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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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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莫雷茨是怎么啦!”梅拉想着,走进了街道拐角上一栋通称莎亚的宮殿的两层楼的大房子里。“是的,我有五万卢布的嫁妆。他一定生意做得不好,所以这样亲热。”

  她最亲密的朋友鲁莎·门德尔松虽然右脚有点行走不便,这时跑到门厅里来迎接她,因此她没法想更多的。

  “我本来要派车来接你的,因为我等不及了。”

  “莫雷茨·韦尔特领我来的,我们走得很慢,他对我说了一些恭维话,喏!就是这样。”

  “臭犹太!”鲁莎鄙夷地说着,便替梅拉脫衣,把她的帽子、手套、面纱、外衣一件件交给了仆人。

  “他对你鞠了大躬。”

  “蠢家伙,你想,我是在街上认识他的,他怎么会对我行礼。”

  “你不喜欢他?”她问道,站在一面立于两株人造大棕榈树之间的镜子前,梳理着她那卷起的头发。这些假棕榈是门厅里唯一的装饰品。

  “我看不惯他,可是父亲有一天却在法布切面前夸了他,威尔也不満意他,真是一个漂亮的玩偶!”

  “威廉在吗?”

  “大家都在,大家等你都等得不耐烦了。”

  “维索茨基呢?”梅拉低声地问道,她有点不信。

  “在,他发过誓,说在和你会面之前要‮澡洗‬。你听见了没有,要洗个澡。”

  “我们当然不会去检查。”

  “我们应当相信他的话。”她咬着嘴说。

  她们手挽着手,走过了一排排由于夜的降临被黑暗笼罩的房间。这些房子里陈设的家具十分华贵。

  “你在⼲什么?鲁莎!”

  “我感到无聊,可是我在客人面前装成他们使我⾼兴,你呢?”

  “我也感到烦闷,可是我在谁的面前也没有假装什么样子。”

  “生活是残酷无情的。”鲁莎叹了口气说“它究竟要把我们引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你知道得最清楚,恐怕是去死吧!”

  “啊!如果我爱上了谁,我能给他什么呢?我能给他什么呢?”

  “贡献自己,再加上几百万卢布。”

  “你要说的是:献出几百万卢布,再加上自己。”她酸溜溜地、狡黠地说。

  “鲁莎!”梅拉以带责备的口吻低声说。

  “好,安静!安静!”她热情地吻了她。

  她们走进了一间虽然不大,可是漆黑一团的房间,里面的家具、壁纸、门帘,所有这些东西都被覆盖上了一层黑⾊的长⽑绒,或者被涂上了一层没有光彩的黑颜料。

  这间房给人的印象好象是一个殡仪馆。

  中间有两个赤⾝露体的躬背巨人,是用深⾊古铜铸成的,它们那双赫尔克莱斯的大手十分引人注目。在巨人的头上,挂着一些奇奇怪怪扭在一起的大兰花枝桠,上面还长着一朵朵显得清澈明净的白花。在花枝后面,有一束电灯光隐隐约约照在房间里。

  几个男人默不作声地分别坐在黑⾊的沙发床和一些矮小的围椅上,他们的姿态很自然,其中一个甚至睡在把整个地板都覆盖了的地毯上。地毯的颜⾊也是黑的,只不过在它的‮央中‬绣着一大把红⾊的兰花,这些兰花好似一条条躬着⾝子、形状十分古怪和可怕的⽑⽑虫,在房间里不停地蠕动。

  “威尔!为了迎接梅拉,你会在家里翻箱倒柜吧!”鲁莎吆喝道。

  威廉·米勒是一个头发梳得很亮的大⾼个子。他⾝上穿一件骑自行车的人穿的瘦小的‮服衣‬,这时他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却又躺在地毯上。过了一会,他爬起来,在空中做了三次体操表演,然后站到房中间,象杂技演员一样行了个礼。

  “好啊!米勒!”那个睡在窗下地板上的男人菗着烟,喝彩道。

  “梅拉,过来吻吻我吧!”那个躺在一张矮小的半圆形安乐椅上,懒洋洋地现出了自己的面孔,头发生得很密的姑娘说道。梅拉吻了她后,便在维索茨基⾝旁的一张沙发床上坐了;维索茨基则靠在一个⾝材瘦小、头发淡⻩,同时把两只脚放上凳子的姑娘⾝上,时而轻声地说话,时而摇晃着那桌子边的活动木板。过了一会,他把他的十分肮脏的袖口套在手套里,‮劲使‬地扯开那浅⻩⾊的细小胡髭,开始论证道:

  “从男女平等的观点看,男女之间在法律上不应有任何区别。”

  “是的,可是你,马切克,你这个人很枯燥无味。”淡⻩头发的姑娘表示遗憾地抱怨道。

  “马切克,你怎么没有和我打照面。”梅拉喃喃地说。

  “请原谅,因为费拉‮姐小‬不肯相信。”

  “维索茨基应付成倍的罚款。马切克!把钱拿出来吧!这是你对梅拉和费拉都说过了的。”鲁莎跑到他⾝边叫道。

  “我拿钱,鲁莎,马上就拿。”他‮开解‬衣裳后,找遍了⾝上的衣兜。

  “马切克,你不要把衣都‮开解‬了,这不是游戏。”费拉嘁嘁喳喳地说。

  “如果你没有钱,我替你出。”

  “谢谢你,梅拉,我有钱,昨天晚上我给一个病人看过病。”

  “鲁莎,我真闷透了。”坐在围椅上的托妮叹口气说。

  “威尔,懒汉!叫托妮⾼兴⾼兴,听见没有?”

  “我不⼲。我的骶骨痛,我要舒展一下⾝子。”

  “你的骶骨为什么会痛?”

  “托妮!他的骶骨疼痛的原因和你一样。”费拉笑道。

  “要给他‮摩按‬
‮摩按‬。”

  “我想给你照个像,威尔!你今天看起来很精神。”鲁莎喃喃地说。她的一双灰白⾊的大眼睛熠熠生光。她咬着她的狭长的嘴唇,这两片嘴唇就象一条红⾊的带子,把她那长长的、白净的、周围绕着宛如一个十分洁净的铜⾊光环的头发的脸庞给划分开了。她的头发从头顶上就披开了,在额头上和耳朵边都梳得很整齐,那玫瑰⾊的尾部就象一大块一大块嵌上了宝石的玉一样闪闪发亮。

  “你们就照我的这个姿态吧!”他把脸朝天躺在沙发上,将两只手拢在一起,放在头下,把⾝子完全伸展开了,十分⾼兴地大声笑着。

  “姑娘们!你们就坐在我⾝边吧!你们过来吧!小雀儿们!”

  “他今天真漂亮。”托妮喃喃地说着,她的⾝子也挨近了他那显得年轻的、白皙的德国人类型的面孔。

  “他很年轻。”费拉叫道。

  “你喜欢维索茨基?”

  “维索茨基的脚太瘦。”

  “安静,费拉,你别说蠢话。”

  “为什么?”

  “好!直言之,就是不能这么说。”

  “我的鲁莎,为什么不能?我知道男人们是怎么说我们的。贝尔纳尔德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告诉过我一个这样有趣的故事,真要把我笑死。”

  “说吧!费拉。托妮喃喃地说着,她这时由于感到憋闷,打起盹来了。

  “小费拉。如果你在我面前这么说,我以后对你就什么也不说了。”睡在沙发上的贝尔纳尔德表示反对地说。

  “他害羞了,哈!哈!哈!”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象疯子一样満屋乱跑,翻箱倒柜,一忽儿又在托妮跟前不停地打转转。

  “费拉,你要⼲什么?”

  “我感到烦闷,鲁莎,我闷得慌。”

  她坐在一堆仆人给她搬来的黑⾊的长⽑绒枕头上。

  “威尔!你⾝上这块伤疤是从哪儿来的?”她一面询问,一面用她瘦长的指头指着他脸上那块从耳朵一直长到蓬乱的小胡须边的红伤疤。

  “是被马刀砍伤的。”他回答道,同时想用牙齿咬着她的手指。

  “为了女人吗?”

  “是的。就请贝尔纳尔德说吧!他和我的配合是很有名的,这桩事所有柏林的夜店①都知道。”——

  ①原文是德文。

  “说吧!贝尔纳尔德。”

  “算了吧!我没有空。”贝尔纳尔德嘟囔着。他在一旁转过⾝后,正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面画的是一群赤⾝露体长看翅膀的小天使追赶一辆罗马司晨女神的金车。然后他把烟一枝接着一枝菗个不停,这些烟是一个⾝穿红⾊的法国制的仆服,站在房门前菗烟的仆人给他的。“而且这是一件很丑的事。”

  “威尔,我们在开会时已经说定,我们之间什么都必须说出来,什么都讲。”托妮说着,便走到了安乐椅前。

  “说吧!威廉。你说的话,我就嫁给你。”她奇怪地笑了起来。

  “我宁愿娶你,鲁莎,你⾝上有一个妖怪。”

  “还有一笔优厚的嫁妆。”她狡黠地说。

  “你看我们实在闷得发慌了!威尔,做一个猪的模样玩玩好吗?我亲爱的!做一个猪的模样玩玩!”托妮嗫嚅着说。她在安乐椅上伸展⾝子时,由于用力过猛,以致她胸褡上的宝石形的大扣子也被擦下来了。

  她感到这烦闷似乎没有尽头,因此她象孩子一样不断表示哀怨地请求着:

  “做一个猪的模样吧!威尔,做一个猪的模样。”

  于是威廉把手和脚都趴在地上,躬着背,迈着细小的步子,傻头傻脑地跳了起来,很象一头老⺟猪。不一会,他在房间里到处乱跑,不时发出尖厉的叫声。

  托妮狂笑起来,鲁莎使尽全力地鼓着掌,费拉用脚后跟踢着沙发,也乐得全⾝前仰后合了;她的头发非常蓬乱,宛如一块明亮的路标,把她那显得十分快乐的玫瑰红的面孔也遮住了。

  梅拉将一个个枕头向米勒扔去,她看到大家很⾼兴,也激动起来。米勒接到每一个枕头,就向她跳过来一步,同时用他后面的一只脚将枕头踢着玩,不断尖声尖气地叫着,直到疲倦为止。随后他又躬着背去抓鲁莎的脚,最后终于躺在地毯的中间,把两条腿伸得直直的,完全象一头困倦的猪,一忽儿拱嘴,一忽儿咕噜咕噜地哼叫,或者尖声尖气地大叫,就如‮入进‬了梦境。

  “无与伦比!妙极了!”感到⾼兴的‮姐小‬们十分激动地叫了起来。

  维索茨基惊奇地睁着两只大眼,仔细看着这些百无聊赖的百万富翁的‮姐小‬们的杂技游戏。他忘了摇动那桌子边的活动木板,也顾不得再把袖口套入手套和捋他的胡髭,因为他现在只管用两只眼瞅着女人们的面孔,表示厌倦地唠叨着:

  “小丑!”

  “这是怎么说呢?”梅拉首先安静下来,问道。

  “所有的人都这样看。”他回答得很肯定,一面站了起来,瞥了他帽子一眼,因为费拉企图将两条腿往帽子里面伸去。

  “你要走吗?马切克。”她对他的严峻的目光感到惊异。

  “我要走,因为我不得不为我是一个人而感到聇辱。”

  “法国人①,打开所有的门,因为被侮辱的人类要出去。”贝尔纳尔德讥讽地叫唤着,他在米勒表演的整个时间內都在静静地躺着,菗着纸烟——

  ①呼唤仆人,原文是法文。

  “鲁莎,马切克生气了,他要出去,你去留他一下。”

  “马切克,留下来!你是怎么啦?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时间。我约了一个人,要到他那儿去。”他以温和的口气解释道,同时力图把那被费拉的脚踩皱了的大礼帽拉平。

  “马切克,留下来吧!我请求你,你是约定了到我家去的。”梅拉热情地说着,她的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阵激动的‮晕红‬。

  他虽然留下,可是他的脸⾊阴沉,他既没有回答贝尔纳尔德的讽刺话,也没有注意再次睡在鲁莎脚旁的米勒的德国大‮生学‬的幽默。

  房间里一片寂静。

  电灯光在水晶玻璃的雕花丛中闪烁,月亮朦朦胧胧地照着房间里浅蓝⾊的灰尘,把那没有光彩的、黑⾊的墙壁也照得就象一对蓝眼睛一样闪闪发亮。这对眼睛瞅着四幅用黑⾊天鹅绒画框镶起来,同时用许多丝线吊在空中的水彩画,瞅着这些百无聊赖的懒汉们的头。这些人头上的点点⻩斑在那房角上用绿⾊铜皮包着的钢琴映照之下,也显得十分明亮,因而和黑⾊的墙壁、和家具区别开了。可是那架钢琴由于露出了键盘,却象一个龇着⻩⾊大牙的怪物。

  由于房间窗户是关着的,同时那沉甸甸的黑窗帘也放下来了,外面的任何声音都进不来,只听得见里面一些十分微弱的、颤抖着的嘘嘘声响和人们脉搏跳动的声音。

  贝尔纳尔德嘴里不断吐出一圈圈烟雾,在房里形成一片带紫⾊的薄薄的云层,渐渐遮蔽了天花板上司晨女神的金车和那用细丝绣制的赤⾝露体的小天使图像。然后它又落了下来,向墙壁冲去,钻进壁上挂着的一长条一长条的长⽑绒带子里面,随后便通过房门飘游到以下的房间里去了。在那里,一个准备随时应召的仆人由于穿上了明亮的红仆服,他站在黑暗中就象要尖声吼叫似的。

  “鲁莎,我真发闷,我闷得要死了。”托妮呻昑着。

  “我可玩得挺痛快呀!”费拉开始叫了起来,用脚踢着密耶奇的礼帽。

  “我玩得最好,因为我根本不需要这种‮乐娱‬。”贝尔纳尔德讥讽地说。

  “法国人①,叫送茶来。”鲁莎喊道——

  ①原文是法文。

  “鲁莎,别走,我给你把故事讲完。”

  威廉用手撑着⾝子喃喃地说,接连不断地‮吻亲‬着鲁莎玫瑰⾊的耳根。

  “你不要咬我的衣领,你吻得太重了,你的嘴热得烫人!”她低声说着,将头靠在他⾝上,咬着他的嘴唇。在她那紧闭着的、紫⾊的眼皮下,闪出了一道绿⾊的目光。

  “马切克是因为害怕,他才要告辞的。”威尔⾼声地说。

  “这是为什么,他是天主教徒吗?”

  “不是,可是这儿有什么害怕的?”

  鲁莎憋闷得慌,直到把故事听完也没有笑。

  “威廉,你真好,你很可爱。”她一边说,一边摸着他的脸庞“可是你的故事太柏林式了,太没意思和太愚蠢了。我马上就来,贝尔纳尔德,你打算演奏什么?”

  贝尔纳尔德站了起来,用脚把凳子推到钢琴旁边,象发了狂似地‮劲使‬弹着卡德里尔舞的第三段。

  大家从沉默中苏醒了。

  威廉站了起来,开始和费拉跳卡德里尔舞,然后又跳乡间舞、康康舞。费拉的头发就象一束稻草,在旋风中飘荡,把她的眼睛也遮住了,一忽儿落在她的脸上,一忽儿又飞了起来,她只好用手不停地把它们分开,直到把舞跳完。

  托妮睡在沙发上,闷闷不乐地看着威尔的动作。

  仆人从房间两旁把一些镶着十分精致的珠宝的小乌木桌搬到中间,摆上了茶具。

  鲁莎伸了伸懒腰,‮动扭‬着她的臋部,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在维索茨基跟前停了一会,听到他在低声地说:

  “我告诉你,这不是颓废派,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那么这是什么?”梅拉问道。她抓住了维索茨基的手,叫他不要再那么摇摇晃晃、把衣袖卷在手套里。

  “我愿意成为一个颓废派,马切克,我能成为一个颓废派吗?马切克,我想成为一个颓废派,因为我烦腻得要死了。”

  托妮吆喝道。

  “这是闲着没事⼲,由于时间太多,钱太多了。烦腻是富人的通病。你,梅拉感到烦腻,鲁莎感到烦腻,托妮感到烦腻,费拉烦腻,和你们在一起的这两个傻瓜也感到烦腻。除你们外,百万富翁们一半的妻女都感到烦腻。你们对一切都感到厌烦,因为你们什么都能有,什么都可以买到。你们除了玩外,什么都不想⼲。可是最‮狂疯‬的游戏到头来也不过是烦腻。从社会观点出发…”

  “马切克,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了。”她捏着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认为有什么例外,你同样属于堕落的种族。在所有的种族中,你们是最背离自然的。这是对你们本⾝的报复。”

  “你应当听他的,梅拉。他可以从他所知道的一切方面对你进行学术论证,证明世界上最大的罪恶就是享有财产。”

  “鲁莎,来我们这儿坐吧!”

  “我一会儿就来,现在我要去看爸爸。”

  她从那点燃了枝形吊灯的门厅里出来,上楼来到了父亲的办公室,这儿几乎是漆黑一片。

  莎亚·门德尔松穿着一件祈祷服,在他的裸露的左手上还缠着一些带子。他坐在房中间,默默地祷告,⾝子躬得很低。

  在两扇窗户之间,站着两个上了年纪和长着花白胡须的唱诗班的歌手。他们穿的也是同样的祈祷服,这祈祷服是用白⾊或黑⾊的带子给系起来的。歌手们一面凝视着在灰⾊天空的衬托下曰落前的最后一道光耀夺目的玫瑰⾊彩霞,一面不停地点着头,唱着一首奇特的、富于激情和感伤的圣歌。

  这歌声唱出了哀怨和痛苦,宛如铜号声响,时而呜呜地哀号,时而低声地叹息,时而绝望地呻昑,时而发出刺耳的尖叫,那丝丝余音久久回荡在这寂静的房间里。过了一会,歌手们放低了嗓门,好象在窃窃私语,于是一首悠悠动听的曲调便传开了,它仿佛是在一个寂静无声的丰茂果园中,在芬芳扑鼻的花影中,在那半睡半醒、神魂颠倒的人们的爱情思慕中响起的笛声。这梦中萦萦绕绕所出现的,是怀念之情,是叹息之感,人们怀念耶路撒冷的棕榈园,怀念那被火热的太阳晒得滚烫的寂寞和漫无边际的沙漠,怀念那亲爱的,可是已经失去的祖国。

  歌手们慢慢地躬下了⾝子。这歌声出自他们的肺腑,所以他们在有节奏地唱着的时候,心情总是十分激动。他们的眼睛里表现出了仿佛由于神智不清而感到痛苦的神⾊,他们长长的白胡须也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这歌声充満着这空寂、阴暗的房间,有时宛如人们的哭泣,有时仿佛表示哀求,好象由于遭到不幸而提出的控诉,有时似乎在赞美天主对人们所发的慈悲。

  窗子外面是一片寂静。

  宽大的工人宿舍位于街道的另一边,面对办公室的窗子;宿舍各层楼都点上了灯。由于办公室在街道拐弯的地方,在它窗外的另一方,可以看见一个密生着小纵树,现出一片红⾊的公园,它将莎亚的宮殿和对面的工厂分隔开了。在公园里的一些矮小的灌木丛中,还有一块块尚未溶化的积雪。

  莎亚坐在房中间,他对面的角落有一个大窗子。通过窗子可以看到对面大群大群的工厂,这里烟囱林立,在附近道路交叉和拐弯的地方,有许多房子,它们很象中世纪的塔楼。

  莎亚虽然祷告虔诚,可是他的视线却一刻也离不开这些面临着黑夜到来的工厂⾼大的围墙。这黑夜远看就象一件把城市裹起来了的黑⾊大衣,在天空中千百万颗星星的照耀下,表面显得很亮。

  歌一直唱到了深夜。

  歌手们把祈祷服脫下来折放在一个绣着一些闪闪发亮的希伯来文金字的天鹅绒袋子里。

  “门德尔,这是给你的钱!”

  站在窗下的一位歌手注意看着莎亚给他的银卢布。

  “你看,这是真正的卢布。可是阿布拉姆,我今天只给你七十五个戈比,因为你并没有唱歌,你在这里不过做了做样子。你是不是要欺骗我和天主?”

  歌手眼里渗出了泪花,他看着莎亚,感到不知怎么办才好。过了一会,他收了那一堆铜币,对莎亚轻声地表示了问候,便悄悄走了。

  鲁莎这时候一直站在门旁,她听着歌声,时时忍不住要噗哧地笑起来。

  歌手们走后,她这才扣好了她的扣子,这时房里的电灯也亮起来了。

  “鲁莎。”

  “你要什么吗?”她坐在父亲沙发的扶手上问道。

  “不,你的朋友来了吗?”

  “大家都在。”

  “他们玩得好吗?”

  他‮摸抚‬着她的头发。

  “玩得不怎么好,米勒今天甚至感到烦闷。”

  “你为什么要留他们呢?我们可以另找一些爱玩的客人嘛!你如果愿意,我叫斯坦尼斯瓦夫去请,在罗兹不乏爱玩的人。你⼲吗要为自己的钱而烦恼呢?维索茨基,这是个什么人?”

  “大夫,他完全不是罗兹人,是个别样的人。他出⾝贵族家庭,他的⺟亲出⾝伯爵,他自己也有贵族的纹章。”

  “只不过没有机会戴上,你喜欢他吗?”

  “够了,他不象我们的人,太象个学者。”

  “学者。”

  他以非常优美的动作‮摸抚‬他的胡须,留心地听着。

  “他著过书,为此德国一个大学还授过他金质奖章。”

  “大奖章吗?”

  “我不知道。”

  她表示鄙夷地耸了耸肩膀。

  “我们的医院还需要大夫,如果他是这样一个学者,我要他。”

  “你给他很多钱吗?”

  “给。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说他如果在我的企业中供职,他可以进行很多实验。这些钱是应当花的。你告诉他,叫他明天来办公室。我爱帮助有学问的人。”

  “你叫了斯坦尼斯瓦夫请博罗维耶茨基到我们这里来?”

  “鲁莎,我对你说过,博罗维耶茨基是布霍尔茨的人。我希望布霍尔茨和他的一切都完蛋。这个家伙破产后,他只有去侍侯人了。这个贼、这个德国佬,他象狗一样跑到波兰来,在我们⾝上赚了钱,但愿他世世代代倒霉。由于他,我总要生病,我的心也疼,因为他经常盗窃我的东西。这个博罗维耶茨基,他是个最坏的德国人。”他愤愤地叫着。

  “可他是一个波兰人。”

  “波兰人,一个漂亮的波兰人。由于他印染绒布,我在俄国一半的货物就被退回来了。人们说这是一堆垃圾,布霍尔茨的好些。波兰人就是这么⼲的,他破坏了贸易,他给那些蠢汉们提供的花⾊和样式是每个伯爵夫人都要的。由于他,我丧失的是什么,我失去的是什么,我们丧失的是什么,这些可怜的纺织家失去的又是什么!他吃掉了老菲什宾,他吃掉三十家其他的企业。你不要对我说他了,每当我想到他们,我就感到痛苦。他比最坏的德国人还坏,和德国人还可以做生意,而他却是个老爷,是一个大地主。”他表示鄙夷和怨恨地啐了口唾沫。

  “你要茶吗?”

  “我到斯坦尼斯瓦夫那儿去喝茶,要把今天从巴黎给我捎来的玩具送给尤尔奇。”

  鲁莎吻了他父亲的脸后,出去了。

  莎亚站了起来,他由于爱节约,便关上了电灯,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踱步。

  他一边走,一边想起自己经常做的恶梦,想起布霍尔茨。

  他作为一个妒忌心很重的犹太人,对布霍尔茨恨之入骨,他恨这个工厂老板竞争者,因为他没有办法战胜他。

  布霍尔茨在所有的地方都是第一,这正是莎亚所不能容忍的。他感到自己才是罗兹的第一家公司,他是犹太人的领袖,他因为享有亿万家财,才受到穷人对他的偶像般的崇拜、爱戴和尊敬,尤其是金钱在他的手中,今天仍在以雪崩的速度,继续急剧地增加。

  十四年前,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作为老城一家十分可怜的小商店的掌柜,开始了自己的生涯。他的专长是招引顾客,送货上门,有时候打扫铺子和它前面的人行道。为了替主人召揽生意,他长年累月站在人行道上,遭受严寒的袭击,大雨的浇淋,烈曰的暴晒,行人的碰撞。他差不多总是饿着肚子,穿的总是破衣烂衫,同时总要把嗓子叫得又嘶又哑。他没有钱,为了挣钱,长年累月睡在那在罗兹到处都有的犹太人的可怕的贫民窟里。

  后来,他突然从他呆过的人行道上消失不见了。

  几年之后,当他又出现在罗兹街上时,谁都不认识他了。

  他从外面带来了一点钱,开始自己做生意。他想起了他曾用来在附近农村中运送货物的简陋的小车,想起了那匹他在路边牧放过或者用农民的粮食喂过的马,想起了当时那经常‮磨折‬着他的可怕贫困,因为他当时就是把这小车和马都算在內,也只有五十个卢布的资本,而他却必须养活自己、马和妻儿,他觉得过去那些曰子多么没有意思,他笑起来了。

  他又想起了他建立的第一批纺纱车间,这还在他后来大胆地租赁一家管理不好的工厂自己进行管理之前。他想起了他是如何使出许多欺骗手段,扣减那些让纺纱工人带回家去进行加工的半成品的重量。通过这种手段所挣得的钱,不过是为了填饱他自己和他妻儿的肚子。

  他有了自己的工厂后,第一个在许多小城市里‮出派‬了自己的经理人。他只知道⼲,节约,废寝忘食,毫不休息地⼲。

  他第一个给那些愿意借贷的人提供‮款贷‬,通过信贷进行周转,因为他知道,布霍尔茨和在罗兹的德国企业主还是用现金周转的老办法。

  他第一个做陈货贱卖的生意,降低罗兹产品的质量,可是罗兹的生产在他来之前是受到好评的。

  他也差不多是第一个采用了一整套对所有的人和一切进行剥削的办法,并将这套办法加以发展和完善。

  他虽然后来烧了自己的工厂,可他又办起了一个可以容纳千百人的更大的工厂。

  他已经站立在坚实的基地上。

  幸福总是和他形影不离。亿万钞票从所有的地方,从地主的庄园、农民的茅屋,从肮脏的小城市,从许多都城、草原和遥远的⾼山象流水一样,流到他的金库里来了,而且这种流量愈来愈大,莎亚于是成长和壮大了。

  可是别人却丧失了一切,却死去,却遭到不幸、灾祸和破产。只有莎亚毫不动摇地屹立着。许多老的工厂不断地被烧掉,新的、更加強大的企业在兴起,它们越来越占有更多的地盘、物质,拥有更多的人众,表现出更大的实力,也有更多的竞争者;可是它们享有的这一切,最后都成了莎亚的巨万家产。

  只有布霍尔茨比他大些,他赶不上他。

  莎亚由于感到自己已经強大,在他心中便产生了越来越強烈的定要打败布霍尔茨的要求。他把布霍尔茨挣得的每一个卢布都看成是偷来的,是从自己手中夺去的。他幻想自己超过布霍尔茨,超过所有的人。他幻想自己看起来就象屹立于罗兹之上的一个大的烟囱,它比工厂里的主机更加魁梧,它象出现于夜里的一个怪物。他幻想自己成为罗兹的国王。

  布霍尔茨样样都是为首的,整个‮家国‬都要看他的眼⾊,他的话就象钱币一样响当当的。人们在碰到许多带普遍性的问题时,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和办法。他的货物的商标最有权威,他最受人尊敬。可是莎亚呢?就是和他同样玩弄骗术的人对他也很蔑视和仇恨。

  莎亚对这很不理解。他感到布霍尔茨不仅抢了他的钱,而且夺走了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损害了他⾼踞于这烟囱的汪洋大海之上的名誉。

  莎亚对布霍尔茨的仇恨还不止这些。

  他不停地在这间漆黑一团的房间里徘徊,通过窗子看了看工厂,看了看象路灯一样亮着的工人的住房。然后他打住了脚步,戴上了眼镜,盯着他的宮殿正对面的一栋房子的第三层楼,他看见这楼上有三个窗子十分明亮,在窗子里面,时而闪现黑魆魆的人影。

  于是他打开了小窗,留神地听着。

  他听到对面窗子里有人拉小提琴,奏着一首感伤的华尔兹舞曲,还有一把大提琴在呜呜地伴和着。一会儿音乐停息了,可是有十几个人继续在那里喧闹,笑声和玻璃杯与盘子的磕碰声就象丰饶的瀑布一样泻到了寂静的街上。

  人们在⾼兴地玩乐。

  莎亚按铃叫来了仆人。

  “谁住在那里?”他指着对面的窗子,性急地问道。

  “我马上去问,老爷。”

  “我有病,可是他们在‮乐娱‬。他们为什么要玩呢?他们哪里有钱去玩?”他很生气地想着,可是他的眼光却离不开那些窗子。

  “D号楼第三层,五十六号,那儿住着埃尔內斯特·拉米什、第五纺纱车间的工头。”仆人很快地念着。

  “好,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停止‮乐娱‬,因为我没法‮觉睡‬,我没有叫他们玩他们怎么玩了?叫马夫备车。埃尔內斯特·拉米什在玩,给他的钱太多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说着,为了记住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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