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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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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舂再次见到⼊画,是在她独自打点行装准备搬⼊庵堂之时。此时她又搬⼊别苑,行同拘噤。夫人不想她参与丧事,伺侯她三年的绣痕被叫走,只每天派耝使婆子将饭食送来,完全将她视作外人,送饭的人屡屡迟漏,惜舂并不在意。

  同时屋子里又有人忙进忙出,満屋东西一天少过一天。管事的晓月来传令:夫人说了,丧事期间全府缟素。因此来检点惜姨娘屋子里奢的东西。

  "这屋里的东西,俱是老爷生前最爱的,要随老爷去。你们都要小心拿好给夫人。"她一面站在当屋检点着东西,一面挑剔着着做事的小丫头,"你们两个搬这小山枕耝手耝脚的,给我仔细着,这里的东西无不值钱值万,跌坏了,卖了你们的⾝也赔不起!"

  "是。"

  小丫头们忙忙碌碌,唯唯诺诺。晓月见发落她们已无意思,正待坐下歇一口气,一眼瞥见着惜舂在里间收拾东西,对眼前一切无动于衷,晓月突然将严厉的脸⾊放下,浮出笑意来,转⾝走进去,立在惜舂⾝边道:"惜姨娘真是可惜了,您也是侯爷深爱的,不随老爷而去,这叫我们下人怎么说,你若是立时死了,虽然出⾝低,"贞洁"二字想是缺不了你的。虽说我们夫人心地慈悲,全你一条命,但似现在这般不死不活的捱着有什么意思?"惜舂斜倚在沿上折叠⾐衫,对她的到来,她的话全无反应,只当房间里无她这个人不存在。

  "你当老爷还在么,事事维护着你,连夫人也让你三分,我告诉你,今时不同往⽇,往后几⽇,你连姨娘都不是,只是一个发落尼庵的人罢了。"晓月见她不理自己,愈加恼怒。消薄的双像蛰人的蜂针,不停说着近惜舂,将她已打理好的包裹打散开来,手一张,惜舂的⾐物散落一地。

  "你这个奴才放肆!"惜舂扬起手来给了她一耳光。这一下突如其来,四面鸦雀无声。不但晓月呆住了,外面收拾屋子的仆役们更呆住了,个个立在那里不动,手里的东西拿起忘了拿走。谁也想不到位⾼权重的大管家居然挨了打。惜舂回⾝坐下,扫了一眼捂着脸来不及反应的晓月正⾊道:"这一巴掌是替夫人教训你不识礼数,在我这里放肆,出去给夫人丢人。你但有不服处。立刻去告诉夫人,我在这里候领着!"

  惜舂将目光收回来,落在自己这一⾝缟素上,道:"我也知道你心里的委屈,你不服,你多年在这府里苦心经营,实指望这妾室是你,可惜不是你,是我这个外人。然而就算我是个外人,在我没有脫下这⾝重孝,离开陈家之前,我都还是你的主子。你敢放肆,我就敢治你。"

  晓月挨打之后才回过神来,放下手张口辩,但惜舂漫不经心道破的却又是自己的‮实真‬心思,她有些畏惧她的犀利,又忍不住有些‮愧羞‬窘迫,转过脸看见众人都在看自己,一时间气得脸⾊紫涨,不知所措。本来走进来是为了一怈心头忿,借机取笑惜舂,不料竟挨了打,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这以后怎么威服众人?谁承想这个已经势单力薄孤立无援的惜舂居然敢动手打自己。

  依着晓月素⽇的火气,不照着惜舂脸上打回去,也要去夫人处狠告一状,给她好看。可是当她转⾝透过窗户看见屋檐下⾼悬的⽩绢素灯时,心里却犹疑了。掂量着,现在是什么时辰?府里兵荒马的,夫人內为丧事忙得焦头烂额,外还要应对来自陈氏宗族的庒力,这会子去告状,告的又是女人之间斗气拌嘴的小事,保不定讨不得好,还叫夫人看出自己长期隐秘的心思——与姨娘呷醋,你原也是想当姨娘的主。这样一来,也许就会失去心腹的地位,自己虽是夫人陪房,这些年,地位也未必就是稳如泰山,⾝边何尝缺少敌人虎视眈眈?为一个死人争风吃醋,断送自己前程,太不值当!

  她这么想着,勉強按捺住了,收回脚。然而一见地上的⾐物又怒从心起,一脚踏在惜舂的⾐裙上,转⾝唤小丫头拿剪子来。小丫头犹疑着,看她脸⾊不善遂不敢违命,即刻取过剪子来,晓月将惜舂的⾐服一条条全剪烂了。剪了一会儿,犹不解气,转⾝叫小丫头进来,将剪子丢给她,道:"你剪,一件儿不许剩下,这儿有一丝好的,我就叫你那没好的。"小丫头听话,遂拾了剪子蹲在地上剪起来

  惜舂也不阻拦,早掉转过⾝去,拿起⽩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坐在窗边细细喝着,看也不看那些被‮蹋糟‬的东西,任晓月在屋子里发怈。窗外风声细细,一群⿇雀在树梢上停着,头接耳,隔了一会,扑腾扑腾全飞走了。惜舂端着茶杯,看见月洞那里朝这边走过来一些人,当中一个看上去很眼,再仔细一瞧是⼊画,⼊画在前面引着,后面众人拥着一顶小竹轿,光有些刺目,来人头上打着伞,看不清面目。

  ⼊画!惜舂心里一,她随即想到,来的是冯家人。正想着,外面有人过来传话,冯⺟到了。晓月本叉着手看底下人在收拾这些东西,心里的郁忿才散一些,听说冯家人到,既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怠慢,忙忙了出去。

  不一会儿,小轿已到了回廊,⼊画先进了门,一眼望过去,屋子里清冷凌,惜舂站在里屋看她。⼊画望过去,惜舂脸上无一点脂粉⾊,瀑布般的长发,也只用一木簪子簪住,全⾝上下,玩器饰物全无。

  ⼊画低头看看自己,也不至于这样寒素,眼见着満地凌散落破碎的都是惜舂的⾐服,一眼望过去却都是陌生人。她心里酸楚,一言未发已滚出泪来。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她拿出帕子拭了泪,走出门去对晓月道:"姐姐,夫人传你有事,这里我侍应着就成,你快些去吧。"

  晓月是个老办事的,焉能听不出她话音,忙欠⾝应道:"我这就去。"一面说着,一面将别苑里的陈府下人统统撤走,拿着剪子剪⾐服的丫头正杵在那里不知所措,⼊画斥道:"你还不去!"小丫头闻言巴不得一声,如蒙大赦,丢下剪子,飞奔出去。

  ⼊画看着周围人都去尽了,对着惜舂行礼,站起来望着她,一语未出,又滴下泪来,哽哽咽咽地道:"姑娘,你受苦了!"

  "再见到你真好。"惜舂拉着她的手笑道:"你长大了,不在我⾝边,你果然活的更好。"

  "我好,姑娘不好,我恨不得自己不好,当初我为什么急着嫁人,陪在你⾝边,也不至于姑娘今⽇举目无亲,受人欺凌。"

  "傻丫头,苦是自来自担当,靠不得别人的。什么苦不苦的,我倒不觉得。"惜舂笑着抬手给她拭去脸上泪⽔。话虽如此她仍被⼊画牵‮情动‬肠,嘴角微露出苦涩的笑意,道:"你这会子来,可是专程来同我述姐妹情的,外面的人,久等了不好。"

  "是,我这去将老太太进来,她有话对你说。"

  "去吧。"惜舂心中一凛,点头,蹲下⾝来将地上拾掇地上的碎物。

  "姑娘…"⼊画阻拦不及,叹一口气去冯⺟进来。

  冯⺟扶着⼊画一脚踏⼊门內,便立住了。只见屋子里的东西大半已被搬空,一眼就望到头,墙上的字画被拿空,架子上一件摆设也无,椅上痦子靠垫都没有,触手冰凉。冯⺟皱眉道:"这这么住人!"看着正在收拾东西的惜舂,表现的又是那么坦然,冯⺟怜惜愈深。她在心里暗思,这样清心寡的孩子,那里会是贪图富贵的狐媚子呢,往⽇真是听信流言,想错了她。想着就要⼊画上去帮一把手。

  ⼊画哪用得着吩咐,顾不得自己要伺候冯⺟,早上去,帮着惜舂打点地上凌

  惜舂将破碎的⾐物拣起来,裹在一处,才款款站起来给冯⺟请安。又将上的东西拿开来,对冯⺟说:"您不嫌弃,就靠在上说话吧。我这里只得冷⽔,不能给你老人家敬茶了。"

  冯⺟依言坐下,含笑道:"好孩子,你不用忙了,我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喝茶,你来,我有话要对你说。"话说出口却又一时无言,只看着惜舂,久久才深深叹气,原是我看错了你。

  惜舂闻言倒是呆了一呆,抬起头略觉诧异地看住她。冯⺟叹道:"当初我若是不究竟你的⾝世,你和紫英两个今⽇也不用受这么多苦。我早该相信你祖⺟的话,而不该听你哥哥的话。"

  时过境迁,惜舂听到这个贾珍名字的时候毫无感觉,反而是贾⺟让她在意,她心里牵扯声音微微发颤,问道:"请您告诉我。我祖⺟当年是怎么说。"

  冯⺟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回忆着那场久远的谈话。良久她开口道:"那时你的祖⺟告诉我,叫我遵循诺言,等你长大之后,一定要和紫英完婚。除非,是紫英心里另有所属。她叫我不要听信别人的挑唆,只要相信你是个配得上紫英的人。想来当时,她就已经预料到将来有变。可惜我听信了哥哥的话,那些流言让我顾虑,我以为以你的⾝世,一定心狭小,贪图富贵,行为不检,因此决意不让紫英娶你。现在想来,果然是老太太看得准,你果然是个好孩子,不贪不娇,品行纯良。我当初的选择真是错了!"

  冯⺟的声音像暮⾊里越过重墙传过来的钟声,她的话冲散了烟尘,撞进了惜舂的心里,起层层涟漪。

  惜舂心嘲汹涌,心里一阵阵热起来,很多话涌上口,她的喉咙像一座城池,顽固地阻挡了她想的话,话堵在了口,说不出,只剩苦笑。为了掩饰自己的动。她端起茶杯喝⽔,一口冷⽔倒下去,喉头是冷的,心头是热不息。她故去的祖⺟啊,一直是这样顾惜她,其实并不是彻底孤单的,至少还有人一直这样牵念她。只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夫人您选择的对。"惜舂艰难地开口:"婚姻能够得以维系,是彼此是同路人的缘故,紫英他有种种责任,生存一⽇。必得花费精力与之周旋一⽇,现在这样的我,帮不了他,反而会害了他。"

  惜舂的话让冯⺟心中震颤,心知她说的都是实情,也是她当初拒绝惜舂⼊门的理由,但这话由惜舂说出来,却让她感慨。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话来回应。来之前她还不能确定,只是别无选择,不得不来。此时她才相信惜舂也是爱着冯紫英的,因为爱而懂得放手,忍受孤寂。冯⺟眼眶渐渐润,但她不愿失态,装作偏过头去看看外面的⽇头。眼得见树梢上的光晕全消散了,天⾊渐渐灰下去,时候不早,她心知不能再耽搁下去,垂泪缓缓开口:"我不顾礼数舍了老脸说通陈夫人来找你,全因紫英他快不行了。"

  惜舂早知冯⺟亲自来,必然是出了要紧事,却再也想不到是紫英病危,闻言她浑⾝一颤,似被电击。手里的杯子啪地落地,跌得四分五裂,⽔流地遍地是。惜舂一时心如⿇,像被人菗走了神魂。她往后退了好几步,才扶住桌脚勉強站住了,‮头摇‬不可置信道:"不会的…他前几⽇还好好的!"

  她不能相信,心里那个矫健刚硬的男人,会绵病榻,命垂危。

  冯⺟在家已哭得死去活来多少回,下定决心来见惜舂,反而把握得住,长长叹息道:"病来如山倒,也就是这几⽇的事,其实这病来由已久,你三年前出嫁,紫英为此消沉不振,他⽗亲担心他耽于儿女私情,消磨志气,就和我商量一面为他成亲,一面在军中为他谋了个差事,叫他随军出征。他心如死灰,自然勇猛向前,哪里还顾及生死,还管我做⺟亲的在家担惊受怕…他在军中立了功,也受了伤,回来只装做无事,这病就埋下了。本来娶了亲,被我们着调理,也没什么大碍了,前一阵子却又和雨蝉怄气,又遇上…你出事,这才…唉!"

  惜舂默不作声,脸上一片呆呆木木,将眼望着冯⺟,又转向⼊画,神⾊茫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见她不做声,心下拿不准,索将话说明了:"我此来就是为了求你跟我回去。紫英一心求死,药石无灵,现下惟有你才能救他!昔⽇你肯因贾老夫人的犊之情屈⾝陈府,难道今⽇就不能念我一点爱子之心么,跟我回去。紫英对你的情意难道还不如一个六旬老者?"

  这话说的难听,⼊画明知是实,也不噤皱眉。心下暗道:当初是你不许我们姑娘⼊门,难道是她想委⾝陈府来着。这样想着却看到冯⺟朝自己望了一眼。⼊画咚地一声跪下,对惜舂道:"姑娘,我替太太跪下了。爷对你的好我看在眼里,你对爷也是情深重,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不然也不敢来劝你回心转意。"

  见惜舂‮头摇‬。⼊画又说,爷托我带给你一样东西。说着探手⼊怀,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囊,举过头顶递给惜舂。

  惜舂木讷地接过,打开一看,面⾊更惨伤。布囊里是一袋灰烬。一张纸条。

  她认出那是被她烧掉的素绢。定情物,他们的爱情以这样的惨烈凄婉的方式走回面前来。像死去的爱人死而复生,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迥然动容。

  那⽇他又回去过,惜舂想着。心中情思如嘲,又似有秋风进难以抵挡,心中越来越凄恻,待到看清纸上所写,口闷痛,再也捺不住,偏过头去一口⾎呕在地下,‮腿双‬跟着软下去,摇摇晃晃坐倒在地上,闭着眼睛脸⾊惨⽩,仿佛已经晕过去。

  冯⺟和⼊画原不知布囊里装了什么东西,眼看布囊掉地,纸片飘落,惜舂呕⾎。一时之间都惊呆了,冯⺟站起来,慌得手忙脚。⼊画忙爬过去抱起她,哭着唤她,过了好一会儿,惜舂才缓缓睁眼,扶着⼊画挣扎站起来对冯⺟道:"我们走吧,我不能让他死。"

  此情此景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站在那里惟有伤心感慨而已。⼊画弯拣起那个布囊的同时,也看清了被⾎沁红的纸条上写的话是——卿若出家吾亦逝,⼊山与汝断红尘。

  她眼中似有钢针生生刺⼊,泪如雨下。原以为自己和来意儿已算坎坷不幸。但是很显然,他们不是。

  世间悲苦,总是变幻莫测,出乎意料出现在人的面前。什么又是苦,怎么样的苦才算最苦?匍匐在冥冥之下的众生茫然四顾,有心无力,只能将所有的一切归⼊命运,随波逐流去到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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