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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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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怪,我怎么会没看见你?你在我眼里永远那么醒目。

  那是你就要完成的小说?

  嗯。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我觉得非常。我想,能做到像翰尼格那样胡吹捧,是很不容易的。其实我听他朗读了五分钟就翻窗子溜掉了。里昂那类人不去为感觉命名,乍一看翰尼格也属于这个群类。但区别在于有还是没有那份感觉。五十岁的翰尼格不知是不是真不知道自己庒没有感觉。他平时马里马虎,即兴而潇洒,其实懂得新鞋不能去雪污里踏,懂得盯准一双中意的鞋,耐心等待着大减价。他有那么平实质朴的一颗心灵,却偏偏把一些非感觉的词汇拼凑硬叫做感觉。这对一个理而正常的人来说,是多么不容易。

  你真认为非常

  非常

  我对翰尼格教授微微一笑。有这么一种笑法,把面孔端成朝下的角度,让眼睛猛一聚光,再让这凝聚起的目光顶开眉⽑额头低垂造成的庒迫,笑容如同被释放出笼一样扑出去。

  我想这可不是我在对你笑,翰尼格教授,是我⺟亲投⼊在我⾁体灵魂中的那部分在笑。我的⺟亲潜蔵在我体內,左右我在这个生存关键时刻的举止和表情。我妈把一个小包袱闯大‮海上‬的那个少女埋伏在我生命中,现在我是她纵的一具玩偶,她借我的一张脸向翰尼格教授发出美妙青舂的一笑。这个笑容发生得如此突然,我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要⾚手空拳闯芝加哥,抢夺九千块奖学金的绝不是我,是我⺟亲。是我⺟亲的眼睛透过我,看着这位长着一头褐⾊绵羊卷绒的‮国美‬武大郞。是我⺟亲的审美观在这一刻突然支配了我,突然让我看清翰尼格长得并不难看:五官还是可取的,尤其那个莎什卡翘鼻子。翰尼格的鼻子非常顽⽪,它让他整套五官都生动不少,成了一张很好玩的面孔。

  我⺟亲此刻牵制着我的四肢和肢,使我走出一种我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步态,去翰尼格的书架上拿了两个杯子,再走到他桌边拿起他的矿泉⽔瓶子,倒一杯⽔先给他,再倒一杯⽔给我自己,顺手拿起一张餐纸,拭净桌上的⽔渍。其实并没有什么⽔渍。这整套动作都是我⺟亲附在我⾝上⼲的,因为我从来⼲不出既娴雅又⿇利,既柔又果断的事。原来⺟亲早在我出世前,早在我还没到她腹內去投胎时已把一个贤淑、会关爱人并会表演关爱的女人的因子埋伏到了我生命中。是她,而绝对不是我在对翰尼格教授献殷勤。这个目标明确、心计多端的小女子让一套再家常不过的动作翩翩起舞,让伺候男人这桩事变成了精致的演出。

  翰尼格有些吃不消了。因为这东方女人的细微体贴是‮国美‬男女之间不常见的。这个单薄的东方女人不是用⾁的⾝姿,用⺟猫思舂的眼神,雌豹一样向他一步一步近;她是以细细琐琐一些关怀体恤,非直接地使他感到一些的讯息,使他也非直接的有了一种的振奋。我⺟亲在此时对我暗使一个眼⾊;把稳了,拿捏住。女人在这个阶段可以办成许多事,千万把稳速度,拿捏住他的希望。

  我⺟亲通过我给翰尼格打分:形象60分,智力70分,学识90分,总分还不算低吧?

  我⺟亲在我心里对我悄语:你要给他感觉你是个好女人,得到你的全部将难如上青天。你做的这些体贴‮存温‬的小活儿,其实在识货的男人眼里更感,是深深的內向的一种感。在这个处处讲感的混账地方,怎么办呢?只能以更聪明的方式去感,去击败那些张牙舞爪、以⾎盆大口的吻为方式的低级感。

  我看出翰尼格褐⾊的眼珠里,希望的蓓蕾一点点在开放。

  他和我讲起他曾经有过的一个女邻居,也有我这样的⽪肤。

  我想说:你他妈的怎么已经想到⽪⾁上去了?但我⺟亲在我心里及时喝住我:闭嘴。

  我接茬说:是吗?她是亚洲人?

  是‮国美‬兵和菲律宾女人生的混⾎儿。

  那一定很漂亮!我想‮国美‬兵全世界地扩充兵力,在各⾊女人子宮里驻扎下小‮国美‬兵。花费二十年收容韩国小‮国美‬兵的文学女泰斗赛珍珠活到今天还有事⼲,还忙不过来。

  她不像你这样苗条。他说。主题越来越明显。

  我心想我哪里苗条?我是瘦骨嶙峋。一个既打工又读书;既想活下去又想弄文学,既要里子又要面子溉要尊严又要奖学金的女人,就只能瘦骨嶙峋下去。

  你和她有过一段?我拿酒吧里的腔调问他。

  没有!他羞得脸也红了。她是个十三点,每回出去参加晚会,就来敲我的门——她住我对过——让我给她拉裙子背上的拉链。她每条裙子的拉链都不好使,因为她买⾐服总是买小了一号。她所有连⾐裙上的拉链长得不近情理,她背后的全部都露在外面!

  我笑起来。

  翰尼格说:我怀疑我不在家的时候,她是不是就开着拉链去参加晚会。

  我越发笑得收拾不住。

  翰尼格心想,原来她也有这种不⾼雅的胃口,作为这类闲扯的对象。原来她不像课堂上那么含蓄怕羞,某个同学写篇耝野的小说,从头到尾的“Fuck”她每听一个“Fuck”就像冷不防听见一声炮仗:眼⽪猛一眨,肩膀猛一抖。她原来也可以配合别人的耝俗,配合得很好嘛。

  我说:那的确是个十三点。

  他说:所以我知道她的⽪肤什么样。

  我故作语又止。让他明⽩我没有吐出口的话是什么。他用五短的食指点戳着我,也让我明⽩他明⽩了我没说的是哪句话。我们似乎一下子到了这个程度,连对方心里闪过的不雅念头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没说的那句话他清清楚楚听成为:你跟她至少“百⽇恩”过。

  我妈把她自己延伸到我生命里,她延伸的那部分让我⾝不由己,笑着她的笑容,拿出她的姿态,让我比我自己娇憨可爱。因而我脸上再现了她对李师长的一颦一笑,我⾝躯复制了她十八岁时的一举手一投⾜。十八岁的她把阵局布得极稳,她说:那他们俩下棋会下到几点呢?

  李师长说:鬼知道。有时候到下半夜。

  我⺟亲说:那要命了!

  李师长说:你回家还有事情?

  我倒没关系,不是耽误首长休息嘛。

  我常常读书也要读到下半夜的。

  我⺟亲知道李师长心里有多。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是头一回为个女人心

  我⺟亲说:横竖是走不了,不如师长考考我功课吧。

  李师长吃惊地问:‮考我‬你功课?他的意思是,我能考你功课还会请你来这里吗?要不是有这么个抄写讲稿、文件的由头,我们有什么借口常相会呢?而且相会在今晚突然发生事变,已成了幽会,因为楼下两个小子把我们围困在这里,封锁了我们的进路或退路;他们真下棋也好,假装下棋也好,现在我们陷⼊重围,局势很吃紧啊。

  我⺟亲假装看不出李师长既舍不得立刻送她走,也恐怕挽留她时间越长,他越没法待。她装得对李师长毫无想法,斜起脸看着他说:师长考我鲁迅吧。

  李师长听着哪条巷子里有馄饨担子的梆子声,心想真的是不早了。他无心无绪地问她最喜鲁迅的哪篇作品。我⺟亲本想把从刘先生那里听来的评论学⾆一遍,但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学识显摆得恰到好处,再冒点尖,李师长这样的男人很可能会不喜。其实大部分男人都不喜太逞能的女人。女人最好拿书本学问来做修养,修饰一番气质,陶冶陶冶情,但绝不拿它来做实事,更不能拿出来庒男人一头。大男人是小女人树立起来的,女人只有本分地使自己“小”男人才“大”得起来,男女间才有太平,才有秩序,才。李师长这样的男人,天生要做大男人的,你要“大”过他,乾坤便是颠倒了。因而我⺟亲说:我读了几本,都是半懂半不懂,所以才请教师长啊。

  李师长心里说:能读下来就不简单。鲁迅再大个秀才,碰到我这个兵,什么都讲不清。他的书再深,对我等于一本识字课本,还是不称职的识字课本。李师长当然没告诉我⺟亲实情:他用鲁迅来默生词,练造句。因为它里面的词对于他几乎个个都生。

  我⺟亲裹在李师长呢子大⾐里;在它沉甸甸的怀抱里显得嫰极了。李师长知道如此下去,越来越不是回事情。他越是觉得她年轻美丽,一好百好,事情便越是不妙。他心里恨恨地想,老子什么鬼门关没过过,今天老子还真过不去这美人关?

  我想李师长肯定不知道这种又疼又庠又舒服又受罪的感觉叫爱情。他一个行武出⾝的人头一次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不舍得碰她,又不舍得不碰她,要真去碰她,他是否碰得不得法。这样一个乖巧漂亮的小东西,他肠子都在疼她。

  但我想我⺟亲当时知道要十分小心,讨得心容易,保持这份心却不易。她和李师长没有任何接近的理由,他明天万一给指派到哪里去打仗,什么都会断掉。要想建树起他对她至死不渝的眷恋,她功夫还要下得大些。我现在明⽩,我⺟亲真是无师自通,做女人的才华是罕见的。这样的女才华发挥得最佳,便成了依娃·庇隆,嘎拉·达理,杰奎琳·肯尼迪。稍次些的,便是南希·里,薇拉·耶可夫、戴安娜王妃。这都是⾚手空拳,仅依靠自己做女人做出的成绩,赢得了女人所要的整爿天下。如伊丽莎⽩·泰勒、麦当娜之类,就不算极品了。她们还得靠姿⾊和演技亲自南征北战。而我⺟亲起码有着跟依娃·庇隆相当的认识⽔平,出征去‮服征‬一些伟大的野心的男,不靠⾝外的一技之长,甚至连姿⾊都不那么要紧,她们凭的就是一点:她们是女人。她时刻不忘怀这一点,不断完善这一点,在这一点上做⾜功夫,使这一点的每一滴资源都得到彻底的开发利用,一本万利的获取。大手笔的女人不是去学男人们的本事,同男人们抢饭碗,最后把男人们弄得半‮业失‬而只得向她们言和投诚。最的女人是伺候着男人们去征战,而夺下的江山归她们守。尽管我妈妈当时太年轻,这些认识尚未升华到理,她毕竟已有了敏锐之极的本能,那种做杰奎琳的原材料,在她⾝心中早已是条丰富的矿脉。她明⽩对男人来说,女人不能俗不可耐,也不能雅不可耐,如果她真把刘先生的鲁迅评说背下来,再背给李师长听,他会对那个雅不可耐的女人不求甚解地赞美一会儿,后来发现对她的海阔天空失去了做大男人的良好感觉。那么好吧,把她留给比她更海阔天空,能在她面前找得到良好感觉的男人吧。因此我⺟亲在越洋电话里只问我是否有追求者,是否不止一个追求者,是否把追求者们都摆得平。她从来不问我学校里的事,首先她知道我这方面向来不用她心,其次她认为学业事业对女人来说都是业余活动,是暂时的过渡,女人永久的专业,是做女人。好好做女人,再点缀些学识,佩戴上学位,最终才能找到个优秀男人来帮你实现这份功业——一个专业的、纯粹的女人。全世界仰慕杰奎琳不因为她演艺卓著或才貌双全,而是因为她未被任何职业污染,未被任何才华异化,而把女人做到了最⾼级别,做到了最佳境界,做成了女人中的女人。

  我⺟亲在李师长心里引起的柔肠寸断,便是她那“女人中的女人”的信念和素养。信念与素养浮到我⺟亲十八岁的⾝姿、肌肤上,渗透她周围的气氛。因而我认为最美丽的女人不是她自⾝,而是她营造的美丽氛围。美丽的气氛才能感染他人,纳他人于內。

  李师长十二点钟送我⺟亲下楼时,脚步毫不放轻。他忽然变得谈笑风生。我⺟亲马上同他配合起来,发出明媚的笑声。她想李师长一定是做好了打算,跟她的事怎样去进展。她在钻进吉普车之前同他握手。李师长在她头顶拍了一下说:小丫头,仗还在往前打呢。

  很会听人话中话的我⺟亲,这句话却没听懂。她说:师长还要上前线?

  李师长笑笑,问:你怕不怕打仗?

  我⺟亲两只清亮的眼睛看着李师长。这时已不是李师长在握她的手,而是她将自己的手留在李师长手里。她眼睛越来越清亮,李师长一看,坏了,已经让他英雄气短的少女竟眼泪汪汪起来。她声音都哑了,跟大病中似的。她说:我怕你去打仗。

  李师长头一次听她称他“你”他嘴紧了一下。然后拉开车门。我⺟亲见李师长犹豫一秒钟,竟跟着上了车,坐在她⾝边。司机听他简短地吩咐一句,便把车开动起来。

  车上他们一句话也没有,李师长正襟危坐,目视前方,我⺟亲也不去靠椅背。

  车开到我⺟亲的那条弄堂口停下来。李师长目送我⺟亲下车,对她的道谢略略一笑,挥挥手。我⺟亲又去向司机道谢。她是个滴⽔不漏,方方面面都周全的女人。李师长这时突然开口了。他说:打仗是好事喔。

  ⺟亲知道他心里和她的对话始终没断。但他出来这么一句话,让她相当意外。我猜我⺟亲毕竟对农夫出⾝的李师长不悉,若换了刘先生,什么都不会超出她的预期太远。

  我⺟亲在过后的几小时一直在想李师长的话。她在窄小的上翻来覆去,一直到早班电车“咣啷咣啷”地响着,车灯从我⺟亲斗室的天花板上扫过去,才把她心中一个结论照亮:李师长不会去前方打仗了,他的前途突然出现了一个转折。她已经从她为李师长抄写的文稿中,从司机和卫兵那里,得知李师长仗打得多么好,多么是块帅材,多么英雄逢时。但她没法知道什么造成了李师长的转折,而转折究竟是否对他有利。要紧的是,是否对她有利。

  接下去的几天,吉普车又来过,却只是送来一些请她抄写的文件。又过几天,文件也没了。我⺟亲便坐了电车,又坐人力车,花了三四个钟头,才把方向摸索正确。因为每次车接车送,总是从楼下到楼下,她甚至连那座三层洋房在哪条马路哪条弄堂都没弄清楚。等她终于找到李师长住处时,天都暗了。并下起雨来。

  我能想象我⺟亲当时的狼狈模样。她完全不像去寻刘先生那回,精心装扮,稳扎稳打。美丽青舂加魅力,从从容容端在心里,只等刘先生毫无防备地一露头,她那大把美丽大把魅力冷不防朝他发。刘先生当然立刻给打蒙。而这时她却小脸发青,淋的头发从太⽳往下滴⽔。⾝上的旗袍和袜子都不够⼲净括,挨雨一淋便有几分穷气了。我感觉中那是件黑⾊带小红花朵的旗袍,该是年轻娘姨到小菜场去穿的。

  警卫站在岗哨上,说:这里是军队驻地,不准任何市民进去。我⺟亲口气还是蛮大的,她说她是李师长的客人进这里都是车接车送。警卫那张青年庄稼汉的黑脸木呆呆的,眼睛看着我⺟亲⾝后一电线杆说:那你就让车接你进去吧。我⺟亲气得要哭出来,说:你去告诉你们李师长,叫他派车开三步远来接我!警卫说:你不要跟我胡搅蛮,这里本没有什么李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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