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鳳兮
鳳兮鳳兮
我二十歲那年,九月⽗親去世,十月家里喜事,這依喪禮是不可以的,但貧
家凡事不易,已是⽗親都備辦好了,遺言要如此。初時因宓家山娘舅做媒人傳話
傳得不好,⽟鳳的⽗親又小氣,許多誤會,后來是得女家媒人蘆田王少彭妥結了
,少彭出⾝大家,與男女兩造都是親戚。如此家里就即刻除舊佈新,我⺟親亦轉
哀為喜,蓬萊海⽔纔乾淺,隨又瑤池桃,世上的一月抵得過世外已千年。
親時因胡付去唐溪山路有五十里,這里一早發轎,那邊也前半夜就上轎。
途中在前岡表親家吃半夜點心,眾人都進村去了,花轎停在山邊大路上,月明霜
露下,我一人守著花轎。婚后⽟鳳說、“那時雖轎簾緊閉,且兩人都不說話,我
知是你在跟前。”規矩是新娘在花轎里不可以與人言的。
卻說那晚眾人去村里吃過點心,如了擎燎的松柴之后,花轎又起行。我坐兜
子轎在前,至一處嶺上,回望與花轎相隔有數百步,忽見左手山邊燈籠火把明晃
晃的也有一乘花轎抬來,不知是那村那家的,兩乘花轎在十字路xx叉而過,我
想倘使兩家抬錯了呢。婚后我還向⽟鳳取笑,說那時我倒是擔心,⽟鳳道“這
豈有個會弄錯的”人生也真是明得使人糊塗,卻又精密可靠到一點難差。
花轎至疊石村已天亮,沿溪轉過田畈就是胡村了,霜風曉月覺得冷。及至上
田畈,放銃,八面鑼齊鳴,一派細樂前導,花轎緩緩進了村。及進大台門,放百
子炮仗如雨,花轎至堂前歇下,眾人各去取便休息。約過半個時辰,纔踏準了吉
時,堂上⾼燒龍鳳花燭,廊下動起鼓樂,由叔叔家紅姊上前揭起轎簾,請新娘出
轎,由老嫚攙扶,我與她在堂前雙雙拜天地,又拜畢,紅姊教我抱新娘,我從
來亦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只是無可選擇的心思一橫,略相一相,當即俯⾝抱起她
,幸得姊妹們圍隨攙扶,直抱上樓到了新房里,因為新娘⾐裳穿得非常之多,很
不好抱。
這一切,于我都是這樣的生疏。及至坐,老嫚給新娘摘下花冠,叫我揭去
新娘的蓋頭帕,一見是穿的半舊青布太婆⾐,臉上脂粉不施,我心里一驚,簡直
不喜,且連這不喜亦完全是一種新的感情,對自己都非常生疏的。西洋人常會得
見到神,而中國文明里驚天動地的事卻是看見了人的素面。
我且因夜一沒有睡,害了火眼,隨即獨自去到隔壁⺟親上歇息,聽見樓梯
上下人聲不絕,堂前廊下賓客沸沸揚揚,而鄰室新房里是姊妹們在陪伴新娘,但
是這些好像與我無關。我一點亦不興奮感動,甚麼也不思想,也不是不樂,也不
是涼,是甚麼一種情懷好不難說。
樓下又動起鼓樂,我起⾝去到新房里,此時陪伴的姊妹們都下樓關照甚麼去
了,只剩老嫚在幫新娘打扮,因為就要下去堂前拜家堂菩薩。眾人看是新娘,我
看則只是她,她坐在臨窗靠的梳粧桌前,⾝上還只穿紅棉襖褲,桌上放著一碗
麵,還有一碗她只吃過幾筷,她把筷子移近給我說、“你吃些點點飢。”這是她
初次向我開言。⽟鳳比我大一歲,而且夫的名份女子比男子更分明的承受,當
下我也覺得兩人真是夫了。但我不說甚麼,只把那碗麵來吃了。新郞新娘是只
顧行禮,尤其新娘,正式酒席上是不吃東西的。
晚上鬧過新房,眾賓下樓去后,老嫚送新娘的喜果去堂前,又進新房來舖好
被枕,解開新娘上花轎時懷里帶著的紅巾包,是荔枝及和合酥這些,專為給新郞
的,叫做懷里果子,把來湊成幾個盤頭,擺起兩雙筷子兩只酒盞,這就是合巹酒
了。那老嫚很年輕,她自己也是新婚纔滿月,生得很俏,臉相⾝裁像李香蘭,專
會花言巧語,甚麼話到她嘴里都變為吉祥,眾賓都愛兜攬她,此時她進洞房擺合
巹酒,卻非常簡靜清純。她擺好了,斟上酒,叫聲姑爺姑娘,說了句吉利話兒,
返⾝曳上房門出去了。
房里只剩兩人,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舉盞說聲請請,兩人都飲了一口。倒
是⽟鳳先開言,她道、“這次的事情真也叫人怨心,那宓家山娘舅來說聘禮嫁粧
,說得好無道理,爹為我這個女兒也夠受了。”我聽了一驚。女兒總是信爹的,
看她就有這樣理直氣壯,而此刻是對著蕊生要表一表了。她要算得糊塗,洞房花
燭夜初次言,說這話豈是相宜的?可是此時或只有像我的不知如何開言,若開
言,除了說這樣糊塗可笑的話,此外還有甚麼更相宜的,莫非說我愛你?而我亦
只是端然的回答,說我家不是爭執嫁粧的,那可楨娘舅說話原有些小娘氣,自作
聰明。⽟鳳聽了亦就不再提,她原只要有朝一⽇對蕊生表過了就是了的。
⽟鳳見我吃了幾個荔枝,她就把包里的荔枝再添些在盤里,又給我斟了一盞
酒,只在這些小動作里她就這樣信賴的把我當作親人,我心里感。可是兩人都
東西吃得很少,合巹酒,就是這樣草草盃盤,不成名⾊。我看她先解⾐睡下了,
我去睡在另一頭,兩人即刻都睡著了,真是天地清明,連個夢亦沒有。
【風花啼鳥】
我年青時的想頭與行事,諸般可笑可惡。我不滿意⽟鳳,因她沒有進過學校
,彼時正是五四運動的風氣,女學生⽩衫黑裙,完全新派,⽟鳳不能比。她又不
能煙視媚行,像舊戲里的姐小或俏丫鬟,她是繡花也不精,唱歌也不會。我小時
團頭團腦,因此喜歡女子尖臉,⽟鳳偏生得像燉煌壁畫里的唐朝婦女,福篤篤相。逢我生氣了,她又只會愣住,不曉得說好話,我就發恨,幾次說重話傷她的心。
⽟鳳繡的枕頭,我起先只當不好,其實花葉葳蕤。還有我要她唱歌,她不得
已唱了一隻,是“小⽩菜,嫰藹藹,丈夫出門到海上,洋鈿十塊十塊帶進來”
我也以為俗氣不過。可是這種民歌真有本地的閭巷明淨,民國世界出去在外鄉外
碼頭的親人依然是這樣的可靠。
婚后我在胡村小學校教書,半年只得銀洋三十五元。⽟鳳很得我⺟親的心,
她也孝順,我⺟親也待她如賓。還有侄女青芸幼受后⺟待,后又三哥亡故,直
留在祖⺟⾝邊撫養,⽟鳳來時青芸還只八歲,也待她像妹妹,她叫⽟鳳六嬸嬸,
其后青芸長成,還比親生女兒孝順。雖然家道貧寒,⽟鳳卻相信丈夫是讀書人,
必定會出山,便燒茶煮飯也都有情有義。她娘家堂房姊妹葵蘭舂蘭在杭州讀書,
暑假回來,她與她們在后院乘涼繡花說話兒,她雖不進學校,也一般感知了民國
世界。她並不勉勵我,而只是相信我,男子的大志是動的,女子的大志卻使她這
人更靜好。有時她洗好碗盞,走過我面前略站一站,臉上笑,問她有甚麼好
笑,她答不知道。
夫恩愛當時是不覺的,惟覺是兩人,蕊生與⽟鳳。⽟鳳在溪邊洗⾐,搗⾐
的槌漂走了,我⾚腳下⽔去撈住給她,就站在齊膝的淺⽔里幫她把洗的⾐裳絞
乾,⽔滴濺溼了踏(石+步)石上靜靜的⽇光。周圍山⾊竹影,因有這溪⽔都變得是
活的,橋頭人家已起炊煙,兩人所在之處只是這樣的沙淨魚嬉,人世便好比秦始
皇帝的嶧山刻石“因明⽩矣”
一⽇傍晚,我坐在簷頭小竹椅里讀書,鄰家小叔走過,小叔與我⽗親是異⺟
兄弟,情全然各別,對人多有恨毒,見我當了小學校教員很看我不起,這回他
又拿話傷我。我一氣,就到廳屋樓上去躺著,夜飯也不吃。⽟鳳來叫,問我,解
勸我,我只不作聲,隨后見她淚流滿面,我纔說你先下去,我會來的,但她如何
肯依。忽聽見我⺟親在前發話了,那小叔倒也不敢應嘴。及⺟親點燈上來叫我,
我纔下去一道吃夜飯。其實我的生氣傷心有一半是假的,因為有⺟親與⽟鳳,所
以我可以這樣奢侈。這變成了習慣,其后我做了時局的弄嘲兒,遇到大驚險大困
難,每每憂傷憔悴亦像這樣有一半是假的,會得對自己的感情遊戲,纔不至于掩
臉沉沒。
翌年三月里,一⽇我正在下畈塘釣魚,有人去鎮上回來帶給我一封信,是杭
州郵政局叫我去當郵務生,月薪三十五元,這個位置還是我在蕙蘭中學二年級時
考取的,竟還保留著。我就去蘆田,問少彭借得九元,留給⺟親五元,到樓上又
給⽟鳳二元,⽟鳳不肯要,說你路上也要帶一點,我說路費剩有二元已夠了,推
推讓讓的一定塞在她手里。
我到了杭州,在城站郵局上班,每月寄二十五元給⺟親。郵局是鐵飯碗,但
我只做得三個月。郵局的職工個個但求無過,圖個歲久加薪,還有養老金,我覺
得這也未免志氣太短了。彼時郵局在外國人手里,對顧客很傲慢,連職員自己淘
里亦毫無情義,半分郵票過手都要簽字,各人責任分明。我不佩服的是他們手續
有一點點不到之處就嚇得要命,如郵件趕班時,漏下一封信遲到下班發出,罰洋
一元,罰洋一元是小事,可笑的是周圍的同事們見你做錯了都扮起那樣一付嚴重
的面孔,冷淡無人情。我雖未曾被罰,心里卻想,假使錢塘江漲大⽔或因打仗郵
件不通,難道你也去罰天罰軍閥。那種現代西洋的嚴肅其實只是認真的兒戲,計
算得極精密的浪費,到頭是個大誑。
有個管賣郵票的同事,已是五十多歲的人,歲久積勤,二十年來薪⽔從二十
元起已加到了一百一十元,再做滿五年就可得終⾝養老金了,局中要算他最年長
,也只他還是個有人情的人。我每見他吃中飯,是媳婦或女兒送來。一⽇,有人
買了郵票,又把三分的要掉一分的,他就掉了給他,局長見了冷然說、“你懂得
章程嗎?”大約是郵票出了窗洞即不許掉換,那職員即刻垂手起立,答道、“是!”局長說、“你來!”把他叫到局長辦公桌前責罵,我見他垂手躬⾝一一只答
“是”我雖與他連未攀談過,但想起他也是一家之長,若他家里的人知道爸爸
這樣卑屈會如何難受。
又一次是有人拿收集的郵票要我蓋戳,我給蓋了,不知也給局長巡見了,被
申斥說不可以。翌⽇偏又有個英國婦人也來要我蓋戳,我拒絕了,那局長看見卻
走過來與她攀談,伸手出窗洞外接了她的集郵冊,叫我蓋戳,我不蓋,他就自己
給她蓋戳,笑臉送那英國婦人走后,狠狠的瞪我一眼,唾罵一聲,見我不服,把
我叫去到他的辦公桌前,越發罵出難聽的話來,我仍不服,就這樣被開除了。
我回胡村,無事又只可去溪里釣釣魚。我失去郵局的位置,⺟親與⽟鳳當然
可惜,但是也竟不介意。唐朝宰相牛僧孺詩、“休論世上升沉事,且鬥尊前現在
⾝。”我⺟親與⽟鳳也只覺現前的人是蕊生,就甚麼意見都沒有了。但也幸得那
時家計有我大哥擔當。
韓信釣魚,我想他當時也只是個無聊賴,未必去想像楚漢的天下。這樣的無
聊賴我除了這次,后來還有是京北歸來無事可做,住在杭州斯家,及在廣西有次
不教書,住在南宁城外,雖亦憂愁,只覺人世如海⽇嘲音,使我想起觀世音菩薩。還有是中⽇戰時我在南京出獄之后,未去漢口辦報之前,住在丹鳳街石婆婆巷
,五月里風風雨雨,整⽇與衛士的小孩打橋牌,只覺外面天荒地老,我甚麼心思
亦沒有。
我在家兩月,無中生有想着要去京北讀書,先在嘴上唸說要去杭州,就有個
芹香叔托我帶兩塊錢宓大昌的旱煙,我正好拿了做路費到杭州。在杭州問斯家借
得十六元,買二元煙寄給芹香叔,到海上又問同學借得四十元,一路看地圖坐火
車到京北進了燕大,燕大先有兩個同學于瑞人與趙泉澄在那里。這種一看像是絕
不可能的事竟也可能,但宋⽟的⾼唐賦可以真是一篇好文章,人事亦一樣,倒是
在荒唐上見好。
這次我出門,⺟親正在橋下祠堂里拜龍華會,⽟鳳聽我忽然說要動⾝,她定
要燒了一碗桂圓給我吃了走,兩人又謙讓一番,我只得吃了。人世這樣荒唐,但
又是這樣的真實,使人感。這時大路上有個頑童望見我們兩人在樓窗口,就叫
道、“蕊生的老婆!”⽟鳳笑起來。
【遠遊】
去京北的路上,渡長江,濟淮⽔,望泰山,過黃河,此地古來出過多少帝王
,但我在火車上想,便是下來在鳳陽淮陰或徐州濟南,做個街坊小戶人家,只過
著今天的⽇子,亦無有不好。
是年我廿一歲,九月里到京北,進燕大副校長室抄寫文書,每⽇三小時,餘
外就偶或去旁聽。我每月還寄十五元與⺟親。我在燕大一年,算不得正式學生,
所以后來做事既無學歷,亦無同學援引,且至今學無師承。
在燕大我沒有學到一點東西,卻只是感受了學問的朝氣,不是學問的結果,
而是學問之始。而科學亦真是清明可喜。在校園湖邊看見穿竹布長衫的先生走過
,趙泉澄與我說那是周作人,那是數學博士,連地球有幾何重他都會算,那是有
名的西北史地學教授陳垣,那是當代法律學家郭雲觀,我雖不聽他們的課,亦覺
望之如天上人。凡是燕大各系的學科我皆覺非同小可,叫人驚喜。
如今我在⽇本,一⽇見東京大學的學生下課后走過鐵路,想起他們也能造鐵
路,發明並運轉現代社會的一切,實在可以驕傲,但轉念一想,如今倒是這鐵路
及現代社會的一切在要求大學製造這樣的人才,就令人氣短。昔年我在燕大所知
的現代人與科學不如此。
我在燕大只覺對一代人有謙遜。乃至去圓明園廢址散步,及遊頤和園,旅行
南口,登長城,訪明十三陵,又或星期⽇到城里東安市場,我亦是謙卑的跟著同
行的人。我沒有去過故宮,因為門票要五元。還有天壇天橋我都沒有去過。又北
京是京戲名角薈萃之地,我卻只看過一回梅蘭芳。可是后來我亦不覺得有遺憾。
彼時東安市場的五芳齋,前門的電車,及單是望望見的紫噤城,單是門外走走過
的京北飯店,乃至張作霖的大元師府,我皆對之毫無意見,只覺是⽇月麗于天,
江河麗于地,世上的一切無有不好。
京北是古時薊燕之地,天⾼野迥,一望黃土無際,風⽇星月無遮蔽。而我每
在燕大到清華一段路上,驕陽柳蔭下向路邊攤頭買新棗吃,所見男人多是大漢,
婦女臉擦臙脂,紅棉襖紮腳褲,騎驢而過,只覺凡百都定安著實。那平原雖遠,
那黃土雖單調,但都成了人世的壯闊。若在西伯利亞或烏克蘭,即今是一樣面積
的地方與土壤,亦必定異致。中國地方不但京北,便是再荒涼些像大同或蘭州,
亦令人感覺是塞上⽇月漢人家。
燕大在西郊,校門外隔條楊柳溝有個大校場,我幾次看見張學良的騎兵在
演。有時夜里醒來,天還未亮,聽見馬號吹動,真是悲壯涼,叫人萬念俱灰,
卻流淚亦不是,拔劍起舞亦不是。那夜氣曉⾊里的馬號,是歷史的言語,山河的
言語,在殷勤囑咐,使人只覺民國上承五千年香火,現有東洋西洋為鄰舍,有一
種惆悵,卻不為得失或聚散離合,有一種追問底,卻不可以作成一個甚麼問題
,且連解答亦不需要。它惟能是一種反省,但亦不是道德上的計較或行事上有那
些要悔改。
于是南方起來北伐,兵纔到長沙,風聲已吹動了京北城頭的旗腳,從照片上
看見國民⾰命軍總司令蔣介石的相貌真是少年英俊,還有宋慶齡亦真是生得美,
而汪精衛則每次演說,廣州的女學生皆擲花如雨,連此地燕大的教授與學生亦在
遙為響應了。但我那時還不會看報,對于當前在發生的一代大事糊里糊塗。詩經
里有“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美人令人糊塗,但歷史上真真是風動四方的
大事,那一代的人原來亦皆是這樣好的糊塗。
而我竟亦在燕大學生淘里加⼊了國民黨,卻不知到底是國民黨抑或共產黨。
昔年國民黨容共,其實是氣象壯闊,而到得有今天的共產黛之禍,則又是別一段
閒話,橋歸橋,路歸路,一點亦不必追悔當初的容共的。
彼時我那一組,是四年級學生卿汝楫帶頭,每星期一次在男生宿舍他的房間
里開會,他的說話,樣樣于我都是新知識,我心里惟有十分佩服。我在別的同學
處第一次見著了布哈林的共產主義ABC及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但我只
翻得一翻,沒有看下去,可比小時在胡村看見傳道者頒發的小冊子馬可福音,馬
太福音之類,那洋紙的印刷氣味及揷畫耶穌與門徒的彩⾊光影,有一種敬畏的不
祥之感,當然我沒有一點去想到要批評,世上有些東西倒是這樣的存而不論,也
許誇張不起來。
后來李大釗與其他七個委員到俄國使館開會,一齊被張作霖捕殺,只剩一個
委員卿汝楫,那天開會后他一人先返校,倖免于難。燕大因是美國人辦的,天天
有偵探來窺伺,卻不敢在校內捕人。卿汝楫有事必要出校門時,我總陪他同行,
心里想着若遇不測,我可以⾝相代,給他脫走,因他的人才我萬萬不及,殺了
他可惜,殺了我無所謂,惟這個話我終未對他說過。這卿汝楫,其后事隔多年,
我亡命溫州時報上見過他的名字,是在海上聯合國軍的機關里任職,當然沒有昔
年我所想的偉大,但彼時我若替他死了,是不值得麼?那倒也不是這樣說。
卻說李大釗等被絞殺后,每見張作霖到西山去,汽車護衛經過燕大校門外,
我想了很久,一⽇纔對卿汝楫吐露道、“我要行刺張作霖。”言下又怕自己所想
的不當,卿汝楫卻只淡然道、“那可用不著。”我因佩服他,纔沒有捨⾝。那幼
稚,也如今想起來要難為情,但亦做人都不是合算不合算的話。
我在燕大只一年,北伐軍已克武漢,下南京,前鋒渡過長江,我就南歸。這
回是從天津飄海到海上,上岸即趁滬杭路火車。到杭州下來,在城站老順興吃麵
,我纔初次看見換了朝代。鄰桌一個軍人,⾝穿淺藍中山裝,肩背三角⽪帶,帽
徽是青天⽩⽇,這樣的有朝氣,我心里竟是覺得親,想要和他說話。新朝的一切
都還在草創,像舊戲里漢王劉邦將要出來,先是出來一個又一個的校尉,各執一
面短柄大旗,走到台前揮動一下,挨次分兩傍站立,表示十萬大兵,這扮校尉的
臨時湊數,有的原是旦角,粉黛猶殘,珠髻上戴一頂校尉帽,⾝披勇字對襟褂,
這種草率我覺得非常好。民國世界的事,如辛亥起義及這次北伐,及至后來的抗
戰及解放軍初期,皆是連烏合之眾亦可以是好軍容,許多來不及的人像花旦扮校
尉,實在是新鮮。
但我的南歸是一點計劃亦沒有的。新朝的事,我沒有能力與機會參加,且連
想亦不想。我只是生在那風景里即已知⾜。我在杭州一宿,翌⽇即渡錢塘江,過
紹興蒿壩歸胡村了。江山晚秋,正是去年此時,去過京北回來,自己亦不知當初
何所為而出門,如今又何所為而歸家,真真是“無知亦無得,亦無所得故”好
不難說。
我到家還剛剛踏進簷頭,王鳳趕即把懷中的嬰兒塞給我。說、“爹爹回來了!”嬰孩已週歲,出生之⽇正當我去京北火車過黃河鐵橋,想起夏禹治⽔,信里
給取名一個啟字。但當下我接抱啟兒在手,好生不慣,而且不喜,惟因見⽟鳳那
樣得意,我纔不得不抱一抱,馬上就還了她。⽗子天,可是不能即刻變出來
適當的情。
是年我在胡村過年,那時家里幸得有大哥積潤維持,這種無錢無米的當家也
著實虧他。我當然亦想到生計。平⽇我在報上看到陝西川北的大災荒或海上人失
業的新聞,每不免聯想到自己,而我是讀書做事總不取巧,后來做⾼官,所取亦
與教書時的勤勞所得差來不多,又后來亡命,⾐食亦仍靠真本實力去得來,以此
我一直只是與齊民為伍。但我二十幾歲時真也危險,因為實在甚麼本領亦沒有,
竟不被社會打落,要算是天意。⾐食的事我切心是切心,但即在彼時,我亦少有
幻想或驚怖絕望,並非我有自信,卻是人的存在自是個有餘,我就如此的生在
天道悠悠里。
翌年夏天,我到唐溪,岳⽗陪我遊奉化雪竇寺,⾚腳在寺前瀑布源頭弄菖蒲
,看一溪的⽔在咫尺之外墮落千丈巖,群山皆驚。而我竟不知雪竇寺是這樣的有
名,且在宋朝出過雪竇禪師。我是連岳⽗帶我來蔣總司令的家鄉的用意,亦自己
不甚在心,無思無慮。
是⽇從雪竇寺下來,到葛竹王家。那王家是蔣總司令的表親,兄弟隨軍北伐
,在南京為官,鄉下家里新造房子,庭下木匠泥⽔匠的工事尚攤著,照牆外的溪
山直到了堂前。堂前掛有孫總理及蔣總司令的簽名照相,還有張靜江寫的對聯
,但婦女說話仍一股鄉氣,有人客在,兒童亦⾚著泥腳爬上椅榻。我倒是愛意這
種新發人家,好像民國世界的未完工。
隨后我去南京,到過總司令部,謀事卻不得頭緒。總司令部尚是草創時的樣
子,而我其實亦甚麼都不會。我住在碑亭巷一家旅館,卻也不憂急。⽩天無事到
近處街上是是,還有心思去台城與莫愁湖登山臨⽔,⾝穿一件藍布長衫,真真是
一無所有,連學問亦沒有,企圖亦沒有,所有只是我這個人,如此謙遜,但是對
誰亦不卑屈。我本為職業⾐食而來,倒像是探訪花消息,此花不比凡花,惟許聞
風相悅。
我上到雞鳴寺,雞鳴寺的軒窗併開,對著玄武湖,擺起許多八仙桌供遊人吃
茶吃素麵。正中壁上掛著譚延闓新寫的對聯、
北望青山如峴首西來達摩尚嗣音
及傍邊壁上掛著蘇曼殊的隸書屏條,我看都是好的。出雞鳴寺,登梁武帝台
城,又下去到陳后主的臙脂井,但江山遊人皆是今天,想要懷古竟也不能。
我也探尋秦淮河,到了卻一點不好看,還以為沒有到。其實我又不是王孫公
子,即使見著了昔年的畫舫美,也是多事。我又一路問人莫愁湖往那里去,從
城里走出城外,暑⽇下直走得遍體汗淋漓如雨,化了七個銅元買隻小西瓜解渴,
吃得飽出來。及到得一處,完全是鄉下地方,有個園門,上頭卻榜著莫愁湖,進
去看時,有些⽔,有些草樹,原也是個湖,當中只有中山王徐達的勝棋樓,不見
甚麼遊人,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但我這樣的遊客亦可笑,⾝上焉有一點艷情雅意?也許莫愁未嫁時,徐達未起兵時,倒和我是儕輩之人。
鍾山我只上得一半,已經夕陽在西,望望上頭也沒有東西。燕子磯我不曾去
得成,想必那里也只是浪打石頭城,並無我聽過三絃彈的“燕子樓”遺跡。南京
就是這點偉大,好像沒有古今。我便愛在南京的城牆上走,也不知上去的地方是
甚麼城門,惟見那牆又⾼又大,在上面只顧迤邐走去,看城外落⽇長江,城內炊
煙暮靄,走了半⽇到底也走不完。也只有我會做這樣的傻事,就只為那山河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