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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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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路渐行渐远。殿堂幽暗似‮道甬‬,旁边是一个个木雕的神像,像灵魂离体的⼲尸,端坐着没有表情,雨蝉心里风阵阵,抬起眼看惜舂耳上的耳坠如磷光闪烁,在眼前飞舞。转过佛堂,看到一线明亮,像从噩梦里回到现实一样,雨蝉心里陡然安静起来,那动仍在,然而不能叫人瞧破。她的步履从容起来,嘴角浮起点笑意来,尽管有些哀戚,有人问起也不要紧,她心里想好怎样说。

  晓月一眼瞥见她们来,忙收拾了不耐,恭⾝笑道:"少夫人,惜姨娘,夫人和老太太等着,咱们走吧。"

  惜舂微微颔首,晓月与她无话可说,转⾝过来殷勤雨蝉。两人离得近,看见雨蝉脸上脂残粉褪,眼圈红润,叫起来:"哟,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谁在里面给您气受么。"雨蝉抬眼看了看惜舂道:"没有的事,方才在里面同姐姐谈心,惹起伤感而已。"

  "那也不该叫您如此难受,有伤⾝体不是?"

  惜舂哪里理她在后面小言小语,一言不发抬脚出了门,招手等绣痕过来,方转过脸对雨蝉欠⾝道:"⾝上不便,少陪了。说完转⾝走了。

  雨蝉若有所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石碑后,道:"她这样冷,有什么好?"一句话说进晓月心里去,凉凉接口:"可不是么,也不晓得侯爷因何独宠她,爱的如珠如宝,可见有一股冷。"啐一口又道"不是她狐狸精,怎么会搞得…"

  突然醒觉不该在雨蝉面前说漏口,忙打住,讪笑着走上前去:"少夫人,咱们走吧。"雨蝉仿佛没听见她念叨似的,略一点头走了。

  外面⽩⽇寂静,树影零。在地上的好比剪不断理还的心事。偶尔传来钟声,午后的寺庙,僧众稀少,偶尔矮⻩墙木门后闪过一道灰⾊⾝影。冯紫英闷头走,青⽩地上只有自己孑孑的⾝影,如与另一人的对视同行。

  我內心良苦,无可倾诉,包括此际⾚⾝对你,也觉得无法言语。

  她的话,轻易让他眼泪流下来,觉得软弱无力。落在手背上的⽔,像圆而凉的镜子,他照见自己弱小卑微,不能给她力量。她的⾝世,她的无奈,她的挣扎,全部分明。手中有小小火种,心中温暖,照亮的却只有⾝边数步之地。而她心里的幽怨似年久失修的墓道,不可以一步探测,微微走的用力些,就怕引来震动塌陷。

  越深地爱着越无能为力。只得拥紧她。有很长时间,没有爱的望。

  我不会放过他,他由自己的痛苦想起祸首贾珍,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不必了,善恶到头终有报,何况他不比我少煎熬。"惜舂侧过⾝,仰脸看他,像懂得他要说什么似地接下去道:"我并不是因为他是我哥哥而原谅他,如果我对他有一丝亲情,我心里到现在还不得宁洁,我早已不在乎他的所为,他的任何事。都没有关系,所以能够不恨。"

  意外死亡和被人故意杀害是不一样的。

  她仰起⾝子‮吻亲‬他。手环住他的脖子,千意绵——

  很久才说:"真正能够让我心甘情愿的人是老祖宗。"

  冯紫英着她的眼睛,不说话,开始慢慢一寸寸‮吻亲‬她。如同拥有人⾝般亲切而纯稚的应和着,冰蓝天湖里‮浴沐‬的女子看见陌生男子未及掩⾐,‮涩羞‬惊动。

  情与女人的感受更有⼲系,它犹如音乐,要借助乐器才能够成为‮实真‬。一个女人借助一个自己爱上的男人,将这种深埋在⾁体內的‮挛痉‬
‮醒唤‬,成为从肩膀开始,飞快传到手指和脚趾的真正的情的颤抖。

  这是她的第一次。以前那些都不算,那个人不是她。

  冯紫英脑海里全是和惜舂在一起幽会的画面,一步三摇地捱到花园里,众人已等候,惜舂立在夫人旁边的浓竹荫下,神⾊幽幽。他未敢多看一眼。冯⺟问了几句,被他遮掩过去,说因朝廷事多劳碌,在禅房里睡着,僧人不敢惊动,故此迟了。

  无人怀疑。两家就此作别,各自登车回府。再见亦不远。只在两个月后。

  是因陈侯病重,他和雨蝉登门去拜望。他领了家严的命去看望陈侯,雨蝉则在偏厅陪住哀伤的夫人。冯紫英引着张友士进来,见一大群丫鬟婆子捧着巾帻嗽盂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武清侯风箱似的息呻昑和隔壁纱屉子里几个太医商议汤头的窃窃私语,头立着的人竟是惜舂。

  冯紫英陡然一呆,惜舂回头见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当地,便向武清侯耳畔低声小语:"侯爷,冯将军看你来了。"说完,看了冯紫英一眼,径自避到后的屏风后去了。"是紫英。"武清侯吭了两声,慢慢翻转⾝来,吃力地睁开眼睛,露出微薄的笑意。冯紫英向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情此景却叫他心酸难言——英雄迟暮,躺在上静静等死。人生如此凉薄,偏偏叫人留恋。

  他问候一声,便让张友士上前,给陈侯把脉。

  垂目,心中却浮现屏风上模糊的⾝影。他是英雄迟暮,她是美人寂寞。谁比谁堪怜?

  他这般心思幽忧,替惜舂担心后路。却不料那厢已有人果断为惜舂定下一切——偏厅里,夫人簇眉泪不⼲,雨蝉在旁边劝解。

  "你不用安慰我,老爷的病我心里清楚。俗话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这时也想开了。只是假若老爷走了,这偌大的家,我又没个子女,实在孤苦无依…"

  "我想着,夫人不妨过继一个,年纪小的。这里仍是您当家,阖族人也不敢小瞧了您去。"

  "我何尝不这么想。只是这事急不得,一急就被人钻了空子。还得留心看着!"夫人叹了口气抬头拭泪,⾝手抚着雨蝉的肩道:"不想你却明⽩我的心。"

  雨蝉赔笑道:"我懂什么。不过是听着学着罢了。家里老太太同您是至,十分留心您的处境,我这番话,也不过是把老太太的意思传过来罢了,到底怎么做,夫人您心明眼亮,不消我们晚辈多嘴。"

  夫人握住雨蝉的手点头道:"这是一事,我还有一个心病,你也知道惜舂她年纪轻,并不是我容不下她,只是怎好叫她和我一样守着。如何安置她,也真伤脑筋。你可有主意没有。"

  雨蝉锁眉叹道:"未知侯爷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夫人道:"他能有个什么意思,巴不得生前死后带着。这会子还一刻不离,单叫我来休息。"言语之间未免醋意。

  雨蝉试探地问:"侯爷的意思难道要殉!现在不作兴殉了,先前我们家殉过几个,后来觉得太伤骛。"

  夫人道:"你说的何尝不是!我也不赞成,死一个人事小,伤了骛影响后人大不值当。"

  "其实,不殉有不殉的办法。"雨蝉抬头看了夫人一眼,慢呑呑道。

  "你倒是说说看!"

  "夫人只朝前朝想,那唐朝时,太宗病危,叫武媚等旧宮嫔都⼊到感业寺去,又慈悲又严谨。"

  "那武媚娘后来不是…"

  雨蝉‮头摇‬含笑道:"夫人想多了不是?也太⾼看那一位了!那武媚娘是武媚娘,惜姨娘是惜姨娘,同人不同命,这里也没个太子让她‮引勾‬。况且您好心全她命,她立下长生牌位终⾝为您祈福尚且不及,还敢杀回来同你争不成。"

  雨蝉说着站起来,走到陈夫人⾝后替她边捏肩边道:"我月前在寺里见过惜姨娘静修,那不是一般的虔诚。夫人不妨问问她,这样的安排,她可愿意。"

  闻言,夫人喜动颜⾊差点拍手叫好,想起自己此时不宜太过动声⾊,忙摁住动,招手叫过丫鬟:"去请你惜姨娘来…"

  雨蝉站在夫人⾝后微微笑笑,由重重的木门⾼⾼的门槛一直望到堂外的空阶上。她心思深长隐秘,单等着她来,看她反应!——惜舂曾经给予她的惊讶,她要一次清还。

  不多时,丫鬟引着惜舂来。见礼安坐,夫人说了意思。惜舂静静的看着她,目光像沉睡的湖⽔。

  像石头丢进了深不可测的渊壑,没有回音。惜舂低下头,静得让那主宰者忐忑。而后她抬起头,抬起安静无波的双眸,对着端坐上首的陈夫人行礼:"这是我最好的归宿。我愿意听从夫人的安排,出家为老爷和您祈福。"

  从容平静的声音传⼊耳中,回在厅堂里。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夫人顷刻间喜上眉梢,站起来伸手扶起惜舂,一口一个:"好妹妹,你识大体,不枉我们相知一场,侯爷又这样疼你!阿弥陀佛,陈家有你,是前生积了大德。"她说得‮情动‬,却不见⾝后雨蝉变了脸⾊,僵了笑容无比‮意失‬。她以为是对准敌人要害的致命一刀,却不料对方在刀⼊体时已舍弃⾁体。

  走到门口的冯紫英,只来得及听到惜舂那句——出家,脑袋嗡地一声,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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