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心破碎的声音
奇怪
我们听到你在千里之外哭
——2000年1月28⽇
我妈打电话来。我接电话,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会回来过我的生⽇的,我没忘,我正在写我的网络爱情小说,最后一小段了,我要给它一个最完満的大结局。昨天我妈也打过一个电话来,让我别忘了,要回家过生⽇,还有,过完生⽇,我们全家就去澳门过舂节,机票都订好了。
我说我怕,我不敢回家,我害怕极了。
我妈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很恐惧,我又矛盾又恐惧,我怕我回了家,吃饭的时候表现不好,我爸又赶我出去,我不敢再经历一次了,我害怕得很。
我妈说,不会的,你爸对你多好,你爸又给你买了一只机手。
我说,你们从来就只知道买东西给我,从小到大,你们只管我吃穿暖,你们看到我吃得下睡得着,你们就快乐了。可是你们从来都不想一想我的感受,你们永远都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总之,我就是怕,我就怕我爸又一次赶我出家门,再来一次,我会死的。
我妈说,回来吧,不会的,一切都过去了,回家来吧。
我挂完电话,有点动,我想我得连夜写完我的小说,我希望我能够飞快地写完它,明天,我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和我爸,我们会不会再吵一次,他会不会再提知识分子和流氓产无阶级,他会不会再让我滚,滚了就永远别再回来了?我不知道。
我的心动极了,我朝思暮想,希望自己能够回家,可是,现在我要回家了,我又害怕,可是无论如何我都得写完我的小说,
我已经写了十个小时了,我没有喝过一口⽔,也没有合上过一次眼睛,我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我就会睡过去,我就再也完成不了了,我的小说。
所以我很不耐烦地接电话,我说我马上就来,就快好了,我换件⾐服就来,放心,妈,我不会穿旗袍的,不然爸见了我又生气。
可是我妈在电话那边哭,我妈说,你爸出事了。
我扔下了电话,我什么都不管了,我披头散发,开了门就跑出去了。
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然后我又重新爬上楼,我穿上了鞋,然后上街拦出租车。
我和很多人抢出租车,我从来没有这么狂疯过,我管他们叫傻,都给我滚!我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抢到了一辆出租车。
我来到了第一民人医院。
这个着过火的第一民人医院,在它着火的同时,念儿抱着她的狗站在外面看,她看到了烟雾,大火,很多人在砸玻璃,很多人在尖叫,还有很多人跑来跑去,那些坐在窗台上犹豫的人,他们全部被烧死了,而那些从楼上跳下来的人,他们全部都摔死了。还有个漂亮的怀了孕的护士姐小,她也跳下来,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念儿说,我永远都不要孕怀,我想一想,就会想到那个跳楼死的孕妇,我看到了她的腿骨,碎裂了,惨⽩。
他们试图遮掩一切,他们不说话,可是他们没能遮掩得住,一切都发生了,火烧过的地方,在几百年以后,一定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可是他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若无其事。
我很恨这个医院,可是现在我又要来了。我多么恨它。
两年前,我递过一份辞呈,在一个光灿烂的早晨,我等待着与导领的又一轮战事,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答辩的资料,我深呼昅,然后微笑。
可是有人打电话来,他们说,你不要急。我说什么?他们又说,你不要急。我说你们再说不要急我就真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说,是这样,你不要急啊,你妈现在在我们医院里,已经抢救过来了…
我爸那个时候在南京,而我妈在昨夜告诉过我,她有点不舒服,她需要去挂一瓶盐⽔,尽快好起来。我冷冷地说,哦,我知道了。我正在和我的导领进行着最艰巨的战争,我要辞职,他们不许我辞,他们每天每天都找我谈话,他们说,如果你辞,你就会是我们机关里第一个辞职的公务员,你会使我们很难看。
早晨,我妈独自一人,来到了医院。医院里有很多很多人,医生护士们都忙疯了,于是我妈做了⽪试两分钟以后,他们就给她挂⽔,我妈很多时候就像我这么笨,她没有告诉他们,她的严重的心脏病史,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让那针刺进了自己的⾝体,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妈那个时候惟一思考的问题就是,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所有的座位都坐満了,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于是我妈举着她自己的盐⽔瓶,站在了走廊里。
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嘴开始发紫,她的心跳也开始减弱,我妈很轻微地喊,护士姐小,护士姐小,没有人理她。我妈就从包里掏机手给我打电话,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按号码了,她一下子就晕过去了,摔在地上,盐⽔瓶也碎了,那些使她过敏的体流了一地。
后来我坐在我妈的病旁边流眼泪的时候,邻的病人对我说,你不要哭,小姑娘,你妈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抢救她,很多时候他们在抢救前都会问一问病人的家属,你们有没有支付医疗费用的能力?可是当时只有你妈,一个人,躺在地上,已经完全昏了,可是他们抢救了。所以,你和你妈多么幸运啊。
我妈坐在病上,在我哭的时候,她安慰我,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可是我再也不提辞职的事情了,因为医生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对说,你是病人的女儿吧,你要听话,不要惹你妈生气,不然,病人的心脏病就会发作,你懂吗?这次已经非常非常危险了,如果不是我们抢救及时,你妈就…
我瞪着他,我说,这是一起明明⽩⽩的医疗事故,我要告你们。
于是那个医生非常迅速地跑掉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陪我妈在医院里住了两天,没有人管我们,给我们药,也没有人赶我们走,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我和我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到处找那个医生,找不到,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告诉我,他在哪儿?于是我妈就出院了,也没有人来问我们收取病费,就像是一个故事。
可是它实真地发生了,在第一民人医院。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过辞职那两个字,我妈的心脏病在一年以后又发作了一次,又过了一年,她没有再犯病,我就果断地辞了职,用最快的速度。
可是我被这个医院拖延了整整两年,于是我仇恨它,我发誓我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可是我现在,又得来。我比以前更恨它。
我冲进医院,电梯怎么按也按不下来,我找楼梯,我想立即就找到楼梯,跑上去,我不管,我要找楼梯,我到处找。
电梯门终于开了,我冲了进去。他们问我要两角钱,电梯费。
我強装冷静地看着他们,可是我一直在发抖。
两角钱。他们又说,还不给?马上就要到啦。
我开始哭。他们被我吓坏了,可是他们绝不放弃,他们又说,二角钱。
我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给,我也没钱,一分钱都没有。
电梯门开了,我跑出电梯。走廊里有很多人,他们都看着我,我推开他们,从他们的⾝边跑过。我跑到走廊尽头,推开门,我看到我爸躺在上,还在昏中。房间里有更多人,他们都是我爸的朋友和下属,他们每一个人都捧着大硕的鲜花和⽔果篮,他们把我爸的病房弄得滑稽极了,我不愿意看到这幅场面。
我说什么时候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我妈从那些人中间走出来,肿红着眼睛说,今天早晨的事情。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到晚上才告诉我,为什么?
我妈一边哭,一边说,我都了我都了。
我爸的现任的副职,一个戴眼镜的胖子,挤到了我的面前,对我说,小茹,是这样的,今天早晨,你爸和你妈一下楼,就有三个人从一辆车里跑出来,摁住你爸就打…他们还捅了你爸一刀,幸好你爸的机手,挡住了那一刀…他们坐上车,飞快地逃离了现场…早晨,太早了,没有人看清楚凶手的脸,也没有人看到那辆车的车牌号…我站着,连连地头摇,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他又说,我们现在都在排查,你爸有什么仇家…
我冲上去踢我面前的这个胖子,我踢他,我说你这个傻,你会不会说话?我爸这么好的人会有什么仇家?
我妈拼命拉住我,她又开始哭,她说,小茹小茹,别这样。
深夜,我和我妈,我们一起回家,我们谁也不说话,冰冷的夜,我的生⽇,我的二十四岁的生⽇,就发生了这一切。
我妈不睡,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着,突然说,给你订了生⽇蛋糕,也忘了去取了。我说,我以后再也不过生⽇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吃生⽇蛋糕了。
我妈又开始哭,我妈说,这和你的生⽇没有关系,小茹,这和你没关系。
我说,是我的错,我做了坏事,都是我的错,这是给我的惩罚,却发生在我最爱的人⾝上。
我妈无力地看着我,小茹,你是一个好孩子,听妈妈的话,这和你没关系,这是一场报复,是你爸以前的副职,他⼲的,这一切。现在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也应该告诉你一切,半年前,你爸因为他的一些经济问题把他调离了原岗位,从此他就怀恨在心,这大半年来,他一直在外面放风,要对付你爸,绝不让你爸过好这个年,还有你,小茹,谁都知道,你是你爸惟一的孩子,你爸爱你甚于一切,他甚至也扬言要对你下手,他的风声放得有多紧!知道吗?小茹,那几天里,你爸爸的朋友们都跑过来,他们坐在小客厅里,关着门,窃窃私语,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很紧张,他们谈的,就是这事儿。我说,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妈苦笑,就是怕你知道,我们就是怕你知道,我们惟一瞒的人,就是你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放出来的话,谁都知道,是他。
我说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知道是他,还要装模做样地排查呢?
我妈说,因为没有证据,扬言的话是不能做为证据的。
我说,可是我们有很多线索,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
我妈说,确实,这是一起最典型的雇佣伤人案件,可是我们一点证据也没有。他们计划得太好了。他们的车就停在正对面的建设行银门口,当他们下了车以后,那辆车缓慢地开到西市路口,当他们动完手,就抄小区花园的近路跑到了西市路口,然后上车,逃掉了。这一切都是精心筹划了大半年才能完成的,时间,地点,一切都掐算得刚刚好。我说,妈,你没事吧。
我妈说,我没事,他们一上来就把我推倒在楼梯上了,只管对你爸动手,我的撞到了楼梯扶手,我只能躺在地上打了110,可惜的是,110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跑了。太快了。
我发现我妈的手掌都磨碎了,那些⾎凝固着,像⼲枯了的花,我还看见我妈的间,已经青紫了一大片,我的眼泪就滚滚地流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西市路出派所里,接管这个案子的,是王民警,我从出派所的宣传栏里看到了他的职务,他是一个探长。
我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所有的线索,我夜一没睡,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整理出来了。我说,这是人做的案,因为他们选择了在我的生⽇动手,他们了解我爸我妈什么时间下楼,他们悉我们家的地型,知道在哪儿动手,从哪儿逃走,他们认得我爸我妈的脸,所以一上来就动手,绝不会认错人。只有一个非常非常了解我爸的人,才能够做出这样的案子来。
我说,这是一起买凶伤人案,因为那些凶手们非常有经验,反刑侦的经验,他们知道应该选择早晨,因为街上的人会非常少,大部分的店铺还没有开门,他们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而且,他们第一拳打的是我爸的眼睛,第二拳打的是我爸的太⽳,第三拳打的是我爸的心口,而第四刀,就捅我爸的后,然后,他们很从容,并且练地逃走,这么专业的手段,不是职业打手又是什么?
我说,所以,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黑社会卖凶伤人案件,质极其严重,手段极其毒辣,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王探长皱眉,说,你倒是已经给这个案子定了质嘛。
我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按后果的严重程度来办案,我不说得严重一点,你们会重视这个案子吗?你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好不好?马上就过舂节了,我们家还有过年的心情吗?
王探长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爸好些了吧。我头摇。
王探长说,可是现在不同以前了,可以抓他过来,关上二十四个小时,打出证据来,问得出来还好,问不出来,他就会反过来告我们。
王探长又说,总之,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抓人过来,效果不会太好,现在我手里还有个杀人碎尸案,才十七八的小姑娘,被人杀了,连一丁点儿的线索都没有…
我打断他,我说,我和碎尸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关心的是我爸这个案子。
王探长一脸不悦,说,你听我说,我们是一定会重视这个案子的,可是…
我说你是在应付我,我不爱听。我站起来,走出了西市路出派所的大门,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张扬过。
我决定自己去找证据,我一定要找到论据。
我每一间店都问过去,我问他们有谁看到过那辆车的车牌号码?他们都很好心,他们问我,你爸怎么样了?没事吧。他们还告诉我,尽管我们没有看清楚车牌号码,可是我们看到,那是一辆黑⾊的桑塔纳,自备车,A字头的牌照。
还有个卖⽔果的老太太,告诉我,那三个人都只有二十多岁,其中的一个,穿着一件黑⾊的⽪茄克,染着一撮⻩头发。我向她道谢。
可是我找到的这一切,都只是线索,不是证据。
我又重新走了一遍,那一大片店,我想我不可以放过任何一个人。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它可能会成为一个证据。建设行银的保安,他说他看到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坐在车里,他说如果再看到那个人的话,他能够指认得出来。
我就开始发抖,我抖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跑到医院去。我爸已经醒了,他躺在上,睁大着眼睛,想心事。
我没想到我和我爸的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爸没有再骂我,让我滚,可是我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我的心都碎了。
我很小心地坐到我爸的旁边,叫,爸。
我爸应了。我的眼泪就又流出来了。我想止住眼泪,我拼命想止住,可是怎么也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
我和我爸一起呆了很久。
我爸问我,你妈呢?
我说昨夜我妈和我一起收集整理线索,她忙了一天夜一,她太累了,睡着了,我没吵醒她,
我爸说是啊,这事儿把你妈吓坏了。
我说没有,妈很聪明,也很镇静,她知道打110,也知道分析案例,提供一切可能的线索。
我爸说可是我们去不了澳门啦。
我说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嘛。
我说爸你还疼吗?我伸出手去摸了摸我爸被单外面的手,冰凉,惨⽩的手。
我爸笑了一笑,说,不疼了,女儿回来了就不疼啦。
我说既然他这么嚣张地扬言,为什么不让保安部抓他起来呢?
我爸说保安部也找他谈过,可是保安部也没有扣留一个人的权利呀,他们只可以问他话,找他谈一谈,他们只有这个权利。而且我也没想到,他还真敢。
我爸的脸开始菗搐,我知道我爸疼,他的脸上有很多深极了的伤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尖利的东西划的,我只知道,那些凶手很恶毒。
我说别,爸您别说话了。
我爸说没事,他心里⾼兴。
我说您那么狠心赶我出去,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呢?这次他们选在我生⽇那天动手,可能就是以为我生⽇总会回家的,就可以连我一起对付了…
我爸不笑了,说,不是,赶你出家门跟这件事情无关,是你这个孩子真的太令我失望了。
我说,爸,我没饿死,我每天都有饭吃,我又刚刚写完了一个长篇。
我爸笑起来了,那些伤口使他疼,可是我爸说他心里⾼兴。
我最后告诉我爸,我说,我找到证据了,过会儿我就再去一趟出派所。
我爸担心地看着我,我爸说,你要小心。
我甜甜地一笑,我说,没事的,很快我们就会抓住凶手了。
我走出医院,我有点快乐,我掏出我的二十四岁的生⽇礼物,我的宝蓝⾊的新机手,我想打电话给我妈,告诉她一切。
我要开始我的生新活了,我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从24岁开始,一切都是崭新的,我要回家了,我要永远离开那幢租住的破房子了,我也要开始新的恋爱了,我在想,我可以和寻在网络里谈恋爱,我们会越来越相爱,我们的关系,真的很像⾰命时期的爱情,先结婚,后恋爱。
我笑了一声,然后我按号码,它的声音很好听,是我爸给我的爱,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同时我伸手,招出租车,我想我得尽快去出派所,希望王探长不要这么早下班。我看到一辆黑⾊的桑塔纳向我开过来,我在微笑,然后我看到了那个A字,越来越大。可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我仍然在微笑。
我最后看到的,只是一道宝蓝⾊的弧线,飞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