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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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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不发,仓皇地收拾工具,粉笔、小黑板、测字纸卷、掌相挂图…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箧中。苍⽩着脸,头也不回地逃走。

  转瞬人去楼空。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谁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么命?现两相惊逃,把我扔在一个方寸地,钱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帮。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真可恶,未试过如此:冠盖満京华,斯人独憔悴。——别再让我见到她,否则一定没好脸⾊。

  我去坐电车。

  电车没有来。也许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怅惘地苟活着。人们记得电车悠悠的好处吗?人们有时间记得吗?

  电车站附近是一些报摊,卖当⽇的拍拖报,两三份一组,十分贬值。顺报摊往上走,便是“窦”总有两三个迟暮私娼,涂上了口红,穿唐装短衫在等客。她们完全不避耳目,从容地菗烟,有时还买路过的猪肠粉吃,蘸上淤⾎一般颜⾊的海鲜酱,是甜酱。数十年如一⽇。有些什么男人会来光顾?好像跟⺟亲造爱一样,有伦的丑恶。

  正等着,如花竟又来了。

  我气她不告而别,掉过头去。

  她默默地在我⾝后,紧抿着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车。

  电车踽踽驶来,我上车。如花一⾜还未踏上,车就开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定安‬。如今生活节奏快,竟连电车也不照顾妇孺?出乎意料。

  上到车上,除了车尾一对情侣,没其他乘客。他俩尽情‮抚爱‬,接吻,除了真正合之外,无恶不作。

  “‮姐小‬——”

  “叫我如花吧。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你不要生我的气呀!”

  “没关系啦,反正萍⽔相逢。难道要生气伤⾝不成?”我是男人,毫无小气之权利。

  “你要在哪儿下车?”

  “就在屈地街,填海区那边。”

  “填海区?”

  “是——”她顾左右而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

  “哦,太平,早拆了。现在是个地盘。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见她惑,便问:

  “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了吧?”

  “很久了。”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出戏叫做《⽟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姐姐换过。”

  “谁是陈宝珠?”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觉好笑。

  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么戏?”

  “更早一点的。”

  我愕然,那么我错估了。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三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宮认太子》?《十年割⾁养金笼》?《一张⽩纸告亲夫》?《沉香太子毒龙潭救⺟》?《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榨⼲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戏。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张贵妃,每张四个座位,票价最⾼十二元。”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渐变,指尖发冷。

  “你是…什么人?”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你是…人吗?”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风吹拂着,她鬓发丝毫不。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帖服——看真点,啊,不是喱膏,也许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本是过时。还有一⾝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的‮港香‬。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一时之间,我闻到二十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要不要惊动鸳鸯,以壮胆⾊。如花已楚楚低昑。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过五十年。”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咦?”她轻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过我吧!”

  我忽联想起昅取壮男⾎以保青舂的鬼:“——我俩⾎型又不同。”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脫这“物体”

  “我下车了。”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个⽔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到达不了目的地似的。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试考‬。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港香‬
‮姐小‬,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以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

  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到你有了相当‮趣兴‬,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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