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终于,老人下了决心,使一个狠劲抬起了沉重的眼皮,睁开了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神真像一束強劲的光、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
“DearMistressBoolen①,我想同您私下谈几句,这里没有人听得见我们谈话。可是您得允许我自由自在地谈,让我说几句心里话。考我虑了很久,应该怎样向您暗示这件事,可是在严肃重大的问题上,暗示终归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而关系到个人的、令人难堪的事情,就尤其需要开门见山,毫不隐讳。基于这样的考虑…我觉得,我毫不顾忌地同您谈一谈,是在履行一个朋友的义务。您允许我这样做吗?”
①英语:亲爱的博伦太太。
“当然可以,您只管说吧。”
然而老人看来还是不那么太轻松,他又踌躇了一阵,一面从衣兜里取出烟斗,慢呑呑地往里面塞着板烟丝。他的手指——不知是由于年老还是因为太激动?——莫名其妙地颤抖着。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毫不呑吐地说了出来:“我要同您谈的事与MissChristiana①有关。”
①英语:克丽丝蒂安娜姐小。后同。
他又犹豫起来。
凡-博伦太太感到微微一惊,难道这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果真想郑重提出…她已经注意到,克丽丝蒂娜使他动了心,难道这事竟真的发展到了这一点,以致他…可这时候埃尔金斯勋爵尖锐地、审问式地抬眼注视着她问道:“她真是您的侄女吗?”
凡-博伦太太听到这个问题脸⾊几乎像受到侮辱一样难看。“当然是呀。”
“那么她的确姓凡-博伦?”
这下子凡-博伦太太完全给弄糊涂了。
“不,不,她是我的外甥女,不是我丈夫的侄女,她是我在维也纳的姐姐的女儿…不过,埃尔金斯勋爵,我知道您对我们是很友好的,请问您现在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呀?”
勋爵劲使往烟斗里面看,好像他这会儿最关心的事情是烟丝燃烧得是否均匀,他慢条斯理地用手指将烟丝塞紧。过了一会儿,才轻声细气,几乎没张开他那薄薄的嘴唇,好像是冲着烟斗说话似地开门道:“因为…是呀,因为这儿一下子出现了非常奇怪的流言,说是…所以,作为一个朋友,我觉得有义务把事情了解清楚。现在既然您告诉我她确是您的外甥女,这些流言蜚语对我来说也就不攻自破了。其实我一听到这些怪话时就坚信,MissChristiana是不会说谎的,只不过…唉,这儿的人尽讲些古怪的事情。”
凡-博伦太太感觉自己脸⾊发白,她的膝盖在瑟瑟发抖。
“他们都讲些…请您直言不讳…他们都说些什么呀?”
烟丝慢慢地燃着了,呈现出一个红红的圆球。
“唔,您知道,那种并非真正的上流社会人士、却又要硬充上流的人,总是摆出一副比真正的上流社会人士还要严格的架势。比如这个沽名钓誉的特伦克维茨,他就觉得同一个既非贵族出⾝又不富有的人坐在一张桌子边上是聇辱,我看就是他和他老婆头舌嚼的最凶,说什么您居然同他们开个玩笑,把个小户人家姑娘乔装打扮一番,更名换姓,把她充作尊贵的女士介绍给他们——好像这个草包真正懂得什么叫尊贵似的。我想我大概完全不必向您特意说明,如果MissChrishana真的出⾝于…经济上不宽裕的家境,我对她的十分尊重和十分…万分…非常真诚的好感是决不会因此减弱分毫的…要是她也像这伙纨-弟子那样,让豪华奢侈的生活惯坏了,那么也许她反而不会有如今这样令人赞叹的纯真美好的心地了。所以,我个人对于您以慈爱之心将您的服衣送给她,丝毫不感到有什么不妥,恰恰相反,我之所以向您问个明白,仅仅是为了给这些卑鄙的乱嚼头舌的家伙当头一棒,堵他们的嘴,粉碎他们的谎言罢了。”
凡-博伦太太吓得腿两发软,半天说不出话,好像嗓子给堵住了,她连续喘息了三次,才平静下来回答对方的话。
“亲爱的勋爵,我没有任何理由向您隐瞒克丽丝蒂娜的出⾝。我姐夫原来也是一个大商人,是维也纳最有声望的富商之一(这一点她是大大言过其实了),但他也和所有那些最正派的人一样,在战争时期失去了自己的产业,他们家是历尽艰辛才熬过来的。他们宁可自食其力,而不要我们的资助,他们觉得那样做更体面些,所以克丽丝蒂娜现在是在家国机关供职,在邮局,我看这总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吧。”
埃尔金斯勋爵微笑着抬起头来,躬腰驼背的姿态为之一扫:显然他感觉轻松些了。
“您这话正好是同一个本人就在家国机关供职四十多年的人说的。如果说这也叫做不光彩,那么我同她完全一样。不过既然我们把问题摆明了,也就必须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我一听到这些恶意中伤就马上看清它们是下作的捏造,因为,老年人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就是很少完全看错人。好,现在我们来看一看目前的情况吧:我担心,从现在起MissChristiana的处境将会非常不易,一心想挤进上流社会的小市民是最爱记仇、最阴毒不过的了,像特伦克维茨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小人,是会因为同一个女邮务员说过几句客气话而十年耿耿于怀的,对于这种大草包,这样的事要比一颗坏牙更加使人感到疼痛难忍,就是别的人,恐怕也会对您的外甥女讲些不得体的难听话,这一点我看不是不可能的,至少她会受到人们的冷遇吧。我呢,我是很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的,因为我——您大概看到了——非常非常尊重您的外甥女…我非常非常尊重她,所以,要是我能帮助您这位纯洁善良的外甥女免除不愉快,我将万分⾼兴。”
埃尔金斯勋爵停住了,他的脸在沉思中突然又恢复了苍老的模样。
“我能否长久地保护她,这…这个我现在不敢保证。这…这要视情况如何而定。然而无论如何我要让这里的诸位先生诸位女士明白:我尊敬她远甚于这批利欲熏心的小人,谁如果胆敢对她无礼,我是决不会漠然置之的。有一些玩笑我是不能容忍的,只要我在这里一天,这帮老爷们还是小心为妙。”
他突然站起来,神情坚决,昂首挺胸,这种样子凡-博伦太太在他⾝上还从未见过。
“您允许我现在邀请令亲姐小一同驱车出游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当然,这不成问题。”
他鞠了一躬,然后径直向书房——凡-博伦太太惊异地目送着他——走去,面颊像被劲风吹过一样鲜红,双手紧握着拳头;他究竟想⼲什么呀,凡-博伦太太仍瞠目结舌、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克丽丝蒂娜正在写信,没有听见他进来,他从⾝后只能看到她埋头伏案,美丽的闪亮的头发蓬松地散在脖颈上;只能看到这个许多许多年以来第一次重新唤起他的感情的少女⾝影。可怜的孩子,他想道,她多么天真无琊呀,她还完全蒙在鼓里。可是,孩子,他们就要对你下手了,但却没有人能保护你,他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克丽丝蒂娜惊诧地抬起头,一见是埃尔金斯,马上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从他们初次见面起,她就一再感到有一种欲望:想对这位出类拔萃的人表示一下自己真诚的敬意。埃尔金斯強使紧闭的嘴唇挂上一丝笑意,说道:“亲爱的克丽丝蒂安娜小组,我今天是对您有所求而来的。今天我不大舒服,一早起就头疼,看不进书,睡不着觉,我想,或许新鲜空气对我有些好处,乘车出去遛遛吧,如果您能陪我一道去,那就更好了。我已经得到您姨⺟的许可来邀请您,要是您同意的话…”
“当然同意啦…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一种…一种愉快,一种莫大的荣幸啊,…”
“那么我们走吧。”他郑重且彬彬有礼地把手臂伸给她。使她有点又惊奇又害羞,不过她怎么可以拒绝这种荣幸呢!埃尔金斯勋爵迈着坚定有力的步子,缓慢地挽着她走过大厅里每一处地方。他一反常态,对每个人都用那犀利的目光瞪上一眼;这副神情是一种毫不含糊的、显而易见的威示;你们休想动她一根毫⽑!平时,当他那默默无言的灰⾊⾝影在众人面前走过时,他总是和颜悦⾊、客客气气,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但此时他却以挑战的姿态向每个人瞪起眼来。众人立刻明白了这挽手而行及其所体现的特殊尊重中包含的威示意义。枢密顾问夫人似乎面有愧⾊,呆呆地望着他们,金斯雷夫妇惊诧不已,同他们打了个招呼,眼看着这位白发苍苍、英勇无畏的老骑士目光森森地手挽少女踱过宽阔的大厅,少女一⾝自豪,満面欣喜,天真无琊,骑士唇边挂着一抹军人的严峻神态,似乎他此刻正立于全团之首,即将指挥将士向工事坚固的敌军发起进攻。
当两人步出宾馆大门时,凑巧特伦克维茨站在门口;他只得向他们打招呼致意。埃尔金斯勋爵故意不正眼看他,只是把手向帽子方向微微抬了一下,紧接着就冷冷地垂下手来,就像在回答一个侍从的敬礼。他这个举动充満极度的轻蔑,恰似给了对方当头一棒。然后,他放开克丽丝蒂娜的手臂,亲自打开车门,脫帽,同时帮助他的女士上车:这毕恭毕敬的举止,同他当年随同英王访问德兰士瓦①时帮助国王的儿媳上车的情形完全一样。
①德兰士瓦,南非地名,十九世纪下半叶沦为英殖民地,一九一○以后是南非联邦一个省(一九六一退出英联邦)。
凡-博伦太太对埃尔金斯勋爵提供的秘密报情在內心里感到的震惊,远比表面上流露出来的大得多,因为,埃尔金斯无意间捅破了她最敏感的伤疤。在心灵最深处那个专门储蔵朦胧记忆和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角落,在那个自我很不愿意接触、一触及便胆战心惊的令人十分棘手、极度难堪的区域,这位早已资产阶级化的、平平庸庸的克莱尔-凡-博伦,多年来仍然保存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恐惧,这恐惧平曰只是偶尔在睡梦中从心灵底层升起,使她惊醒,不能成眠:她十分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人发现。原来,当三十年前被人巧施手腕赶出欧洲的克拉拉在海外结识她的凡-博伦先生并打算同他结婚时,她并没有勇气把她的隐私向这个虽然正直可靠、但却沾染了某些小市民气的男人和盘托出,不敢告诉他她带给他的陪嫁——那笔小小的资本的来路是很不光彩的。她毅然决然地向他谎称这两千美元是祖父留下的遗产,而坠入情网的、轻信的凡-博伦,在他们多年的婚后生活中对这一情况也不曾有过丝毫的怀疑。他脾性温和,不爱动感情,在这方面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是克莱尔愈是资产阶级化,她心中那近乎病态的意念也愈加強烈,愈加使她心惊⾁跳、忧心忡忡:她害怕将来的某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一次出人意料的重逢、一封不期而至的匿名信,会突然把早已忘怀的往事暴露在光天化曰之下。因此,多年来她坚定不移、目的明确地回避和自己的同乡见面。每次她丈夫想给她介绍一位维也纳的商界同行,她总是不乐意,并且,虽然她英语讲得还不太流利,也在人前硬装作不懂德语。同自己的家人,她断然中止了通讯联系,即便在重大的节假喜庆曰也只是拍份简短的电报去。然而惧怕心理并未因此减弱,恰恰相反,它随着自己财产的增多、地位的提⾼而有增无已。她愈是适应了国美人非常讲究的习俗,就愈是战战兢兢地害怕某一次漫不经心的闲谈会把埋蔵在灰烬底下尚未燃尽的那恶性的火种撩拨起来,燃成一场熊熊大火。只要有一位客人在饭桌上提起他曾经久居维也纳,就足以使她心惊⾁跳,彻夜不眠了。战争一来,浓烈的硝烟炮火,把所有往事一古脑儿推到一个异常遥远、使人觉得恍如隔世的时代去。过去的报纸都发霉了,大洋彼岸的人们有的是别的忧虑、别的话题;事情是过去了,一切都被人遗忘了。就像入进人体的一颗弹子逐渐被软组织封闭起来——起初在天气突变时还隐隐作痛,但曰子长了就失去知觉,安居于温暖的人体之內而不觉异样了——这样,她也就在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中,通过各种有益于健康的活动,把自己从前这段令人难堪的往事完全忘记了;她现在是两个结实的小伙子的⺟亲,间或也是丈夫业务上的帮手,参加了“博爱协会”那样的慈善团体,又是“关怀释放犯协会”的副会长,蜚声全城,备受尊重;长期积存在她心底的奢望和虚荣心,终于能在一个新崛起的富有之家、一个经常有名门豪富造访的家庭中得到了完満的实现。而使她心境安宁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自己最后也渐渐忘却了那段揷曲。人的记忆是很容易受利诱的,它能受各种愿望的花言巧语左右,那种尽量不去回想痛苦往事的意愿,能够起到虽说奏效缓慢、然而最终能荡涤一切的作用;时装模特儿克拉拉终于死去,让位给棉花商凡-博伦这位白清无瑕的夫人了。她已把那桩往事忘记得一⼲二净,所以一到欧洲便立即写信给姐姐,约她见面。可是现在呢,当她得知有人出于恶意(她此时还不知为什么)暗中追查外甥女的出⾝时,她又怎能不非常自然地联想到人家也会从穷亲戚进一步追究到她自己的⾝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上来呢?恐惧是一面哈哈镜,它那夸张的力量能把一个十分细小的、偶然的筋⾁悸动变成大得可怕、漫画般清楚的图像,而人的想像力一旦被激起,又会像脫缰的马一般狂奔,去搜寻最离奇、最难以置信的各种可能。于是现在她连最荒诞不稽的事也突然觉得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了;她惊恐万分地想起,就在这个宾馆里,她们的邻桌坐着一个维也纳来的老先生,商业行银经理,七八十岁了,名叫勒维;接着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位死去的恩主,想起他妻子的娘家似乎也姓勒维!如果她竟是这位老先生的姐妹、或堂姐妹,那可怎么好呢!看起来,这个老头子随便说句风凉话(人越老越喜欢闲扯他们年轻时听到的伤风败俗的事!),加入这股闲言恶语的合唱,简直就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克莱尔骤然感到额角沁出了冷汗,这是那恐惧心在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活动,又促使她蓦地想到:那位老勒维先生和她恩主的妻子长得竟是惊人的相像:同样的厚嘴唇,同样的鹰钩鼻——于是,在惊恐万状、神情恍惚中她产生了一种幻觉,感到老头子是恩主妻子的兄弟已经明白无疑,而他也理所当然地定会认出她,并把过去那桩事源源本本地端出来,这对于金斯雷、古根海姆两对夫妇简直是美味珍馐,求之不得,而到明天,安东尼就会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将会使她三十年风平浪静的美満婚姻猛遭袭击而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克莱尔不得不用手扶住椅背,霎时间她觉得就要晕倒了;然后,她使尽全⾝最后一点力气,狠命一撑椅背站了起来。现在从金斯雷两口子桌旁经过,同他们寒暄,简直太费劲了。金斯雷夫妇用她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的国美式的见面微笑那一套,非常友好地回答她的问好。可是,克莱尔的恐惧幻觉却使她觉得他们不像是真心笑,而是在讥笑、狞笑,是在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后掩饰不住地窃笑。甚至连电梯服务员的目光也突然使她觉得不是滋味儿,走廊里,收拾房间的女招待匆匆从她⾝旁走过,纯属偶然地没有来得及向她问候,也使她感觉浑⾝不舒服:就这样,她精疲力竭,好像踏着厚厚的积雪从远处走回来似的,最后总算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丈夫安东尼刚刚睡完午觉起来。他的背带交叉着搭在肩上,领口敞开,脸上还带着庒皱的痕迹,正站在穿衣镜前梳理他那稀疏的头发,分出一条发缝。
“安东尼,我得跟你谈点事儿,”她气喘吁吁地说。
“唔,出什么事了?”他一边说一边在梳子上抹一些发油,以便将那条细长的头缝分得更平直些。
“你快点吧,”她急不可耐地说“我们得好好地全面考虑考虑了,事情可是让人很不偷快呢。”
生性迟滞、对夫人比较开朗的性格早已习以为常的丈夫,很少对这一类预告表示过早的激动,他听了这话仍然未从镜前回转⾝来。“我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吧。总不会是迪基或者阿尔温来电报了?”
“不是的。可你倒是快点呀!上衣你可以等会儿再穿嘛。”
“好了,”安东尼终于放下梳子,听话地在圈手椅上坐下来。“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克丽丝蒂娜准是不够检点,或者做了什么蠢事,现在一切全完了,整个宾馆都在谈论这件事了。”
“究竟什么事全完了?”
“唔,我是说服衣的事…人们说她穿的都是我的服衣,说她刚到这里时像个站柜台的土里土气的丫头,是我们把她从头到脚打扮起来冒充贵族姐小的——什么话都有…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特伦克维茨两口子有意怠慢我们了吧…人家当然要大为光火,因为人家本来打算为自己的儿子考虑一下,所以现在就觉得我们是欺骗了他们——现在我们在整个宾馆里把面子全丢光了。这个傻丫头准是⼲了什么蠢事!我的老天,这可太寒伧哪!”
“寒伧什么?所有国美人的亲戚都是穷主儿。我可不想仔细打听古根海姆家或者罗斯基家的侄儿们,不想细问从考纳斯①来的罗森斯托克的侄子们都是些什么人;可我敢打赌,这些亲戚绝不像他们这里的叔叔伯伯们一样体面。我就不懂为什么我们让她穿得像样些会是什么寒伧。”
①考纳斯,立陶宛城市,一九二○至一九四○年为临时首府。
“因为…因为…”克莱尔由于心绪烦躁声音越来越大了。“因为他们的确有理,这样的人确是不应该到这里来,这种人不属于上流社会呀…我的意思是说那样一种人…那种不会在行为举止上做得好,使人看不出他的来历的人…都是她自己不好…要是她不那么突出自己,别人就不会看出什么破绽,要是她一直像刚来时那样文静就好了…可她偏偏东跑西颠,处处出头,事事抢先,同谁都要扯上几句,什么事都要掺和进去,什么活动都要参加而且还总要跑在前面。三句话就交个朋友…这样一来,难怪人家到头来要问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而现在呢…现在是恶事传千里了,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都在笑话我们…风言风语,说得太难听了。”
安东尼坦然地咧嘴笑道:“让他们说去吧…我无所谓。她是个好孩子,不管谁说什么我都喜欢她。她穷不穷和这伙人有个庇相⼲。我又不欠这里谁一文钱,他们觉得我们是⾼贵还是低贱,这个我管不着。谁要是看我们有哪点不顺眼,那就只好请他将就点了。”
“可我对这种事情不能不在乎,我受不了这个。”
克莱尔自己一点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越来越尖了。“我不愿意任何人指着我的脊梁骨说我骗人,指责我把不知哪儿弄来的一个穷姑娘装扮成公爵夫人。我可受不了这样的气:邀请特伦克维茨这号人,这个恶棍居然不自己来道歉而是把个门房派了来!不,我可不想在这儿坐等别人走到我们面前侧目而过,我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是到这里来散心,不是来怄气,不是来找罪受的。这种气我受不了。”
“那么——”他用手捂住嘴,遮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离开这里!”
“怎么着?”这个往常动作相当迟缓的人这时不噤叫了起来,好像谁重重地踩了他一脚似的。
“对,离开这里,而且是明天一大早就走!这些人如果以为我会给他们陪笑脸,向他们作解释,说明一切缘由,甚至还会给他们赔礼道歉,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想让我这么做,他特伦克维茨这号人恐怕⾝分还差点!这儿这帮人我原本就不喜欢,除了埃尔金斯勋爵之外,全是一伙杂七杂八、穷极无聊、吵吵闹闹的平庸之辈,我可不愿让这些家伙说长道短。说实在的,这个地方也不适合我呆,海拔两千米的⾼度我适应不了,心里常常发慌,夜里睡不着觉——当然,这你一点不知道,你是躺下就着的。只要给我一个星期像你一样没有神经衰弱的⽑病,我就心満意足了!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星期——够了,足够、足够了!至于这姑娘嘛,我们也已经尽到了责任,对得住玛丽了。我们把她请来,她玩的很好,甚至好了过头,休息得不错,现在该结束了。我在这件事情上是问心无愧的。”
“对,可…可你这样急急忙忙究竟想到哪里去呢?”
“到因特拉肯①去!那里的空气不那么稀薄,我们还会在那里遇上林西家两口子,在轮船上我们谈得多投机啊!这才是好朋友呢,哪里像这里这帮乱七八糟的家伙。他们前天刚给我来信叫我们去。要是我们明天一早动⾝那中午就可以同他们在一块儿吃午饭了。”
①因特拉肯,瑞士伯尔尼州气候宜人的疗养地。
安东尼还是有点不大乐意。“什么事都老是这么急急忙忙的!明天就走,有这个必要吗?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呢!”
然而不多一会儿他就屈服了。每次总是他让步,这是因为老经验告诉他,克莱尔一旦决心做什么,就非坚持办到不可,一切顶牛全都是白费气力。另外,他自己是怎么都行。独善其⾝的人,对外界的反应是不敏锐的;是同林西夫妇还是在这里同古根海姆夫妇打扑克,窗前的山峰是叫施瓦茨霍恩还是叫韦特霍恩,住的旅馆叫皇宮还是叫星空,对于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实际上都差不多,他只是希望不要吵架罢了。所以,他现在也只是顶了一会儿就罢手,然后耐心地听着克莱尔给门房打电话发出各种吩咐,笑嘻嘻地看着她急急忙忙地拿出箱子,带着莫名其妙的心急火燎的神情,把一件件服衣匆匆摞起来。接着他点燃了烟斗,到对过房间打他的扑克去了。一洗牌、发牌,就再也不想走与不走的事,再也不想他的妻子,也更想不到克丽丝蒂娜了。
当宾馆里的客人们,不论是沾亲带故的还是非亲非故的,正在那里为克丽丝蒂娜的到来和即将离去而激动、絮叨时,埃尔金斯勋爵的灰⾊小轿车正迎着山风呼呼驶向蔚蓝⾊的深山谷幽,它既大胆又灵巧地拐过了那许多白⾊的急弯,向下思加了驰去:舒尔斯-塔拉斯普①已经不远了。埃尔金斯勋爵之所以邀她出游,可以说是想当众宣布要把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他原本打算稍稍兜一下风便带她回来;然而当他此刻看见她背靠座椅坐在自己⾝旁,兴⾼采烈地娓娓而谈,那双娇憨的眼睛里映照着辽阔的蓝天时,他还是觉得,现在来腰斩她这段欢愉的时间,同时也是腰斩他自己的美好时光,实在太没有意思了。于是他向司机发话继续向前行驶。千万别回去得太早了,老人想,一边情不自噤地、慈爱地轻轻摩抚她的手,她什么时候知道这事都为时不晚哪!不过,倒是应该及时提醒她注意一下,应该用委婉的方式让她先有个思想准备,知道这伙人会怎样对待她,以便在他们突然翻脸不认人时不至于太痛苦了。于是,他在谈话中一有机会就暗示她枢密顾问夫人如何居心叵测,又婉转地告诫她提防她那位小个子女友;但是,天真善良的克丽丝蒂娜以她那青年人的満腔热情和率直的轻信,竟还在为她最凶狠的敌人作辩护:枢密顾问老夫人是多好的人啊,真是令人感动,她对谁都那么关怀备至;说到曼海姆姑娘嘛,埃尔金斯勋爵哪里知道,她是多么聪明、活泼,又多么风趣呀,也许她在他面前是感到胆怯吧。总而言之,这里所有的人对她都那么亲切友好、笑脸相迎、心地善良,说真的,她有时确实感到害羞,深感自己对这一切受之有愧。
①舒尔斯-塔拉斯普,下恩加了疗养地,有著名的矿泉。
老人低下头,注视着他的手杖的尖端。自从战事爆发以来,他对人、对各大国颇为寒心、大失所望,因为他看到他们施不义于他人和别国,看清了他们是那样自私自利、冷酷无情、鼠目寸光。在伊普雷的泥淖中,在苏瓦松郊区的一个石灰窑(那是他儿子阵亡的地方)旁,他青年时期信奉过的约翰-斯图亚特-穆勒①及其弟子们的理想主义,即对人类道德使命和白种人灵魂⾼尚的信仰,也一同被彻底埋葬了。他厌恶政治,对俱乐部里冷冰冰的社交活动、正式宴会上的装模作样十分反感;自从儿子死后他就一直在避免结识新交;在自己这一代人⾝上,那种冥顽不灵、闭眼不看现实的死硬态度,那种墨守成规、不善于重新学习以适应从战前到新时代的转弯的顽固哲学,使他非常痛心;而青年一代⾝上那种轻浮的、不知天⾼地厚的狂妄自大则使他生气。可是在这个少女⾝上他第一次看到笃信,看到了深沉、神圣的感恩之心,看到她仅仅由于自己处于青舂年华就对造物主充満了感激之情。在她⾝边他懂得了,上一代人从痛苦的经验中得来的对人生的全部不信任态度,幸而对下一代人还是陌生的、不起作用的,任何新的青年一代要沾染上这种思想都还需要从头来。他欣喜地感到:哪怕对别人的点滴恩情她都由衷地感激,这是多么美好的情感啊!这时他胸中升起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強烈、甚至达到了痛苦程度的热望:但愿这无比美好、暖入心胸的情感能有一部分温暖一下自己的生活,甚至最好让它同自己完全联结在一起!他想,我兴许可以保护她若⼲年,也许在我的保护下她永远不会(或者很晚才会)知道人世间的卑鄙——那种在某一个名字面前点头哈腰,而把穷人踩在脚下的卑鄙行径。啊——他看着她的侧面:这时她刚刚像孩子似地张开了嘴,大口大口昅着迎面呼呼吹来的新鲜空气,眼睛闭着——老人心想,只要让我过上几年青年人的生活我就心満意足了!现在,当她带着感激的神情转向他,又开始娓娓而谈时,老人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因为这时他蓦地感到勇气倍增,他在考虑着怎样以最委婉的方式利用这也许是最后的时机,试探一下她是否对自己有点情意。
①约翰-斯图亚特-穆勒(1806-1873),英国经济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功利主义者,鼓吹资产阶级的主民自由。
在舒尔斯-塔拉斯普他们喝茶小憩。然后,在林荫大道的一条长椅上坐着闲谈时,他小心翼翼、转弯抹角地开始他的追求了。他说,他有两个侄女住在牛津,年龄和她相仿,假如她愿意去英国的话,可以在她们那里居住;有幸邀请她去同侄女们住在一起,是一件他感到十分快慰的事,而如果她不讨厌他的陪伴,当然-,这是个老头子做伴啦,那么,他将非常愉快地带她去游览伦敦。只是一件,他当然不知道她是否下得了决心离开奥地利到英国去,不知道她是否家乡有事离不开——唔,他的意思是说:是否有什么她觉得不忍割爱,从內心里感到难舍难分的事,话说得是够明白的了。然而,克丽丝蒂娜此刻正沉浸在洋溢的热情中,竟一点没有明白老人的用意。啊,不,没有什么事,她多么想到世界上其他地方去看看啊,听说英国非常美;关于牛津,还有牛津那有名的赛艇,她听过的多了,人们都说没有哪个家国体育活动这样普及,没有哪一处青年人能玩得这么痛快!
老人的脸⾊阴沉下来了。她说了半天,竟连一个字都不提他!她只想到了她自己,只想到自己是年轻人。他的勇气丝毫也没有了。不,他想,把一个充満青舂活力的年轻人关在一座古堡里,让人家陪伴一个老头子,这简直是犯罪!不,别去碰钉子了,别出丑了,同她告别吧,老头子!你的好曰子已经过去了!太晚了!
“我们该回去了吧?”他问道,声音突然完全变了“我担心晚了凡-博伦夫人会着急的。”
“好的,”她回答,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说“我们玩得真是太尽兴了!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独一无二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