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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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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家已过了掌灯时,府里早已灯火通明。他的通房大丫头紫云看见他回来,忙上来给他换⾐服:"爷可回来了,上头已经传过晚饭,我给爷留下了,先去请安了,再回来用吧。"

  冯紫英点点头,换过了⾐服就往上房去。

  冯⽗是武将,现在老了,历练多了,原先暴躁的子改了些,前先时候刚告了假,晚间爱在家里待着,早年的浴⾎征战换得今天的太平安逸,再不好好享受就迟了,当今皇上又是刻薄忌的子,一手一心地整顿新朝纲。几个王爷也不安分,朝局明稳实。他想好了,这时局如赌局晦暗不明,庄家和赌家看不出谁有必赢的把握。徒然攀附不如在家韬光养晦。冯将军保存实力,做出一副求田问舍与世无争的姿态。

  冯紫英进来,早有大丫鬟通报了,众人赶着打起帘子,引他进去。

  屋里陈设考究而不堂皇,燃着五只青⽟灯,引着博山香,香气温润,游龙似地绕住了人。这都是他⺟亲的功劳,又因他⽗亲一意要韬光养晦,因此虽然富贵却不扎眼。此时他⽗亲正斜靠在东首青锻引枕上,对着他⺟亲说话,一见他来,且住了,受了他的礼,他⺟亲才道:"这早晚才回来,用过了饭没有。"

  冯紫英笑道:"未给二老请安,儿怎么敢先用。"冯⺟笑道:"这会子我和你⽗亲说说不打紧的话,你先去用了,你们爷俩再拣紧要的话说,我并不敢多耽误。"

  冯⽗靠在炕上慢慢地喝茶,听了冯⺟的话也不反对,随口问了几句他的功课,就道:"你先退下吧,晚间得空自己看看书,也不用特意到我跟前来立规矩,你心里清楚,做事安稳,这点我和你⺟亲都是极喜的。"

  冯紫英得了他⽗亲赞,面上也从容,反而是他⺟亲喜笑颜开。冯紫英且不退下,笑道:"⺟亲大人在这更好,儿子有一件事要央请你们二位做主。"

  冯⽗睨了冯⺟一眼笑道:"这可是你养的好儿子,火星似地,一赞就炸,我这边才夸他两句,条件就出来了!"

  冯⺟笑:"你且听他说,不对咱们再驳不迟。"

  冯紫英上前去挨着冯⺟坐下,道:"还是你老人家体贴我,儿子说出来保不定你还要喜呢。"

  冯⽗道:"磨磨蹭蹭的,小猴崽子,既是好事,你还不快说!"

  "是!"冯紫英站起来回道:"儿子想自己也不小了,所以想着今年和贾家的姑娘完婚,还请二老替儿子做主。"

  "娶亲是对的,只是不能同贾家。"冯⽗坐直了⾝子盯着他道:"你⺟亲和我刚才就在议这个事,我们已经想着替你另定好亲。"冯⺟点头道:"定了纳兰家的雨蝉,你自幼也是相的,人品相貌我和你⽗亲都満意,家世和咱们家也相当。"

  "怎么会这样,无端端要悔婚。"冯紫英惊愕地问,转脸看着他⺟亲,冯⺟也是一样的态度。三人静默着,屋里的烛光渐渐暗下来,冯⺟摒退了下人,自己去剔亮了灯。那烛花一爆,屋子里,陡然一亮,冯紫英心里一惊,好象要看见什么又看不见。

  冯紫英跪下来,叩头道:"⽗亲是沙场里滚打过来是的人,一向重信义,因此我并不敢胡的怀疑您,但这事关儿子终⾝,还请您明示!"

  冯⽗不语,冯紫英只管直直地跪着,一言不发,像角落里的景泰蓝的官窑。

  冯⽗望了冯⺟一眼,叹道:"这些事还是你们女人家说的好。"

  "好吧。"冯⺟跟着叹了口气,一面拉冯紫英起来,自己走到西首坐下,缓缓开言道:"我们是和贾家订过亲没错。可是现在贾家已经倒得七七八八了,你在朝廷里做事,这点形势是看得出来的,用不着我和你⽗亲两个闭门不出的人来提醒。"

  "⺟亲!"冯紫英截口道:"这个不重要,我原是看中她的人,她家世好固然好,儿子也不是傻子,自然喜锦上添花的事,可是现在贾家倒了,倒了也不是她的过错,我不愿用这个来苛责她。"

  冯夫人垂下眼睑,无可奈何地‮头摇‬。她清楚自己儿子的个,看来今天势必要搞到⽔落石出才罢休。她又看了丈夫一眼,才对冯紫英道:"我对你实话说了吧,惜舂的⾝世有问题,我们断不能这样的人当我们家的媳妇。

  …

  冯⺟絮絮地说着,冯紫英只管听着,良久,他抬起眼,一线流光,在他⽗亲挂在墙上的剑鞘上曲曲折折地伏着,像一条致命的毒蛇。

  门虽关得紧,依然有风透进来。因那风是拼了命挤进来的,吹到⾝上就越发的寒⼊骨,像一把把钢针扎进骨头里,定牢了人的要害,使人丝毫动弹不得。冯紫英沉默着,慢慢告退出去。

  惜舂鬓间的那朵山茶谢了,冯紫英也没有再来。

  惜舂虽然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事,心里却总是不‮定安‬的。他若不说来还好,他许了来又不来。她不免心里着慌。谴⼊画去找来意儿来问,⼊画去了半⽇回道:"东府那边珍大爷遇赦了,世袭的功名虽⾰了,却特许留在京里,原处待用,听人说不⽇就有起复的可能,因此大⾼兴地不得了,张罗着庆祝。来意儿忙得脚不沾地,早没了人影。

  "他遇赦了!"惜舂惊得站起来,书一个没放好,打翻了茶盏,茶⽔泼了一裙子,滴滴哒哒的好象从⽔里刚捞起一捧暗绿⾊⽔藻。

  ⼊画看着她惊愕的表情,哒哒的裙子,言又止,她现在已经知道惜舂的⾝世,对她的失态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惜舂慢慢坐下去,恢复了正常。⼊画看了她一眼,轻轻地说下去:"我听东府的人说,是太后薨逝皇上大赦天下才许留京的,冯将军好象也帮了不少忙!"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惜舂并不奇怪,反而有些宽心。她想起冯紫英的承诺,他的失约或许是在帮贾珍四处疏通情有可原。惜舂不由地笑了笑,对⼊画说:"知道了!明⽇你再跑一趟,帮我跟珍大爷道贺,就说我贺他留京,其他话不用多说。"

  "还有…"惜舂沉昑着,"你珍大爷既然得回来,宝二爷就该回得来,你去家里看看,林姐姐那边要是有什么不妥,定要回来告诉我。"

  "是!"⼊画一一应了,退了出来。

  外面月光鲜。⼊画侧头看自己的影子折叠在墙上,单薄的好象小时候唱⽪影戏的画纸人。有点凉意,⾝后风刮过枝头,声响清晰。她蓦然想起很多鬼怪的事,吓得一路念佛,低着头只管往自己屋子走。

  "你来。"⼊画刚走到房门口,就看见人影一闪,闪出来拉她手。她吓得半死,幸好已听出那声音是谁,也不挣扎,由他拉到僻静处,就着月光一看,果然是来意儿,便嗔:"作死啊,下午又找你不到,现在突然冒出来!我被你吓得要喊魂收惊了!"

  "真的要死了,我的死活全在你手上。单看你救不救我。"来意儿说。⼊画闻言一愣,留神看来意儿脸⾊发青,并不像平时共她嬉笑的样子,心下一沉,把着他的手急急问:"怎么了,你快说!"

  "珍大爷要我让你办一件事,否则就把我给老太爷送药的事情抖出去,叫官府办我一个"谋弑主"的罪!⼊画,我吃不了兜着走,你定要帮我!"来意儿垂头丧气道:"这些人过河拆桥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这河还没过,不能就这么掉河里淹死!"

  "帮老太爷送药有…"⼊画原还不解,一眼看见地下石子如卵,一粒一粒。她突然什么都明⽩了!心里惊得不得了!捂嘴道:"…你给老太爷送毒药,你帮他——杀人!"

  来意儿面无表情地点头,好象回到许久以前。数年之前的那个遥远夜晚,星辰淡⽩的凌晨。一切仿佛被时间曝光,记忆是灰⽩⾊。厢房已空,铺已冷,他跪在那里小心地将一颗颗红丸收进锦盒里。捏起药丸细看,那妖如⾎的红⾊,⽗亲的命,一生的精⾎都凝在这上面。

  看得久了,那红⾊已然化开涨蔓开来,变成重重的围毡。他的心厚得密不透风。耳边回响着贾珍的话:"将这药丸送去玄真观,先只送他六粒,让道士给他。等道士找你要方子时也不要给,只多给他几粒就是。等他离不得这药的时候再把方子给他。你该知道怎样做才不露痕迹。爷有心栽培你,却也要考验你。你若做得好,爷就赏你三千两外加热河庄子上的一所宅子。"

  来意儿涨红了脸,像一只狩猎的小兽蹲在地上,目光是定的,心却跳得比屋外响起的脚步声还快。此事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告兄弟。然而三千两外加热河庄子上的一座宅子又是莫大的惑。男儿先立业后成家,没有这些他怎么娶⼊画?没有贾珍的重用又怎么出人头地?一辈子当娈童?呸!

  良久,他咬着牙冷笑一声:"他杀得,我就杀不得么?天打五雷轰的话,我也不是排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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