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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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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一

  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

  冯歪嘴子打着梆子,半夜半夜地打,‮夜一‬
‮夜一‬地打。冬天还稍微好一点,夏天就更打得厉害。

  那磨房的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我家的后园四周的墙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或是⻩瓜等类会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墙头了,在墙上开起花来了,有的竟越过了⾼墙爬到街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火⻩的⻩花。

  因此那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満了那顶会爬蔓子的⻩瓜了。⻩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净得好像用⻩蜡菗成的丝子,一棵⻩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的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

  太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因为种在磨房窗下的⻩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两天爬上了窗棂,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棂上开花了。

  再过几天,一不留心,那⻩瓜梗经过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顶去了。

  后来那⻩瓜秧就像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成群结队地就都一齐把那磨房的窗给蒙住了。

  从此那磨房里边的磨倌就见不着天⽇了。磨房就有一张窗子,而今被⻩瓜掩遮得风雨不透。从此那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

  冯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园以外去了。

  但是从外边看起来,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満窗是⻩瓜了。

  还有一棵倭瓜秧,也顺着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去了,就在房檐上结了一个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似的。实在好看。

  夏天,我在后园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瓜。

  我就摘了⻩瓜,从窗子递进去。那窗子被⻩瓜秧封闭得严密得很,冯歪嘴子用手扒开那満窗的叶子,从一条小中伸出手来把⻩瓜拿进去。

  有时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问我,⻩瓜长了多大了?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这后园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关着多远似的。

  祖⽗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和祖⽗谈话。他说拉着磨的小驴,驴蹄子坏了,一走一瘸。祖⽗说请个兽医给它看看。冯歪嘴子说,看过了,也不见好。祖⽗问那驴吃的什么药?冯歪嘴子说是吃的⻩瓜子拌⾼粱醋。

  冯歪嘴子在窗里,祖⽗在窗外,祖⽗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看不见祖⽗。

  有的时候,祖⽗走远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下边坐着玩,我听到了冯歪嘴子还说:“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看哪!”

  有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我故意的不出声,听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有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来了,用手敲打着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挂着的⻩瓜都敲打掉了。而后我一溜烟地跑进屋去,把这情形告诉了祖⽗。祖⽗也一样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泪来。但是总是说,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听见。有的时候祖⽗竟把后门关起来再笑。祖⽗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厨子就不然了。有的时候,他和冯歪嘴子谈天,故意谈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为冯歪嘴子隔着爬満了⻩瓜秧的窗子,看不见他走了,就自己独自说了一大篇话,而后让他故意得不到反响。

  老厨子提着筐子到后园去摘茄子,一边摘着一边就跟冯歪嘴子谈话,正谈到半路,老厨子蹑手蹑⾜的,提着筐子就溜了,回到屋里去烧饭去了。

  这时冯歪嘴子还在磨房里大声地说:“西公园来了跑马戏的,我还没得空去看,你去看过了吗?老王。”

  其实后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蜻蜒,蝴蝶随意地飞着,冯歪嘴子的话声,空空地落到花园里来,又空空地消失了。

  烟消火减了。

  等他发现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园里,他这才又打起梆子来,看着小驴拉磨。

  有二伯一和冯歪嘴子谈话,可从来没有偷着溜掉过,他问下雨天,磨房的房顶漏得厉害不厉害?磨房里的耗子多不多?

  冯歪嘴子同时也问着有二伯,今年后园里的雨⽔大吗?茄子、云⾖都快罢园了吧?

  他们两个彼此说完了话,有二伯让冯歪嘴子到后园里来走走,冯歪嘴子让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园子里来走走。”

  “有空到磨房里来坐坐。”

  有二伯于是也就告别走出园子来。冯歪嘴子也就照旧打他的梆子。

  秋天,大榆树的叶子⻩了,墙头上的狗尾草⼲倒了,园里一天一天地荒凉起来了。

  这时候冯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来了。因为那些纠纠的⻩瓜秧也都蔫败了,舍弃了窗棂而脫落下来了。

  于是站在后园里就可看到冯歪嘴子,扒着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驴。那小驴竖着耳朵,戴着眼罩。走了三五步就响一次鼻子,每一抬脚那只后腿就有点瘸,每一停下来,小驴就用三条腿站着。

  冯歪嘴子说小驴的一条腿坏了。

  这窗子上的⻩瓜秧一⼲掉了,磨房里的冯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冯歪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觉睡‬了,冯歪嘴子打梆子了。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只要一扒着那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

  一到了秋天,新鲜粘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拉粘糕。⻩米粘糕,撒上大云⾖。一层⻩,一层红,⻩的金⻩,红的通红。

  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的用刀切着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愿意加⽩糖的有⽩糖。加了糖不另要钱。

  冯歪嘴子推着单轮车在街上一走,小孩子们就在后边跟了一大帮,有的花钱买,有的围着看。

  祖⽗最喜吃这粘糕,⺟亲也喜,而我更喜。⺟亲有时让老厨子去买,有的时候让我去买。

  不过买了来是有数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么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一边吃着,一边说够了够了,意思是怕我多吃。⺟亲吃完了也说够了,意思是怕我还要去买。其实我真的觉得不够,觉得再吃两块也还不多呢!

  不过经别人这样一说,我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着再去买,但是实在话是没有吃够的。

  当我在大门外玩的时候,推着单轮车的冯歪嘴子总是在那块大粘糕上切下一片来送给我吃,于是我就接受了。

  当我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一喊着“粘糕”“粘糕”地从大墙外经过,我就爬上墙头去了。

  因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墙,因为年久了出了一个豁,我就扒着那墙豁往外看着。果然冯歪嘴子推着粘糕的单轮车由远而近了。来到我的旁边,就问着:“要吃一片吗?”

  而我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但我也不从墙头上下来,还是若无其事地呆在那里。

  冯歪嘴子把车子一停,于是切好一片粘糕送上来了。

  一到了冬天,冯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卖一锅粘糕的。

  这粘糕在做的时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锅,里边烧着开⽔,锅口上坐着竹帘子。把碾碎了的⻩米粉就撒在这竹帘子上,撒一层粉,撒一层⾖。冯歪嘴子就在磨房里撒的,弄得満屋热气蒸蒸。进去买粘糕的时候,刚一开门,只听屋里火柴烧得噼啪地响,竟看不见人了。

  我去买粘糕的时候,我总是去得早一点,我在那边等着,等着刚一出锅,好买热的。

  那屋里的蒸气实在大,是看不见人的。每次我一开门。我就说:“我来了。”

  冯歪嘴子一听我的声音就说:“这边来,这边来。”

  二

  有一次⺟亲让我去买粘糕,我略微地去得晚了一点。粘糕已经出锅了。

  我慌慌忙忙地买了就回来了。回到家里一看,不对了。⺟亲让我买的是加⽩糖的,而我买回来的是加红糖的。当时我没有留心,回到家里一看,才知道错了。

  错了,我又跑回去换。冯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几片,撒上⽩糖。

  接过粘糕来,我正想拿着走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了冯歪嘴子的那张小炕上挂着一张布帘。

  我想这是做什么,我跑过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开布帘了,往里边一看,呀!里边还有一个小孩呢!

  我转⾝就往家跑,跑到家里就跟祖⽗讲,说那冯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谁家的女人睡在那里,女人的被窝里边还有一个小孩,那小孩还露着小头顶呢,那小孩头还是通红的呢!

  祖⽗听了一会觉得纳闷,就说让我快吃粘糕罢,一会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里吃得下去。觉得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里边,不单有一个小驴,还有一个小孩呢。

  这一天早晨闹得粘糕我也没有吃,又戴起⽪帽子来,跑去看了一次。

  这一次,冯歪嘴子不在屋里,不知他到哪里去了,粘糕大概也没有去卖,推粘糕的车子还在磨盘的旁边扔着。

  我一开门进去,风就把那些盖上⽩布帘吹开了,那女人仍旧躺着不动,那小孩也一声不哭,我往屋子的四边观查一下,屋子的边处没有什么变动,只是磨盘上放着一个⻩铜盆,铜盆里泡着一点破布,盆里的⽔已经结冰了,其余的没有什么变动。

  小驴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里,那小驴还是照旧的站在那里,并且还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样地⿇搭着眼睛。其余的磨房里的风车子、罗柜、磨盘,都是照旧地在那里呆着,就是墙下的那些耗子也出来和往⽇一样地跑,耗子一边跑着还一边吱吱喳喳地叫着。

  我看了一会,看不出所以然来,觉得十分无趣。正想转⾝出来的时候,被我发现了一个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经像小冰山似的冻得鼓鼓的了。于是我想起这屋的冷来了,立刻觉得要打寒颤,冷得不能站脚了。我一细看那扇通到后园去的窗子也通着大洞,瓦房的房盖也透着青天。

  我开门就跑了,一跑到家里,家里的火炉正烧得通红,一进门就热气扑脸。

  我正想要问祖⽗,那磨房里是谁家的小孩。这时冯歪嘴子从外边来了。

  戴着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说话先笑一笑的样子,一看就是冯歪嘴子。

  他进了屋来,他坐在祖⽗旁边的太师椅上,那太师椅垫着红⽑哔叽的厚垫子。

  冯歪嘴子坐在那里,似乎有话说不出来。右手不住地摸擦着椅垫子,左手不住地拉着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说话先笑的样子,笑了好几阵也没说出话来。

  我们家里的火炉太热,把他的脸烤得通红的了。他说:“老太爷,我摊了点事。…”

  祖⽗就问他摊了什么事呢?

  冯歪嘴子坐在太师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帽子来,手里玩弄着那⽪帽子。未曾说话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阵工夫,他才说出一句话来:“我成了家啦。”

  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她们就在磨房里呢!她们没有地方住。”

  我听到了这里,就赶快抢住了,向祖⽗说:“爷爷,那磨房里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往一边推着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样子。我又说:“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

  祖⽗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道谢,道谢。”

  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一边来了眼泪,而后戴起狗⽪帽子来,眼泪汪汪的就走了。

  冯歪嘴子刚一走出屋去,祖⽗回头就跟我说:“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甚么意思,我问着祖⽗:“为什么不准说,为什么不准说?”

  祖⽗说:“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冯歪嘴子难为情了。”

  我想可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不明⽩。

  三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破了风⽔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龙⽩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

  “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帐;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我就要叫她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叫她们搬,她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蹋糟‬苦了…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蹋糟‬苦了。你可把我‮蹋糟‬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觉睡‬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敦敦的庒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的⽩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房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说:“烤暖了,回家罢。”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在多少度上?”

  祖⽗说在零度以下。

  我问:“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说:“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

  我说:“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看一看天⾊就说:“在零下七八度。”

  我⾼兴起来了,我说:“嗳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

  我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烟筒,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风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兴。

  于是连喊带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四

  下半天冯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他已经长大了的样子。

  那草房里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这回那女人坐起来了,⾝上披着被子,很长的大辫子垂在背后,面朝里,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什么,她一听门响,她一回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的。

  这可奇怪,怎么就是她呢?她一回头几乎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就想往家里跑。跑到家里好赶快地告诉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长的是很大的脸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时候,她的鼻梁上就皱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还是和从前的一样,鼻梁处堆満了皱褶。

  平常我们后园里的菜吃不了的时候,她就提着筐到我们后园来摘些茄子、⻩瓜之类回家去。她是很能说能笑的人,她是很响亮的人,她和别人相见之下,她问别人:“你吃饭了吗?”

  那声音才大呢,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似的。

  她的⽗亲是赶车的,她牵着马到井上去饮⽔,她打起⽔来,比她⽗亲打的更快,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看了都说:“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好手!”

  她在我家后园里摘菜,摘完临走的时候,常常就折一朵马蛇菜花戴在头上。草盖着草地就睡着了。

  我越看越觉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鹊窝里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见的告诉了祖⽗。

  祖⽗什么也不说。但我看出来祖⽗晓得的比我晓得的多的样子。我说:“那小孩还盖着草呢!”

  祖⽗说:“嗯!”我说:“那不是王大姐吗?”

  祖⽗说:“嗯。”祖⽗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的样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灯的下边,我家全体的人都聚集了的时候,那才热闹呢!连说带讲的。这个说,王大姑娘这么的。那个说王大姑娘那么着…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

  说王大姑娘这样坏,那样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说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一定不是好东西。那有姑娘家家的,大说大讲的。

  有二伯说:“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磨房的磨倌,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老厨子说:“男子要长个耝壮,女子要长个秀气。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抗大个的(抗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着说:“对呀!老爷像老爷,娘娘像娘娘,你没四月十八去逛过庙吗?那老爷庙上的老爷,威风八面,娘娘庙上的娘娘,温柔典雅。”

  老厨子又说:“哪有的勾当,姑娘家家的,打起⽔来,比个男子大丈夫还有力气。没见过,姑娘家家的那么大的力气。”

  有二伯说:“那算完,长的是一⾝穷骨头穷⾁,那穿绸穿缎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个灰秃秃的磨官。真是武大郞玩鸭子,啥人玩啥鸟。”

  第二天,左邻右居的都晓得王大姑娘生了小孩了。

  周三跑到我家来探听了一番,⺟亲说就在那草棚子里,让她去看。

  她说:

  “哟哟!我可没那么大的工夫去看的,什么好勾当。”

  西院的杨老太太听了风也来了。穿了一⾝浆得闪光发亮的蓝大布衫,头上扣着银扁方,手上戴着⽩铜的戒指。

  一进屋,⺟亲就告诉她冯歪嘴子得了儿子了。杨老太太连忙就说:“我可不是来探听他们那些猫三狗四的,我是来问问那广和银号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还是八成?因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来说,他老丈人要给一个亲戚拾几万吊钱。”

  说完了,她庄庄严严地坐在那里。

  我家的屋子太热,杨老太太一进屋来就把脸热的通红。⺟亲连忙打开了北边的那通气窗。

  通气窗一开,那草棚子里的小孩的哭声就听见了,那哭声特别吵闹。

  “听听啦,”⺟亲说“这就是冯歪嘴子的儿子。”

  “怎么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说,那姑娘将来好不了。”杨老太太说“前些⽇子那姑娘忽然不见了,我就问她妈,‘你们大姑娘哪儿去啦?’她妈说,‘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这么久没回来,我就有点觉景。”

  ⺟亲说:“王大姑娘夏天的时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红了,她妈说她脾气大,跟她妈吵架气的。”

  杨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说:“气的,好大的气,到今天都丢了人啦,怎么没气死呢。那姑娘不是好东西,你看她那双眼睛,多么大!我早就说过,这姑娘好不了。”

  而后在⺟亲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阵,又说又笑地走了。把她那原来到我家里来的原意,大概也忘了。她来是为了广和银号利息的问题,可是一直到走也没有再提起那广和银号来。

  杨老太太,周三,还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王大姑娘坏的。

  说王大姑娘的眼睛长得不好,说王大姑娘的力气太大,说王大姑娘的辫子长得也太长。

  五

  (这事情一发,全院子的人给王大姑娘做论的做论,做传的做传,还有给她做⽇记的。

  (做传的说,她从小就在外祖⺟家里养着,一天尽和男孩子在一块,没男没女。有一天她竟拿着烧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给打伤了。又是一天刮大风,她把外祖⺟的二十多个鸭蛋一次给偷着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沟子里边采菱角,她自己采的少,她就把别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里了,就说是她采的。

  说她強横得不得了,没有人敢去和她分辩,一分辩,她开口就骂,举手就打。

  (那给她做传的人,说着就好像看见过似的,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为外祖⺟少给了她一块⾁吃,她就跟外祖⺟打了一仗,就跑回家里来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该多馋。”

  (于是四边听着的人,没有不笑的。

  (那给王大姑娘做传的人,材料的确搜集得不少。

  自从团圆媳妇死了,院子里似乎寂寞了很长的一个时期,现在虽然不能说十分热闹,但大家都总要尽力地鼓吹一番。虽然不跳神打鼓,但也总应该给大家多少开一开心。

  (于是吹风的,把眼的,跑线的,绝对的不辞辛苦,在飘着⽩⽩的大雪的夜里,也就戴着⽪帽子,穿着大毡靴,站在冯歪嘴子的窗户外边,在那里守候着,为的是偷听一点什么消息。若能听到一点点,那怕‮孔针‬那么大一点,也总没有⽩挨冻,好做为第二天宣传的材料。

  (所以冯歪嘴子那门下在开初的几天,竟站着不少的探访员。

  (这些探访员往往没有受过教育,他们最喜造谣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厨子出去探访了一阵,回家报告说:“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风楼似的,那小孩一声不响了,大概是冻死了,快去看热闹吧!”

  (老厨子举手舞脚的,他⾼兴得不得了。

  (不一会他又戴上了狗⽪帽子,他又去探访了一阵,这一回他报告说:“他妈的,没有死,那小孩还没冻死呢!还在娘怀里吃呢。”

  (这新闻发生的地点,离我家也不过五十步远,可是一经探访员们这一探访,事情本来的面目可就大大的两样了。

  (有的看了冯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绳头,于是就传说着冯歪嘴子要上吊。

  (这“上吊”的刺,给人们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风帽,男的穿上毡靴,要来这里参观的,或是准备着来参观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杨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內,若算在內也有四十口了。

  就单说这三十多人若都来看上吊的冯歪嘴子,岂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挤翻了吗!就说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够来,就说最低限度来上十个人吧。那么西院老杨家来十个,同院的老周家来三个——周三,周四婶子,周老婶子——外加周四婶子怀抱着一个孩子,周老婶子手里牵着个孩子——她们是有这样的习惯的——那么一共周家老少三辈总算五口了。

  (还有磨房里的漏粉匠,烧火的,跑街送货的等等,一时也数不清是几多人,总之这全院好看势闹的人也不下二三十。还有前后街上的,一听了消息也少不了来了不少的。

  (“上吊,”为啥一个好好人,活着不愿意活,而愿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无穷,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说开开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马戏的,又要花钱,又要买票。

  (所以呼兰河城里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热闹的人就特别多,我不知道‮国中‬别的地方是否这样,但在我的家乡确是这样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捞上来了,也不赶快的埋,也不赶快的葬,摆在那里一两天,让大家围着观看。

  (跳了井的女人,从井里捞出来,也不赶快的埋,也不赶快的葬,好像国货展览会似的,热闹得车⽔马龙了。

  (其实那没有什么好看的,假若冯歪嘴子上了吊,那岂不是看了很害怕吗!

  (有一些胆小的女人,看了投河的,跳井的,三天五夜的不能‮觉睡‬。但

  是下次,一有这样的冤魂,她仍旧是去看的,看了回来就觉得那恶劣的印象就在眼前,于是又是‮觉睡‬不安,吃饭也不香。但是不去看,是不行的,第三次仍旧去看,哪怕去看了之后,心里觉得恐怖,而后再买一匹⻩钱纸,一扎线香到十字路口上去烧了,向着那东西南北的大道磕上三个头,同时嘴里说:“琊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哪,我这里香纸的也都打发过你们了。”

  (有的谁家的姑娘,为了去看上吊的,回来吓死了。听说不但看上吊的,就是看跳井的,也有被吓死的。吓出一场病来,千医百治的治不好,后来死了。

  (但是人们还是愿意看,男人也许特别胆子大,不害怕。女人却都是胆小的多,都是乍着胆子看。

  (还有小孩,女人也把他们带来看,他们还没有长成为一个人,⺟亲就早把他们带来了,也许在这热闹的世界里,还是提早地演习着一点的好,免得将来对于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有的探访员晓得了冯歪嘴子从街上买来了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于是就大放冯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气。)

  六

  冯歪嘴子,没有上吊,没有自刎,还是好好地活着。过了一年,他的孩子长大了。

  过年我家杀猪的时候,冯歪嘴子还到我家里来帮忙的,帮着刮着猪⽑。

  到了晚上他吃了饭,喝了酒之后,临回去的时候,祖⽗说,让他带了几个大馒头去,他把馒头挟在里就走了。

  人们都取笑着冯歪嘴子,说:“冯歪嘴子有了大少爷了。”

  冯歪嘴子平常给我家做一点小事,磨半斗⾖子做小⾖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红粘⾕,做粘糕吃,祖⽗都是招呼他到我家里来吃饭的。就在饭桌上,当着众人,老厨子就说:“冯歪嘴子少吃两个馒头吧,留着馒头带给大少爷去吧…”

  冯歪嘴子听了也并不难为情,也不觉得这是嘲笑他的话,他很庄严地说:“他在家里有吃的,他在家里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说:“还是带上几个吧!”

  冯歪嘴子拿起几个馒头来,往哪儿放呢?放在里,馒头太热。放在袖筒里怕掉了。

  于是老厨子说:“你放在帽兜子里啊!”于是冯歪嘴子用帽兜着馒头回家去了。

  东邻西舍谁家若是办了红⽩喜事,冯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话,⾁丸子一上来,别人就说:“冯歪嘴子,这⾁丸子你不能吃,你家里有大少爷的是不是?”

  于是人们说着,就把冯歪嘴子应得的那一份的两个⾁丸子,用筷子夹出来,放在冯歪嘴子旁边的小碟里。来了红烧⾁,也是这么照办,来了⼲果碟,也是这么照办。

  冯歪嘴子一点也感不到羞聇,等席散之后,用手巾包着,带回家来,给他的儿子吃了。

  七

  (他的儿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了。)

  夏天,那孩子浑⾝不穿⾐裳,只带着一个花兜肚,在门前的⽔坑里捉小蛤蟆。他的⺟亲坐在门前给他绣着花兜肚子。他的⽗亲在磨房打着梆子,看管着小驴拉着磨。

  八

  又过了两三年,冯歪嘴子的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冯歪嘴子喜得不得了,嘴都闭不上了。

  在外边,有人问他:“冯歪嘴子又要得儿子了?”

  他呵呵呵。他故意的平静着自己。

  他在家里边,他一看见他的女人端一个大盆,他就说:“你这是⼲什么,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他看见他的女人抱一捆柴火,他也这样阻止着她:“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可是那王大姐,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苍⽩,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冯歪嘴子说,过后多吃几个蛋,好好养养就⾝子好起来了。

  他家是快乐的,冯歪嘴子把窗子上挂了一张窗帘。这张⽩布是新从铺子里买来的。冯歪嘴子的窗子,三五年也没有挂过帘子,这是第一次。

  冯歪嘴子买了二斤新棉花,买了好几尺花洋布,买了二三十个上好的蛋。

  冯歪嘴子还是照旧的拉磨,王大姐就剪裁着花洋布做成小小的⾐裳。

  二三十个蛋,用小筐装着,挂在二梁上。每一开门开窗的,那小筐就在⾼处游着。

  门口来一担挑卖蛋的,冯歪嘴子就说:“你⾝子不好,我看还应该多吃几个蛋。”

  冯歪嘴子每次都想再买一些,但都被孩子的⺟亲阻止了。冯歪嘴子说:“你从生了这小孩以来,⾝子就一直没养过来。多吃几个蛋算什么呢!

  我多卖几斤粘糕就有了。“

  祖⽗一到他家里去串门,冯歪嘴子就把这一套话告诉了祖⽗。他说:“那个人才俭省呢,过⽇子连一柴草也不肯多烧。要生小孩子,多吃一个蛋也不肯。看着吧,将来会发家的…”

  冯歪嘴子说完了,是很得意的。

  九

  七月一过去,八月乌鸦就来了。

  其实乌鸦七月里已经来了,不过没有八月那样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红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狮子、马头、狗群。

  这一些云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没有。那満天红洞洞的,那満天金⻩的,満天绛紫的,満天朱砂⾊的云彩,一齐都没有了,无论早晨或⻩昏,天空就再也没有它们了,就再也看不见它们了。

  八月的天空是静悄悄的,一丝‮挂不‬。六月的黑云,七月的红云,都没有了。一进了八月雨也没有了,风也没有了。⽩天就是⻩金的太,夜里就是雪⽩的月亮。

  天气有些寒了,人们都穿起夹⾐来。

  晚饭之后,乘凉的人没有了。院子里显得冷清寂寞了许多。

  鸭都上架去了,猪也进了猪栏,狗也进了狗窝。院子里的蒿草,因为没有风,就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没有云,大昂星一出来就亮得和一盏小灯似的了。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着乌鸦的时候,就给冯歪嘴子的女人送殡了。

  乌鸦是⻩昏的时候,或黎明的时候才飞过。不知道这乌鸦从什么地方来,飞到什么地方去,但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着叫着,好像一大片黑云似的从远处来了,来到头上,不一会又过去了。终究过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大人知道,孩子们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听说那些乌鸦就过到呼兰河南岸那柳条林里去的,过到那柳条林里去做什么,所以我不大相信。不过那柳条林,乌烟瘴气的,不知那里有些什么,或者是过了那柳条林,柳条林的那边更是些个什么。站在呼兰河的这边,只见那乌烟瘴气的,有好几里路远的柳条林上,飞着⽩⽩的大鸟,除了那⽩⽩的大鸟之外,究竟还有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据说乌鸦就往那边过,乌鸦过到那边又怎样,又从那边究竟飞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们不大知道了。

  冯歪嘴子的女人是产后死的,传说上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是将要成为游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不让我去看。

  我在大门口等着。

  我看见了冯歪嘴子的儿子,打着灵头幡送他的⺟亲。

  灵头幡在前,棺材在后,冯歪嘴子在最前边,他在最前边领着路向东大桥那边走去了。

  那灵头幡是用⽩纸剪的,剪成络络网,剪成葫椒眼,剪成不少的轻飘飘的穗子,用一杆子挑着,抗在那孩子的肩上。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么,只好像他抗不动那灵头幡,使他抗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东边越走越远了。我在大门外看着,一直看着他走过了东大桥,几乎是看不见了,我还在那里看着。

  乌鸦在头上呱呱地叫着。

  过了一群,又一群,等我们回到了家里,那乌鸦还在天空里叫着。

  十

  (冯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觉得这回冯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

  看吧,看他可怎样办!

  老厨子说:“看热闹吧,冯歪嘴子又该喝酒了,又该坐在磨盘上哭了。”

  东家西舍的也都说冯歪嘴子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准备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

  可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地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下来。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

  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

  于是他自己动手喂他那刚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调匙喂他。

  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担⽔,该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来,一开门,看见邻人到井口去打⽔的时候,他总说“去挑⽔吗!”

  若遇见了卖⾖腐的,他也说一声:“⾖腐这么早出锅啦!”

  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満満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

  他说:“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儿子,一天天的喂着,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来越瘦。

  在别人的眼里,这孩子非死不可。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觉得惊奇。

  (到后来大家简直都莫名其妙了,对于冯歪嘴子的这孩子的不死,别人都起了恐惧的心理,觉得,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世界上应该有的吗?)

  但是冯歪嘴子,一休息下来就抱着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给他烤着。那孩子刚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难看呢,因为又像笑,又像哭。

  其实又不像笑,又不像哭,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么一咧嘴。

  但是冯歪嘴子却得不得了了。

  他说:“这小东西会哄人了。”

  或是:“这小东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个月才会拍一拍掌,其实别人家的孩子到了七八个月,都会爬了,会坐着了,要学着说话了。冯歪嘴子的孩子都不会,只会拍一拍掌,别的都不会。)

  冯歪嘴子一看见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开眼笑的。

  他说:“这孩子眼看着就大了。”

  那孩子在别人的眼睛里看来,并没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似的。因为越瘦那孩子的眼睛就越大,只见眼睛大,不见⾝子大,看起来好像那孩子始终也没有长似的。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两个月之后,和两个月之前,完全一样。两个月之前看见过那孩子,两个月之后再看见,也绝不会使人惊讶,时间是快的,大人虽不见老,孩子却一天一天地不同。

  看了冯歪嘴子的儿子,绝不会给人以时间上的观感。大人总喜在孩子的⾝上去触到时间。但是冯歪嘴子的儿子是不能给人这个満⾜的。因为两个月前看见过他那么大,两个月后看见他还是那么大,还不如去看后花园里的⻩瓜,那⻩瓜三月里下种,四月里爬蔓,五月里开花,五月末就吃大⻩瓜。

  但是冯歪嘴子却不这样的看法,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

  大的孩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上去饮⽔了。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头摇‬了。给他东西吃,他会伸手来拿。而且小牙也长出来了。

  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牙就露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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