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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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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后,七十岁的克里斯在老年失眠的一个夜晚,又一次看见扶桑跪着的形象。扶桑仍穿那件浅红衫子,⾝材比他年轻时印象中的要小。她那跪着的宽恕是他风烛残年时最动人的。他一生没有宽恕太多人和事。他善于在别人和自己⾝上发现罪恶,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是被一个女宽恕下来的。他在那个失眠之夜更感到跪在遥远年代里、着浅红衫子的女子是那样不可忍受的楚楚动人。

  他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像条垂死的鱼,在她宽容的网里挣扎。

  原来宽容与跪这姿态是不冲突的!克里斯在七十岁这个失眠之夜突然悟出这一点。在跪作为一个纯生物的姿态变成概念之前,在它有一切卑屈、恭顺的意味之前,它有着与其所平等的、有着自由的属

  那么就是说,扶桑的跪是跪的意味没有产生前的纯生物姿态。或许原始的人(尊卑概念形成前的初民),对于跪的理解是无成见的。或许自然到了本不去理解。单纯和诚恳得如同原始人的扶桑,就这样把宽恕和跪溶为一体了。既没有了宽恕者的居⾼临下,也没了下跪者的卑恭。所有概念或许在扶桑那里都是不同的。

  想到此,年迈的克里斯撑着沿起⾝。到现在他对扶桑之谜破译了才有一个关键进展。他在卧室踱步,卧室盛不下我那么多思考,他来到露台上,手里端一杯酒。扶桑没有接受过****这概念。就像她对受难的态度。她对自己生命中的受难没有抵触,只有合。她生命中的受难是基本,是土和盐、是空气,逃脫,便是逃脫生命。克里斯记得十四岁时,他看见扶桑从十多个男人⾝体下站起的形象。那形象通体是受难的光华。

  扶桑只感到那些拖她进马车的男人更耝鲁些,更狂野些,对她更‮渴饥‬些。她把它当做无穷尽的受难的一章,不同寻常的一章。她依然站立起来,拭净全⾝的⾎,她只接受了那事情中的受难,而没接受其中的侮辱。她就那样宽容了人们。也许那群禽兽里也有像克里斯这样长了颗人心的。人心什么都受得了,除了宽恕。也许直到今天,也还有人像克里斯这样,在暮年时仍感到心疼一般的不安。扶桑一直想着克里斯呜呜的哭声和哭后的话。他拉住她的手说:我要赎你。

  第二天,他平静下来,告诉扶桑他将带她到别的州,他将娶她。当他看见她的惊愕时,他说:忘了你和我年龄、阶层、种族的悬殊吧。

  他又说:等结婚的那天,你把那颗纽扣还给我。

  扶桑问为什么。他说:你要把它攥在手心里攥一辈子吗?

  接着他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

  扶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她不知自己无缘无故笑什么,笑着⼲吗又‮头摇‬。

  她完成了梳妆打扮,下楼去。

  大勇正进门来,见她,了两步上来挽住她的臂。大勇一⾝浅⾊棉布长袍,除了牙,⾝上已没一处闪亮。走进剧院,人群恭敬地给他让条颇宽的道出来。都知道他今晚要宣布扶桑的自由。扶桑是他拥有的最后一个女。人群中不再有人叫:大勇,你没死啊!

  他也不再打趣回去:我死了你的崽不是没爸了吗?

  大勇也给自己的正经弄得不好意思,茫茫然挤个鬼脸。

  大家不知什么让大勇突然广积德起来。有人说,洋人教会和大勇有过多次谈,谁亲眼看见大勇在教堂后门溜达。也有人猜是大勇死去的老⺟在间遇到告她儿子状的鬼了,老⺟给烦得不轻,托梦给大勇,让他在间停止造孽,省得她死了耳子也不得清静。

  还有人传,说大勇要洗心⾰面好去见老婆。老婆正在找大勇,大勇也在找老婆,每时每刻都可能彼此找到,大勇不能让这个从未相遇过的老婆头次就见他在作恶。也传说大勇顺藤摸瓜,把那些知道他老婆下落的人一个个都找了出来,又一个个都弄死了,因为那些人都说把他老婆卖到窑子里了。

  大勇和扶桑走到戏台左边的包厢,一个伙计替大勇和扶桑摆上茶与⼲果,又给大勇点上烟。他正要放帘子,大勇说:庇都看不见了,把帘子卷回去。伙计为难一会,想到扶桑不是一般良家女子,用不着帘子遮男人眼目,就从了大勇。

  扶桑替大勇和自己扇着绸扇。

  大勇扭脸看她,她也还他一眼。大勇噤不住又去看她。她的确跟娘娘一般光彩照人。

  大勇浑头浑脑地去拉她手,忽想到今天散戏她就不必跟他走了。他一股惆怅上来,不舍地丢开她的手。他忽又想到扶桑该是自己老婆的,她有种种老婆的好处。再想想,不对,扶桑似乎是那种顶不能做老婆的人,因为扶桑是优秀的娼。扶桑是天下顶出类拔萃、无与伦比的一个风流绝代、一个绝代女。正因如此,她绝没有可能成个老婆。他的老婆也绝没有可能像她。老婆和娼是天和地的差距。

  剧场里有一些⽩鬼,已学会说你好、谢谢,我中意‮国中‬女仔之类,不过是用恶作剧的语气,或毫不佯装的轻浮说出的。他们都听说刚从‮国中‬来了个名旦,他在广东就以蜷屈自如的⽔蛇著名。

  大勇和扶桑对面的包厢一直空着,空到开戏时间。等待使台上台下都错起来,幕不知怎么给卷了上去,那名旦上半⾝女下半⾝男正在啃一烧鹅脖子,蓦然呆住,与观众相觑一刹那,大幕急忙落下来。

  全场都受了鼓舞或刺,口哨、掌声和灰尘一块升扬。

  比预计的开戏时间晚半个钟点,剧院门外传来号音。大勇想,今晚倒有比自己更人物的驾到。

  一阵和静的更叠,右面的包厢上来了几个⽩人。人们认出面孔和蔼的是州里最大的牛⾁商,刚在这个城招募华裔屠宰工人。他⾝边的女人自然是夫人和女儿。⾝后的两个男子显然是保镖。

  他们还没坐定就拿起望远镜到处看。不久牛⾁商的焦点落在扶桑脸上。戏开始良久,牛⾁商的望远镜还不从扶桑脸上转向戏台。

  扶桑并不知道,隔着舞台,牛⾁商通过望远镜把她拉扯到了他鼻尖跟前。他细细判断,恍然明⽩了这位女子就是要对本城名誉负责的著名窑姐。他又细致地横竖左右将她打量,一一品评那些个著名的局部,然后推演出她之所以著名的道理。她的眼睛美丽因而痴傻,她的笑容温厚因而厚颜,她的⾁体端庄丰満因而。他尚未放下望远镜就让保镖把剧院经理叫来。

  那个名旦正上场,,坐在戏台正后方的乐师们开始加大动作,音量哄上去。观众的吵闹也跟着涨⾼。戏院经理几番听不清牛⾁商在说什么,一再摘下瓜⽪帽打躬。

  牛⾁商的最后一句话经理听见了,他说:让他们轻点声!

  这句话台上台下都听见了。人们真的轻声不少。

  牛⾁商指指对面的包厢说:请那位很名声的女士马上离开。她怎么可以就这么大模大样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夫人和女儿眼前?!

  经理问:您想让她走开到哪去?

  随便,牛⾁商说,只要夫人和‮姐小‬看不见她。

  经理去了不久回到牛⾁商包厢,満脸抱歉地说:假如不愿看见她的话,您们就只看戏好了…

  牛⾁商指指扶桑:这位…我不知称她太太还是‮姐小‬的女郞按说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的,她进这个门,对我的夫人和‮姐小‬已经是侮辱。请她出去。

  经理说;她也有票哇。

  夫人此时揷嘴:看上帝情分,我们可以离开!牛⾁商说:不,要她马上离开。

  经理到对面包厢传话。牛⾁商用望远镜观望着对面包厢的形势。他见那个梳辫子的大汉也举起望远镜望过来,一面听经理一哈一哈地说着。

  通过双方的望远镜,牛⾁商和大勇相互近,鼻尖也撞上了。大勇对经理说:他们可以放下帘子。

  经理把大勇的话转达过来。

  牛⾁商隔着舞台直冲大勇说:你们放下帘子!

  乐师们见大勇蹭地从椅子上站起,全停下吹拉敲打。名旦⼲嘶两句,也发现不对,停下来。观众一时间鸦雀无声。

  大勇说:我们不怕被人看,也不怕看人。凭什么要放帘子?

  大勇声音不大,却给全场寂静烘托得颇为震耳。牛⾁商问:你是谁?

  大勇把往⽇那种荒的笑又拿出来。他把⾝子趴在包厢栏杆上说:这还用问?我是她的姘头哇,大人。

  牛⾁商太太和‮姐小‬发出气绝的呻昑。

  牛⾁商对这样理直气壮的无聇瞠目一会说:那么,请先生你照应你的姘妇马上退场。

  大勇说:错了大人,她不是我一人的,问问这些单⾝佬儿,他们舍不舍得把扶桑‮姐小‬给撵出去?

  有人笑起来。⽩人观众怪叫。

  牛⾁商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堕落的城市!这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女人和男人!

  大勇说:过奖了,大人。

  牛⾁商说:如果你不马上把这个窑姐从我们眼前带走,我将采取其他措施。

  大勇问:您有理由吗?大人?

  牛⾁商冷笑道:就凭她的⾝份和职业…大勇说:什么⾝份,大人?

  牛⾁商说:一个娼…一个穿红⾐服的女人!

  大勇说:又错了大人。从现在起,扶桑‮姐小‬和您的夫人‮姐小‬是一样的女人,或者是更好的女人。

  总司令‮姐小‬说:我的上帝!

  大勇对剧场一片青晃晃的光头⽪说:都听着,从现在起,扶桑跟你们的⺟亲⼲妈姐妹老婆平起平坐!他转向对面包厢:大人,现在我们能不能接着看戏?

  牛⾁商说:不。

  大勇的眼睛已注意到两保镖的动作,从套里‮子套‬,灌上‮弹子‬,朝扶桑来了。

  经理对大勇说:就让一步啦,回头又要闹起两年前的大子啦,大家就只有这一个戏院,上回毁的门板才补齐大勇不理他,只拿眼盯着穿越舞台而来的保镖。他这时推一把经理,说:让开点,省得我一个顺手把你天⽇揍出去。

  俩保镖一手提着手一手对扶桑做邀请手势:奉令把你扔出去。

  扶桑看看大勇。一滴汗从大勇鬓角淌下来。扶桑又看看保镖们。

  全场都看着扶桑。

  扶桑款款站起。两个保镖立刻侧转⾝,做押解准备。大勇却一边一拳地出击了。打偏了,打在经理肚子上,大勇夺了蹦下楼梯。

  大勇踏过板凳和牛群般瞎哄的观众,朝门口追去。牛⾁商一家已撤退了。在牛⾁商一条腿跨进马车时,大勇扭住他。

  牛⾁商说:别开别开!…大勇说:开太舒服你啦。

  被他扔到脑后屋顶上。

  等马车被勒住又跑回来,牛⾁商已经差不多了。大勇趁夫人和‮姐小‬还没下车,赶紧抹去牛⾁商満脸的⾎,又替他把转到脖了后面的领结转回来,摆好看。刚跑两步,踢到一只⽪鞋,牛⾁商的。大勇把鞋拾回来,套在牛⾁商脚尖上。抬头一看,黑乌乌一片‮察警‬的马队围过来,大勇从来没见过这么众志成城的‮察警‬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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