寶是南通人,他的⽗親在海上成都路開老虎灶賣⽩滾⽔,衖堂人家來泡
⽔,一文錢一大壺,收得錢都投⼊⽑竹筒里,朝夜三場忙頭里只聽見豁朗朗一片
聲錢響,四寶從小就調⽪,他來幫手腳,揩油得十分文錢就去逛城隍廟。彼時的
物價,兩文錢喫得一碗油⾖腐細粉,有十文錢可以喫幾式點心,還看了西洋鏡。
不久⽗親去世,哥嫂要分家,四寶卻甚麼都不要,他有一位出嫁的姊姊出來講公
話,總算代他爭回了一些東西,而他亦不在其意。他姊夫帶他在跑馬廳牽馬,姊
夫是大馬伙,他做小馬伙,后來他給一個英國人開汽車。
天下惟有做⽩相人不是可以學得來的,做得出做不出,不知要經過多少場鴻
門宴。秦舞陽年十三,⽩晝殺人于市,人莫敢近,四寶初起時亦正當這樣的年紀
,但他不過是⽩晝遊于市上,心思熱,愛管人家的閒事。原來英雄美人的亦不過
是閒愁,王者之興亦不過是愛管閒是非,乃至釋迦渡人,唐僧取經,亦皆不過是
這樣的心思熱。他又出落得好一條大漢,幾次三番把租界巡捕拋到河里去,后來
捕房反為來與他結了。他十六歲,就領得租界的護照,佩帶手槍,提起馬立司
小四寶,人人皆知。
前輩大⽩相人黃金榮,是當租界捕房的探員出⾝,惟他卻有氣概,像鄆城縣
押司宋江的行事。杜月笙是秤⽔果出⾝,繼承黃金榮做清幫老頭子。他們雖然結
托中國民間,但是著重還在租界當局,不過把兩方面的意思圓轉溝通了。要到吳
四寶,纔不買租界的帳,他結托中國民間,以與租界當局分庭抗禮,亦非合作,
亦非對立,而要說合作,也是合作的,要說對立,也是對立的,總之大丈夫處世
接物,自然響響亮亮。這等于潛移的租界⾰命,而與之廓然相忘。中國人是特有
一種與世相忘,如辛亥起義,是與⾰命相忘,又如八年抗戰,是有一種歲月相忘
,乃至敵我相忘,彼時海上民間與租界亦有這樣的一種相忘。
吳四寶是清幫,拜小阿榮做先生,但四寶也不靠投門牆出⾝。國民⾰命軍北
伐后,海上是杜月笙當令,惟有四寶,除非杜先生叫他,他纔到杜公館,他自己
總不湊上去。他不喜杜公館一班⽩鼻頭軍師與二爺們。四寶于在上的人皆不去趨
奉,惟人家叫著他時,他總謙恭,執晚輩之禮。我不投人,人來投我,這就是志
氣。四寶自有他的一班結拜弟兄與學生子。
四寶二十幾歲,給那英國人開車的時候,娶生子,僱的一個媽卻為貪圖
一付金鐲頭,放火把那嬰孩燒死了,四寶雖覺事跡可疑,他倒亦不難為那媽。
海上人閒常說起吳四寶,只當是怎樣厲害的一個人,焉知是看看他豁了邊。他的
忠厚是本⾊,還有他逢到像這樣的事情,會忽然灑脫如同天意,他這就不是個不
勝其情的人。所以四寶還有他的靜。
后來四寶離開那英國人,另外立起場面,兩三年中,正在順風頭上,但是又
焉知發生了人命。事情是他那前不貞,他不該說了一句憤話,有個學生子就
去闖禍,把那男人劈殺了,為此四寶到北方避風頭。他只寶貴一個女兒,還只六
、七歲,他帶了走,把海上家里的東西托阿嫂保管。他在北方凡六年,先在山
東督軍張宗昌那里投軍,后來國民⾰命軍北伐,他加⼊⽩崇禧的部隊打到京北,
都是當的機器腳踏車隊隊長。當時他拍許多照相,穿的老棉襖,完全是大兵,卻
也到處結得有朋友,拜把得有弟兄。中華民國的朝氣,從督軍割據到北伐的那
一段,總總是天意人事,吳四寶卻只如唐詩里的、
長安少年無遠圖一生惟羨執金吾
而亦惟有這樣的人世的風光,纔是開創新朝的⾰命的真情。
經過北伐,四寶想官司的事總也事過境遷了,他纔帶了女兒回海上。是年他
三十九歲,去時是三十三,正應了看相算命人說的三十三,亂刀斬。他就是這番
回來,與愛珍結了婚。當初多少箱子⾐裳及喫用之物,一家一當都托阿嫂,那
嫂子有本事六年工夫把他都拿光。但是這也罷了。后來四寶好了,那嫂子仍來求
他照應,一個人本來靠要心重是好不了的。我問愛珍、彼時四寶又得新做人家,
即刻手面闊綽,他從北方回來倒是有錢?愛珍道、是靠朋友,⽩相人走到那里要
帶錢,就不是⽩相人了。四寶有⾼卿寶這班朋友。還有謝葆生,是四寶小馬伙時
的夥伴,后來開浴場,開麗都跳舞廳,四寶幫他好多忙的。他們最愛結拜弟兄,
四寶是大哥。
可是海上人都知道吳四寶回來了,這樣就生出是非。美人有笙歌簇擁,老爺
出巡,有鳴鑼喝道,⽩相人不用笙歌,不用打鑼鳴鞭放銑,單是錚錚男兒本⾊,
亦所到之處,驚動萬人。彼時就有租界的探長捕頭來講斤頭,為四寶的人命官司
未結。愛珍當下答應出一萬銀圓了事,捕房的人見對手是女人,答應得慡脆反為
錯了,必要一萬二千圓。愛珍道、“這是你們不漂亮了!”她就一個錢不給,宁
可打官司,也不塞狗洞。
她叫四寶蔵起來,一切她出面,宁可把錢去好了苦主。苦主覺得事情已隔多
年,且死者原亦有錯,今對方既已如此說了,于死者亦有代,于生者亦有了安
排,且見這位吳太太說話行事這樣漂亮,只覺萬事應當是這樣了結的,就依言上
租界會審公堂去告,追吳四寶到案,卻由苦主當官指證姓名雖同,不是此人,就
此銷了案。愛珍這里就倒轉來告探長與捕頭拆梢,得法官當庭斷結,永絕后患。
因這一番,捕房那班人提起吳四寶的女人,個個領了盆。原來⽩相人的處事
,無非是個待人之道,譬如處理這件事情的方法,即只在于如何待苦主,如何待
捕房那班人。除了待人之外,不能還有處理事件的方法。想起來,共產黨的不好
,即只在處事而不知待人,又今時世界的危機這樣嚴重,亦是美俄他們只在處事
而不知待人。
至于四寶看重愛珍,那也不只因為佩服這一樁。愛珍凡百人事上頭皆明亮公
平。四寶逢有學生子打架來告訴,他先⼊為主,先來告訴的便宜,后來告訴的喫
虧,幾次都是愛珍來擺正。起先四寶還氣衝衝的不以為然,但是后來變得他總叫
學生子、“你去與師娘說去。”⽩相人本來好漢不聽婦人之言,四寶卻凡事聽愛
珍,沒有一點不自然,因為他是真的⽩相人,所以本⾊。四寶不識字,從愛珍學
起來,吳雲甫三字他簽名來得個等樣。每天早晨還在上,他先看報,由愛珍解
說給他聽,然后他下樓去,就當著學生子及來客稱能,講起本埠外埠今天有些甚
麼新聞,頭頭是道,大家都佩服先生明亮。自從討了師娘,果然是錦上添花,人
前顯貴。
四寶與愛珍新做人家,住在環龍路一條衖堂里,那衖堂的風⽔又好,年向又
利,住過的幾家如陳果夫等都興旺,吳家亦好像火發。有個曹聾彭會看風⽔,吳
家一直相信他。戰前的錢,四寶為人家了事情,進出多是萬數,他的人情又大,
手面又闊,一年里頭,單是四時八節的送禮,就夠開銷有得多。惟有師娘總是體
恤人心,見有學生子或親友境況艱難的,收了他的禮,宁可加倍塞錢給他。四寶
是今天有了進帳,就給買了⾐料首飾回家來,把餘錢也如數都給了。愛珍
手里,錢財銀子著實經經過,一生旺夫旺財之相。她到英商匯豐銀行提取十萬元
,當時被招待到經理室奉茶點款,真是現代海上大人家的人,她纔年紀三十出頭
,⾝極細,向來清素打扮,穿⾼跟鞋,有時與四寶及一班朋友從靜安寺路步行
到外灘,走路還勝過男人。
吳家如此豪闊,還在跑馬廳自己轄有馬,此外好開不開,開著一片理髮店,
雖然不靠此為生,亦是對于人世生計事情的至心在意。好像龍鳳鎖里金鳳姑娘的
⾖腐店,遊龍戲鳳里李鳳姐的酒飯店,四寶夫婦亦與街坊小家小戶是同淘伴。店
里的師傅都是揚州人,愛珍也幫同照看,自己做雪花膏,做凡士林,著實有興緻。還做痧藥⽔,每年夏天發到鄉下去普施贈送,只覺海上的夏天,四處鄉下的夏
天,都有人意如新,如浴后輕衫纖縷見肌膚,聞得見汗香。
那莎藥⽔,取名施道世,近似施德之濟眾⽔,為此被控訴,結果也官司還是
這邊贏。對方請的律師是名律師,這里早晨先去電話,叫他識相就不要出庭。他
不領盆。等他從法庭出來,六月天紡綢長衫,油紙摺扇,正要上汽車,忽一人手
抬西瓜往他頭上一闔,糞汁淋了他一頭一臉,逃都來不及。不是那癟三逃,是那
名律師尷尬得逃都來不及。等他到家,又去電話問他味道好麼,他夾起尾巴不敢
再則聲。這律師其后于戰時也來吳家走動,有時打牌,愛珍想起前事忍不住要笑
,但是他並不知。⽩相人做出來的事就是動不動又頑⽪,只不作興下流,所以上
得台盤。
⽩相人只是不作逆倫之事,不作欺侮孤兒寡婦之事,此外只要心思好,做甚
麼都無礙,他做的有些壞事只是等于頑⽪。本來善惡二字在西洋人便成罪福,在
中國民間卻只有是非,而且人可以對它調笑。是非分明,而亦可以相忘。是非分
明是人世有限的面,是非相忘則是無限的面,人世有限而亦無限。⽩相人是無惡
不作,眾善奉行。如三國演義里有讚曹的詩,曰、
是非功罪非兩人遺臭流芳本一⾝
吳四寶即為書生所深惡,但是為海上民間所艷羨,有他這樣的人,無論如何是一
種與發之氣。
⽩相人就是手段殺辣,對瘟孫屈死本來不必客氣,如天地不仁,因為一落容
忍與被容忍,即做人總不得漂亮,古來蕩子皆在這一點上近于黃老。又生意人與
土財主,是也有些不⼊調,四寶常說生意人蠟燭脾氣,你拔他一毫⽑,他也痛
徹心肝,你斬掉他一隻腿大,他倒也不過如此。對這些蠟燭脾氣,不見棺材不落
淚的人,是也要把點顏⾊他看看,使他曉得曉得,是他的錢值錢,還是人家的言
語值錢。
平常我愛易經,愛其無儒與黃老之分。孔子之時,儒與黃老始分,但直至漢
初,亦尚儒俠未分,故孔子之徒有子路子貢,而孟子亦后車數十乘。后來分為讀
書人與⽩相人,讀書人常貧寒,⽩相人常繁華,而漢唐以來開國英主與將相,即
多是⽩相人出⾝,沒有讀書人出⾝的。⽩相人喫四方飯,所以總希望天下人皆好
,到處有弟兄朋友,逢有事情,閒話一句,海上人所謂喫得開。這樣的人世行于
無礙,纔真是文明。現代西洋技術組織的社會,人像珊瑚小蟲,竟然建設起了珊
瑚島,亦那里還有人氣,惟獨中華民國的海上,雖一般是現代的大都市,而仍能
有人情意思,如⾼山流⽔,所以出來得⽩相人。
一天風和⽇暖無事,孔子要幾個學生子言志,子路說的是、“願車馬⾐裘與
朋友共,敝之而無憾。”⽩相人即是這樣的窮做窮,決不寒酸。又子路與人鬥,
正纓冠而死,⽩相人也是頭上一頂帽子,⾝上一套⾐裳,腳上一雙鞋子,必定整
潔。這種慷慨整潔里自有一種心意平正,好比石濤的畫一派野氣,而溫潤簡靜如
⽟。⽩相人皆敬祖先,信仙佛,信時運流年。而因凡事有天老爺,他們做人倒是
穩紮穩打,不作投機之事,膽子大歸膽子大。
吳四寶后來開易所,但他自己從不買空賣空。愛珍是戰時儲備銀行副總裁
錢大魁叫她拿金條房地契做押款,利用鈔票跌值,轉手可以賺進,她都不做。有
個學生子必要她做紗布易來一腳試試,也是託託師娘的財氣,討個彩頭之意。
愛珍只答應得一聲,第二天,就報告賺了四萬元。問師娘要結麼,她叫再博一記
,第三天賺了十二萬元,結了送錢來。她還不要,說自己不曾出過一文,那里就
好當真受起賺頭來了,那學生子說叨師娘的光,他也帶賺了錢了,這一份必定是
師娘的,愛珍纔收了。一二不過三,她就做了這樣一次,再也不做第二回。一則
因為她不貪,要這許多錢何用,二則投機與她惜物之心不合,她可以千金散盡無
吝⾊,總要散得錚錚響,投機可是輸贏都使財物蒙受委屈。這是后話不提。
卻說戰前四寶夫婦本來⽇子過得像神仙,舂夏秋冬像個舂夏秋冬,過年過節
像個過年過節,海上凡有新鮮東西上市,總是吳家先穿著喫用。這份人家的喜氣
是人來客去不斷,各碼頭都有朋友。幫會里的⽩相人有道是三分錢遊得十八省,
凡到一個碼頭,你只要上茶樓,把茶壺茶盃依照一種擺法,自會得有人走過來動
問,問你斫何山之柴,飲何江之⽔這一類的隱話,對答無錯,他即會與你依輩分
見禮,留你一宿兩餐,贈你此去到下一碼頭的盤纏。小角⾊尚且如此,何況吳四
寶。他每年清明去南通上墳,從京滬鐵路趁火車,過江過壩搭船,一路都有學生
子與弟兄淘等候接送,張宴⾼會。到得南通,故鄉是故鄉,⽗老弟子各各有好語
,大家都得到他的好處。南通尚有四寶的姊姊家,常來海上走動,到時到節送來
南通的吐鐵、銀絲魚、柿餅,還有是學生子送的。這些東西,愛珍都親自點檢,
喜愛其有故鄉的好意思,遂覺這里在海上住家亦是有蒂,有花有葉的了。
愛珍也同四寶去上墳過。有愛珍一淘,光景又自不同,南通人夾道縱觀,真
所謂三月上墳看姣姣。漢書里李膺與郭林宗同舟,岸上來送者望之如天上人,也
不必像李膺郭林宗的道德文章,卻是人世尋常皆可以有這樣的風光。他們大家都
留心看這夫婦兩個,女的怎樣待男,男的怎樣待女,這樣的天上人,卻又只是人
世的禮義之人。愛珍是好比“小喬初嫁了”來到這里是丈夫的苗之地,不覺
的對他更加愛惜,更加安心了。四寶是得意自己的家主婆,雙雙回來上墳,謁祠
堂,會親友,好像今天纔發見愛珍是他的,時時刻刻照顧她,克盡男家新婦之
禮。上墳去的阡陌上,上墳回來親友的華堂張宴,皆只為這舂風牡丹人。四寶說
與愛珍、“回南通上墳,我一輩總不脫班,但后輩怕沒有這樣虔心,我與你百年
之后即葬在海上,也為子孫近便。”他今正當極盛之時,卻怎麼就與愛珍說起死
則同⽳之事來?他的意思我曉得,是像古人說的、
羅⾐起舞亂桃李仍指南山松柏心
但是古人好像並沒有這樣現成的句子,倒是我不知不覺杜撰出來的。
⽩相人的富貴榮華,是人爵而亦是天爵,非官非商,而自有福祿壽三星來照
臨,喜氣如⽔。吳四寶夫婦是這樣的無憂無慮,十分知⾜。這里叫人想起陶淵明
的桃花源記,其中男女耕作,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民國世界的海上亦依然好
比是這樣。
三
中⽇戰爭纔起,東南迅即淪陷。四寶有個結拜弟兄陳光宗在湖南當師長,調
來防守錢塘江。他與四寶頂要好,發下來的餉銀都託四寶採辦軍需,四寶都是自
己開汽車赴滬杭公路送去。及后撤退,要四寶跟去,四寶不去。那陳師長是因撤
退時炸毀了錢塘江鐵橋,被蔣委員長下手令槍斃了。
四寶在海上參加汪先生的和平運動,七十六號奉丁默村李士群為頭,初時主
體卻是四寶夫婦,所以陽氣潑辣。四寶當警衛大隊長,內里都是愛珍管事,那些
衛士都怕吳太太,見了她個個樂于聽命。無論七十六號的隊長處長課長,上至丁
李周佛海,旁及滬杭宁一帶軍隊的司令官,如丁錫山程萬里等師長,皆叫愛珍做
大嫂或大阿姐。外頭海上有⾝家財產之人,皆曉得這位吳太太重人情面子,做事
漂亮。
彼時汪先生剛到海上,尚未在南京成立府政,重慶的人就來暗殺這邊,這邊
七十六號亦襲擊那邊。第一次打導報,第二次打大美晚報,吳太太都同道去,因
為說有女人可以順經。吳太太一次還到麗都舞廳去蹤跡對方的暗殺分子,后來又
有幾次士群命她聯絡重慶某方面的密使及共產黨新四軍的密使。她做這些,那里
曉得利害,而宁只是青舂的頑⽪。她的眼睛最尖,只要看過照片,或說了有甚麼
標記,她總不會失瞥或弄錯人。士群每讚賞說、“吳太太不做特工,還比受過特
工訓練的有本領。”但她只如三笑姻緣里的秋香,一個人被她在何處見過,她總
記得起來,好厲害的一對俊眼。詩經里的“美目盼兮”想不到原來亦是這樣厲
害的。
吳太太有一次真驚險。租界巡捕因誤會衝突,同她的坐車開排槍擊,她隨
帶的一個學生子保鏢被彈而死,而她竟安然無恙。這事的起因還是林之江他們闖
的禍。七十六號這班人坐汽車帶手槍過租界,巡捕來查,他叫巡捕上車同到捕房
去講,焉知是開到林之江家里,給那巡捕結結實實的喫了一頓生活纔釋放。又或
者是在鋼甲保險汽車上通了電流,故意引惹巡捕上來喝令停車,用手來開車門要
盤問,被電流一彈彈得老遠,跌倒在地,等爬起來要開槍,那汽車已開走不見了。所以這回對吳太太的坐車如臨大敵。
吳太太那天是出去看醫生,還做頭髮。車子開到靜安寺路大西路口,那里有
英租界的巡捕堆疊沙袋為堡壘,盤查往來行人,上來喝令停車,要查手槍護照。
吳太太叫保鏢把槍出,等回不怕捕房不送還。保鏢不肯,說先生派我跟師娘為
何事,槍被繳去,還有面子?正在爭持,豈知那巡捕手里的槍就一聲響,打著了
保鏢。吳太太看得分明,他倒是走火,並非存心。說時遲,那時快,保鏢只叫得
一聲師娘“彭!”的還過去一槍,那巡捕就倒在車輪邊馬路上死了,保鏢是死
在車上前座。當即別的巡捕都趕來向著汽車開槍,隨后捕房出動應援的大隊也趕
到,一時槍彈如雨。
愛珍此時倒反神志清靜。從前一二八之役,十九路軍在海上抗戰,虹口流彈
亂飛,她的⺟親說過,一個人只要心思正,子彈會來避人。愛珍想今生沒有做過
壞事,今天如要死于非命,那是前世的事。她坐汽車里端然不動,玻璃的碎片飛
濺得她一⾝,她怕飛著眼睛,用手掩住臉。
這時卻聽見英國巡捕的一個頭腦在說,車里是個婦人呢,想必已經死了,命
令停止擊,他走近來看,卻見是吳太太好好的坐在車里。當下正說話,卻見
滬西那邊塵頭起處,七十六號的大隊人馬趕來,是剛纔有人看見回去報告,林之
江一班狠將聽說大嫂被人欺負,連機關槍都背下來,這邊巡捕一見也緊張起來,
兩邊展開陣勢,要放排槍機關槍衝殺。吳太太趕快下得車來,揚手向自己人那邊
叫、“不可開槍,不然亂槍真要打死我了。你們把槍都繳給巡捕,這不是動打手
的事,有外可以講。”眾人依言,簇擁得吳太太回來。
四寶一見子無事回家來,趕快叫人去普善山莊施棺材二百具,一面在堂前
點香燭謝神佛祖宗蔭祐。一時四親八眷,弟兄淘里與學生子都趕來慰問,看見吳
太太的坐車彈痕如蜂窠,人竟會無恙,大家驚奇不置。就有沈姐小與弟媳婦及過
房女兒等圍隨著吳太太,幫她整髮換⾐,把頭髮打開一抖散,豁朗朗都是玻璃屑
,大⾐袋里一顆子彈,更不知是怎樣進去的。此時偌大的吳公館,黑壓壓的都是
親友與家人,連到沒有隙地,吳太太且是不要休息,她兩大碗飯一喫,只顧說剛
纔的情景。她的精神又好,說話的聲音又響。她是正當人生得意的極盛期,便怎
樣的驚險也都成了是能幹,是慶幸,得千人讚歎,萬人傾聽。
然后捕房亦派人來慰問。吳太太到工部局向那英國人政治部長大鬧,必要工
部局賠償汽車,保鏢與那巡捕一命對一命死了,但是保鏢的出喪要在租界通過,
由捕房致祭,以為謝罪。工部局只可一一答應,從此七十六號的人可以帶武器過
租界了。
翌年四寶做四十九晉一生⽇,與吳太太的生⽇,併在一起,擺酒唱戲做堂會
三天,京戲荀慧生麒麟童,越劇傅全香姚⽔娟,及申由的名角都到,酒席總有幾
百桌。正當三月初,愛珍穿一件醬⾊的旗袍,襟佩一朵牡丹花,她的人就像舂
風牡丹,剛開到八分,沒有遮攔,而自然含蓄不盡。她首飾亦不多戴,只帶一隻
鑽戒,二十克拉。華堂張宴,她來到人前那股風頭誰亦不及。別人的富貴多是限
于一格,惟有吳家的是上自王侯將相,下至負販走卒的人世風光無際。
四寶夫婦待李士群夫婦要算得盡心。李士群的太太葉吉卿樣樣都要她為能,
樣樣都要她為先,吳太太都讓讓她。不為怕她,不為有所貪圖,而只為世人有各
式各樣,吳大太待人,好比是江河之⽔曲折貼地而流,卻也不覺得自己有何委屈
難伸,做人本來是要這樣纔有深意。饒是這樣,李大太還要妒忌,因為無論李士
群有怎樣的權力,葉吉卿亦以夫貴,總比不得吳四寶夫婦在海上人頭上的風光。吳太太待李士群,亦像待李太太的貼心貼意,士群凡託她做一樁甚麼事,她都
慡慡氣氣,切實有信義。故此李士群非常看重她,況且士群也要算得是個英雄,
他倒真是歡喜吳太太的。可是愛珍這個人依然好像她十七八歲時的一片光明離
,著不得男女之愛,而且她調⽪,看見不對會得脫⾝。亦因她待士群的親情敬意
,正能克琊。
后年李士群毒殺吳四寶,像趙匡胤天下成了,就來斬鄭子明。一次潘三省做
生⽇,擺酒做戲,陳公博周佛海丁李等都到,丁默村上戲台扮呂布,唱了⽩門樓
,必要吳太太也上台,吳太太就演了賀后罵殿,李士群在台下看了,有動于心,
與人說吳太太真厲害,她還罵人。而我倒是想起了⽩蛇娘娘與法海之事,那法海
和尚只為盜憎主人,物惡其上,佘愛珍好像⽩蛇娘娘的妖氣,李士群可是雖有天
兵天將亦無意思,海上人頭上的風光還是于他無份。愛珍這樣強烈的人,四寶會
遭此大變,她當下像孟姜女哭萬杞梁,險不哭倒了長城,但是她能忍,人家來說
是李士群藥死的,她反為撇清,不承認有這樣的事。她的能忍,是對人世愛惜無
盡。彼時士群的衛隊有的仍是四寶的學生子,來與師娘說要為先生報仇,吳太太
道、“你們不要,你們若做出來事,師娘先就不好做人。好花讓他自謝。”她說
的好花讓他自謝,還比老子說的“不敢為天下先”來得好。吳四寶雖死,他的喪
葬亦還是風光,吳太太過的⽇子亦還是歲月悠長。比起后來李士群也被熊劍東毒
殺,死得那樣黯淡,做人真不如凡百看開些的好。士群死后,部下皆反,林之江
等要為難李太太,愛珍還保全她,說林之江男子漢大丈夫不向孤兒寡婦報仇,纔
攔阻住了。是要有愛珍這種氣度,所以能人世不傾動。
愛珍自此只是無思無慮,無憂無愁的過⽇子,學起唱京戲。她是唱小生,起
四郞探⺟裏的楊宗保。小生的嗓子似生似旦,是年青人初初男女分界,使人不覺
得他的富貴,而只覺得他的清華,不覺得他的權力,而只覺得他的英氣。眾人都
驚異,吳太太怎麼初學就唱得這樣好法。她是唱出了她自己的人。此外吳太太是
到朋友家裏打牌,對周佛海太太,熊劍東太太,黃吉等,她只是慡慡落落。
黃吉是潘三省的太太,潘三省還有個王三妹,一次在潘家酒席場面上,來賓
中那位非常霸氣的太太要替王三妹主張,倒使得潘三省面子上不自然,偏是吳太
太拿話幫了黃吉,當即平定。黃吉京戲唱得很好,相貌是臉的上半部得生得美,
可惜沒有地角,若拿手掩了下半部,單看她的額角眉⽑眼睛,那聰明漂亮是好比
會說話兒一般。她先是王曉籟的妾,如今嫁了潘三省亦是聞人,但從早年就有個
留學生追求她,那男的是個文靜有真情的人,等她等到了如今,后來黃吉到底跟
了他了,潘三省也夠漂亮,一直到分別都敬重她,是平時買給她的東西都贈與她。黃吉自此果然拋卻繁華,與那男人一心一意做家常夫去了。
吳太太頂親的朋友是簡太太,兩人同在啟秀讀書時就要好。簡太太的男人早
故,當初結婚時就有病,花燭是為了沖喜。她男人的同學鍾可成,兩人在美國留
學一道回來,因一個病重,婚事都請他料理,簡家是海上有數的大家,鍾可成留
學還受他家栽培,視如子侄,所以與簡太太就相愛了。簡太太的娘家夫家都是有
名望的大人家,面子上不能有再婚之婦,公婆亦明知就裏,只是不說穿,且仍分
了長房的財產給她。那鍾可成真是好角⾊,做易所大去大來,人又聰明,膽量
又潑,而且正直,對著杜月笙他都說話不賣帳,對著李士群夫婦他亦會當面批駁。戰時重慶要人在海上的財產多是託他經管,他處在這樣複雜的環境,對汪先生
這邊的人與在海上的⽇本軍,都不覺有甚麼要講應付,實在是他的才氣非凡。他
又相貌生得好,海上多少女人傾倒于他,他為了簡太太,十餘年來終不結婚。直
到抗戰勝利后,世事大變了,他兩人纔去美國成了夫婦。鍾可成在美國仍做易
,越發大風大浪,一次蝕了二百萬元美金,后來又翻回來。
卻說在海上的那幾年裏,簡太太⾊⾊照顧鍾先生,當他是丈夫服侍,有幾次
可成做易失敗,還拿簡太太的首飾去抵補,然后又贖回來還簡太太。可是兩人
還是分開住,顧到簡家的名聲。朋友亦都知道,不過不說穿。便是簡太太與愛珍
這樣知己,鍾先生亦常來吳公館打牌,可是都不說起她與鍾先生的戀愛。他們兩
人的事本來有些不應該似的,然而真有人世的約于禮。莊子說的天地之間有存而
不論,就是好比他們兩人的事。而朋友之間,連簡太太與愛珍這樣的親密亦不說
,又真是人之相知,在相知心。他們兩人的事,真是大人之事。
吳太太還有是與錢大魁太太要好,常去錢家打牌。錢太太卻說與吳太太知道
,她到錢家亦是再嫁,前夫是銀行家,錢先生也在那銀行裏,年青位置低,有一
段兩相情願的追求情節。如今錢先生當了央中儲備銀行副總裁,當初貧寒出⾝,
也多靠了錢太太手頭一點底子。婦人的私情,在當時的多少為難之處,成功之后
卻覺得本該是這樣的,因為兩人都是正經的,如今錢太太追敘那一段情節時,就
只是個端然。小時我每被⺟親叱道、“大人在說話,小人不許吵。”錢太太與吳
太太即是這樣的兩個大人在說話。可是隨即搭子來齊了就打牌,都是女太太們,
一面講論燒小菜做點心。
吳太太的一只炒辣醬是沒有閒話講,還有是她做的泡菜,大家喫了都說鮮潔
,那樣簡單的做法,卻他人看了樣子照著做,亦到底難傳授。吳太太燒的洋蔥牛
排,那種好法,在別處就怎麼也不能喫到。她又傳授一班太太們喫田螺,她炒的
田螺,大家都爭搶,錢先生他們回家來見了,說、“怎麼這樣鄉下氣,野蠻!”
嘗得一嘗也說好喫,要討添了。這班太太們是吳太太今天在那家,就大家都到那
家,好比愛珍的⾁是香的,恨不得把她臠切了大家分了去做香袋兒。
那時吳太太也有個男朋友,是在重慶系銀行做事的。常買⾐料送吳太太,他
上寫字間落寫字間,行動都打電話報告,三⽇兩朝來吳公館。那人是有太太的,
那太太也是愛珍的女友,明知是不可能的,連握手都沒有過,吳太太卻也心喜,
一種私情,彷彿只是晨起梳粧好了,自己⾝上的一股香氣。她就索只是糊里糊
塗遊玩過⽇子,南京鎮江她都去玩了。
南京是外部長褚民誼招待她遊中山陵,她也到過丹鳳街石婆婆巷來看我。
那時我當法制局長,家裏可是簡單得像中學教員的一樣,記得是舂天,忽一⽇下
午吳太太帶了她的女侍從沈姐小來到,我又喜歡,又敬重,只覺得這樣的客廳與
她諸般不宜,連沒有留她多坐一回。鎮江是吳太太有學生子在當地方官,接師娘
在他家裏住了兩⽇,鎮江的風俗大約像蘇州,早晨蓮子桂圓⽩木耳燕窩,點心要
上好幾道。午飯有一種銀絲魚,透明如⽔。愛珍是丈夫在時享丈夫的福,丈夫不
在了亦還有本⾝之福。
彼時吳太太這樣糊里糊塗過的⽇子,好比李⽩的烏棲曲、
姑蘇台上烏棲時吳王宮裏醉西施
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銜半邊⽇
銀壺金劍漏⽔多起看秋月墜江波
東方漸⾼奈樂何
這首詩雖然是戒荒,卻與“山中無甲子”一樣,有悠悠人世,千秋萬歲之感。
而后來是不知何年代,忽然抗戰勝利了。⽇本降伏的那一天,吳太太接到電
話,她還說這可好了,又焉知重慶的人回來辦漢奷,把她也下獄,抄沒財產。在
南京府政這邊相當有地位的人,吳太太與有往來的,此刻忽然三三兩兩暴露其⾝
分,原來是重慶派來做間諜的,又還有是新近纔與重慶搭上了關係的,若男若女
,都鼻子翹得百丈⾼,開出口來,只有他家是人面前的人,除了他家,天下人都
要殺頭了。吳太太一見這種情形,就宁可喫官司,也不向他們求救。又還有是來
獻殷勤,說自己的妾是戴笠的情人,要做海上敵產接收委員了,叫吳太太把財
產過戶在他的妾名下,可得保全,吳太太卻宁可統統開單子給了府政,總不
做塞狗洞之事。如果她被殺,財產被沒收,那是府政理曲,她失敗亦如金石擲地
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