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一
绰号“死猫儿”的沈老师开始训话的时候,矫楠一点儿也没把他当回事儿。老规矩了,周会课班主任训话时,你只要不吭气儿,不做小动作,不东张西望,沈老师绝不会找你的茬儿。他只顾着集中自己的思路,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地将那些富有哲理的、充満诗意的、热情的话流畅地说出来,煽起同学们心头的那股易于动的情绪,从而使得全班同学更加崇拜他,更加爱他,他便算达到了目的。下课后,当教室里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佩服的声音时,沈老师⽩皙得无一丝光泽的脸上,就会浮起几缕淡淡的笑意。
瞅着沈老师那一对无神的小眼睛茫然地俯视着全班同学,矫楠在想着沈老师的绰号“死猫儿”的来历。沈老师得笔直的⾝板,⾼⾼昂起的脑袋,有力地挥舞着的臂膀,都极难同“死猫儿”的形象联系起来。都只因为沈老师那双小小的总像在打瞌睡的眯细眼睛,同学们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那是初二时,英语课本讲到国美一个人黑居住的小城镇,同学们头一次接触到一个新的英语单词:Small。也不知哪个缺德鬼,在念这个生词时,念得抑扬顿挫,变了音调,起全班男女同学的哄堂大笑。笑声像能传染似的,⾼⾼低低、耝耝细细,耝哑的、尖细的,放肆的、涩羞的,⾜⾜在教室里回了三四分钟。随着阵阵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又一股恍然大悟般的笑的声浪震着整个教室,继而逐渐平息下来。从那以后,班主任沈老师在好些同学的嘴里,就有了这么一个雅号:死猫儿。中生学们都是机灵鬼,再迟钝的女生,也都晓得Small指的是什么。大约除了沈老师本人不知道之外,在明光中学的初三(7)班,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想到这儿,矫楠的嘴角不由显出了一丝笑纹,一双眼睛里,也同时闪烁出带点儿调⽪的光芒。他不由朝沈老师那张⽩皙的脸瞅了一眼。
沈老师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训导生学,他真可算得是靠耍嘴⽪子吃饭的了。一节课,整整五十分钟,他就能找出那么多的话来讲,且一句是一句,一句不重复一句,一句连一句,连得那么通顺自然,字正腔圆,意思明晰,逗起同学们的趣兴,听得那么津津有味。怪不得其他班级的老师,还要请沈老师去代上周会课,甚至请他代政治课呢。他真会讲。
沈老师今天的脸⾊比往常还要严峻,还要冷漠无情,两片薄薄的嘴一掀一掀,陡地提⾼了嗓门:
“…什么是爱情?爱情是个神圣的字眼。古往今来,多少志士仁人,讴歌过爱情,赞颂过爱情,甚而至于为爱情捐躯。如此崇⾼的感情,岂容人随意地亵渎,岂容人像摘桃子似的偷取。伟大的莎士比亚是这样颂扬爱情的,请听…”
莎士比亚为爱情唱了哪些赞歌,矫楠无暇去细听了。一阵隐隐的不安袭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知道沈老师在此时此刻的周会课上,为啥要提起“爱情”这个话题。难道爱情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作为演讲的內容,作为训导生学的话题吗?在矫楠的心目中,爱情,那是歌,那是诗,那是言不能传的心声,是…是不可抑制的奔泻的情,是…
不过“死猫儿”当着全班五十六个同学演讲这一题目,绝不是为了显示他在这方面的博学,更不是为了炫耀他能背诵伟人们的诗句,他必然是有所指的。
矫楠的神经末梢似被触动了,心也随之悠悠地提了起来。他再没方才那股若无其事的情致了。沈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似的扎进他的耳膜:
“…可我们有些生学呢,小小年纪,正值求知的⻩金时代,却不思钻研学问,做起什么桃花梦来了。我们三(7)班,有没有这样的生学呢?咹!”
沈老师的话音戛然而止,教室里鸦雀无声。这不是平时那种无动于衷的静寂,而是一种蕴含着不安的紧张的静寂。
矫楠全⾝的肌⾁都绷紧了,他木然凝坐着,两眼平视地望着讲台上那个粉笔盒。他的心直怦怦地骤跳,目不敢旁移斜视,他只觉得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朝他扫了过来,有的惊讶,有的好奇,有的鄙视,有的讥诮,他的全⾝在起⽪疙瘩,他的脸仿佛在承受庒力,他真希望这会儿黑夜降临,不,他更希望这时候发生地震,他觉得喉咙里发涩,呼昅局促起来,哦,一分钟简直就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矫楠头⽪发⿇,耳管里嗡嗡发响,好像全班同学都在嘤嗡低语,又似乎有人在悄声议论。定神细听,啥声音都听不到了。
“郁強!”沈老师的嗓门提⾼了一声喊,颇有威仪。
“到。”郁強平时那雄浑的男声音闷沉地应着。
“你说!”
“说什么?”
“你心头清楚。”
“沈老师,我不晓得…”
“不要狡辩,不要替自己掩饰,所有的材料,我们都掌握了。”
“沈老师…”
“说吧。”
“我…”
“你做得出来,也说得出来。讲吧!”
“呃…我…我真的不晓得…”
“那么我问你,你写过信吗?”
“信?写过。”
“写的什么信?”
“信…信…”
“不要呑呑吐吐、支支吾吾的,有勇气做,就没勇气承认吗?我提示你一句,准确地讲,你写的是‘情书’…”
教室里掠过了一阵轻风“情书”这个带刺的词,一下子逗起了同学们的好奇心,矫楠听到了几声低语:
“哈,郁強写情书!”
“他写给谁?”
“总是女生吧。”
“这家伙胆子大…”
“这下他要臭了!”
“男⾼音,我就晓得他満⾝气,不动好脑筋。”
…
借着教室里掀起的这一番喧哗,矫楠仗胆仰起了脸,瞥了沈老师一眼。沈老师⽩皙得无甚光泽的脸变得冷漠无情,一双小小的眼睛咄咄人地盯着郁強座位那边。真没想到,沈老师平时那对无神的眼睛会变得如此炯利,如此光亮。
“说啊!”沈老师的两眼似在欣赏铁笼子里的猎物“你的情书是写给谁的?”
矫楠转脸朝后面望去,郁強⾼⾼的个头矮了一截,宽宽的双肩也缩做一团,平时昂得老⾼的脑袋,这会儿耷拉下来,低垂在前。
“说啊,不要耽误全班同学的时间!”沈老师又紧盯着了一句。
矫楠不忍瞅郁強的狼狈相,收回了目光。心头却在不住地打鼓,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下一个就该是我站在大家面前了,下一个…他忐忑不宁地凝坐着,惶惶地等待沈老师的一声喝。
一阵事先绝没料到的哀嚎陡地在教室里传开来,男女生学的目光全朝哭声响起的座位上望去。越剧演员的女儿余云趴在课桌上,一头乌发覆盖着她的脸,嘶声哭着。由于拼命抑制自己按捺不住的哭泣,她的双肩、后背都在动耸。
不用说,男⾼音郁強的情书,必然是写给她的了。
教室里再次响起了一阵动。矫楠的眼角溜了余云一眼,心头忿忿地说,哭啥,哭也来不及了,人家写信给你,你为啥要给老师?这下好,郁強臭了,你也臭。你想保住自己的面子,结果…兔死狐悲,矫楠联想到自己,比起余云来,宗⽟苏更会把这种事儿公之于众。平时,她不是比余云更清⾼、更孤傲、更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嘛。早知结局会是这个样,就是呑吃了豹子胆,矫楠也不敢给宗⽟苏写那么一封信的,绝不写的。
“你真让人失望,彻底地失望!”沈老师的嗓门陡然提⾼了八度,盖没了余云的啜泣,盖没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议“也不想想,小小年纪,该不该写这样下流的信!也不想想,老师和家长对你寄以多大的期望,盼着你争光!也不想想,你们之间的差别有多大,就是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你的家庭会让你娶这种人吗?咹!真是自暴自弃,十⾜的没出息,坍老师的台,坍家长的台,也坍学校的台!好嘛,学校变成情场了,一边暗送秋波,一边书写情书。郁強,你不愧是名门望族出⾝,聪明绝顶,专门给戏子的女儿、风流姑娘写情书。余云呢,表现得更妙,收到了情书,不告不报、躲躲蔵蔵、遮遮掩掩,真以为桃花运了!你就不想想,你那种家庭出⾝,配吗?”
余云的啜泣以一股陡起的尖啸响遍了全教室,众人都为之愕然。
沈老师将黑板擦当成“惊堂木”重重地在讲台上击了一下,吼道:
“嚎啥?你还唯恐知道的人少吗?”
矫楠掠了沈老师一眼。沈老师平时那张⽩皙得少⾎⾊的脸,此刻变得铁青铁青,大有然震怒之⾊。他的小腿肚随之打起寒颤来了。训第一个人就这么凶,训到他的头上,还有他的好果子吃吗?看样子,情书不是余云给老师的,要不,老师不会两个人一块儿训斥。和他俩的所作所为比较,矫楠走得更远。他给宗⽟苏发出信几天之后,得不到她的回音,竟然在她放学必到的共公汽车站上去等她,堵她的去路,盼她有个哪怕是起码的表示。这举动在沈老师的嘴里,岂不成“流氓”行为了。
矫楠的心愈来愈紧张了,座椅好像升了温,烤得他坐不下去。“死猫儿”平时常夸郁強,说他是⾼材生,说他有希望被保送进⾼中,说他是男生中的佼佼者,这会儿训他,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矫楠在他眼里算个啥呢,一个成绩平平,无甚造就,不会有大出息的凡夫俗子,他要训斥起来,什么话儿吐不出口。况且,沈老师往常就用一双挑剔的眼睛斜乜矫楠,总想在他⾝上找刺儿,轮到他头上时,还不知沈老师说出些啥令人心寒的话呢。
矫楠对“死猫儿”又惧又不服,但又无可奈何。能像你这样教育生学吗?连骂带咒,还带上人家的家庭,算个什么⽔平啊。这类事儿当众宣布,生学今后怎么做人?复旦数学系毕业的沈老师,教数学比不上初一那位慈祥的安老师,上起政治课、周会课来,倒是振振有词、唾沫飞溅,一套一套的。今天撞在他手里,算是倒大霉了。
正在矫楠诚惶诚恐,心跳一阵比一阵速加的时候,电铃响了。
下课的铃声响了。
这铃声尖脆刺耳,常给人一种心悸的感觉,尤其是在聚精会神听课的时候,更会使人扫兴。
可这会儿,悠长的铃声犹如一股清泉顺着山溪淌下,矫楠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
至少,他不至于像郁強那样,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丑,让众人聇笑。即使宗⽟苏已在老师面前告发了他“死猫儿”把他找进办公室去,那也要比郁強和余云这样丢脸好些。他想,他再没勇气,也要向老师提出,不要让他的这件“丑闻”在班上公开。
“死猫儿”宣布郁強和余云放学留下来以后,便示意众人,下课了。
矫楠在弯起立的那一瞬间,车转脸去,朝宗⽟苏那张⽩皙的泛着红润光泽的脸,探询地投了一瞥。
他仍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宗⽟苏还没把这件事报告沈老师。哪怕她对他一点没意思,他也不会恨她,只要她不报告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