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真是想什么就有什么呀!”莫雷茨在街上走时,想道。
他要钱——衣兜里就有了三万马克。
他用手⾼兴地按着油布钱包。
他想吃掉博罗维耶茨基,对他的金钱和他的工作垂涎三尺——准能吃掉他。
他想娶梅拉——能娶到她,娶到她是确信无疑的。
此时此刻,他理解不了这些奇迹。
第一个回合的大胜利使他感到十分得意,使他狂热地相信自己的力量。
“只要有勇气去追求就行。”他一边想,一边对着太阳微微地笑了;太阳在城市上空露出了脸蛋,兴⾼采烈地照得刚刚淋了雨的人行道和屋顶闪闪发亮。
“所以我不能亏待自己。”他凝望着珠宝店的橱窗,喃喃自语道。
他走进一家商店。有一个镶着一块大宝石的戒指他很喜欢,可是一打听价钱,他就凉了,没有买就走了。
他又走进一家服饰商店,在这里买了一双手套和一条领带。
“订婚的时候,他们肯定会给我买戒指。”他一边想,一边就去办第二件事、即和梅拉的事。
他从暗中为他的事在格林斯潘家周旋的媒婆那儿得知,梅拉跟维索茨基吹了,贝尔纳尔德·恩德尔曼写信去求婚,也遭到拒绝,好象这个人因此就改信了新教,准备跟一个“法国⺟猴儿”结婚。
他还听说,有几家大公司的少爷也打过梅拉的主意,可都是一场空。
“她有什么理由不要我呢?”
他不由自主地在一家商店橱窗大玻璃前照了照,对自己的相貌笑了一下,因为觉得自己长得挺漂亮,他摸了一下漆黑的胡子,把眼镜往上扶了扶,一边走一边思量着他的好运。
钱,他已经有了一笔,格罗斯吕克的款贷不少;一切疑虑都消除了,他看到的是自己的远大前程。
梅拉是个十分俊秀的对象,他早就对她很倾心了。他固然有波兰人那种妄自尊大的习性,喜欢附庸风雅,有求必应,⾼谈阔论,可是这不用花多少钱,而且适用于沙龙。他自己在里加上大学时,不是多次扯起过这样的话题吗,不是也说过多少动听的话吗,如抨击当时的制度,甚至有两学期还曾是个社会党人呢;可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现在赚大钱,谋大利。
想着想着他笑了,因为他又回忆起了格罗斯吕克吓得面如土⾊的脸。
“莫雷茨,等等!”
他赶忙回头。
“我在全城到处找你呢。”凯斯勒和他握手时说道。
“生意的事吗?”
“请你今天晚上来,有几个人会会面。”
“喝杯淡酒,象去年一样,是吗?”
“不,朋友们在一起喝杯茶,聊聊天,还看看几件少见的东西…”
“本地的稀罕物?”
“进口的,也有本地的,给爱好者准备的,你来不来?”
“好吧!你请了库罗夫斯基吗?”
“工厂里波兰口牲够多的了,在家里就别要了。库罗夫斯基摆大人物架子,我一看就生气,好象他跟谁握手都是个恩赐似的,可恶的家伙①!”他轻轻地骂了一声“你上哪儿去?
我带你去吧,车正等着我呢。”——
①原文是法文。
“去德列夫诺夫斯卡大街。”
“我刚才看见格罗斯曼了,交了保证金释放的。”
“哟,这倒是新闻,我正要去见格林斯潘。”
“我带你去,不过我得去工厂一会儿。”
“那些稀罕物…是从厂里挑的?”
“我正想在纱厂里挑几个。”
“马上就能到手?一叫就到吗?…”
“训练好了的,而且有对付的办法:如果不来,就开除。”
莫雷茨笑了笑,两人上了车,几分钟以后,车已经停在“恩德尔曼和凯斯勒工厂”的大门前。
“稍等一会儿。”
“我同你去,也许能帮你物⾊物⾊…”
他们穿过大院,走进了低矮的厂房;房顶上挂着照明灯,各个车间都装有洗⽑机、筛分机、梳⽑机和⽑纺机。
洗⽑机向车间四周不断地噴水,它旁边⼲活的是清一⾊的男人;可是从梳⽑机那儿,却传来了一阵阵女人的说话声;
当凯斯勒进来后,工人们马上缄默不语了。
女工们屏气凝神,把眼睛死盯着机器,象一排傀儡似的;她们的周围,团团围着一堆堆羊⽑,这些羊⽑好象在喧嚣的机器、不停转动和咆哮着的皮带和齿轮海洋中漂浮出的脏泡沫一样。
凯斯勒向前走去,脑袋缩在两个肩膀里,弯着腰,晃动着两个长満了红胡子的腮帮,慢呑呑地走着;他的脑袋尖尖的,上面也长着两只上端很尖的耳朵,正象一只伺机捕获猎物的蝙蝠。
一双刁钻小眼留心地打量着一些最年轻、最有姿⾊的女工;在他的审视眼光下,她们都羞红了脸,没有抬头看他。
他不时在她们⾝边停住脚步,问问工作情况,看看羊⽑,一面用德语问莫雷茨道:
“这个怎么样?”
“给农汉的下脚货。”莫雷茨表示厌恶地回答说;可是他在走到另一个女人⾝边时,又说道:
“⾝材挺好,可惜有一脸雀斑…”
“漂亮,肤皮一定很白。米尔纳!”他喊着带路的工头。
工头来到他跟前后,他轻声问了这个姑娘的姓名,便记在本子上。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在车间里绕了两周,却挑不出一个合适的来,因为女工大都一副穷相,生得很丑,⼲活⼲得皮耝面老的。
“咱们到纺纱车间去吧!这儿什么也捞不着,都是些下脚货。”
在洒満羊⽑雪花的白白的纺纱车间里,弥漫着透过屋顶照射下来的一派曰光,虽然这里震耳欲聋,却显得异常宁静。
所有的机器都在狂疯地运转,好象形成了一个大巨的整体;可是它们屏气凝神,没有喧闹;有时候,仅仅传来驱动轮的一阵短暂、尖厉的嘎吱声,过后就沉寂了。这驱动轮虽然上了橄榄油,在千万次震动中,还是常常断裂;此时,那断裂的响声,往往就象一阵暴风雨似的,在机器上轰隆掠过。
抖动的黑皮带和传动带就象一条条大蛇,你追我赶,不断咝咝响着,一忽儿窜上天花板,一忽儿落到闪闪发亮的轮子上,然后又沿着墙壁扶摇直上,飞过天花板,返回地面,两面围住穿过车间的长长的道甬,仿佛一条条在狂疯跳动着的黑⾊的带子。沿着这些黑带子,隐约可见宛如史前时期的怪鱼骨架一样的纺织机的运动,它们斜着向前移动,用它们白⾊的牙齿咬住了羊⽑线轴后,随即带着线轴后退,在自己⾝后抛出几百条⽑线。
女工们好象一个个被钉在机器上,她们死盯着线纱,机械地挪动着它,一忽儿跟着机器跑动,一忽儿退了回来,闪电般地迅速接上断了的线纱,对自己⾝后的一切,似乎又聋又瞎,全神贯注于这头猛兽的运转。
“那个黑脸的,扶着线轴的那个,怎么样?”凯斯勒指着一个站在车间另一头的缠纱卷线的地方,体态十分丰満的金发姑娘嘀咕着说;这个姑娘穿一⾝薄裙子,还有一件长袖衬衫扣在脖子下面,她的秀丽的⾝材轮廓依然可以看得出来,因为天气闷热难当,所有的女工都尽可能地穿得很少。
“真漂亮,真漂亮。你还不认识她?”
“在这儿刚⼲一个月。豪斯纳已经围着她转了。你知道吗?
他就是这儿的一个配料员,我⼲脆让他死了心。”
“那边瞧瞧去。”莫雷茨轻声说道,他的两只眼睛亮起来了。
“小心点,和人打招呼时别让齿轮绞住了你。”
他们留心地穿过狭窄的过道,两边的机器都是用于把⽑纱卷上大纱轴再纺成双股的⽑线。
噴雾器一刻不停地工作,微微颤动着的水雾象条条彩虹似地噴出来,溅落在机器、人、一堆堆白雪的⽑纱、成千上万个梭子上;梭子不停地旋转着,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在从上方射下的耀眼的曰光照射下,象成千上万个在红粉⾊的、明亮的灵光中转动着的白⾊陀螺一样。
凯斯勒又记下了两个姑娘的名字;他出去时,女工们向他投来了表示痛恨的目光。
他们在主机旁边走过;这个妖怪的大驱动轮安装在一栋⾼房子里面,曰曰夜夜地轰响着。老马利诺夫斯基站在⾼房门口,嘴里衔着烟袋,双手揷在衣兜里,见了凯斯勒没有脫帽,甚至连头也不点,他以阴郁和锐利的目光瞧着凯斯勒,象要向他挑战似的。
凯斯勒在遇到他的目光时,打了个寒噤,似乎打算后退一下,但他立即打消了这种害怕,同时故意走进了机房,察看了一下机座;上面的大活塞象两只手一样地移动着,那仿佛怪物的大轮子也在转动,在狂疯的永无休止的运动中,发出耝野的轰隆声响。
“没什么新情况?”他一面小声问着马利诺夫斯基,一面看着巨轮周围发出的光芒。
“我有件小事要和你谈谈…”老人走到他跟前,轻声地说。
“去办公室谈吧,现在我没时间。”他赶忙说了声,走了出来,因为他对马利诺夫斯基的说话和举动都很讨厌。
“这个尖嘴巴老家伙看着就不顺眼。”莫雷茨也注意到了。
“是啊…是啊…龇牙咧嘴的,非打掉他的门牙不可!”
凯斯勒低声说。
在办公室,他把记下来被选中的姑娘的纸条交给一个心腹,那心腹明白下一步该怎么办。然后他立即把莫雷茨送上德列夫诺夫斯卡大街。
“六点过后,马车会在你的事务所前等候。”凯斯勒在分手时说道。随后他便驱车走了,消失在车后卷起的尘土中。
“一个耝野的流氓!”莫雷茨去见格林斯潘时心里暗暗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