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三五）
探舂现已是待嫁格格之⾝，比其他姑娘多了不少尊贵讲究，还未到贾⺟处，早有人报于贾⺟。鸳鸯亲领着人来接，打帘进去。
屋子里显得冷清，这种冷清是难以描述的凄凉，虽然人也不少，但就是透着一股凄清。探舂自我安慰着，或许这是因为宝⽟不在，很多人离开的缘故。探舂暗自庆幸自己来了，贾⺟的塌前，就剩着惜舂并黛⽟两个。一个冷清清，一个病绵绵。李纨虽然在，但她如何比得凤姐的鲜亮？打理起事来稳而不
，却总是打理，没有行事的兴头。
众人见了她，都来见礼。贾⺟听到响动，睁开双目，见是她，脸上露出一点生动的笑意，招手道：“三丫头，过来。”
探舂驱前去，心里暗笑王夫人退堂鼓打的过早，老太太这样子，精神朗健，并不像五时三刻就要去西方报到。现时就不舍得敷衍了，未免太薄凉。
“你来看我…”老太太眼神清亮地望住她，伸手抚了她的发，甚是欣慰地说“真是好孩子。”探舂蹲下，任凭老太太摸抚。老人家手指瑟瑟而动，抚在她脸上的感觉如同枯枝轻刮脸庞。人老了，不但⾝体枯萎老去，连动作也变得萧瑟。
“祖⺟…”她不由得哭起来。老太太是真正对她好的人。是她第一个看重她，然后才有王夫人的注意和重视。她才是佛龛里的佛，贾府的真神，没有她的眷顾保护，或许就没有她们这些人数十年不识人间疾苦的好⽇子。
“你走吧。”贾⺟忽然说，她的手指同时停止游弋，低垂下去。探舂突然觉得更不安了，她不能欠缺这情意，她望渴得到触摸和抚爱，恒久望渴。那些小动作像丝像⽔，或松或软的包裹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在爱中的人。
她抬起眼，惶急地看着她的祖⺟，眼泪更大滴的落下来。头摇。
“你走吧！”老太太认真的看着她，再次说，显然不是因为倦累才要她离去。
探舂不响不动。她想老人一定有言未尽。
“你走吧，你是新有喜的人，不要久留，免得沾惹病气，对你的婚事不太好。”
探舂一惊：“这话…”她转眼看惜舂和黛⽟。她们都低着头，拿帕子擦泪。她只得自己应对：“不会的，求老祖宗不要说这样的话。如果因为这个，探舂宁愿不嫁！”
“不是这样说，三丫头，咱们家这些女孩子中，你是第一个精明有志的，这次嫁的虽然远，倒不失为你良机，⾝为女孩子，你也只能这样出去了，在婆家做的好，就是你成了一番事业。做个王妃，是你该当的，也是贾氏祖先有灵。或许眼下这些人，包括宝⽟，以后恐怕都要托赖你照顾。”
探舂虽在哭泣，脸⾊却肃整。这些不是随意说出的闲话。她自然听出贾⺟有托孤的意思。不管是不是，这次，老太太是把她当作一个可以独当一面，可以信赖的人在托付。这使她振奋，从贾⺟到王夫人，她的能力终于得到整个家族公平的评价和认可。
“王爷已经答应我和皇上请求，让远谪的爹和宝⽟早⽇回来。探舂一定会做到。请老祖宗放心，将养⾝体紧要。”探舂跪地，重重的叩首。
听到“宝⽟”两字，别人犹可，黛⽟早哭着脸⽩气短。菗菗噎噎地不住。李纨搂住她，细声安慰。
贾⺟看了黛⽟一眼。她沉着是惊人的，元妃的薨逝抄家的大祸都惊不了她，何况后来这不伤
命的贬谪，宝⽟她是疼到了骨子里，但是局当前，要让她像黛⽟一样失态也是不能了。
对于聪明人而言，时间是最好的酵⺟，⽇复一⽇，将人的聪明酝酿成智慧。
眼下，戳到心伤。也只见她淡淡一笑，反过来安慰探舂：“尽人事从天意，你尽你的心就成了，到底不是为了这个才把你嫁出去的。”
歇一口气，贾⺟又看着黛⽟，眼神就盈溢出苦涩，其实宝⽟和惜舂都是不妨的，只有又病又弱的林丫头才是她真正的心结。于是她叹一口气：“就为了林丫头，我也也要強撑着，四丫头虽不堪，到底是有个回⾝的地方。这丫头如今连家都没有了，天地之间只靠得住我。我一朝死了，不知她又要受多少欺侮。”
探舂黯然，低头不响。这就是贾⺟和王夫人待人的分别。都是爱。然，一个是无私，一个有私。她不知自己活到贾⺟这般年岁，能不能如此豁达通明。她跪倒在这个老人膝下，长久地，诚恳地，像以最虔诚的心匍匐在佛前。
心无
念，只有敬心。
贾⺟没有叫人拉她起来，因为探舂很快就走了，原因不必说。
探舂走后，只见贾⺟哼一声，慢慢躺倒下来，脸⾊比先前灰败了几倍不止。慌得众人忙上前，鸳鸯忙端上参汤来，贾⺟喝了，方才缓过来，又命李纨下去传饭。她在塌上伸出手来握住惜舂和黛⽟两个，流泪道：“有我在，不怕的。”
惜舂和黛⽟是冰雪聪明，眨眼已明⽩贾⺟用心——探舂和王夫人走的近，如果她说老太太还不妨，那些投鼠忌器的人，动作都要缓一缓。那么，她们这两颗幼卵还可以苟全一时。有很多话，很多事。不可以直接说，要通过探舂无意地传达。想通了，两人齐齐心惊，一颗心凉如冰雪，忍不住埋首大哭。这哭是杜鹃啼⾎凄凉又惊心。明明是一家人，可是仍要拼了命作戏，显然不做还不行。
人生如纸，并不堪戳破，凉薄薄凉，夫复何言？而天地苍凉，狂风怒雪，又有谁，是真正可以信赖依靠的柱石？女娲造人时，每个人都是融合在一起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有了仿佛地壳震动后的大巨罅隙，千沟万壑，流尽热情。而⾝边渐渐，这样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