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他完全不懂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老实话来。他老实是他毫不遮掩他深深的恳求。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这里呢?…你的英文程度已经相当好了,去了国美可以…他停下来,她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让他意识到,这样绝望很没面子,大概给她看成死⽪赖脸了。
其实刘先生读错了殷恬菁的表情。我⺟亲告诉我,她一听说刘先生是去国美,对他几乎旧情复发。她和他一同看过那么多好莱坞电影,她心里一直向往那个充満俊男靓女和财富的国度。她所在的英文夜校,每一个女孩都为国美梦想而忍受枯燥的学⾆。不然她们不去⿇将逛马路而在教室里一熬三小时图的是什么?
我⺟亲对我说:想想看,我图的是什么?…就是那天夜晚刘先生告诉我他要去国美,而不是去港香,我才一下明⽩,我图的是什么。
殷恬菁说:噢,你下礼拜五走。
她这句话的逻辑不怎么样。她其实是把脑子闪过的一道演算读出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到下礼拜五还有六天。六天够把一笔三角情债结清了——够吗?她还可以造访一次李师长,如果他还是没有同他乡下媳妇了断的意思,还是为他的马团长驴团长拉⽪条,她就在星期四的晚上给刘先生打个电话;我决定和你去国美。国美在我无知的⺟亲心里没有种族歧视,没有宪法中两度遭遇的“排华法案”没有芝加哥満街影影绰绰的流浪者,没有给我找⿇烦的FBI。她脑子里的国美是好莱坞华丽的布景,画在天幕上的明媚天空,将有⾊人种拦在外面的拍摄地海滩。在她无知的向往中,国美是华尔兹和香滨酒。云淡风轻的翩翩男女,舞来歌去不食人间烟火。她宽阔深邃的无知里,国美不存在那种火车、轮船、机飞、有轨电车、共公汽车,上面一律有这样的标识:“有⾊人种——这边;⽩人——那边”她更不知道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人士兵,他们宁死也不愿输⼊有⾊人种的⾎。我十九岁的年轻的⺟亲首先要同国美恋爱其次才是去爱刘先生。
菁妹,我走了以后,有什么事你去找魏姐小。她人很好,况且…她是自己人。
殷恬菁听出那言下之意:对那个解放军⾼级军官,你知道多少?他能让我放心吗?
你刚才要我跟你一同走?菁妹问。
刘先生哑在那里,希望使他浑⾝发颤。刘先生不属于文人无形那种文人,像这样目光瘫痪,嘴角瘫痪以至整个面容都出来一种不雅的呆相——这类时候极少。只发生在他看自己编写的剧目搬上舞台或银幕的时候。
跟我一同走吧。他说。说完,自我意识才⿇酥酥地回到脸上、⾝上。
菁妹别开眼睛。睫⽑低垂,盖住飞快转动的念头。
几秒钟后,她才不太情愿地点点头。她心里想,是好事就先答应下来再说。
刘先生一下子抡起菁妹,抢得她双脚悬空,黑⾊⾼帮生学⽪鞋丁零当嘟像两只布娃娃的脚。刘先生情发作也是气力很大的,菁妹想,提前就做起浪漫的国美人来了。半夜凋零的海上,就给他狂热的一个拥抱而抱成了好莱坞海滩。
他深深地把她十九岁的青舂昅进去。我想那是我⺟亲得到的第一个跟有关的吻。
刘先生在机场见我时,也在我面额上吻了一下。那只是“说来话长”的一个回避,抑或封闭。他在我去觉睡后,拿出所有相册,给自己调了杯尾酒,坐在这里淡远地翻看。他眼里的我大致就是他心目中的菁妹。其实我相貌上更多地取了⽗亲的,但刘先生认为我的懂道理,识大体是我⺟亲的翻版。我坚持自己提行李,⿇利劲儿也是我⺟亲的。他还认为我有一点我⺟亲的世故,恰到好处,不招他讨厌。完全不世故的女人拿不上台面,在海上生活了不少年的刘先生对此早有结论。比如魏姐小,一把岁数还是天真烂漫,活泼讨厌,做她的男人时常吃不消,处处难为情。
那些相册有不少刘先生和我⺟亲的合影。有四张正式的订婚照,现在看看是又傻又土。要我被迫去摆那些佳人才子的造型,我非笑得昏死过去。那时我妈可真是佳人。面粉做的一样,两条柳叶眉一张樱桃嘴,全是照相馆的化妆师把她好好的脸蹋糟成了这样。她穿一件浅⾊洋装,不是红粉就是天蓝,朝格子,里系裙带。裙带下面,她的小⾝段尚欠最后成型,但体內却一应俱全,那些带出娘胎的卵中,有一枚在多年后孵化成了我。那些卵就在朝格子纺的连衫裙下面,正一只接一只地成。这真是件很奇异,很怪诞的事,我看着相片十八岁半的小小⺟亲心里胡思想。她命中注定了数目的这些卵在朝格子纺下面,在那时,有可能给孵化成别的人——不是我大哥、二哥、我,而是一些陌生人。
刘先生很可能在我们兄妹三人的生命起源揷⾜。他险些进⼊那些卵,从而启开一些完全不同的命运。
我每次在和刘先生通电话的时候,总会有些不恭敬的闪念出来。这些闪念使他对于我变成了一个⾝份、辈分都暧昧的人。我从一开始就老三老四地称他的英文名字。我一接到他的电话就像招呼里昂之类的艺术瘪三朋友,或者预料艺术瘪三的同学们。我说:嗨,托尼!你怎么样?
刘先生每星期都会打个电话给我。他说他每个星期也会和他的女儿通电话。他的女儿长着⻩面孔实际上比国美人更国美人。
你还好吧?刘先生用纯正的国语说。我给你打过几次电话。
对,房东太太告诉我了。我还好,你呢?
很好。谢谢!芝加哥冷得要死,我看了天气预报。你下礼拜会收到一个包裹,我寄了一些⾐服给你…你先别谢我,都是我女儿穿过的⾐服。原先她尺码跟你一样,生孩子后胖了。所以你看看有没有喜的。不喜的你随便怎么处理好了。
我会喜的!
那些⾐服是她出去滑雪的时候穿的。不过她一共滑过三次雪。每次都买全套新的!
太好了!
她这个孩子不懂省钱是什么意思。
我听着刘先生用抱怨来表现溺爱。那个女人的荣华富贵或许是占了我的,至少有我一半。我在穷困得走投无路的境况下,竟去忍受翰尼格教授五短的摸抚和拥抱,而我妈的旧⽇相好却跟我讲他女儿一掷千金。“不懂省钱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不要太累自己。你⺟亲那时候真吃得起苦,每天可以工作十来个小时!你可不要像她那样。她没得肺痨是万幸。
好的,我一定不像她那样。我心里却想:我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肺痨弄不好已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
你失眠好些没有?
好些了。
我女儿也失眠。从大学就开始失眠,大概是遗传了我的⽑病。你⽗⺟有失眠问题吗?
没有。
那真有趣。你跟我的女儿这么像。你不要吃安眠药。
我嘴上回答着刘先生有关安眠药的严肃询问,心里却很不严肃地想,他有没有跟我⺟亲舂风夜一过?我⺟亲的初夜是不是丢失在他那里?假如在他离开国中之前,他和殷恬菁做了一场大爱,刘先生失眠的基因进⼊了我的⺟亲.潜伏了十来年后,突然参与了我⽗⺟对我的制造。这的确比较有趣。我一面独自有趣着,一面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总是低级趣味,有着过于发达的耝鄙想像力。一个好好的刘先生,也在我这想象中丢掉不少体面。我这方面真没办法。
你要多运动。我女儿的失眠跟她缺乏运动有关系。
是吧。我说:我会尽量多运动的。我心想,你女儿的动叫“运动”我的动叫“劳动”两个阶级,两个质。刘先生三十多岁就接受了⽗亲在南洋、港香的遗产,四十多岁就开始做寓公。他写些不疼不庠的散文、诗,后来成立了一个话剧社,自己出钱演戏。他还在百老汇周边玩了十多年,结果有个抗⽇的戏被人翻译成了英文,演了十场戏,是为了纪念“南京大杀屠”二十五周年。五十多岁的刘先生从此开始在好莱坞游击,十几个电影剧本至今仍在各种经纪人手里,被各种正牌的或冒牌的导演们一时垂青,一时又抛弃。潇洒清⾼的刘先生不仅票戏、票艺术,也票生活。他正式的生活是梦想,梦想未实现的,将实现的,已错过的。我的⺟亲是他梦想的很大一部分內容。像刘先生这样的富贵家族,每隔一代两代,总会出个品格⾼雅,不屑钞票的败家子。这样钱也好权也好江山也好,就会按它自己的兴衰规律去调整和平衡。
刘先生告诉我,他很可能要到芝加哥来看一场实验话剧。他问我肯不肯陪他看看博物馆,听听响乐。
我心想我是太肯了,只要我的业失到时候还这么稳定。我嘴上说:那太好了!我请您吃饭!
刘先生乐呵呵地说:好啊,好啊。
我这么慷慨当然知道刘先生绝不可能要我请他下馆子。辞掉餐馆工作,我只能等刘先生来改善我的伙食。
我和刘先生聊了半小时。我在三十分钟里每一分钟都出一⾝汗,因为我发现自己精神跑得厉害,生怕不小心张口说:托尼,借我一千块钱吧。
我在刘先生的电话挂断后,在卧室里团团转。已经是深夜,我一面听着牧师夫妇单调、中速的爱做节拍,一面踱着步打腹稿。我要写封信给刘先生,告诉他我经济上的狼狈,请他借给我下月的房租和⽔电费。这不比我妈当年给他写绝书容易。
我给理查·福茨打了个电话,是他办公室的留言机接的。我口气简短有力,只说我需要立即见他。
昨天晚上回到家,牧师夫妇都没睡。我刚把钥匙揷进钥匙孔,门锁就从里面拧开,然后我看见了牧师太太惊惶失措的面孔。她的嘴巴仍吃力地摆出微笑的形状,眼睛却⽩热地瞪着。
我问:你好吗?我想,大概是要跟我清账了。
很好。她马上回过头去看牧师,礼貌顺着惯从嘴里出来:你呢?
我说;很好。这时我发现牧师已迈着长腿捧上了他子,此刻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俩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一⾼一矮站着看我解下围脖,摘掉帽子,脫掉靴子。我和他们仍在进行礼貌废话。比如说:天气真可怕,通堵得要命。
然后我穿着又冷又的棉袜,跟他们夫俩面面相对站在门厅里。双方都客套得累坏了。我想说:这个月的房租我下礼拜保证。想想算了。我信用卡上的⾚字比什么保证都说明问题。我还想说:出什么事了吗?他们会想这人看上去谦谦君子,其实是个泼⽪无赖——⽩住房⽩用⽔电,在房东和房客之间还能出比这更坏的事?
牧师太太又急速看牧师一眼。那意思是:你不说我可不客气了。
牧师终于开了口:你最近在跟FBI接触?
怎么了,他们找你们⿇烦了?
不是。是这样,今天下午一点钟,我子在留言机上听到一段很可疑的声音。你来听听就知道了。
我被他们领到起居室。牧师伸出修长多⽑的手指,摁在留言机的倒带键上。俩人以一模一样的表情听着机器沙沙沙响起来,不久出来一个喉音极重的男低音。说:听到没有?听到没有?…然后是个年轻些的男声说:有了有了,恨不得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找到。你听我怎么样?男低音说:还行。你听我呢?年轻男声说:不怎么样…机器“咔哒”一声停住。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眼睛瞪得跟他们一模一样。
牧师太太说:大概在它发生二十分钟以后,我接到一个电话,开门见山就告诉我他是FBI的,叫理查·福茨。他问我你的作息时间,夜里一般是不是都住在这里。
牧师说:他还问你有没有把朋友和人带到这所房子里来过…
我告诉他我们的房客跟我们一向有契约的,都不会违背契约带人回来。牧师太太显然对这场莫名奇妙的事有些不⾼兴。很可能她在我进门前正发我的牢,连同我的拖欠房租,支票跳票,有一次开了炉子没关,把炉于上面橡木吊柜的底子都烤得发了⻩。小半辈子没讲过人坏话的年轻牧师太太把所有的恶声恶气攒⾜,全用在我这儿。
我说:那这留言机上的对话是怎么回事呢?
夫妇俩一模一样地耸耸肩。
牧师说:从上下文看,很可能是他们正在调试听窃器。就是说,他们已经听了我们家的许多人私对话。他们已经犯侵了我们这样安分守己的公民的权益。
牧师脾气很温和,愤怒都是和风细雨的。
可是归到底,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堂。牧师太太手指指留言机,如同指一摊秽物。
我听起来,像是两个拿报话器的人在通话。像两个察警。我说。心里咬牙切齿:便⾐福茨实在万恶,他腾折到最后可能是将我撵到冰天雪地的大马路上去。
也有可能。牧师微皱着眉,基本是⽩⾊的睫⽑缓缓地一扇一扇。他每天忙的就是把美好的东西灌输到人们脑子里和行为里,他的灌输失败,才会轮到FBI们去忙。他现在轻微感觉到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