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恩娘
离我祖⽗的监号大约两千五百公里的海上,有一条绿树荫翳的康脑脫路,在1925年,它是海上最绿的街道之一。绿⾊深处,是被后来的21世纪的国中人叫做叠拼或连体别墅的啂⻩⾊三层楼。从街的一头走来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六月初沤人的闷热里,他还把黑⾊斜纹呢生学装穿得一本正经,直立的领子里一汗津津的脖子。他跟面过来的三轮车夫打了个招呼,说:“送冰呀?”回答说:“大少爷学堂里回来了?”六月起,二十三弄四号的陆家每天要送一次冰,冰块被放进半人⾼的木制冰箱里,镇着刚上市的杨梅和荔枝,镇着陆家太太吃不够的鱼冻,还有给陆家小少爷开胃口的酸梅汤。
陆家太太是我的太祖⺟。太祖⺟是填房,嫁给太祖⽗八个月就开始了她丰⾐⾜食、清净安闲的守寡⽇子。太祖⺟冯仪芳很会哭,哭起来佣人们都吃不消,都陪她擤鼻子。哪怕给她欺负很惨,背后想喂她老鼠药的佣人,也抵不住她眼泪的传染。她哭是不出声的,眼睛鼻头也不会红得可憎;她直直地坐在那儿,眼眶里像是有两把断了线的透明珠子,掉下来不是一颗颗的,是成串地掉,又急又快,一眨眼把面前的八仙桌面就落満了。冯仪芳丈夫死的时候,婆婆还在世,婆婆要把寡妇儿媳退回娘家去。婆婆也是读书人,却信了书外的话:填房过来八个月,她好端端的男人就走了。但婆婆的话却都是理:仪芳别让我们拖累了你,回去还是寻得着好人家的。仪芳啊,家里没有进项了,佣人也要辞了,不敢留下你给孩子们当娘姨。谁都知道,给退回去的寡妇嫁不到好人家的。谁都明⽩陆家刮刮锅底,也撑得死两三代人。
那是冯仪芳第一次亮出她的哭功夫。她当时在八仙桌上画扇子,绢绸上的牡丹都给她泪⽔冲得落花流⽔。婆婆眼睛,颤巍巍走了。佣人们红着鼻头,无声息地进出。大小两个继子站在她两侧,満脸给眼泪爬得发庠。他们从来没见过谁哭得这么好,这么不带有一切女人哭泣的必然丑陋。陆焉识十四岁,侧面看年轻继⺟怎样眼泪落得像珠宝。
送她回吴淞路娘家的车备好了,她走到丈夫的灵堂里,不哭了。她安静地用手掌抹了抹遗像框子上的浮灰,摆了摆供果,往花瓶里添了点⽔。这时继子陆焉识进来,叫了一声吴淞人惯叫的“恩娘”冯仪芳的哭终于奏效了。长继子焉识很少对她的名分认账,只是在她刚嫁进陆家时叫过一声,看⽗亲的面子叫的,以后他能不叫就不叫,甚至能不碰见她就不碰见她。灵堂里叫了这一声“恩娘”冯仪芳知道,转机来了。十四岁的焉识说,他绝不会让人把恩娘退回娘家;他已经大了,不久就是陆家当家的男人,该他来赚钞票养活恩娘了。他又说,恩那里由他去说;他会说服恩的。十四岁的当家人没有继续婆婆妈妈,转⾝走开,去院子里吩咐送车夫,把车子停回车房,恩娘不走了。什么时候走呢?不走了,什么时候也不走了。
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走进自己家大门的时候,恩娘冯仪芳已经是另一个年轻妇人,嗓门响亮,面颊嘲红,一口气可以吃半打梭子蟹。她在一家女子学堂代课,教手工和算学,挣那一点薪⽔不重要,主要是给陆家亲戚看看,她可没有啃陆家老底子;她眼下是陆家带进项进门的人。她的薪⽔还有一个去处,就是给焉识添一件嘎比丁长衫,或者一条派立丝西装,或者悄悄塞几文在他夜里脫下的外⾐口袋里,随他去大手大脚。焉识可以把学费都大手大脚地花掉。一个姓王的近视同学整天挤眉弄眼地看黑板,焉识为他痛苦,装在他口袋里的学费就装不住了,被他大手大脚花在西摩路的犹太人店铺里,给这个王姓同学配了副眼镜。世界上人人知道钱好,只有焉识不知道,这点让恩娘分外疼爱。让恩娘疼爱不够,又找来自己嫡亲的侄女一起疼爱。所以十八岁的陆焉识在1925年6月初的下午跨进客厅时,看到的不止一个恩娘,还有一个小恩娘——长着恩娘的细长鼻子,细⽩面⽪,裙子下露出跟恩娘一模一样的解放脚,穿着跟恩娘一模一样的黑⾊仕女⽪鞋。
恩娘的年轻版叫冯婉喻,是恩娘大哥的女儿。“叫她阿妮头好了,亲,以后在家就这么叫。”听到恩娘的“以后”焉识脑子“轰”的一声。恩娘下面的话他都让它们擦着耳朵过去了。焉识再也不要往小恩娘脸上看,半点趣兴也没了。冯婉喻半天说一句话,过半天再说一句话。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解放脚在八仙桌下面给恩娘踩一下,踩出一句话,再给踩一下,又踩出一句话。冯婉喻说的都是功课上的事:她转到恩娘教的学校来了,还是主修体。
解放脚的体吗?陆焉识不噤想笑。
恩娘看出焉识心里的不客气,替侄女说,阿妮头的体是被学校拣出来学的,挑拣很严的,不健康不漂亮害痨病的都挑拣不上的!幸亏她给她侄女解放了脚,解放得早,不然肯定给拣下去了。
焉识一直在想他怎么脫⾝,至少暂时脫⾝。女人都这么可怕,都有着与生俱来的危机感,永远觉得她的天下坐不稳,永远欠一点全安,必须长千万个心眼子,一刻不停地往你⾝上绕羁绊。什么都是羁绊,一碗莲子羹,一杯洋参茶,一句嗔怪出来的关怀,或几块零花钱。恩娘自从被焉识留在了陆家,就像一个大蜘蛛,吐出千丝万缕,要把焉识裹住。这个冯婉喻不光是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也是恩娘的一丝,她打算用她在焉识⾝上打个如意死结。看看吧,一个姑⺟,一个侄女,老解放脚踩在小解放脚上,什么都没开始,双簧就演开了。
陆焉识脫不开⾝,便胡搭起讪来。说天气闷热啊,酸梅汤不够凉啊,冯姐小来海上多久啦。恩娘也说她的:焉识十六岁就读完⾼中功课!一省省了两年的学费呢!所以他把学费送给同学配眼镜也不要紧。十六岁哦,有几个十六岁的生学给先生保送去读大学的?冯姐小便做出第一回听到这些奇闻一样,一会一个五体投地的“哦!”焉识想,自己四年前留下的是个孤苦继⺟,现在一看,留住的竟是个満嘴花妙的媒婆。
“这个人会读书吧?”恩娘以拉⽪条的眼神斜睨焉识“脑子就是一部印刷机器,读进去就给他印下来了!”二十八岁的继⺟在十八岁的继子太⽳上一点,用那疼不是、爱不是的兰花食指。“喏,大学四年的功课,他两年就读完了!”
“冯姐小…”焉识站起来。硬脫⾝也要脫。
“叫阿妮头好了!算起来也是你的表妹,以后就更亲了!”
见焉识站起来,冯婉喻也跟着欠⾝,欠到一半又坐回椅子上。小解放脚又被老解放脚踩一下,踩回去了。恩娘的手上来了,温地搁在焉识的手背上。
“…哪里去啊?学校今天放假了,恩娘知道。没有书要读了。坐一息,陪陪恩娘。”
硬脫⾝也脫不了。他又坐回去。空气的气味很糟,雨前的闷热在厨房和厕所的下⽔道里发酵,起泡。也在他的⾎管里起泡,从內里沤着他的全⾝。
“不晓得焉识阿哥有没有书推荐给我读?”阿妮头问。
焉识这时的脸冷下来,美男子也可以拿出丑脸的。他感觉五官变得僵硬笨拙,一个笑容都要把在场的三个人累死。两双解放脚在桌子下紧急切磋,恩娘开口了。一开口便是另一个恩娘,儿孤寡⺟的恩娘。她说焉识从小就跟恩娘我许下愿的,长大赚了钞票要待恩娘好;焉识那辰光就知道他不待恩娘好,世界上就没人待恩娘好了。为焉识这句话恩娘我哭了多少夜啊?苦了多少年啊?恩娘我知道会苦出头来的。恩娘我拿回扇面来画,拿回菗纱来菗,眼睛都做瞎了,不然哪里还用得起冰箱啊?用得起里面也不会有货⾊的,大概就冰得起两条⻩鱼,一只西瓜。
恩娘这些年在辛辛苦苦地在为你暗中筑债台呢!她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让你赊账花费她的温爱,悄悄把她对你的一份份好都加在你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了她天大的情份。一百分的关怀,在她这里非得给出一百二十分,那份外的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焉识现在明⽩,她是要讨还她的债务的,并且要你拿出你无法拿出的东西抵债。
“嗯?推荐书啊?”焉识无力地坐回凳子。“哦…我最近都是读英文书。”
“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
“啊。”
“哦。”
“…”“国文书都不读了?”
“对的。…打算考官费留学,去国美。”
恩娘一下子抬起头。
让你讨要债务!他端起玻璃杯,仰头喝着渐渐温热的冰镇酸梅汤。冯仪芳在玻璃杯子底的那边,畸形的一张脸,从来不用⽔洗、小半生都用篦子清理的浓密头发被刨花油刷成了一片黑漆。三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地坐着。焉识一阵悲怜:一个男人要磨折女人,布摆女人多容易啊。⽗亲给自己娶了个花季女子来填房,本上已经布摆了她。八个月后他又那么一蹬腿一撒手,这个女子就被他布摆废了。冯仪芳好好的人不做来做媒婆,是不得已的,仅仅想少受一点布摆。他年轻的继⺟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出,供她们去消耗、蹋糟。对他自己的祖⺟、⺟亲,焉识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子,对不幸的娘姨们,焉识也是这样一个男子,何况对他年轻无助的寡妇继⺟。
当天晚上,他站在街口,看着陆家的⻩包车载着冯婉喻往绿树尽处走,看着⻩铜车灯晃着远去,他想,女人因为可怜,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包括掐灭一个男人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机会。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但她们是可怜的,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
焉识回到客厅时,恩娘在独自推牌九。她听见他的脚步,肩膀架在空中,两手悬起,似乎在等他过去才敢动下一张牌。似乎他是个令人闻声屏息的独裁家长。似乎自祖⺟去世后这个家是他当而不是她冯仪芳当的。她真是可怜啊。这么可怜还要装可怜。
“恩娘,我上楼去了。”
恩娘悬空的手慢慢掉下来,肩膀垮得没了骨头似的。接着还有什么呢?就是哭。恩娘的脸空着,两眼空着,任泪珠往骨牌上砸。就像四年前要退她回娘家那样,哭得那么楚楚可怜。他觉得她可怜得动人极了,他看⼊了。
第二天早上,恩娘不起,传话叫焉识和弟弟不必等她吃早饭,也不必等她吃午饭,更不必等她吃晚饭。老少两个娘姨进出无声,伸头缩脑,把焉识往恩娘的卧室推推,焉识叹出一口老人的长气。晚饭前,弟兄俩走进恩娘房里。
“那么…不去了。”焉识说。
冯仪芳把披着长发的脸转过来。将近一天夜一,其实娘儿俩的对话一直在心里连续,那关于留学与否的讨论一直没断,无声的争执一个回合来,一个回合去,都在心里,因此此刻焉识猛一张嘴,说出的话在弟弟听是缺乏上下文的,在恩娘这里,却正好对接。
恩娘一动没动,但是活过来了。
“去还是要去的。留学是好事体。婉喻也会⾼兴的。”
看看,来了吧?焉识看着自己一句话救活的继⺟,想着下一句话别又杀了她。他接下去说恩娘你一个人担一个家,担四五年不是容易事,书不读了就能早一天赚钞票,那我就可以跟恩娘你一块来担当了。
“留学是要去的。”
“不去了。”
“去吧。”
两人都把自己望渴的东西拼命往外推,违着心愿地客套。十四岁的弟弟觉得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没有一点意思,一会儿立正一会儿稍息,几秒钟换个势姿。
“恩娘说,去。”冯仪芳板上钉钉地说。她把道理讲给焉识:焉识不是读两本书赚点小钞票的男人,假如恩娘她为了让焉识赚点小钞票,早早撑起家门,对陆家是犯罪。就是天下人都没得书读,也该有书给陆家的焉识读;恩娘就是菗纱菗瞎了眼,耽搁焉识读书的罪过她是不会犯的。
“谢谢恩娘。”焉识低下头。
恩娘哭了夜一一昼,是哭别她的继子呢,是在哭着割舍呢。焉识一副⾝心都化成谢意了,觉得留学的好景都是恩娘赐给他的。女人在这世上这么可怜,却还是对男人处处谦让,还是一再放他们去飞,去野。六月到八月,一个夏天,除了预备功课考官费留学,他总是陪在恩娘旁边。恩娘赏给他远走⾼飞的自由,他为此亏了理一样。九月在娘儿俩奇妙的默契中和试考成绩报告一块到来。他拿着几乎是完満的成绩报告奔上楼,放在恩娘一小碟一小碟红⾊绿⾊紫⾊的⽔彩之间。恩娘提着狼毫笔读完报告单。
“好了,那就理一理四季⾐裳吧。”恩娘说。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就这样树立在焉识面前。
这个时刻,焉识觉得恩娘是他最大的恩人,最近的亲人。恩娘跟人说焉识的一手好字是她栽培出来的,焉识的一口上流英文是她陪练练出来的,这些虚荣透顶的话他都毫不在意。她说,假如他不留洋,她菗纱画扇子吃的苦头值什么呢?仍然殷实的陆家在她话里是一副破架子,穷困如同烈焰上了房,不是她菗纱、画扇子来救火,陆家早就一片焦土。她编造的一切苦情焉识都随她去编,他只是心虚地站在一旁,陪她感慨、点头,看着她一笔桃红彩墨在绢绸上晕开——又一把将要给陆家赚进项的扇子完成。焉识不属于里弄天井;焉识的世界大得里弄天井里的人看不见、想都不敢想,恩娘告诉他。焉识直是点头,恩娘给他圈出那么大的世界,批准了他去那世界的签证,这签证比国美公馆使的签证还重要,他由衷地领情。可怜的女人,她就这样割舍给你看。这一刻,焉识可以拿死来报答恩娘。因此恩娘提出一个仅次于要他死的请求,他也就答应了。恩娘请求他在漂洋过海之前把冯婉喻娶进门。
完婚之后我祖⽗陆焉识看都没看我祖⺟冯婉喻。面孔朝着她也可以不看她。你要想看不见谁,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这正是我祖⽗惯使的伎俩。这是个很重要的伎俩,能让他对着冯婉喻不急不躁,嘴角还挂笑容,当然是我们九十年代的现代人形容的“空姐笑容”英文里的“Saccharinsmile”(糖精笑容)。挂了这样的笑容,对于他不⼊洞房,不碰新娘,不近情理,你也就闭嘴吧。从结婚到远航,整整五天,焉识就用这微笑把自己关闭起来。哀大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陆焉识在华盛顿留学的五年可是另一个人,随和凑趣,说话俏⽪,恰到好处地哗众取宠。国中 生学中的演讲会很多,他到处跑着听演讲,时不时自己上台,讲得张牙舞爪。没有他发不上言的话题:苏维埃是恐怖还是福音;⽇美因国中而发生的争端…他除了官费的学杂费,自己还在一家出版公司非法挣一份校对的钱,只要自己不挨饿,他就呼风唤雨地请客,给所有人买醉。祖⺟去世后,陆家老宅被变卖,几房儿子分了分,长房儿媳冯仪芳手头便宽绰了,每季度都给焉识寄钱,所以他除了打篮球和板球,还学会了玩马,一年后就做了马球俱乐部的唯中一国会员。他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有暗送秋波的,他一定会推波助澜,⽇记本里夹着跟她采的雏菊,或跟她拾的枫叶,或者更加露骨,一缕深栗⾊秀发。同学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陆焉识,狂狷孟浪,一头全校著名的黑⾊卷发,懒得修剪,一时耷拉在额前,一时抛甩到脑后,比他的嘴和手还忙。那个姓韦的近视眼同学曾经敲过他一副眼镜的竹杠,在国美是焉识最亲近的朋友,每个礼拜天准时到焉识的居处来,先给自己煮一杯浓如墨汁的咖啡,然后等着焉识请他出去吃饭,因为他在来的路上沿途做慈善事业,把口袋里比乞丐还少的钱捐给乞丐。韦姓同学惨⽩的脸上,眼镜的耝重黑框把他的圆眼睛越描越黑,使得他神⾊中的凝聚力被不近人情地強调了。似乎是这凝聚力使焉识有点儿惧怕他,还有一种朦胧的讨他心的愿望。正是这朦胧的愿望,少年的焉识为他买了一副昂贵的眼镜。到了国美后,韦姓同学叫自己大卫?韦。大卫读书很多,但跟他学业有关的书都不读。大卫顶尖的聪明,可他轻蔑把聪明花费在功利事物上的人,比如陆焉识。学校的课业、期终论文他都怠慢,说他自己不过是太懒,一旦勤快了,教授们都要小心他。大卫?韦整天说服陆焉识参加这个组织,那个会馆。焉识喜大卫,因为大卫?韦中有一种焉识无法看清的宏大志向,还有一种真正的奔放,但他还是一再谢绝大卫?韦。他知道自己无法让大卫明⽩,他所剩的自由不多,决不能轻易地再一部分给某个组织。
当大卫?韦得知,焉识把抠下来的自由派了什么用项,恶心地笑出声来。
用项之一,是个长着深栗⾊头发的女孩子。女孩叫什么,我祖⽗从来不让人知道。据零碎的信息,我是这样理顺他的遇的:女孩子是意大利人,为了方便我们故事的叙述,我姑且叫她望达,一个符合她那个开餐馆的家庭背景的名字。望达和陆焉识同岁,两人相遇在一节大课的课堂上。听诗歌、哲学的大课,什么年龄⾝份的人都有,像望达这样的女孩是当作消闲听的。陆焉识坐在倒数第三排,望达坐在他前面,他的视野里,一顶鹅⻩帽子,帽子下垂下栗⾊头发的藤萝,是那种近乎黑⾊的栗⾊。焉识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旁听生开始打听焉识的来历:从哪里来?…国中?…海上?…国中的皇帝在海上吗?…先生您的辫子呢?…问答进行到这里,焉识看到他前面那些栗⾊头发的藤萝抖动起来,一串窃笑在丝绸衬衫脊背上起着波纹。问答再继续:来国美多久了?…有国中茶喝吗?…不是存心冒犯啊,国中茶的味道比较可怕…
这就到了望达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朝那个中年女旁听生转过脸,看了她一眼,非常俏⽪、刻薄的一眼。
“为什么可怕呢?”望达问道。
“你喝过么?”中年旁听生反问。
望达摇头摇。焉识看清她是个短脖子女孩子,发育过剩,一张如画的脸容,大黑眼睛里有一道好景⾊。这样的女孩在他们自己人中是不会被当作美人的,但在他这里,种族好奇心救了她,使他把她当美人看。望达把脸转过来可不是真想看那位中年旁听生,这是望达后来告诉焉识的。听见焉识的剑桥口音,她就一直在想象他的模样:他听上去成练达,形象不错。实际上呢?成吗?练达吗?形象呢?这也是多⽇后俩人起来焉识才问的。
跟望达分手的时候,傍晚将临。华盛顿乔治城的夏天傍晚多情得很,能让无情的人情动,何况一对动了情的男女。他问以后怎样联系。她说不联系,再来一次邂逅他们就该认真把往进行下去。
下一次邂逅发生在十多天后。她的笑容是告诉焉识,她怀疑这是真的邂逅:好好地走在马路上,一转脸,焉识就在马路对过。焉识明⽩,她原谅了自己的甜藌暗算。焉识三两步跑过马路,青天⽩⽇,让路上人看他这个国中佬毫不含蓄,毫不“国中”就在这次望达把自己的全名告诉了焉识。因为他知道没有共同的未来等在望达和自己的前面,他反而天真无畏,珍爱两人相聚的每一天。相聚一天,他就优美奢华地好好地葬送那一天。
陆焉识没有觉得自己瞒了她什么。对自己其实是有妇之夫这一点,他对她一点歉意都没有,心从来不虚。那个跟冯婉喻结婚的是另一个陆焉识,没有自由,不配享受恋爱,正因为此他才逃亡万里。他眼下的自由可供他三生开销,可以容他跳上演讲台,替国中替国美替全世界出谋划策,可以容他夜一花掉一个月的工资,另外二十九天做瘪三,领教堂赊放的面包、起司。
有一次,从国內来了个教育部副部长,姓凌,国內国外一提凌博士,人们就会想到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这个面貌清淡,⾝材病弱的中年男人。凌博士是耶鲁硕士,普林斯顿博士,多年前就回国报效家国了。他巡游欧美是为了重拟出国留学的考题。办学为业的焉识的⽗亲和凌博士打过道,因此焉识代表过世的爹爹邀请凌博士晚餐。凌博士说假如能来上一大碗宽汤的温州馄饨就好了,所以焉识请望达往意大利馄饨里填塞国中馅儿,再用一只整,半斤弗吉尼亚火腿煨汤,权充“温州馄饨”凌博士吃得很美,说那碗馄饨是他巡游三个多月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这话不是恭维焉识,而是恭维望达。他向焉识做出打听的眼⾊:你和她这是有那么个意思吧?
凌博士离开国美的时候,问了焉识毕业回国的打算。焉识告诉他,不打算回国了。
焉识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回答大为惊讶。这个念头埋伏得真好,连他自己都被瞒过去了,瞒了那么久。
凌博士同情地笑笑。他同情热恋中的焉识。他明⽩焉识想叛逃家室和国中大部分男人的生活格局。在此之前焉识跟凌博士谈过几句私房话,说到自己年轻的继⺟和她拉来做自己儿媳妇的冯婉喻。凌博士不做发言,却说起他自己来。十多年前,他的留学时代也是浪漫的,几乎跟家里定了亲的女人退亲。后来呢?后来嘛,人成了,也就想开了,还是规规矩矩回去结婚。
焉识不知道凌博士讲他自己的故事是为了劝导他,还是警醒他:别学十多年前的凌某,让机会作废;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时刻不多,它们的合一只能有赖于人的不成。二十二岁的焉识,正处在让凌博士羡慕的不成期。
凌博士离开后的一年,焉识发现,望达对外人介绍,只说他是她的国中同学。
望达的含糊其辞是一个无形的大口袋,把⾝⾼一米八二的国中情人蔵在里面,随⾝带,但羞于正式出示。他不再天真无畏,怕一场终将发生的伤痛随时到来。他开始对望达不忠;没有望达的时候,他也不闲着,暗暗给自己建立了红粉预备役。有一天,他和望达在路上散步,望达突然丢下他往前走去。两分钟后她告诉他,刚才一个邻居出现在马路那边,所以不得不丢下他。他意识到,他必须采取主动,来导致终极疼痛的发作。下一天他告诉望达,他必须离开她。望达要他供出分手的原因,他招供了。他说自己是娶了亲的人,虽然和国中子尚没有笫关系,但他一旦回国中,就是个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望达发了一场脾气,骂了许多不堪⼊耳的话,便离开了他。焉识头一次明⽩人的心灵原来有神经,真的会疼。不管怎样,在和望达恋爱的一年里,两人一同葬送了他们的初夜。
十多天后,一个消瘦的望达回来了。望达意识到,这个拿不出手的国中情人从名分上从来没有属于过她,这一点刺了她的意大利好胜心。他越不属于她,她越要他。按说他可以跟她私奔天涯:她叔叔的木材生意在加拿大,那里人人可以做哥伦布,发现自己的新陆大。那是个连囚徒都可以改写罪恶历史的好地方,也是个随便什么种族的人结合都能得到祝福的好地方。
二十三岁的焉识在这一瞬间对自己有了一番重大发现:即便他未婚,他也不会和眼前的意大利姑娘结婚。即便把冯婉喻和魂销摄魄的望达并列,让他挑一个做子,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挑冯婉喻。因为望达不是楚楚可怜的女人。你看望达为你为她自己谋划得多么头头是道?她从来就不知道“可怜”为何物。原来他陆焉识可以把情,把诗意,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吻亲给望达这样的女子,而必须把他其余的一切,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女子。她们的可怜让他充満怨毒地、充満鄙夷地把自己给她们:喏,拿去吧,拿去你们的牺牲吧。原来在他这里,恋爱是一回事,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无限怜悯。
两人好一晚,焉识告诉望达,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国中子的。望达狠狠地看着他,哑声说感谢他的诚实。
焉识逃亡一般找了个新住处。
新搬的地方是个半地下室,是大卫?韦介绍给他的。也就是这时,大卫得知焉识拒不参加组织,拿他的自由去⼲了什么。从此焉识在半地下室里悉心读书。红粉预备队被提拔转正,供他在读书写作之余无聊一番。搬到地下室多⽇,他打开了行李,却无心归置,碰到哪里都等于碰到了望达。他更没有铺的力量,一个星期合⾐⼊睡,哪里都是。红粉预备役来来去去,他在一周內花光了所有积蓄,自认为荒唐起来了,可还是不忍拆开留有望达气息的具。
暮秋的一天,半地下室窗外走过一个年轻女孩,他只能看见她的深⻩⾊带深紫⾊点点的裙子,一双套着黑⾊矮靴的脚。搬进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半埋在地下的窗口多妙,常常播放飘动的裙子。这个发现证明他对望达的苦恋痊愈了。
他摩拳擦掌,打开被褥毯子,心还是怦怦地跳起来,就像查看陌生人的一段秘案。很好,望达的好味道成功地被夏天浓郁的霉味淹没。他躺在窝皱了的单上,伸展四肢,又打了个滚。啊,自由解放!刹那间,他感到脸颊被一个微小的硬物硌了一下。手掌伸过去一摸,它在枕套和枕之间。抖下枕,一个耳坠跟着落出来。一个秀丽含蓄的⽩金耳坠,悬吊了一颗淡蓝⾊托帕石的小小泪滴。望达的。望达不许他重获自由,在他的生新活里埋了个扣儿,埋下可让故事延续的伏笔。
望达终于出嫁了。再见到她便是妇少望达。原来有些女子必须做妇少才会完成容貌的最终出落。婚后的望达消瘦⽩皙,脸也变了,少女的⽑躁被镂剔一净,落定下来的是分寸恰好的美丽。她和他相遇的地方是校园,她夹着两本书面走来,他低着头头走去,想躲也来不及了。
焉识说:“你看上去真好。”
望达说:“谢谢,你呢?”
“我还好。”
望达的目光直他眼睛深处:“那就好。”
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在问:我留在你生新活中的活扣儿怎么样了?
几句话之后,他们在校园的石板小径上错而过。他恨恨地想,她活得远比他好,还要在他的生活里留什么活扣儿?他原以为搬了新住处就从她那里索回了自由。回到他的半地下室,他铺开信纸,开始给她写信。他祝福她的生新活;她的生新活使她空前美丽。他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疗养心伤的艰难,还表达了对她永不止息的思念。最后,他以平常的语气写道:“你遗落在我这里的耳坠,随信一并寄回,恐怕你要找首饰匠看看,它的挂钩是否严实。”
望达在一周后回信了,那个耳坠又被信笺裹带回来。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行,写她希望在校园能常见到他。至于那个耳坠,她同样轻描淡写,说她从来没戴过托帕石耳坠;她戴过什么,他应该记得啊。
焉识尴尬得成了一段木头,竖在信箱前面⾜有五六分钟。直到房东太太在楼上台上问他: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事吧?他才匆匆走回半地下室。
那么是望达不记得了?或者,她不承认那一颗淡蓝⾊亚宝石的泪滴是她的?因为承认了,就承认了她的用心:把那一点滴的自己留给他。或许望达看穿了他荒唐成,转脸就能与其他女子心肝儿宝贝,她说“我戴过什么,你应当记得”其实是在揭露他:耳坠属于另一个女子。他搜索记忆,想不起他的红粉预备役中,谁个戴得起托帕石。即便戴得起,也丢不起,丢了,必然会来他住处寻找。宝石的主人无论是谁,在此它都起了个句号的作用。一个美丽的句号。
从那以后,焉识彻底自由,恢复了他爱好的所有体育运动,也续上了所有的狐朋狗友情谊。
下一年,二十四岁的陆焉识披上了博士袍,戴上了方帽子。
一个国美教授悄悄地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与他合作。合作是两人演双簧,教授出文章选题,焉识捉刀写作,教授署名,焉识得一份研究助手工资。一句话,教授做真人,焉识做影子。除此之外,教授还需要焉识翻译其他语言的参考资料。会四国语言,教授使用起焉识来很方便。教授劝慰焉识,一个超级优秀的国中博士也不可能被学校正式聘用。学校不会聘用国中人,就像它不会录用犹太人、洲非裔国美人一样,因此焉识不如继续修学,修博士后,修双博士…有的是合法名目,容他呆在国美,呆在名校的校园,呆到国美最终容忍国中人、犹太人、人黑来教育他们的子孙。这一刻,焉识感到心里那个活生生的念头:留下来,彻底逃离冯仪芳和冯婉喻。
正像那次望达告诉他,她的木材商叔叔可以为他们提供一座伊甸园,他也有过一刹那逃离的向往。
但他还是登上了归国的邮轮。这时他已经缺失了那一点使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不成。船离港之后,他坐在二等舱的舱房里,滚出两行泪。旅程一个多月,他没有跟任何旅伴说过一句话。太平洋上的邮轮是他监噤的开始。五年的自由结束了。放浪形骸到头了。里弄天井着他打开门,将在他进去后关闭。他眼睛一次次地嘲,不是哭他的望达,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他多么爱自由。从小到大,像所有国中人家的长子长孙一样,像所有国中读书人家的男孩子一样,他从来就没有过⾜够的自由。
因此我祖⽗在大荒漠的监狱里,也比别的犯人平心静气,因为他对自由不⾜的⽇子比较过得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