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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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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警很快赶到了现场。

  蒋先生瘦小的身体被拖出富康车的残骸之前,他的死亡已经毫无悬念。惊魂未定的李师傅和高纯金葵一起,被带到了附近的警大队,处理事故的善后事宜。

  蒋先生的遗物都被摊在了警队的办公桌上,撞碎的皮箱中,除了两件衣服和洗漱用具外,就是一本厚厚的书,金葵在封面上扫了一眼的印象,似乎是关于宗教法方面的一部译著。与死者身份相关的,还有钱包里的一张身份证和一张法学研究所的出入证,除此别无他物。

  两位民警对这些遗物和证件逐样登记:“…蒋达成,男,身份证号是00303019451210…”

  另一位民警在同一时间询问了高纯和金葵:你们知道他在法学研究所是做什么工作的吗?金葵先于高纯回答:他说他是研究所的教授。金葵的声音被隔壁的吼叫断续淹没,听得出那是李师傅与肇事司机的烈争吵:你那么大的家伙撞我这么小的家伙你说谁负责!你把人撞死了还要我负责!我这车刚买了不到两年就让你给毁了…货车司机毕竟罪不容抵,声音自然弱了许多,但也并不任人宰割:你停车怎么停在那个地方,那地方就不是停车的地方…两人的争执很快被民警打断:你们别在这里吵,你们到这边来,跟我来!

  随着门开门闭的响声,争吵渐行渐远。

  那天晚上李师傅嗓子都哑了,几个小时的工夫,人一下苍老了许多。快半夜他们才离开警大队,住进附近的一间旅馆。高纯陪着师傅一夜长吁短叹,他觉得那大货司机也不像能给钱的样子,人家警也是依法处理,师傅违章停车肯定也有一定责任。所以警察判定大货车负责赔蒋先生,师傅负责赔自己的车,也算不上枉法裁判吧。但李师傅眼圈红红的,他说我拿什么赔我的车,我没了车我吃什么?君君她妈的病还怎么治?君君要真考上了大学我能不让她上吗?高纯你反正找到有钱的老爸了,不指望这辆车了,可离了车我们靠谁养活!

  高纯无以为答,这一夜他也无法入睡。蒋先生死了,没有了蒋先生,他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到老爸。如果见不到老爸,又没了那辆富康,他以后又该干些什么?尽管他一直对金葵说他恨父亲,但现在,他内心里不得不承认,他渴望见到这位亲生的父亲。

  事故之后的两天他们一直住在那家旅馆。高纯和金葵天天去警队打探消息,警队的民警已经颇不耐烦:你们又问蒋达成的事吧?没消息!高纯已经有点灰心,全仗金葵执著追问:还没联系上他家里人吗?还有他的单位,他死了他的单位难道也不管吗?民警正看一份材料,头都不抬地回答:昨天我们和他单位通电话了,他们说蒋达成早就不在他们那里上班了,早就不算他们的人了。他住的派出所我们也联系了,派出所说他根本没有亲人。

  李师傅也天天到警队来闹,掰扯着他和大货司机彼此的责任。警们对李师傅已经不仅仅是厌烦,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于厌恶,劝解的口气也变得如同呵斥,不再有一点同情和怜悯。

  “赔你?让谁赔你呀!你违章停车造成车毁人亡,处理完他还得处理你呢!”

  李师傅一脸泪水,已经憔悴得眉目失形。

  三天之后,当高纯和金葵再次走出警队的大门时,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出什么。他们之间已经建立的默契在那一刻告诉对方,他们应当离开这里,沿着这条省际公路,向着北京的方向,继续前行!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乘坐的长途巴士到达了北京。

  北京比云朗繁华多了,宽阔的街上连贯着耀眼的霓虹。高纯和金葵换乘公车往市中心走,彼此间忽然有了一份相依为命的感情。这天夜里他们在一个居民区的小旅馆里睡下,谁也没要单间,六个人一间的位是他们愿意承受的价格。第二天早上他们走出旅店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蒋先生工作过的法学研究所。他们在法学所辗转询问了一个上午,问到的情况与警相同:蒋达成多年前就已因病退职,从此不知去向。这里的人对他如今是死是活一概语焉不详。唯一有价值的线索是他在法学研究所的宿舍区还有一套房子,但那也是太久远的事情了,估计早已搬家,换了地方。

  法学研究所的宿舍区距法学所办公的地方并不太远,连打听带坐车一共二十分钟。高纯和金葵在宿舍区居委会打听情况时,使用了蒋先生学生这样的身份。

  “蒋达成,听说过这个人啊,不过这个人好像早就去世了。”

  另一个人说:“我听说他实际上没死,他是找了个庙出家当和尚去了。”

  高纯瞠目结舌,几乎疑心自己白撞鬼。金葵还算镇定,向居委会说了车祸的事情。

  “哟,是吗!他出车祸啦,我们不知道啊!”居委会里的几个公公婆婆面带惊讶地凑上面孔:“是最近的事吗?不可能吧…”

  金葵坚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她急于替高纯打听:“你们知道他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吗?我们需要找到蒋教授的亲人,好通知他们。”

  “不知道,他过去就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过好多年都没见他回来过了。”

  “他好像一直单身吧,没听说他有老婆孩子…”

  居委会里的议论,大致勾勒出蒋先生的人生写照——无亲无友,膝下荒凉,踪迹杳然,生死无定…

  从法学所的宿舍区出来,高纯和金葵在街边一个饭摊上吃了午饭,两个人的脸上皆是一筹莫展。金葵说:你爸爸的公司叫什么来着,到底是个什么公司?高纯说:我只知道叫百科公司,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我没细问。金葵埋怨:你怎么不问清楚呀。高纯确实忘记问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过得好好的怎么会碰上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道骨仙风的老人半夜敲门,来得诡异,去得离奇,公路上的飞来横祸,犹如鬼差神使,命中注定。

  金葵说:“咱们要不要去公安局查查,你爸不是叫高龙生吗?到公安局查户口应该查得到吧。”

  高纯迟疑道:“公安局又不是我家开的,我想查谁就查谁吗?”

  金葵不说话了。

  高纯也不说话了。

  结完饭钱,两人都没起座,谁也不知起座后该奔哪个方向,该去什么地方。

  高纯问:“你怎么办呀,回云朗吗?”

  金葵说:“我不回云朗。”又说:“哎,你知道北京有个劲舞团吗?我从省艺校毕业的时候他们就来挖过我,要不是我爸非让我回云朗,我早就到北京来上班了。”

  高纯先摇头,后点头:“我就知道有个跳舞的网络游戏叫劲舞团,我玩过。”

  金葵似乎没听说过:“游戏,也叫劲舞团?”

  高纯说:“对呀。”

  金葵好奇:“网络游戏也能跳舞?怎么跳?”

  高纯用手做打键盘状:“用手打,控制电脑里的人跳,还可以好多人一起跳,跳得好积分高,还可以在网上跳舞朋友。”

  金葵皱眉:“朋友,网恋吗?你了多少朋友?”

  高纯连忙遮掩:“没有,我不。”

  金葵疑心:“不你怎么还爱玩?”

  高纯一脸纯洁:“跳舞啊!劲舞团!还有一个游戏叫超级舞者,好多人都喜欢玩。我在现实中跳不了舞了,就到虚拟世界去跳呗,我在网上,是劲舞之王!”

  金葵说:“没上瘾吧,你开车挣那点钱,是不是全给这劲舞团了?”

  “没有,”高纯说:“这游戏是免费的。”

  “噢。”金葵笑笑:“那也不如我说的那个北京劲舞团,我那劲舞团是挣钱的。”

  高纯不说话了。

  看来完全没有方向的,还是高纯自己。金葵换了一副同情的口气,婉言相问:“那你呢?李师傅的车也没了,你还回云朗吗?”

  高纯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那些出租汽车,说不出自己该不该回云朗,回了云朗又能干什么。

  也许仅仅为了安慰,金葵竟然出口怂恿:“要不,跟我一起考劲舞团吧?”

  高纯白她一眼:“那团是专业的吧,我一年多没练了,考那种团不是自取其辱吗。”

  也许仅仅为了圆场,金葵的口气依然来劲:“你可以练练嘛,临阵磨,不快也光!我帮你练!”

  金葵的认真,把高纯挑唆得有点心动,他眨眼看着金葵,像在考虑除此之外,是否别无选择。而金葵越说越当真了:“你不是热爱舞蹈吗?你不是做梦都梦见跳舞吗?那就别放过机会呀。再说你功就算差一点,可你形象好呀。劲舞团的那种现代舞要的是味道,功好不好并不重要,而且那个团的人我知道,男的里没什么好看的。”

  高纯不自信地问了句:“我好看吗?”

  金葵说:“当然了,你多好看呀!”

  高纯咧了一下嘴,不知自己该不该笑。也许因为金葵严肃着,他也就没有笑出来。金葵的主张很快便进入到操作的层面上:“你还有多少钱?要是找到地方,咱们今天就开练!”

  他们找到的地方,是一间废弃不用正在招租的车库。车库正面有三个并联的双开大门,里面则一体连通不设隔断,三辆大型货车可以同时存放,一侧还有一个修车的地坑。他们进去时水泥地面油迹斑斑,墙角门边杂物零。他们几乎打扫了一天一夜,才勉强腾出空地,修好门窗,并且在墙边相对干净的一角,铺开了新买的被褥。夏天就要到了,被褥非常简单。两个地铺中间隔了些木箱纸箱,以示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他们疲力尽,倒在铺上,昏昏睡。高纯推搡金葵:“起来起来,这是我的,你睡那边去。”但金葵没动。高纯自己爬起来,把身上所有钱票都摸索出来,摊在上算账,金葵才迷糊糊地问道:

  “还剩多少钱啊?”

  高纯说:“不到一千了。”

  金葵翻了个身:“还够用多久啊?”

  高纯说:“你能不能让你们家给你邮点钱来,你有卡吗?让他们把钱打你卡上。”

  金葵懒洋洋地说:“我没卡,我不找我家。我一找他们就知道我在哪儿了,我爸准让我哥过来拉我回去。”金葵从高纯的枕头上爬起来,扒着高纯肩头,理所当然地说:“现在我先用你的钱,等我考上劲舞团,你再花我的钱,不就行了。”

  高纯收好上的那一堆散钱,说:“我不花女孩子的钱。等你考上了,我就回云朗去。”

  高纯站起来,绕过木箱搭成的隔断,在另一边的铺上躺下来。金葵急忙跟过来,推他:“嘿,你别躺我的,你到你上睡去!”

  一堵胡乱堆砌的隔墙,两个因陋就简的地铺,一个同居之“家”毕竟诞生。而且,这个“家”的空间很大,足以充当他们的练功“大厅”

  清晨他们开始练舞,从基本功的训练开始。自制的把杆和不知从哪个破衣柜上卸下的镜子,成了这间“练功房”最初的“设施”金葵充当了高纯的舞伴兼教练,她扶着高纯的双,帮他身,两人在镜中的造型不仅优美,而且,有点甜蜜。

  基本功之外,高纯开始学习“冰火之恋”金葵在街上的音像店里,买来一盘音乐磁带,选中其中一首曲子,做了“冰火之恋”的配乐。这曲子是个名曲,比云朗歌舞剧团自己创作的舞曲情壮丽,也足够伤感。“冰火之恋”是一个表现爱情的舞蹈,所以需要情,也需要伤感。舞蹈可以沟通他们的灵魂,两人的默契仿佛与生俱来。风一般旋转的冰与火彼此相依,彼此绵…有点像他们各自内心的情感。

  舞蹈不仅仅是他们的寄托与梦想,也是他们的生活现实。两周后他们终于走进了北京劲舞团的考场,和一群年龄相仿的舞者一起,为争取几个录取名额赌博运气。考完出来的舞者几人沮丧无奈几人志得意。高纯的紧张让金葵不顾周围的目光,拉着他的手低声安抚:别紧张,放松!没事,待会儿别跳太使劲了…

  他们进场了,自报了一个双人舞。开始考官说不考双人舞只考基本功,但后来又改变主意表示可以看看他们这段“冰火之恋”结果他们的表演让考官深感意外。高纯虽然只练了两周,但他居然和金葵一样,能把“冰火之恋”跳得行云水。考官们甚至鼓了掌,并且用矜持的微笑表示了难得的满意。

  正如金葵事前鼓励的那样,高纯的舞功虽然荒废了很久,不那么软了,部的开度也不够,但他对舞蹈的感觉确有天分,对细节的把握也恰到好处,大大弥补了技巧的不足,两人的配合看上去珠联璧合,无懈可击。考官最后的评语简洁明了:是你们自己编的舞吗?你们跳得很好!还有一位考官说:男孩形象不错,是哪儿毕业的?总而言之,一切都好。当两人走出考场时尽管汗透衣衫,但脸上都挂出了获胜的笑容。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等待的煎熬。一连几天没有消息,高纯心态还好,他对金葵说反正我是陪你去考的,考不中我有心理准备。但金葵不能这样安慰自己,她说你可以这样想我不能这样想,我要考不上咱俩下月吃什么?

  晚上,两人坐在铺上,头上的灯泡萎靡不振,高纯把剩下的钞票倾囊翻出,那几张票子也和他们一样困倦无形,不用细数也能一目了然。

  高纯说:“实在不行你就回家吧,回家你爸顶多骂你一顿,骂完还是自己的宝贝女儿。”

  金葵睡意朦胧,仰身一躺:“我不回家。以后我进了劲舞团,我就挣钱养你,就像你现在对我这样。”

  高纯说:“那你也不能一辈子不回家呀,你爸你妈肯定想你了。”

  金葵说:“我想等我先到劲舞团上了班再说吧,我要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那以后就更得什么都听我爸的了。”

  高纯说:“你再不回去,你爸就不光是打你了,连我都得打。”

  金葵翻身睡:“他又找不到咱们,再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胆小怕事呀。”

  高纯没做辩解,他看了金葵一会儿,忽然说:“我要是为你挨了打…你拿什么赔偿我呀?”

  金葵被问得直眨眼睛:“赔偿…你要我赔偿什么呀?”

  高纯说:“大账以后再算,你今天…你今天就先付一点预付款吧。”

  金葵说:“怎么付?”

  高纯不答,看定金葵,然后把嘴凑了过去。金葵让他在自己的嘴上轻轻亲了一下,在高纯想抱住她时起身躲开了。

  “预付款付完了。”

  金葵离开铺位走开,高纯在她身后嘟哝了一句:“嘁!怎么那么小气!”

  高纯和金葵真的跑到公安局查户口去了。公安局的民警在电脑上查了半天,查到条件相近的只有一个人,可是那人七年前已经去世。“他祖籍和你们讲的也不一致,他是从内蒙迁过来的。”值班民警告诉他们。

  高纯问:“叫高龙生的只有这么一个?”

  民警说:“还有两个高龙生,但肯定不是你父亲。”

  金葵问:“怎么肯定呢?”

  民警说:“有一个年龄倒是相符,可那是女的。你们到底找父亲还是找母亲?”

  金葵问:“那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叫高龙生的,”民警指指高纯:“比他还小呢。”

  高纯和金葵走出公安局的户籍大楼,全都怏怏然。金葵说:“真怪了,这城里只有一个高龙生和你爸爸差不多年纪,可他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七年后有个人代表他过来找你,可见到你以后那个人也马上死了…咱们不是撞上鬼了吧?”

  高纯心里早就惶然,但嘴上还给自己壮胆:“别胡说,那个死了的高龙生,根本不是我爸。”

  金葵说:“那你爸上哪去了?公安局的户口册上就这么一个高龙生,公安局总不会错吧。你爸在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又是大老板,总不会连户口都没有吧?”

  高纯茫然。

  金葵又说:“那个蒋先生,蒋教授,也死得太离奇了。我一生第一次看到这么离奇的事,李师傅的车子好好地停在那儿,平白无故就来了一辆大货车,咣的一下就撞上去了,就像事前安排好了似的…”

  高纯骇然:“谁安排的?”

  金葵说:“老天安排的呀!不好那个蒋教授真的早就死了,咱们见到的是个鬼魂,是你爸悄悄让他出来找你,阎王爷发现了又把他招回去了!”

  高纯瞪了半天眼,底气不足地反对:“胡说!”

  金葵也后怕似的出了口气:“幸亏咱俩命不该死,老天爷让咱们提前下车了,要不然…”

  高纯白了她一眼:“越说越不吉利了。”

  他说完顾自向马路对面走去,一辆高速行驶的大货车在他面前紧急刹车,刺耳的刹车声把金葵吓得惊恐大叫:啊!高纯僵在马路当中,也惊骇得面色如土。

  一等又是一周,金葵天天打电话给劲舞团询问考试的结果,结果在他们即将弹尽粮绝的一天终于来了。金葵拉着高纯跑去看录取告示,榜上有名的人并不太多,金葵很快就在末尾找到了高纯二字:有你!高纯,有你!高纯颇感意外,不敢相信地上前自看,他的名字果然位列榜末!他马上问:你呢,你的名字在哪儿?他似乎并未注意到金葵的脸色已经木然。

  榜上只有八九个名字,不用细找,一目了然。

  “怎么没有啊?”高纯似乎还不明白,一切都颠倒了,像一个过分的玩笑。

  他们找到了劲舞团的一位考官,他们向考官追问了金葵落榜的原委。

  “不是她跳得不好,是因为我们现在主要缺男的。”考官做了潦草的解释,也怕他们过多纠:“你们没看榜上都写了吗,这次男的招了七个,女的只招了两个,一个是北京舞蹈学院应届的本科毕业生,一个是在韩国学跳舞学了三年刚回来的…”

  金葵已经绝望地放慢了脚步,高纯还跟在那位考官身后追问希望:“那您这里什么时候还招女的呀,你们今年还招女的吗…”

  他们走出劲舞团大门时金葵哭了,高纯试图安慰却拙于辞令:“没事…”他想揽住金葵的肩膀表示同情,金葵却推开他径自过了马路。

  那天夜里金葵发起了无名高烧,重的呼吸像呻一样痛苦。高纯背金葵去了附近的医院,打针化验折腾了整整一宿。早上回到车库金葵才睡,睡了一天不吃不喝。高纯从外面买回了饭菜,说你不想吃也得吃点啊,你恶心就是药把胃烧的。到晚上金葵说:有什么汤吗?我想喝点汤。于是高纯又上街买回了一个什锦砂锅,里边形形什么都有,晚饭早饭金葵吃的都是这个。高纯坐在铺沿,几句安慰的话语说得笨嘴拙舌:“肺炎好治,你别着急,反正我这两天就上班了,上班就能拿到钱了。”

  金葵说:“这种团都是下发薪吧,你现在手里的钱连吃饭带给我看病,哪儿够啊,再过两个星期又该这房子的租金了,到时候你拿什么去?”

  高纯说:“钱集中给你治病,房租我去跟房东商量,拖一月半月应该行的。”

  金葵说:“要不然,我还是回家去吧。我走了,你一个人就可以把这儿退了住团里去,也不用再花那么多钱给我治病了。”

  高纯看看金葵,说:“也行。”

  金葵哭起来了,连哭带咳,委屈万分:“我早知道你巴不得我回家去,巴不得我早点走…”

  高纯连哄带劝:“没有啊,我不想让你走,我能养活你,我能治好你的病!是你自己说要走的,我怕你想家了,你想家我又不能拦着你。”

  金葵紧紧抱住高纯的脖颈,在他耳边哭出笑声:“我不想走,你别让我走,谁说我想走了…”

  他们互相拥抱着对方,抱了很久很久,直到高纯试图亲吻金葵的嘴,金葵才躲开了面孔,她沙哑地说了一声:“肺炎,小心传染。”

  三天之后,高纯上班。上班之后,他才知道,劲舞团的演出几乎都是为歌星伴舞,团里的舞者旱涝不均,有人连赶场,有人无所事事。高纯人地不,一时机会不多。但他有自己挣钱的路子,他在一辆出租汽车的车窗上看到一个电话,随后就找到了这家看上去不大的出租公司。这家公司的业务人员一一查验他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又让他签了一份三不管的聘用合同,又让他等了三天之后,把他带到公司的停车场上,将一辆出租车的钥匙到了他的手中。

  “当天钱当天,等凑齐押金可以改成月。你试一下车吧。”

  高纯在应聘的第三天晚上开车上路。他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带小孩的老妇,他拉着他们去了一处住宅小区,放下孩子后又拉着老妇回到原处。从这个老太太开始,这天晚上他拉了七八个活,收益比原先预想的要好。早上六点,他把车开回公司,和上班的司机验了车辆,又在办公室上了头一夜的车租。出了公司的院子,他才把剩下的钱从挎包里拿了出来,在手上细数。然后,在路边的一间小餐厅里买了早点,打了包匆匆赶回家来。他回家时金葵还在上睡着。沉睡的金葵依然面病容。他把刚买的早点放在她的头,然后嚼着一只油条匆匆离开。每天早上八点至下午四点,他从一名出租汽车司机,又变回了自己理想的身份,在劲舞团不大的练功厅里恢复舞功。他终于又回到舞蹈中来了,和一群情舞者,在音乐的节奏中把自己强健的身姿,投进镶墙壁的镜子。下午四点至晚上六点是回家照顾金葵吃饭的时间。然后,整个夜晚,他又摇身一变,又成了这个城市万千出租汽车中的一名司机。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辛苦而又充实。

  夏天快到了,某练功结束之后,舞团的头目召集全体舞者就地开会,宣布劲舞团承接了啤酒节晚会一个舞蹈节目,从即起须全力以赴。上午八点至十一点半正常练功,下午一点开始排练。这样一来高纯的安排统统打,于是他买了两个保温饭盒,每天凌晨便收车回家,这样可以睡到太阳头。起后先把两餐饭都做好放进饭盒,嘱咐金葵哪是中饭哪是晚饭,然后掖块面包赶紧上班。每个早上都这样紧张急促,与金葵之间顾不上更多语言,更没有金葵想要的那份绵。

  也许病中的女孩最是感,高纯的每个动作都令金葵心神不安。她常常会在高纯将要出门时把他叫住,高纯的行匆匆让她总是疑心他将一去不返。

  于是她总要把他叫住:“高纯…”

  高纯回头:“啊?”

  她叫住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只能说:“再见。”

  高纯怔怔地:“再见。”

  看着高纯拉开车库大门,金葵还是无法释怀,她再次叫住高纯:“那你晚上几点回来?”

  高纯说:“晚上排练完我就得接车去了,大概夜里两点以前吧,怎么了?”

  金葵说:“没有…就是觉得你太辛苦了。”

  高纯说:“没事,你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吃饭。我走了啊。”

  高纯刚刚转身,金葵还是把他叫住:“高纯,你…你还回来吗?”

  高纯莫名其妙:“回来呀。”他终于冲金葵笑了笑,并且走回金葵边,坐下反问:“我要是不回来了,你不正好能下决心回家了嘛。”

  金葵立即泪涌眼窝:“你…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金葵忽然掉泪,高纯不知所因,起身找巾给她“怎么又哭了。你到底是希望我回来呀,还是真想家了呀?”

  金葵像孩子那样哽咽:“我希望…希望你回来。”

  高纯的语气,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是违心还是实意:“可你病得这么重,你应该回家呀。回家把病养好了,可以再回来嘛。你每天一个人躺在这里,光吃这些药,要是把病给耽误了,我怎么担得起这份责任呀!”

  金葵泣:“这些药,花很多钱吗?我可以吃最便宜的药,等我好了以后…以后我会照顾你的,我以后再也不会拖累你了。你晚上早点回来好吗…好吗?”

  高纯抱了金葵,说:“好!”高纯答应早点回来,这一天他也确实打算早点收工,早点回来,可这一天的晚上,他偏偏就没有回来。

  那一晚高纯在路上跑到将近夜里一点,准备收工时又碰上一男一女两个乘客要到延庆县去。高纯刚刚表示延庆太远,他已收车,那位男乘客马上厉声投诉起来。

  “你怎么拒载呀。你拒载我可告你啊。”

  女乘客则用了恳求的口吻:“对不起师傅,我们家里有急事,您就辛苦一趟吧,我们可以多付点钱。”

  高纯说:“不行不行,我家也有事呢。今天太晚了我得收车了,你们找别的车吧。再说半夜三更的我去延庆也没有回来的活儿了。”

  女乘客还是恳求:“这么晚了我们上哪找车呀,我们等了半天才等到你这一辆车,辛苦一下吧师傅…”

  高纯无可奈何,只好问:“你们去延庆什么地方啊?”

  深夜高纯从延庆回到市区,在公司了车子,再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天色已开始见亮。他轻轻推开车库巨大的房门,尽管动作放到最慢,房门还是戛然作响。他惊讶地看到晨曦微薄的上,竟然空无一人。他马上穿过隔墙去看自己的铺位,去看车库的每一个角落,但看遍整个车库,都没有看到金葵。

  高纯惶然跑出门外,在路口的墙下他看到了金葵。金葵靠墙歪坐在地上,不知是昏还是沉睡。高纯心疼极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金葵醒来看清了高纯,她说:我等你呢…你回来了?高纯说:你怎么在这儿等我呀,你都发高烧了…金葵没等他说完,无声的把他抱在怀里。让高纯略略安心的是,金葵的身体虽然滚烫,但她的拥抱却还有力气!

  拥有爱情的人是幸福的人,拥有幸福的人是充实的人。那一阵高纯无论白天练功排演还是晚上开车载客,他都能够全情投入,充情。

  每天夜里,不论多晚回家,金葵都会等他,他们都要挤在金葵的上,一起靠着挂了被单的墙壁,天南地北地聊上一阵。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舞蹈。金葵说起她毕业时的情形,言语间还着无尽的后悔:“那时候我爸非着我回云朗不可,回云朗这么个小地方还怎么跳舞啊。其实呆在云朗这种小团,还不如到你们艺校当老师呢。老师还算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呢,还可以混个桃李天下呢。”

  尽管高纯没有生病,但夜里的精神比重病的金葵还要不济,好在关于云朗艺校的一切话题都备感亲切,因为他以前也曾盼着能留在云朗艺校去当老师。艺校的练功房那么破旧,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喜欢那里,好像那里就代表了他的青春,他的成长,好像那里给了他很多恩情。

  金葵说:“咱们都一样,艺校就是我们的童年,就是我们的理想。在艺校生活的六年,没有任何时期可以代替。”

  高纯没有说话,脸上一片安详。

  金葵继续讲述着她的理想,她的理想非常实际,她提议高纯索把北京劲舞团辞了,咱们两个都回云朗艺校当老师去,你教男生,我教女生,咱们教他们跳冰火之恋。老师的艺术生命可以通过他的学生代为延续,薪尽火传。

  高纯没有应声,金葵这才发现他已经睡。金葵凝视着他平静的神态,轻轻亲吻了那个酣甜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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