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慧泉到昌平县霞光服装厂采购了二百件单面绒彩格衬⾐。这种衬⾐很时髦,价格也便宜。他把⾐服存放在服装厂招待所,乘共公汽车去了八达岭。
长这么大,没去过八达岭。⽗⺟可能也没去过。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做。等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们能去也去不成了。死亡迅速地夺走了他们。
八达岭人山人海。长城骑在山脊上,没有尽头,城墙两边的山坡上有许多树。站在最⾼的西塔楼往北瞧,官厅⽔库像一个小湖,蓝得炫眼。公路上汽车和行人缓慢动,像虫子和蚂蚁。
李慧泉在山坡的草丛中躺了两个多小时。城墙上不时有人探出头来看他。不远处有野餐的人,三五成群,树林子里笑声不断。空气里有食品的味道。地上、树枝上到处是面包纸、饮料杯、罐头盒,甚至还有整的香肠和大硕的面包。人们什么都扔。
他躺在那儿想的当然不是彩格衬⾐。那玩艺儿用不着去想。百分之二十的赚头是跑不了的。生活在这里很简单。他该得到的东西是早就预定好了的。卖完衬⾐一算帐,甚至不用算帐,他就会知道生活给了他多少。
他不在乎那几个臭钱。
他想的是一些七八糟,互不连贯的事情。回忆、梦境、现实的思考等等片断,像从车上卸下来的⽩薯一样四处滚。他在劳教大队时,曾经一口气卸了七卡车⽩薯。他的木锨像铡草机的刀片一样快速运动,⽩薯殖磕碰碰哗哗啦啦,像一堆又一堆石头。
薛教导员曾经在全队点名批评他。⽩薯碰破了⽪在冬天不便储蔵,他故意糟踏它们。那时候,他什么都恨。
他现在恨什么?恨谁?恨那个趴在城墙上探头探脑朝他打量的外国人吗?他冲那人咧咧嘴。人家举起了照相机。
他躺在小松林中的草地上,旁边是蜿蜒上下的万里长城。他想的仍旧是那个老问题:生活为什么没有意思?生活到底有没有意思?难道只有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为此而苦恼吗?
他看到的人都很⾼兴。城墙上闹喳喳的,像落了一大群鸟。
他已经长大成人,用打架寻找乐趣的岁月永远不会有了。他学会了思考。不!他是在被迫思考。
一大群流氓在他脑子里拳打脚踢,他还不了手。他累得要命。
事情的起因似乎跟死的问题有关。
上初一那年夏天,一个落雨的⻩昏。不能出去玩儿,他就早早地上了。他睡在里屋。⺟亲在外屋咳嗽,窗外是沙沙的雨声。
他睡不着,想到了早就死去的⽗亲。⽗亲坐在医院的病上,谁也不搭理,好像生闷气似的。这个⽗亲死了。除了⺟亲,⽗亲的样子不会给任外人留下印象了。他想到⺟亲,想到老师,想到罗小芬和别的同学,最后想到自己。使这些分散的念头联系起来的,是死亡。如果人人都将死去,那么自己早晚也会死的。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考虑这个问题,立即摆脫不掉了。他长时间地陷⼊恐惧之中。雨声和⺟亲的咳嗽都成了死亡的信号。它们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在那个世界里⽗亲还在吗?他还能说话、能认出他的儿子吗?人为什么要生病呢?如果不生病人就死不了了吧?如果早晚都得死,生病不生病还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数不清的愚蠢问题磨折他⾜有一年。那一年,他的学习成绩急剧下降,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忧郁的小老头。班里开始有人欺负他。用粉笔在他背后画小动物;把痰吐在纸条上往他⾐服上贴;十几个男生齐声叫他"老广";上课时偷偷从后面用弹弓夹了纸团崩他。他学习成绩由好转坏使许多男同学幸灾乐祸,开心透了。他自己也闹不明⽩是怎么回事。他晚上在灯下做作业,脑子跟上课一样老是走神。如果迟早得变成一股灰一团烟,⼲这些多情有什么意义呢!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奇怪为什么别人不像他这么想。他在放学路上问过罗小芬,他实在太想找个人谈谈了。
"你说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你怎么啦!"
"你怕死么?"
"我?…没想过。我们还小呢!⼲嘛死呀?有好多好多事我们没见过,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没吃过…"
"好吃的?"
他感到十分茫然。初二上学期,他东奔西撞的怪念头找到了突破口。体育课的內容是打排球,十几个人围着一个人托球,大家轮流站到中间去。该他了,开始时有人故意把球托歪,后来有人⼲脆扣他,球砸在他⾝上弹得老远。他把球抢回来,一切从头开始。人们故意不把球传给他,等他不知所措时又突然把球击向他的脸部。策划这一切的是全班最⾼最壮的人。姓吴。他过去一直有些怕这个人。
"他敢把我打死么?"
他问自己。他抢球时顺便捡回来半块砖头,放在脚旁边。他想预先暗示他们一下。笑声突然减弱了。场上的同学都把目光移到这个圈子。姓吴的脸有些红。
"我看他敢不敢打死我!"
他心里默念着。当姓吴的把排球再次击中他的膝盖,男女同学并无恶意地快活嘻笑起来的一刹那,他抄起砖头,像上房的野猫一样踪了上去。
姓吴的头上了三针。他挨了学校的警告处分。布告贴在六十八中校门口的宣传橱窗里。这反而使他一下子解脫了。他从死亡的恐惧中莫名其妙地冲了出来。
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截住欺负过他的同学,一手抓住人家的⾐领子,一手拿着半块砖头。他死不怕,还怕什么?
"服不服?"
"服!"
"叫我爷爷!"
"…爷…"
他不嘲弄别人。他松一口气,把被他唬住的人丢开。后来,这些人都抢着巴结他。那时候他只有一米五四,比大部分同学都矮。可是他们都怕他。
以后,他养成了使擀面杖的习惯,⾝⾼也长到了一米七四。
不算⾼,可也不算矮。他赢得了不怕死的好名声。他不怜惜自己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打架时他几乎从来不躲,他动起手来没头没脑没轻没重。他没有打死人,自己没有被人打死,纯粹是一种巧合。
打架前的紧张和打架后的自我陶醉,使他忘却了死亡的威胁。那时候他十五岁。
除了出生不久时的惨境,十年前那个胡思想的雨夜是他倒霉的真正开端。现在,置⾝在八达岭绿草如茵的山坡上,他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山上下来一群大生学,从他旁边的一条小路上走过。他躺着没动,草软得像毯子一样。大生学有男有女,每人走过时都看他一下。其中一个女孩子,像看见一位准备喝或已经喝了敌敌畏的杀自者一佯,她就差尖叫一声了。
他坐了起来。东山的城墙上飘着几面旗子和一小片一小片的⽩⾊斑点。是旅游帽。红旗在往山下移动。
強劳时宿舍里有个机厂的车工,谈改造体会的时候,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受了四⼊帮的毒害","万恶的四人帮毒害了我"。他罪名是亵猥少女。他到师傅家串门,看上了人家十一岁的女儿,这个瘦猴还爱告密。宿舍里谁说下流话了,谁手了,他看见什么告什么。他还口口声声说:"我受了四人帮的毒害。""四人帮让你摸人家闺女了?"
宿舍里的人都拿这位瘦瘦的车工开玩笑。人活到这份上,真不如一头撞死。
他谈改造体会时总找不到话说。他想谈谈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但他怕人笑话。他自己毒害了自己,这个道理似乎没法说通。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从城墙上走下来,气吁吁,傻乎乎地笑着。一个穿粉⾊连⾐裙的四、五岁的小姑娘,把鲜⻩鲜⻩的粪便拉在台阶上,她⺟亲在一边扇着扇子等她。有个外国小伙子顺着公路的陡坡追赶同伴,突然踉跄起来,他挣扎了十几米,还是侧着⾝子跌在地上了,至少有上百名中外务等人士对着这个场面微笑。离长城出口处不远,一个农村姑娘在卖袜子,哪儿都能买到的那种彩格鲜的尼龙袜子,要命的是居然有好几个人围着她。一个中年男子把刚买的冰掉在地上了,冰硬得断成两截,可是没碎,男人愣了一会儿,弯把一块抓进嘴里,另一块用两个指头捏住。
不错。人就是奇怪的东西。
李慧泉在城门洞上边看了一会儿人群,就到南边的饭馆吃饭去了。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当天晚上,他在昌平住下。夜里他腿腿胧胧地想起了赵雅秋,睡得不稳。服装厂招待所的被子有一股臭脚丫子味儿。他想、将来结婚时一定要出外旅行,比八达岭好玩的地方国全哪儿都有。从现在开始他就得攒钱。他要带着她游遍名山大川。她当然不是赵雅秋,但赵雅秋为什么不是她呢?他欣喜一阵难过一阵,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回到神路街,罗大妈说有人找他。是薛教导员。这可没想到。
薛教导员留下了一张便条和一本小册子。便条叠成几何图案,小册子外边包着旧晚报,这正是薛教导员整整齐齐的作风。他拆开便条。
到司法部听报告,顺便看看你。听居委会说你表现不错,我很⾼兴。你两个月没给我去信,我以为你又出了什么事,现在我放心了。想给你买几本好书,可是书太贵,我⾝上又没带那么多钱。
这本小书我翻了翻,內容很好,你要认真读。别忘了给我写信,我怕你出问题。
罗同志夸你很老实,她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你这人还有另一面。在恋爱问题上不要产生急躁情绪。急躁容易出问题。我对你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你自己要注意。当然,你现在表现很好。我让你练书法,你练书法了吗?别忘了给我写信…
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两面都已写満。纸再大点儿,薛教导员不知还会罗嗦什么。书法练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脾气,这是薛教导员上封信中告诉他的,怕他不信还从报纸上剪了一条消息给他寄来了。他却没当回事。他的确想⼲点儿什么正经事情。但不是练书法!况且,他这个岁数学什么都来不及了。
"慈盾善目的小老头,叫我老大姐,一看就是好人…"罗大妈说道。
"除了您,他对我最好。""孩子只要听话,没有不招人疼的!"罗大妈一定把他搞对象的事告诉薛教导员了。他感到很不是滋味。薛教导员知道的一定比他还详细。有多少姑娘不愿意跟一个解教人员见面?这个间题罗大妈最清楚,他不希望罗大妈把它告诉别的人,哪怕是他尊重的⼊,他自己也不想知道这些事。只一个満⾝澡堂肥皂⽔味的姑娘就够他呛的了。她一个人代表了一批人,代表了一大片人,她们黑庒庒地站在他的对面,丑陋、健壮、自命不凡。让她们见鬼去吧!
李慧泉打开报纸。小册子封⽪是⻩⾊的,定价八角五分。他对题目不怎么感趣兴,《青年的理想与人生观》。这是那种看五行就让人觉睡的书。看这种书让你觉得对面坐着个骗子,一边偷偷撒尿一边教导别人不要随地大小便。但是,也许真的值得一看吧?薛教导员可不是骗子。他读了个开头,就把它放下了。他坐下来给薛教导员回信。大意是,我活得很好,街道上对我也很好,我一定好好⼲,让您放心。他没提恋爱问题。他突然发觉自己心里有许多秘密,无法亮出来的光儿汉的秘密。有些真相和真情是永远不能告诉别人的。人不能光着庇股在街上走。让薛教导员少为他心的办法,就是告诉他:我活得很好。还告诉他:书我一定好好读…
李慧泉觉得自己才是骗子呢!
六、七月相时节,天气突然暴热。柏油在光下冒出透明的气体,没有风,便道上的树耷拉着落満粉尘的枝叶,草坪上的花朵⾊彩黯淡,塑料做的似的。行人尽可能露出胳膊、膛、腿,甚至肚子,却又想方设法蔵住脸部,使它免受毒⽇的烤晒。老人们的⾝体显得更加丑陋,而姑娘们却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街上到处是冷饮摊子,人私卖的汽⽔不是⻩得发绿就是粉得发紫,一看就让人想起颜料,但喝的人照样络绎不绝。
李意泉的摊子位置不好,背对马路没什么,面朝太却糟透了,东大饼百贤商场的门楼勉強挡住一些光,但影只及停车场的中部,他的摊棚离停车场还隔着几米宽的便道呢。他完全置于烈⽇之下,他把摊棚后帘掠上棚顶、把⾐服架子重叠着搭在棚壁两侧,仍旧没有凉风,却把柏油的热气从背后引过来了。
工商管理所给每个摊位装了一个灯头。以前是共用几盏大灯的,电费分摊。现在每摊一灯,想卖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一个退休的老工人坐在摊群旁的一把小凳上,为每个摊位计算点灯的时间,以后好按比例收费。
李慧泉也改成晚上卖货了。晚上不比⽩天人少。十字路口是乘凉人聚集的地方。带眼睛比带钱的人多。生意做得让人不耐烦。
他有一个星期没上咖啡馆。
那天晚上,片警刘宝铁突然出现在他的三轮车前边。他吓了一跳。
刘宝铁神情严肃,甚至有点儿紧张。
"找你有点儿事!""我…怎么了?""能提前收一下吗?收了吧,咱俩一边走一边说,这儿不方便。""我怎么了?!""别紧张,不是你的事…"刘宝铁笑得不太自然。他帮助李慧泉整理⾐物,好像要竭力安慰对方似的。周围的小贩都看着他们。当察警给李大捧子递上一支烟之后,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走到有副食品商店门前,刘宝铁站下了。商店已经关门。他招呼李慧泉在两排台阶中间的凹处蹲下。
"你认识方广德吧?"
"方叉子怎么了?"
"你跟方广德关系怎么样?"
"你知道就别问了,我卷宗里有。到底怎么了?"
李慧泉有点儿不⾼兴。刘宝铁用一种神秘的目光过于认真细致地观察他,让他觉得受了侮辱。一定出事了。有人怀疑他。
刘宝铁吐了口唾沫。
"方广德逃出青海了。"
"越狱?!"
"算逃脫吧…到火车站拉煤,扒火车跑了。沿途没堵住,不是漏了就是在中途下车了…刚刚接到通报…"
刘宝铁很宽宏地看看他。
"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李慧泉说不出话来。他首先想到的是,方叉子这下完了。方叉子总是⼲一些让人吃惊的事。他打架不勇,却动刀把人捅了;他拍婆子一拍一个准儿,却弄了三十多岁的卖花生仁儿的乡下女人;他来信口口声声要争取减刑,却逃跑了。他是个什么东西1李慧泉傻了一样蹲在那儿。刘宝铁的表情缓和多了,他拍拍慧泉的肩膀。
"瞧你的这份朋友,怎么跟没长脑袋似的!…你一共跟他通了几封信?"
"我…"
"别大惊小怪的。我们到方广德家去过了。再说,等青海那边转过材料来,里面搞不好就有你的信。他给你的信没丢吧?"
"留着呢。"
"几封?"
"…四封吧。都留着呢,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他没写什么…"
"他当然没那么傻。"
"你们出派所对我不放心是不是?"
"不放心就不跟你说了。明天把信带到出派所去。万一有情况,比如他来找你,你看见了他,你知道怎么办吧?你有我的电话,拨匪警也可以,反正你别放跑了他,别提供蔵⾝的地方,当然,最好是抓住他…我琢磨事情到不了这一步,可不能不防,万一…"
"我知道了。"
"慧泉,你小子可得稳当点儿呀!"
"我明⽩。"刘宝铁离开了。
去找一个外号"八哥"的女人。
方叉子早年跟她测过夜。她的家在神路街西巷尽头的铁路宿舍,已经有了孩子,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了。李慧泉在菜店和牛铺见过她。昏了头的方叉子能到她那儿投宿吗?不可能!就像方叉子来找他一样不可能。除非方叉子不够朋友,想拉几个垫背的。只要为哥们儿打算一下,他也不会往这儿闯。
出派所的人有点儿神经过敏。
李慧泉在烟摊上买了两包凤凰牌的香烟。神路街坏了几盏路灯,房屋显得⾼大,黑暗的角落也增多了。树后边,墙角,没有光线的门洞,似乎随时有可能窜出一个人来。
方叉子没那么傻,他想。
拐进东巷,走了没几步便见到了一个很悉的⾝影。他的心怦怦跳几下,接着便平静了。
十八号院门对面的路灯底下站着一个看书的人。轮廓得不能再,可实际上却是方叉子的弟弟。半年不见,他又长了半头。李慧泉知道他来⼲什么。他按响车铃。小五猛地抬起一张清秀的⾼中生的面孔。
"您回来了!等半天了…"
"看的什么书?"
"英语。我妈让我来…"
"进去说,进去说…"
"不啦,我还得回去温功课呢,快试考了…我妈让我跟您说…我哥跑了!"
"安公局都告诉我了,甭你说。"
"不是!我妈的意思…反正吧,就是吧,我哥要是回京北了,可能来找您,万一来找您,我妈让您帮帮他…他快完了。"
"他已经完蛋了。我没法帮他。帮不好连我也完了。"
"不是!我妈不是这意思。他要来找您,您劝他去自首,让他自己去自首,他要不去了,您再报告出派所什么的,反正吧…"
"你妈还说什么了?"
"说…她就怕别人把我哥打死,现在安公局抓人都带,我妈这两天老哭。"
"打死和让人毙不是一样吗?你哥怎么也完了。回去告诉你妈,你哥来了我就把他捆上,然后叫你妈来劝他自首…"
"您真逗。"
小五哧哧地笑起来。他对哥哥的命运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英语试考。
"我走啦!过几天该试考了…我妈净瞎着急,着急有什么用!"
"你想你哥哥吗?"
"不怎么想。他跟傻帽似的,活该!"
"你长得像你哥哥,特别像。"
"街坊也这么说,我姨说我的眼睛比他长得好看…"
小五很得意,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个⽩⽩净净长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小弟弟让人恶心得要命。李慧泉真想给他一脚。
方叉子的妈妈总算动心了。她不认自己犯了罪的儿子,几年不给儿子去信,现在却着起急来了。
她是爱儿子的。或许,她意识到儿子是因为想念亲人想念家庭而逃脫的吧?她那么想就对了。
方叉子给他的每一封信都问:我妈怎么样?我爸怎么样?他无法详细回答,回信只说:他们都好,多想想自己怎么办,别惦记这边儿啦。
方叉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扒上火车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的下场吗?他现在逃到哪儿了?说不定正在附近哪个角落里盯着我吧?他到底他妈的想⼲什么!
李慧泉解不开这个谜。人跟人不一徉。谁也别想猜透谁。当妈的不了解儿子,儿子也不了解当妈的,更别提别的人了。别人的谜解不开,自己的谜更难解。如果方叉子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准备拿这个昔⽇的朋友怎么办呢?打昏他,去报功?稳住他,去告密?或者,⼲脆叫他滚蛋?
李慧泉想不出自己会怎么做。
小五晃着酷似他哥哥的⾝坯走了,一边走一边就着路灯的光线看几眼英文课本。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也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他将来一定活得很好。
李慧泉在十八号院门外菗着香烟,呆呆地想着他的朋友。方叉子是不想活了才这么⼲的。对一个不想活了的人,谁也没有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意义。想死就让他死去吧!
李慧泉恍惚看见了朋友那张女里女气的英俊的面孔。他的脑海像一片荒原,方叉子摇摇摆摆、绝望地在上面东奔西走,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饿狼,眼看就要倒下去了。
"泉子,三轮挡道啦!"
是罗大爷。自行车后架子上横担着一条十几斤的大胖头。空前的收获。罗大爷缺牙的嘴在黑暗中咝咝地漏气。嘲弄人似的。
"我把它塞冰箱里,想吃你过来切。"
"哪儿弄的?"
"海子⽔库!"
"您真行。"
"明儿还去…"
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朋友正在四处奔逃,而他则深深地陷⼊一种痛苦,他害怕朋友会找到他头上来。他同情朋友,却不想给朋友任何帮助。
第二天,他把方叉子的信到了出派所。刘宝铁领他见了所长。所长正在忙什么事,只跟他说了几句话。
"这是个关口,不是犯罪,就是立功。"
他记住了这句话。出门时,刘宝铁揪揪他的袖子。
"别那么紧张,该⼲什么⼲什么。"
他也想该于什么⼲什么,但是不行。想出摊,把⾐服袋子扔上三轮又搬了下来,不想动。想在家呆着,四壁空空,屋外蝉鸣,心里慌慌的难受。来到街上,如流的人群里似乎蔵着那个正在寻找他的人,他担心方叉子会突然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
这是完全可能的。
他乘电车到北海,进门租了一条船,背朝船头没命地划起来。他来过几次。单⾝男人或女⼊喜划船,这是他不久前的一个发现。划船时的确有一种境界让人陶醉。这既可以展示孤独,又可以表现一种优雅的自傲。大片碧⽔中独自挥桨漂,既便丑陋不堪、忧郁得令人厌恶的人,也能焕发出淡淡的美来。李慧泉划船跟他在美术馆看油画一样,没有明确的目的。他只是试着让自己轻松一下。
他在湖中转起圈来,怎么也划不到对岸的植物园。他绕着琼岛在⽔中漂动,一沉一轻两只木桨笨拙地拍打着绿⽔,岛上的⽩塔似乎也在移动,越来越倾斜,马上就要庒到湖中来了。塔下的绿树把它托住了。
"妈的,想来就让他来吧!"
他靠在后舱座板上嘟哝了一句。太很刺眼,⽔面上跳着许多亮晶晶的东西。⾝边一条快船划过,舱里只有一位穿⽩裙子的姑娘。他眯起眼,似乎在欣赏她。
"追上去,跟她个朋友怎么样?"
站娘脸上有许多斑点。看不清是雀斑还是⿇斑。肯定是处女。一个没人要的老处女。他追上去,既不想看看清楚,更不想真的什么朋友,他只是想追上去。可悲的是,他又在原地转起圈来。
如果他是方叉子,一切引勾都将成功。
李慧泉在北海湖中的小铁船上突然兴致地想起了女人。他抓着桨,两眼望着蔚蓝的天空。⽩云和湖⽔都起来了。
湖中有几个跟他神态相似的人。岸上恐怕也有。公园外边也有。远远近近的各种角落里都有。人跟人不一样,但有时候,人跟人又是很相似的。
"!"
李慧泉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在望什么。他表情平静。平静的脸恰恰是神秘莫测的脸。神秘莫测的脸有时令人惊奇。
岸上有人在注视他。他也在注视别人。别人在注视另一个人。人们对别人感趣兴的时候实际上是对自己感趣兴。
⿇斑站娘已经划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