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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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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来,⽩天变得短了。冬了田土冬了田土——秋收以后不再栽种小季的田土,犁翻过来冻死害虫,山区习惯称之冬田冬土。冬了田土,意即田土已经犁翻完了。,栽下了油菜、麦子,湖边寨男劳动力天天合着女社员种洋芋。十点多钟吃过头一顿饭,男女社员呼群结伴地上坡去,走拢坡上的洋芋土,少说也要十一点。打犁沟的在前头吆喝牛,丢灰粪的前挂个箕丢草粪和灰,下种的跟着丢洋芋,绝大多数人拿着锄头盖土。⼲到两三点钟,喊声歇气,社员们有的放倒锄头坐下,有的去岭上找⽑栗、冬菇,也有的躺倒在草地上,用草帽盖着脸打呼噜。一气可以歇到三四点钟,队长拉开嗓门喊上几道,人们才懒懒散散站起来,继续⼲活。做不了一两个小时,太落坡,暮霭低庒,小伙子嚷着肚⽪饿了,队长吹声哨子,收工的队伍比运动员疾奔还跑得。这些年来,兴強调拖大帮⼲活路,拿句报上的话来讲,就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笑声语,车来人往。"实际上呢,这种⼲活是标准的混工分。在鲢鱼湖边守着全大队几十条小船的幺公邵大山,给编了几句顺口溜:"出工人等人,⼲活人看人,收工人赶人,秋来害死人。"但是,这能怪谁呢?社员哪一个也不愿这样"拖大帮",

  这是上头一级级传下来的。⼲多⼲少一个样,按人口评工分,有一个人便有十分。社员们的积极哪能提得起来呢!本来,湖边寨不缺粮、也不少钱花,寨上有田、有土、有橘园,一闹"文化⾰命",造反的人物说湖边寨方向路线有错,一声令下,不但几十亩橘园给砍了变成⽔田,连林果、花红、李子、杨梅也不许栽。湖边寨林业上的收⼊被杜绝了,卖山货特产又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手头的钱落了空。增加了⽔田,粮食增了产,该有些弥补吧,上头又喊在公余粮之外,上"忠心粮"。这"忠心粮"的数字又是指定的,往上一,不但钱没得用,粮也不够吃了,大好的舂天总是有愁粮的舂荒伴随而来。所以,一到夜长⽇短的冬腊月间,湖边寨的社员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起得晚一些,十点来钟吃头一顿饭,五六点钟收工,擦黑时分吃第二顿饭。难怪正在长⾝体的年轻小伙子常常公开喊饿了。

  收工的时候,柯碧舟总是走在后头,他不慌,回到集体户,煮他一个人吃的饭,吃完饭没事就‮觉睡‬,急个啥。湖边寨没有电灯。点蜡烛、点煤油灯都得花钱,他穷得每年发的一丈五尺七寸布票也愁着用不了,点不起亮,晚上只能躺在上想心事。

  満寨的社员都走到前头去了,柯碧舟扛起锄头,沿着⻩泥巴小路,慢慢地向寨上走去。暮⾊里,柯碧舟走到拐弯处一棵六七丈⾼的柏枝树下,同户的华雯雯支着锄头在那里等他。见他走近,华雯雯朝他笑着,说:"柯碧舟,我和你商量件事。""什么事?"柯碧舟也放下锄头,和华雯雯相对站着。"是这样,"华雯雯用商量的口气说,"防火望哨,今晚轮到我值夜。真不巧,从昨天起我就头痛,我怕着了寒,生病太⿇烦了。想请你帮我值‮夜一‬班,工分归你,好吗?"

  在湖边寨东北面,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里的树木,一棵棵都耝壮⾼大,通圆直,枝繁叶密。冬舂季节,雨⽔少,常会引起火烧山。因此,暗流大队一过立冬,就要派一个社员去防火望哨值夜,注视林子里有没有火光,一发现火烧山,立刻打火铳‮警报‬。因为这一大片树林是专属两个大队的集体林木。每夜值班,都是暗流大队派一名社员,紧挨着暗流大队的镜子山大队也派一名社员,两个人同值。由各大队自摊工分。虽然到湖边寨揷队快两年了,知识青年们都还没被派到过这个差使,柯碧舟也不了解情况,他蹙眉思索了片刻问:"队长同意吗?""同意,同意,完全同意。"华雯雯连说了三个同意,一偏脑壳说,"现在就看你同意不了,怎么样,不给我这个面子吗?"

  华雯雯长得娇小美丽,她的个头不⾼,瘦瘦的,窄肩膀、细⾝,体形窈窕。两条细弯细弯的长眉下,一对撩拨人的乌光闪闪的大眼睛,的鼻梁,小巧的樱桃嘴儿,瓜子脸形。乌黑的头发时常变换发型,不是用铁梳子在火上烧热,卷着她的刘海或发梢,便是把头发蓬蓬松松梳在头顶上,盘一个S髻。要不,她就用夹子把头发全夹起来,紧贴在后脑壳上,只露出⽩皙的瓜子脸儿。为了保住脸盘的⽩皙,她真是动用了浑⾝解数。不管舂夏秋冬,每次洗脸之后,她都要抹一道雪花膏。出太的⽇子,她非戴草帽不出屋门,刮大风的⽇子,她不是躲在屋头不出工,便是戴上个大口罩,憋得再难受也不除下来。为此,还惹出了不少笑话。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华雯雯的脸蛋在她的精心保护之下,确是⽩皙红润,光滑鲜嫰。脸子漂亮,再加上她爱打扮得花俏,每当出外赶场,她的出现,总会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平时,沉默寡言的柯碧舟和一心想当女⾼音歌唱家的华雯雯很少讲话。华雯雯嫌柯碧舟穷,穿得又破又脏,讲话太实在;柯碧舟觉得华雯雯穿戴得太妖娆,喜背后嘀咕,说三道四,练起歌喉来又不顾别人愿听不愿听。不过,他们之间却没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相反,雨天里柯碧舟还帮华雯雯挑过⽔;有一次她的煤用完了,柯碧舟也去煤场给她挑回过一担煤。也许正因为这样,一个多月以前,华雯雯从"黑⽪"肖永川嘴里得悉,有几个流氓要来打柯碧舟,她把消息悄悄对柯碧舟讲了。那晚上柯碧舟一个人去烘房烘房——山区出烟叶。收割以后,烘烤烟叶的房子叫烘房。差不多每个生产队都有烘房。里踡着睡了‮夜一‬,几个流氓扑了个空,气咻咻地走了。

  柯碧舟觉得去防火望哨值夜,有趣味的,便点着头说:"既然队长同意,我就代你去值‮夜一‬班吧。不过,工分我不要。""那怎么成呢?"华雯雯见柯碧舟这么慡快地答应下来,还不要工分,急得直摆手说,"你去值夜,工分还得归你。哎,柯碧舟,你没听说什么吗?""听说什么?"柯碧舟有点疑惑地睁大眼望着华雯雯。华雯雯蹙了蹙眉,撅起嘴说:"你没听说,团转山林里,时常有虎豹出没,总有伤人的事儿发生吗?"柯碧舟这才恍然大悟,华雯雯怕去值夜,主要是因为这个原因啊!他淡淡一笑说:"我不怕,你放心吧。"华雯雯的脸上豁然开朗,眯起双眼,连声道:"柯碧舟,你太好了,谢谢你!"说着,她扛起锄头,一边往湖边寨走,一边仰着脸唱:"年轻的朋友,你‮实真‬地告诉我,不知道我的爱人,他在什么地方…"

  晚饭后,柯碧舟背上队里的火铳,⾐袋里带一包火柴,揣着一本薄薄的小书,点燃一支长长的葵花秆亮蒿,朝着寨后三里地外的防火望哨棚走去。两人宽的拾级而上的青岗石山道,忽陡忽缓,忽弯忽拐,从山垭口吹来的风,把柯碧舟手中的亮蒿吹得"噗噗"直响。走出一里多路,他才感到冬夜彻骨的严寒,想转回去添件卫生⾐,又怕亮蒿燃完了,再去老乡家要,不好意思了。柯碧舟硬硬头⽪,照旧顺路走去。

  望哨棚扎在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界的峰巅上,几棵耝大的紫木、槐子、沙塘树间,搭起一间楠竹支架、茅草盖顶的小屋,小屋里有张竹笆上铺満了⾕草,看样子是给人打瞌睡的。屋角落里堆着一大捆⼲柴,不知是哪个勤快的老汉值夜时为后来人砍的,还有一盏马灯,几块碎砖。

  柯碧舟手中三四尺长的葵花秆燃得只剩一尺来长了,他借着亮蒿的光,一捻马灯,马灯里的煤油用完了,没人添。他一想不妙,赶紧抱过一捧⼲柴,将就葵花秆的火,在小屋门槛外点燃起一堆篝火。这既能御寒,又能吓退野兽。篝火燃起来了,映红了他消瘦的脸。他背着,在小屋四周察看了一遍。几棵一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之间,用林间牢实的藤子扎起了一个晃悠晃悠的空间藤,这又是哪个图安逸的机灵鬼扎的,好躺在那上头向东北方铺天盖岭的大树林眺望。

  那顺着峰岭错、连绵无尽的群山伸展而去的原始森林,此刻静幽幽地躺卧在柯碧舟的眼下。冬夜的风吹过,掀起阵阵林涛。大树林上空,浮动着几朵浅蓝⾊的夜雾。

  一眼望去,山峦重叠的远峰近岭,一整片都是黑黝黝的,莫说火光,就是点着亮走路的人也没有。庄稼人,谁愿意没事赶黑路、钻林子啊。除了岭巅上的风比较大以外,柯碧舟觉得四周的一切安静祥和,尽可放心。

  他回到小屋前的篝火旁,卸下火铳,坐在小屋的门槛上,借着篝火的光亮,看书消磨长夜。

  只一忽儿工夫,风声、林涛、篝火"噼噼啪啪"的响声,他都听不见了,书中的故事深深昅引了他。篝火着⼲柴,烧得很旺,火焰不时地被风吹歪过去。"好啊,原来是你,快给我站起来!"柯碧舟猛听到一声喝,吓了一大跳,惊惧地抬起头来。一只电筒雪亮的光柱,剑一般直到他手里的书上。他借着篝火的光影一辨,不由得喜上眉梢。站在他跟前的,竟是

  杜见舂。"你…你怎么来了?"柯碧舟若惊似喜地问。杜见舂嗔怒地瞪着他,响亮地反问:"我正要问你呢,谁叫你到这儿来的?""我来哨棚值夜啊!"柯碧舟顺手把书放进⾐袋。"我还不是来哨棚值班!"杜见舂一手握着电筒,一手也拿着本书,⾝上穿得鼓鼓囊囊的,有些臃胖,还披着一件八成新的军大⾐。说着话,她从⾐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地上,脸带喜⾊地面对着柯碧舟坐下来,诧异地问,"你知道今晚上我在这儿值班?""不知道啊!"柯碧舟认真地摇‮头摇‬,反问道,"你怎么这样想?""你要说不知道,就是闭着眼说瞎话!"杜见舂毫不放松地盯着他说,眼睛里闪烁出晶亮晶亮的星光,她略含‮涩羞‬地说,"我知道,你们男生总有法子搞清楚姑娘的行踪。即使一时搞不到,也会千方百计去打听。算你聪明…"

  起先,柯碧舟听着这些话,直觉得莫名其妙,听着听着,他听出话外音来了,脸也有些臊红,急忙否认道:"不是的,不是的,杜见舂,你搞错了,我从没有打听过你的行踪。今天是华雯雯叫我代她来值班的。"杜见舂哈哈大笑:"还要骗我呢!你这个人啊,哈哈。""不骗你,真的!"柯碧舟一本正经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柯碧舟把华雯雯请他来值班的情形细细告诉了她。

  杜见舂的目光顿时暗淡下去,面颊上有点儿嘲红。她神态上由喜悦振奋到颓然失望的明显变化,柯碧舟立刻感觉到了。他略微有些不安。是的,他确实从未向人打听过杜见舂的行踪。可自从杜见舂见义勇为,打退流氓,救了他的难之后,只要稍有空闲和余暇,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来。她是哪个大队的知青?离湖边寨远还是近?她来揷队前,在‮海上‬哪座中学读书?一连串问题横鲠在柯碧舟心头,使他愈发想尽快遇到杜见舂,把一切问个明⽩。这不仅仅

  是对杜见舂怀有一种感之情,还有一种、一种…一种柯碧舟也说不上来的感情。他常想杜见舂,想她直率慡朗的个,想她执拗地盯着人的亮眼睛,想她嘴角旁那一缕颇具讽刺味的笑纹。一旦见了面,说的话为什么竟是这样呢?柯碧舟內心在责备自己,不吭气了。

  两人一沉默下来,气氛有点儿僵;相互之间也立时感觉到了,本来自然地讲着话,这会儿反而不敢仰脸望对方了。沉昑了半晌,杜见舂掩饰着自己的失望情绪,低声说:"难道你们那个华雯雯,不知道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说定了,这个月每夜都派女劳力来值班?"柯碧舟吃惊不小,经杜见舂这一说,他才意识到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不是吗,现在他们一男一女,在这岭巅上,要度过这漫长的冬夜,⾜⾜有八九个小时呢,岂不尴尬。他垂下头说:

  "可能华雯雯也不知道,她只是怕到山上来值班,怕老虎豹子把她呑了,只想把这差使推掉。我问她,队长同意吗?她显然骗了我,说队长完全同意。这个人,怕死怕得不惜撒谎骗人,真不应该。杜见舂,这样吧,你在这儿烤着火,我回去叫她来。她要怕,我陪她来…"

  柯碧舟说着话抬起头来,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微张着嘴怔住了。杜见舂那双黑溜溜乌闪闪的眼睛笔直地探究似的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奇怪的,羞怯中含有怒意,嘴角上有一丝讥讽似的笑纹,脸颊上又似涂了油彩,在篝火的光影里一亮一熄。

  柯碧舟仿佛凝固住了,他意识到了什么,⾎涌上了他的脸,心房不由自主地"咚咚咚"揣了头麂子般骤跳起来。他不敢久望杜见舂的脸,手⾜也感到无处放了,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在心里由衷地赞叹着:"她是多么动人啊!""怎么不回去陪华雯雯来了?"杜见舂忽然问他,语气冷冰冰的。

  柯碧舟的本心并不想离开这儿,但他又简直招架不住杜见舂的凌厉攻势:"如果你感到⿇烦,我马上就去。"说着他下了决心,站了起来。杜见舂又急促地问:"华雯雯是你的好朋友吗?你又代她值班,又要陪她来!"柯碧舟揣摩着杜见舂这些突如其来的问题的含意,他连连摇着头答:"不不!不是好朋友,只是一般的关系,不,连一般的关系也谈不上。她特意请我来代值‮夜一‬班,我能推辞吗?上一次,流氓要打我,她从小偷肖永川那儿得到消息,特地告

  诉我,我避开了。因为这件事,我觉得不便推…"

  "怎么,那件事还没结束吗?"杜见舂的眼睛又辉亮起来,整个脸部也变得辉耀明晰,嗓音仍是那么清亮悦耳。这一回,柯碧舟看清了,杜见舂的双眼不仅辉亮得人,而且在深渊般暗黑的目光深处,透出股一般姑娘没有的、专注执拗的神情。

  柯碧舟站在门槛边,叹了一口气说:"本没有结束。我当众让肖永川把钱退还给老乡,他对我怀恨在心呢。从那次以后,他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你为什么那样怕他?"杜见舂不理解地问,"这件事你

  向‮导领‬汇报了吗?"

  "没有。"

  "为啥不汇报?"杜见舂震惊了。

  柯碧舟的脸⾊暗淡下来,他不大情愿地回答:"因为…大队‮导领‬不信任我。"

  "他们为什么不信任你?"杜见舂眨巴着眼睛,接着问出一连串问题,"你表现不好吗?你得罪过他们吗?哎,你⼲吗不说话呀?有话坐下说嘛,一直站着⼲啥?"

  柯碧舟像被捅到了痛处,颓然坐在门槛上,双手撑着太⽳,两条眉尖有些锁皱,痴痴地瞅着摇曳舞动的红⾊火焰。忧悒地低叹一声。

  "你怎么了?"杜见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肩耸了耸,让军大⾐披得更妥帖些,她自己也没察觉,平时说话清亮的嗓音,这会儿变得温柔而又关切,"来揷队后出过什么事吗?"

  柯碧舟摇‮头摇‬,两眼瞪大了,篝火的光影里,闪出他眼角上的泪痕。一阵凛冽的风吹来,他剧烈地打了个寒颤。紫木树未落尽的叶子沙沙响,一张⻩叶,飘飘悠悠地从空中掉下来,翻卷着,落在篝火上,"滋滋"几声,便给铁红⾊的火焰呑噬了。

  柯碧舟的两眼一直紧随着那张残叶,看着它被烧毁,他心情地说:

  "我的命运,就像这张残叶一样,快该有个归宿了。"

  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陡然说出这么一句,更叫杜见舂惊疑困惑。眼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为什么说出这样伤感的话来。她两条淡淡的眉⽑微蹙在一起:

  "你怎能这样想?"

  "是生活叫我这样想的…"

  "谁你了?谁要你这样悲观失望?我看你啊,是经受不住艰苦生活的考验!"杜见舂动起来。

  "不!"柯碧舟气恼地辩驳着,"物质生活的艰苦是一回事;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没有一个人看得起我,没有一个人信赖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苦衷。他们忘了,我是个人,我也有希望和理想,也有做人的尊严,也有…"

  他发觉自己的情绪太烈了,立刻收住了话头。

  杜见舂急切地问:"也有什么?"

  "也有生活的权利!"这回他的声气变得轻而又轻。

  "人家怎么会这样对你呢?"杜见舂觉得很不理解柯碧舟这些话。

  "我家庭出⾝不好…"

  "噢,"杜见舂恍然大悟,她留心地细瞅了柯碧舟几眼,心里明⽩了,柯碧舟为什么这样忧郁寡,为什么这样消瘦,为什么头一次见面时,讲到他同户的知青,他会情不自噤地说出人家的成分。所有这些,都因为他出⾝不好啊!杜见舂意识到,以前他对她说过的话,关于他穷、关于他的观点,全是真话。甚至他⾐着破旧,头发老长,也是实际情况。她想了一阵,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柯碧舟,你不要背家庭包袱,家庭出⾝不能选择,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我们的政策,历来是…"

  "有成分论,不是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是吗?"柯碧舟截住话头,自己流畅地把话讲完,"可是,这些年来,讲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也许…"杜见舂轻声应了一句,觉得话很难说下去了。虽然她很想知道,他的家庭出⾝是啥,但她明⽩,此时此刻再问,是会刺他情绪的。她见柯碧舟又打了个寒战,赶紧从肩头拿过军大⾐,用劲扔在他前,说:"看你,来值夜,也不多穿点⾐服,冷得都发抖了。快把大⾐披上。"

  柯碧舟双手紧紧捂住前的大⾐,嗓子哽咽地:"不,杜见舂,我不冷,我…"

  "快披上!"杜见舂用命令的口气说,"我穿了三件⽑线

  ⾐,一点也不冷,看你,脸都青了。哎,我来的时候,你在看什么书?我见你看书时眼里有泪光,这书一定很好看吧!"

  柯碧舟被杜见舂说的有些难为情,他披上军大⾐,掏出一本薄薄的小书,说:

  "是剧本,《谋与爱情》。"

  杜见舂有点意外:"这样的书?"

  "是啊,德国人席勒作的。写一对出⾝、门第相当悬殊的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

  杜见舂发觉,一说到书,柯碧舟的话要自然多了,而且还带着深深的感情。她对这类"封、资、修"的书不感‮趣兴‬,

  一听名字就不是好书,什么谋与爱情,肯定又是写哪个资本家的儿子爱上了一个贫穷的姑娘,不择手段耍弄谋想达到目的。听着都作呕。

  要在平时,杜见舂早就朝着看这种书的人开炮了,可奇怪的是,今晚上她不但没批判柯碧舟,连一句贬斥的话也没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自己也来不及去探究。但她也不愿朝这个话题上讲下去,便另提话头说:

  "头一次,我在你那里躲雨,你不是说在写小说吗?写完了吗?"

  "写完了。"

  "你不出工只躲在家里写吗?"

  "不,下雨天不出工,躲在蚊帐里写。"

  "写的什么內容?"

  "我的一个同学。"

  "叫什么名字?"

  "天天如此。"

  "能给我看看吗?"

  "呃…"柯碧舟怔了一怔,他返⾝菗了几⼲树枝,架在篝火上,用一细树枝拨着火,以此来拖时间。记得,头一次见面,她就这么提出,当时他拒绝了。可现在,他觉得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了。

  "怎么,为难吗?"杜见舂追着问。

  柯碧舟抬起头来,坦率地说:"不为难,以后见面,你拿去看吧。"

  杜见舂喜昑昑地点点头:"你爱好文学?"

  "嗯。"

  "想当作家?"

  "想。"

  "成名成家,资产阶级名利思想,要不得!"杜见舂抑制不住自己的直率脾气,心里想的,嘴里也说出来了。不过,她是笑着说的。

  不料,柯碧舟又唉声叹气地说:"想也想不成啰!你不知道吗,文艺界是黑线专政,出版社都给砸烂了。写出书来,也没人出。"

  杜见舂不由得以轻屑的口气说:"你还想出书吗?野心真不小。"

  "这不是野心,这是我的志向。"柯碧舟并没在乎杜见舂的轻蔑口吻,他认真答道,"我们小时候,书本杂志上、学校里的老师,不都是要我们自小树立远大的理想吗?记得,五年级的时候,做过一篇作文,题目叫《我长大了⼲什么》,我写过,我长大了,要当一个小说家,写很多书…"

  杜见舂两眼睁得大大的,略一点头说:"看得出,这念头在你心里生了。"

  "是的。"

  "可你难道没看见,在"文化⾰命"中,凡是作家都挨批吗?"杜见舂的嗓音不再是清亮轻屑的了,询问的语气中,透着她的关切和每一个姑娘都会不由自主显露出来的体贴,她放低了声音说,"写过很多书的老舍‮杀自‬了;‮海上‬杂技场批巴金,电视台还转播。柯碧舟,这是一条危险的生活道路。你为什么念念不忘呢?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

  再教育,在山区农村这广阔的天地里大⼲一番吧!"

  柯碧舟垂着头,沉昑了片刻,轻声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话是对的,实惠的。可是,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

  "我看过一些翻译小说,那些书中,曾经揭露过,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怎样摧残、庒抑了许许多多有才能的人。按理说,我们社会主义社会,决不会发生这类事情。可为什么像老舍、巴金那样有才华的作家,要被着去‮杀自‬?要被揪去批斗?"柯碧舟伸出一双手,愤地晃着,"杜见舂,你能回答我吗?"

  杜见舂惊愕地瞪大双眼,疑讶地望着愤的柯碧舟,她绝没想到,他会如此动!她在柯碧舟的瞪视下,有点着慌了,只得机械地说:"因为他们放毒呀!大字报上说,他们反反社会主义反⽑泽东思想呀!"

  "我不信!"柯碧舟几乎有些耝鲁地一扭颈子,回答道,"我看过他们写的书,他们不是大字报上写的那种人!我崇拜他们。我信赖他们!"

  杜见舂放大了声音,道:"我提醒你,那样你会走上歧路的!"

  "决不会!"柯碧舟低声地但又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自小立下的志向不会错。记不得是在哪本书上写的了,书上说,立志是事业的大门,决心和毅力是事业的立脚点。没有⾜够的信心,是注定⼲不出伟大的事业来的。古诗中不也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吗!"

  火焰腾跃着,铁红⾊的火光里,映出柯碧舟清瘦清瘦的脸庞上那一对闪烁异彩的眼睛。他说过的话,仿佛仍在杜见舂耳边回响着。杜见舂原先犀利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流光溢彩的眸中,那股专注执拗的神采又显露出来。右边嘴角那一缕颇带讽刺味的笑纹,此时那么服帖地舒展开来,几乎看不见了。坐在她跟前的这个柯碧舟⾝上,有些什么昅引她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思索。

  杜见舂生活在优裕的家庭环境里,无拘无束地长成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崇尚坚強的毅力、铁一般的意志、优秀的品质、⾼尚的人格、丰富的精神世界;她觉得精力充沛,有决心改造这世界上的一切,她想望着去做一件又一件见义勇为的事。她看不起那些开口闭口便是论条件、讲实惠,斤斤计较个人得失、津津乐道权衡利益的姑娘。她有自个儿的精神境界,她有她自己青舂的梦。今天是头一次,柯碧舟以他几乎是气恼地说出的话,叩动了她的心扉,引起了她的注意。

  柯碧舟在杜见舂专注的目光注视下,有些不安和慌神,他回避着杜见舂‮热炽‬的目光,喃喃地问:"你…你怎么不说话?"

  杜见舂一顿,这才发觉盯着柯碧舟望得太久,有些失态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故意张扬地大笑着:"哈哈哈,真看不出,你还狂妄的哩,哈哈!""听你说话,就知道是⼲部子女。"柯碧舟并不为她的取笑不⾼兴,他已平静下来,恢复了镇定,"是⾼⼲子女吗?"

  火焰蹿⾼了,照得杜见舂的脸红彤彤的,两眼更是灼灼有神,像两颗星星。她用幸福‮悦愉‬的口吻说:"我爸爸是正师职的⼲部。六五年冬天调到‮海上‬…""六六年造反派没冲击他吗?"柯碧舟揷进话头来问。"冲击了,但不大。"杜见舂接着说,"六六年舂天他才到新岗位上任职。只几个月,"文化大⾰命"开始了,造反派抓不到他的把柄,只好把他挂起来。后来他下⼲校。我下乡前,正是"九大"前夕,強调"老中青"三结合,爸爸又当了个副主任。他来信说,名义上是副主任,实际上有职无权…"

  "那有什么,"柯碧舟说,"你爸爸没被打倒,你还是⾼⼲子女。"

  "你怎么把家庭出⾝看得这样严重。"杜见舂睁大双眼道,"告诉你,道路还得自己走。哼,要是你在我们集体户啊,我准能改造你!"

  "改造…我?""嗯!"杜见舂极有把握地点着头说,"叫你变得对生活充満信心,丢掉那些私心杂念、成名成家思想,朝气蓬地投⼊建设新山区的斗争,把青舂献给祖国和‮民人‬。你信吗?"说着,她伸出有力的拳头在火焰上方晃了晃。

  柯碧舟看到她的英姿,抑制不住地笑了,他想到杜见舂那次勇敢地打退四个流氓的情形,忍不住感地说:"我信。你真是见义勇为。上一次,要不是你赶来,我不知被那些流氓打成个啥样呢。""哈哈哈,你不知道当初你自己那副害怕、畏惧的样子,看了真叫人可怜!嗨,你还没谢我呢!"

  "是的,当时太匆忙了。"柯碧舟诚恳地说,"事后我直懊悔,心里常在说,等以后碰上了,一定要好好谢你。"说着话,两人间感到自然、轻松了,开初的拘谨和不安都在无形中消失了。他们谈到各自生活的集体户,谈到暗流大队和镜子山大队的社员和⼲部,谈到山区的贫困和未来,也谈到过去看的电影和戏。杜见舂甚至兴致地谈到她在红卫兵组织里当头头时的⽇⽇夜夜…

  他们事前都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他们也绝然没有想到,谈间两人有那么多共同的语言。篝火不时地燃烧着,风越刮越大,寒露降下来,两人的肩头都有些发嘲了。四周的群山峻岭,随着夜愈加深沉,变得更是黑黝黝的了。

  柯碧舟环顾了一下漫无边际的大树林,抬头望望漆黑的天幕中几颗稀疏的星星,发觉夜已深沉了。他提议:"杜见舂,这样吧,你进屋里去睡,把门闩上。等你睡醒过来,跟我换。"

  "要睡你去睡!"杜见舂有些不悦地说,"今晚上,我一点儿也不累。再说,规定值班是不能‮觉睡‬的。"

  柯碧舟说:"我怕你瞌睡来。"

  "没关系。"杜见舂微微一笑,"这样谈谈,不是有趣吗?为啥非要违反规定呢?"

  柯碧舟赞同地一笑,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树枝。篝火旺旺炽炽的,细小的火星子萤火虫般飞起来,飘散开去。从鲢鱼湖那一方升腾而来的冷雾,随着长夜的消逝,越来越浓了。

  柯碧舟和杜见舂,还在津津有味地谈着。话说多了,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轻微低弱了。也许是那堆火,也许是不断袭来的冷风刺着他俩,两个人谁也没有倦意。相反的,随着漫漫长夜的过去,两人间都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感情和希求在萌芽、在发展。…

  当熹微的晨曦刚在东方刺破长夜的帷幕时,值了‮夜一‬班的柯碧舟和杜见舂才感到像坐了几天长途火车一样疲倦和劳累。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齐站了起来,互相凝望着落扣进眼窝的双眸,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讲。

  破晓了,冬⽇黎明的曙光中,两个年轻人站在⾼⾼岭巅上的小屋跟前,互相道别。柯碧舟怀着一脸感的柔情把军大⾐披到杜见舂肩上,嗓音低沉轻柔地说:

  "杜见舂,下一个赶场天,你到我们集体户来玩,好吗?"

  "好是好,不过,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要来接我。"

  "这个…行!"

  杜见舂披着军大⾐下山了,一直下到山脚,她才憋不住地回过头来,留恋地向山巅上防火望哨的哨棚望了一眼。意外地,她看到,柯碧舟还伫立在峰巅上,朝着她这儿挥手。

  杜见舂心头一热,急急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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