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涯道路 § 震來虩虩
天涯道路
【震來虩虩】
聯合國軍中國戰場總參謀長何應欽發出命令,武漢的飛機火車及長江船舶全
部集中聽候調用,不得擅動。只有一隻⽇本傷兵船開往南京,我即搭這隻船,由
⽇本總領事館軍司令部及憲兵隊各派一人護送,與我皆改扮傷兵。行前我見了富
岡祕書,託他帶信與訓德,富岡了永吉,永吉卻未到。
我們到碼頭去時天尚未亮,漢口的大鐘叮叮噹噹,夜氣森嚴,街上暗處有⽇
本哨兵上來盤問,見是軍司令部的汽車,敬禮而退。及至江邊,見傷兵都在排隊
點名,為時甚久,上船已東方發⽩,江⽔都是雲彩。我小時到杭州去讀書,過蒿
壩換船要走一段路,⽇頭初出,月亮尚在天邊未沒,真是⽇月並明,而現在我亦
仍像初出茅蘆,去到外面天下世界。
船艙里我們與許多傷兵的舖位排在一起。看人家敗戰,我惟心里敬重,且我
亦憂患方始,人變得柔和了。他們都很靜。我因是冒充傷兵,避免開口。他們的
大鍋米飯極甘香,連湯與餚都有一種像齋供的淨,佛法眾三寶,大眾之食原是天
人饌,承他們亦分配與我。在船上三⽇,過九江蕪湖等碼頭,⽇本居留民團擲下
船來一⿇袋一⿇袋都是餅乾,卻連一陣說慰問與道謝的小小熱鬧亦沒有。一則船
亦不停,岸上的代表不到艙里來,艙里的傷病兵更不探⾝望一望岸上,惟立在船
頂的接取贈物罷了。隨后拿進艙里分給大家喫,我亦有分,他們喫時,惟有切切
之意,縱使想要勵,亦已甚麼言辭都不相宜。他們連鄰席的人早晚在一起,亦
少有談。
前幾年我去⽇本,船在海上楊樹浦要啟碇時,乘客都出來立在船邊,岸上⽇
本人一隊隊唱歌揮旗相送,船上播音機開起“君之代”樂聲與黃浦江⽔一同在
舷外流去,天上⽩雲移過⾼桅,那大巨的船⾝已離岸緩緩開走了,他們的海洋國
家真亦使人神旺。但現在這隻傷兵船在長江悄然行駛,另是一種莊嚴。我鄰席臥
著個⾚痢病人,便穢都由看護婦過來服侍,而我竟亦不畏惡。臨死時看護婦頻頻
叫他“遠藤樣”這樣年紀青青的。于是拿來一面⽇本國旗蓋在他⾝上,敗戰的
苦難的祖國,國旗亦尚護他的兒女。同艙的人們連不驚動,亦不歎息,一種親情
,到得浮華都盡,對世上萬事像參禪的似有所悟。
我去盥洗時到舷邊立一回,船在中流行,兩岸遠樹如薺,依稀有炊煙人家。
抗戰勝利的感覺不是熱鬧,卻看山只是山,看⽔只是⽔,不可以有甚麼聯想,那
里的炊煙人家將如何作我隱⾝之處,亦竟無從安排。人世于我的親情如此分明,
卻毫無狎玩姑息,我不噤微有惶,但不是弱者的哀意。我不過是一敗。天地之
間有成有敗,長江之⽔送行舟,從來送勝者亦送敗者,勝者的歡譁果然如流⽔洋
洋,而敗者的謙遜亦使江山皆靜。
九月五⽇到南京,陳公博已出亡⽇本,周佛海為京滬衛戌總指揮,周佛海早
通重慶,此時遂行宮,陳公博行前曾召開緊急會議,陸軍部長蕭叔宣與江蘇省
主席陳群主張舉兵反抗,散會后蕭叔宣出門口即被周佛海的人擊殺。陳群是歸宅
后自殺。現在南京已由重慶的副參謀長冷欣帶了兵來接管,惟尚賴⽇軍在維持秩
序。
我進⽇本陸軍病院,住的將官房間,翌晨冷欣派人帶了翻譯來慰問傷病兵,
來我房門口宣述蔣主席的德意,那人說一遍,翻譯覆一遍,致敬而退,而我是傷
病者,可以臥不理。晚應⽇本憲兵隊祕密招餐,詢知⾕大使及岡村宁次大將皆
已往海上。座中間我如何看麥克阿瑟與⽇本,我說、“情形要比你們現在所想像
的嚴重百倍,但是⽇本有二千六百年的歷史,且二十世紀無亡國。”
第三天我改扮⽇本軍少佐,由憲兵隊佐官三人陪同坐火車離開南京到海上。
⾕大使為我安排匿居虹口一⽇本人家。清⽔與池田來看我,叫我安心,等到與⾕
大使同機飛往⽇本,我道、“⾕大使還能平然歸朝述職麼?”⽇本人是沒有對外
國敗戰的經驗,大禍當頭都糊塗了。又有兩隻⽇本兵艦逃走,祕密來邀我同乘,
我亦謝絕,后來一隻被美國兵艦截回。前此還在漢口時,三品隆以大佐轉任師參
謀長,于敗戰之前帶了他那一師團兵開往滿洲,漢口的⽇本友人要我趕去還來得
及,可以雜在隊伍里同行,我亦好得沒有去。又有要我與他們坐一隻漁船,飄到
⽇本的那一島都可以,但是我要逃還是逃在中國的民間。
海上早晚飛機不斷,重慶的兵將與美國軍人絡繹來到,但我不肯輕易就逃。
魚兒驚走,也要撥剌一聲,起浪花,獅為百獸之王,正月里綽獅子,舞罷而去
,也要搖頭擺尾,時或一掉⾝。我經由池田向⾕大使提出書面建議,要在華⽇軍
拒絕投降,而與南京府政的軍隊合編,建立于中國民間,變成中國的⾰命軍,加
以政治的運用,可使重慶知禮,延安亦不得乘虛,美國見⽇本尚有在國外的軍隊
未降伏,亦不敢欺壓⽇本太甚。又這是中國的事情,美國不能那樣隨便派兵來登
陸或投原子彈的。
可是時經一週,⾕大使與軍方面討議不決。時乎時乎,我該急退,遂提出另
一建議,趁⽇軍今尚物資金銀在手,保留我們⽇后再起的政治資金。此亦討議不
得結果,因為這樣大的數目無法存放或隱蔵。我不能再等待束手被擒,真是此時
不走,更待何時了。走之前我寫了一篇文章,與池田那篇文章是“寄語⽇本人”意思說、“我今出亡,此后歲月,與你們一樣生于憂患。太平洋戰爭與汪先
生的和平運動,多可反省,但亦自有其陽氣的一面。歷史不在于悔罪,而在于荊
棘中撿善拾福,莫以今⽇故,遂忘夙所親也。自茲中國將內亂,此⾝未死,尚得
重論。國際亦美俄將衝突,東南亞將出現許多新獨立國,五年后⽇本可擺脫敗戰
的束縛,十五年后國勢可以恢復。不必報仇雪恨。恢復亦非戀舊,固知天命惟新
,又海⽔自然無宿穢,人則能淨耳。人事有可量有不可量,仍期各愛體素,他⽇
相見,何殊平生。”池田拿去翻譯了寄到東京,當時他們不敢登載,及后我再到
⽇本,⽇本人尚多有保存。
九月二十邊,我住的這家⽇本人家的主婦引我上三樓,移開⾐櫃,有壁⽳可
通頂閣,我不懂她說的⽇本話,只知是國民府政的人近要來調查⽇本居留民,她
教我屆時到頂閣躲蔵。我謝謝她,當時心里很難受。我若被捕,宁可像晁錯的⾐
冠斬于市曹,亦不願被從底下,或置物間拖出來。又翌⽇,我遂出走了。
我離開虹口,是青芸來接,至愛玲處一宿,沒有叫兒女來見。翌⽇即轉杭州
,渡過錢塘江,不再回頭。我只帶一兩金子,一隻包袱,里邊換洗的⾐裳,青芸
為我趕織了一件⽑線衫,路上好穿。訓德的一張照片亦給青芸收好,隨⾝不帶。出亡真是大事,我連沒有甚麼話要囑咐青芸,青芸最知我心,她亦不愁不懼不
涼。惟對愛玲我稍覺不安,幾乎要慚愧,她是平時亦使我驚。洛神賦里有翩若
驚鴻,西廂記里有驚艷,紅樓夢里林黛初見賈寶⽟喫了一大驚,及史記里韓信拜
將,一軍皆驚,還有天際烏雲帖里的隴上巢空歲月驚,我從愛玲纔曉得人世真是
這樣的令人驚。但我當然是個蠻橫無理的人,愈是對愛玲如此。
渡過錢塘江,在西興公路坐紹蕭共公汽車,與小販工匠村人村婦坐一起,看
他們這樣的活潑新鮮,人世一切都真實,我不覺坐得更端正起來。是因為敬。是
因為我有憂患。⾚壁賦里“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愀然亦感情不蕩
逸,卻容態更加端正起來,我小時只知順口讀過,現在纔曉得他的好。
我走后不過十天,京滬各地即開始逮捕審判漢奷。淪陷期間海上有隻流行歌
,聽了要失笑,開頭的兩句是、
花兒你為甚麼開,鳥兒你為甚麼唱。
但也不過是這樣問問,並不一定要答案,這問的人可真有舂天的爛漫。現在抗戰
勝利,海上人一團⾼興,重慶回來的卻說你們沒有功勞,為甚麼開?為甚麼唱?
你們還有罪呢!本來可以是隻歌的,也變了是法庭的問話。本來人事亦有必定要
問明究竟,褒貶落實的,像孔子作舂秋,可是他們的亦非舂秋大義,而是來了神
道對世人的審判,行使起原子炸彈那樣的,舊約里耶和華那樣的超自然的大威力
,要有生之倫都驚嚇,地面裂開,南京府政的人都生⾝陷⼊地獄,不但偽官,還
有偽民,一網達三萬數千人。陳公博林柏生等被從⽇本解回,雨花台先是葉蓬丁
默村被槍斃,周佛海亦⼊獄,惟他熱淚滿面。在南京,是汪先生被掘墓毀屍,汪
先生的女兒在家里供祀遺像亦被憲兵⼲涉。在海上杭州乃至紹興這樣縣城里,連
偽商會的小職員也奔逃無路,為要振頓民族紀綱,險不山河土地亦成了偽的。惟
有工人強硬,纔沒有被審判在⽇本軍佔領時期開電車火車,運轉工廠機器,資敵
的罪名。
漢奷原亦應當辦。但是有人可以如中華民國自⾝,經過淪陷與收復,其實並
不失節。即使自己亦以為失了節的人,只要不做過分之事,也該分別輕重,因為
法律的輕重分寸可以是人世的理致,好像詩律的細。而且是非一朝事,當時汪夫
人在法庭上慷慨答辯,旁聽的人就都鼓掌,海上人還拿周佛海的案子打賭,猜他
會不會被判罪,當著這等鼓掌與靜聽的人面前,法官已幾次下不得台。
淪陷區民間亦說汪府政是偽府政,汪府政得勢時叫人參加,多有遭了拒絕的
,但因來勸說的人是親友,拒絕也有個委婉,又或是不相⼲的人,那亦不要他
發怒。及汪府政傾覆,對親友落難了還是護惜,或見鄰里人家有容匿逃犯的,無
怨無仇,亦就不說閑言。做人應當如此。不然的話,你雖有正義,但你以正義來
傲慢無禮,你就先已不好了。而被判漢奷罪人的家屬,則探監送飯,事已如此,
亦只有安慰,沒有責備。處了死刑的領屍收葬,墓前祭祀仍是親人。這份情,這
份禮,不因亡者生前為人如何而有增損,所以雖有壞人,亦人世終不劫毀。而彼
時那班法官,則如今又何在呢?
如今國民府政逃到台灣,大陸又是另一夥神道,但他們也要金漆剝落的,徒
然造成⽩骨如雪。桃花扇里的⾼僧,當明朝亡時大清兵來了遍地,他在佛寺做法
事追薦,為生者祈永息刀兵,為死者解冤氣戾氣,一時忠臣義士奷惡小人的亡魂
皆來佛前得了超度,我想⽇后能回大陸,也要在杭州昭慶寺做這樣一個⽔陸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