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於一人
【忠于一人】
彼時淪陷區各人任意而行,如蘇詩“縱橫若無主,蕩逸侵人寰”而其中有
小心端正者,那是汪先生,我就忠于他。共產黨說忠于民人,但我亦不是民人,
你亦不是民人,他亦不是民人,民人在大家之外,都要大家都為之服務,到底冤
屈。我宁喜古詩的“⽇月光華,弘于一人”又說“夙興夜寐,以事一人”又
說“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原來你自⾝即是天下人,故君子居其⾝正而天下自
正。又你必有個同心之人,或是⽗子兄弟夫或是君臣朋友,同心打得江山,你
見他就是見了天下人了,你待他君臣有義,⽗子有恩,兄弟有序,夫婦有別,朋
友有信,你也就是待了天下人了。我與汪先生有這樣現前人⾝的可喜。我每念不
合則去,且幾次想要造反,其實我還比誰都更忠于他,還都的頭兩年里,我要為
汪先生建立中心勢力,那意思有似尊王。
還都之初,華北政務委員會仍是個特殊的存在,華中各省市縣長與軍司令官
亦尚是維新府政的舊人,此外湖北江西福建廣東更尚在⽇本軍佔領下,連行政尚
未還。而汪先生的幹部,內里又分公館派與周佛海派。彼時五院除行政院外,
等于虛設,行政院長及軍事委員長皆是江主席兼,這且不去說他。但軍事實力宁
是在綏靖軍總司令任援道之手,他與內政部長陳群都是維新府政的舊人。財政部
長則是周佛海。周佛海還兼央中儲備銀行總裁,特工委員會主席,及警政部長。
周佛海的人有梅思平羅君強丁默村,梅為工商部長兼糧食部長,羅為中政會祕書
長,丁為社會部長,其中工商部及糧食部在彼時⽇軍物資統制下有一種變態的重
要。公館派惟陳公博為軍事政治訓練部長,林柏生為宣傳部長兼青少年團長,
我為機關報總主筆,這些都是要有像北伐時的⾰命氣象纔能發揮力量,現在可是
還不及周佛海派把持的機關實惠。公館派尚有陳舂圃為行政院祕書長,褚民誼為
外部長,陳舂圃還好,民誼本無用。
第三年海上市長維新府政舊人傅筱庵被刺,由陳公博兼任。李士群加⼊公館
派,繼維新府政舊人陳則民為江蘇省主席,並利用清鄉的軍事關係,相當可以控
制陳援道丁錫山謝文達的地方部隊。尚有陳君慧新任為經濟部長,陳昌祖新任為
空軍署長。公館派的勢力是較前強大了。但周佛海派亦推傅式說繼維新府政舊人
當了浙江省主席,又羅君強新任為司法部長兼稅警團長。
維新府政舊人的地盤如此逐次讓了出來,是與⽇本的態度變化有關。更后⽇
本在東南太平洋的軍事益益逆轉,得改變國策,要尊重南京國民府政,連⽇軍
佔領體制下湖北廣東等省的行政亦了出來,公館派陳耀祖當了廣東省主席,楊
揆一當了湖北省主席,林柏生當了淮海省主席。可是周佛海派亦羅君強當了安徽
省主席,又浙江省主席由傅式說到梅思平到丁默村,一直在周派之手,他們招兵
買馬,還比公館派更聲勢浩大。舊時維新府政的軍隊,他們畏懼李士群,多去依
附周佛海。還有在⽇本軍直轄下的雜牌軍隊,現在改編直屬央中了,但他們亦與
周佛海相結。
其后李士群死,江蘇省主席又落于維新府政舊人陳群之手,而陳群的內政部
長則為周佛海派梅思平所兼。南京府政自始至終,周佛海派的勢力一直咄咄人
,不然抗戰勝利時這一朝人的收場將不致如此。
但汪先生還是保持他的尊嚴,無論外對⽇本,內對各派,他若說不可,便⽇
本軍人亦要避他三舍,便周佛海亦還是畏懼的。汪先生到底是辛亥⾰命以來的人
物,北伐當年他就做過國民府政第一任主席,現在亦仍是那樣火雜雜的人格,他
的其實是大人的尊嚴,只覺他真是有地位的,這種地位倒不是做了主席就能有。
后來汪先生去世,陳公博代理主席,對周佛海就完全沒有辦法,所以怎樣的現代
政治,亦還是人存則昌。
我不喜周佛海他們的不忠于汪先生。其實誰亦沒有對領袖宣誓效忠的義務的
,若有志氣,是雖造反亦可的,我只不喜周佛海他們的沒有志氣而有野心,在人
前那種觸目的霸佔僭越的存在。所以我與他們為事還在其次,而宁是不喜他們的
為人。
周佛海有湖南人的熱情才氣,本倒是個豪慡的,但是當過共產黨員的人精
神上有一種空虛,而又無忌憚。⽇本在太平洋上軍事逆轉,王克敏的華北政務委
員會始尊重南京,汪先生派周佛海前往宣喻央中意旨,他到北平威勢暄赫,自言
書生有今天的顯達,生平之志已遂,他說這話亦有可愛,但他是熱情與直慡亦以
之行其奷偽。他后來看見勢頭不對,又暗通重慶,結果重慶人回來了,他還是熱
淚滿面,死于獄中。他的現實主義異于人世現前,他死于自己佈置的機阱,因他
的權謀活潑不能即是天機。
梅思平是官僚徹了骨,加上現代人的理智,他對行政法精透精透,真個是練
達有才幹,做事的派頭與說話非常得體,甚麼他都不喫驚,可以神⾊不變。一次
李士群向汪先生說某事外間輿論不好,他意思要打擊梅思平,汪先生即座問梅,
梅卻平靜簡單答道、“請先生惟以不變應萬變。”以不變應萬變這句話本出在新
近汪先生的文章里,汪先生聽了點頭。士群回來告訴我,笑道、“那梅思平果然
厲害,我說了十句八句,不敵他一句。”梅于抗戰勝利后被審判,他不求饒亦不
認錯,死后他的自辯書曾在大公報發表,說汪府政當年承敗戰之餘,訂屈辱條約
,與現府政的抗戰勝利而亦屈辱承認雅爾達協定,同樣可得現實政治家的諒解,
我讀了很不喜。梅的現實主義竟是另一種本⾊,本⾊到人世之情他一概無動于中。
梅思平與陳群恰好做一對,雖然一個是周佛海派,一個是維新府政舊人,兩
人都是能吏,而且私生活都是一塌糊塗。那陳群,是過去跟蔣先生時為對付⾚化
,他殺人殺得多了,與楊虎被稱為“養虎成群”變得像西洋的⽝儒學派。他卻
又除了玩女人,還收集圖書。他為內政部長,鴉片便在他手。他與周佛海梅思平
三個都是沒有人世的大信,卻又都有才氣,他那才氣像灰⽩的天宇中一片刀光。
陳群是抗戰勝利時他堅持不能投降,勸陳公博擁兵自固,看機會與蔣先生講條件
,但被周佛海所阻,當晚他就自殺了。
這三人都是狠將,且都是見過大場面來的,其實有著他們修煉得來的⾼級東
西,如同一種藝術的境界。我與梅思平,與陳群不,但和兩個都少往來,偶
然相見了亦話不投機。我是凡見世人,即有一種親近之意,可是梅思平陳群我與
之當面亦不見其人,想要與他們玩玩亦玩不起來的。我有些不⼊他們的眼。只是
我並無事情要與他們相共,他們亦沒有事情犯到我手上,所以不曾發生衝突。我
與周佛海倒是還可以傾談,我且與羅君強相當要好,羅君強亦是能吏。公館派與
周佛海派界限相當深,惟我不管這些,與周佛海本人近于要發生情了,但是到
底兩路,我就著實鬥了他一下,解除了他的特工,使李士群直接成了汪先生的人。
但我鬥周佛海只是即景生情,而與李士群亦是無意之合。還都那年夏天,諸
人在南京各有所忙,海上惟我李士群兩個次長留守,李是警政部次長。我要照看
中華⽇報,他要照看七十六號。但是兩人迄未相識。忽一⽇無事,我想到了去七
十六號玩玩,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是特工機關,我向來對那班人正眼兒也不看一
看的,偶然卻把來當作閒遊之地亦無不可,當它是千家詩里的“雲澹風輕近午天
,傍花依柳過前川”那李士群正在想要跳過周佛海的管轄,只苦無路可以直達
汪先生,見我來到,好比天上掉下了寶貝。我亦愛他個人才,且對七十六號印象
甚好。七十六號當初是著實陽氣,宁像梁山泊忠義堂。
那李士群,后來在汪府政可比太平天國的北王韋昌輝,變得與我為敵,作惡
過多而死,但我仍想念他。雖如⽑澤東這班人,亦有使我神旺,這樣的敵人還比
友人來得響亮。李士群豁達有膽略,像他這樣的人是孫中山先生亦要用他,汪先
生亦要用他,⽇本人乃至共產黨亦都要用他的,雖明知他跋扈,但是他聰明,做
人本來是人騙人。人唐綠珠詩、“此⽇語笑得人意,此時歌舞稱人情。”李士群
在人前亦有這種漂亮。
可是汪夫人來海上,我為李士群先容,汪夫人卻不喜道、“七十六號是⾎腥
氣的地方。”我說、“特工除非把來廢了,既能來廢,則應直屬于元首,如今直
屬于周佛海,世上各國無此例。”汪夫人纔說、“那麼你告訴他可以來見我。”
我去南京又與汪先生說了,汪先生亦纔初次召見李士群。我向江先生進言撤廢特
工委員會,改設調查統計局,在軍事委員會之下。汪先生就與陳公博研究,還在
看時機。
那周佛海已稍稍知覺,一晚他在海上宴請公博士群,見公博已醉,拿話挑他
、“公博你要當心你那女寵莫國康被胡蘭成搭去。”公博還言、“你還是當心當
心你自己,胡蘭成在造中心勢力,要解消你的特工呢。”士群回來趕忙告訴我。
翌⽇一早我往南京,果然與周佛海同飛機,他是要去向江先生哭訴。我卻比他先
到主席公館,與汪先生說了,汪先生笑起來,說道、“公博竟說了出來麼?”汪
先生便是能把尷尬事情亦變成滑稽好玩的驚訝。
佛海隨亦來見汪先生,我且避到樓上,等到他走了,纔又下來到客廳里。汪
先生還是笑,一見汪夫人進來,他說、“哈哈,公博都對佛海說了。”汪夫人卻
罵我、“為甚麼要與莫國康這樣輕賤的女人來往?你與公博恰好配對,一個老糊
塗,一個小糊塗。下次公博來我也罵他。”那莫國康是國民⾰命軍北伐時已跟陳
公博,現任立法委員,為人喜勝好強,仍像當年做女學生的風頭,惟不⼊江夫人
的眼,但我只在眾人前見過她兩次。
我的建議不久實現,成立了調查統計部,部長李士群。我原來是說的調查統
計局,現在改為部,規模更大,而且像公開質。汪先生本不喜特工,他的意
思宁是要使之政治化軍事化。但調查統計部到底不能是一個綜合的武力機關,而
后來李士群竟能集特工,軍隊,行政,及經濟權力于一⾝,那是靠清鄉。
清鄉的起因也是我,真真是事與願違。組府還都第二年,我已完全脫離中華
⽇報,自己創辦了國民新聞。國民新聞開辦時,機器與館址是李士群弄來給我的
,在他算是報答,我就借這個報來重申和平運動當初的主張,拒絕承認現狀,不
肯稱和平區而仍稱淪陷區,且指出淪陷區與抗戰區是一個中華民國。當初說“和
即全面和”現在汪先生既改為“以局部和平蘄致全面和平”我就提倡要⽇本
“從局部撤兵做到全面撤兵”我想着去問李士群,如何使⽇本軍先從江蘇撤退
,由我們自己來維持秩序,你有這樣的武力可以接防麼?他說、“我有特工與警
察,你只要說得動汪先生,你尽管一口答應下來。”我就到南京見汪先生建議,
汪先生亦果然向板垣大將提出了,板垣竟同意,惟單是察警與特工不行,必要軍
隊接防軍隊。結果成立清鄉委員會,汪先生自兼委員長,李士群是主任,可以用
汪先生的名義指揮南京府政在江蘇的一切軍隊與行政及經濟機關。
那天士群到虹口去與⽇軍接洽,開始這新工作,去之前我再三關照他必須堅
持⽇軍一地一地撤退的程序,他答當然,他回來時非常⾼興,臉上帶酒意,我問
他,他裝醉大笑道、“我不覺世界上的人有何難對付,便是⽇本軍也好對付,世
界上難對付的人只有胡蘭成。”我當即甚麼都明⽩了。原本內定我當祕書長,李
士群當參謀長的,現在我決定退出。那清鄉,變得只是幫助⽇本軍維持佔領地秩
序,並對抗戰區封鎖物資,為這件事我很遷怒于汪先生。
正值我沒有好氣,財政部卻發表了新近與⽇本簽訂的經濟協定,國民新聞就
在社論上指名財政部長周佛海,罵他喪權辱國,那社論是陶希聖留下的學生鞠清
遠寫的,但我是社長,我發下去叫登載的。是⽇周佛海恰好在海上,儲備銀行的
人告訴他,他一讀非常狼狽,第二天他返南京見汪先生引咎辭職,說、“財政部
的處境是整個府政的處境的一部份,我要不這樣做也無法,但胡蘭成罵我句句有
理,我要說他不對也無法,為顧全府政在國人面前的威信,只可我辭職。”汪先
生慰留他,下令免我的宣傳部次長職。我在海上,林柏生寫信給我、“先生因你
是自己人,你還是來京見先生,當有所面諭也。”但是我回信說不去。
我免官無事。忽一⽇我想要到吳四寶家里去玩玩,向來我去七十六號,惟與
李士群說話,對他的部下我眼睛里不看人,一次萬里浪來我家里見我,呈上李士
群的字條,我問他、“你是萬里浪?”他答、“是!”他立正報告畢,又敬禮退
出。那萬里浪是后來李士群死了,特工都歸于他。吳四寶則我幾次聽見他的名字
,但亦不在我心上。前時我每去李士群處回來,士群必要親自送我,一次卻有個
彪形大漢說“我送胡次長”他便給我開車門,自去坐在司機旁邊,我當他是保
鏢,倒要與他一句口,也是對下人體諒珍重,給他面子之意,等汽車已進美麗
國衖堂,我問他、“你貴姓?”焉知他答的是、“敝姓吳,小號四寶。”我笑道
、“你很有名。”他說、“不敢,四寶小時失學,不曉得道理,要請胡次長教誨
的。”車子到門口停下,他先跳下來給我開車門,我亦不曾客氣一聲請他進來坐
坐,他自己有汽車跟來,就這樣讓他回去了。
吳四寶家里廣有亭台樓閣,海上的⽩相人黃金榮已老,杜月笙到重慶,青幫
就只有吳四寶如⽇中天。那天他正在家。與一班學生說話,聽說我來到,就撇了
眾人出來接,請我到花園里,叫人移過藤桌藤椅請我坐,又叫他的太太親自送
威士忌酒來,他自己在禮不飲,只恭謹相陪,他與我文武不搭擋,沒有多話,我
飲得兩盃,略坐坐亦就告辭,他送我出大門,還像從前一樣給我開車門。史記里
有韓信貶為淮陰侯居長安,一⽇過舞陽侯樊噲第,噲大驚,擁篲跪,曰、“不
意大王乃肯幸顧臣。”韓信進去略坐了,坐出來,笑曰、“生今⽇乃與噲等為伍。”這與我有像有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