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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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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嗯,——这里:你十八岁被指定为特别记者…”

  “对不起,是特邀记者。”

  “有什么不同?”

  “特邀记者是非本职记者。由于特殊需要,临时或者偶然地充当记者”你对‮国中‬行政编制的知识相当初级。我有闲工夫的话得从ABC给你补课。

  “当时你是少尉军衔?”

  “是的。”

  “为什么会指派你做特邀记者?”

  “中越一⼲起来记者不够。”我讲了你不会相信,我是主动申请得到这个职位的。

  “你主要的功用——比方说,你专门做哪方面的报道?”

  “这可没一定。见到什么就报道什么。”

  “以什么方式把报道发回你们的总部?”

  “嗯?”当然不会用谍报装置。

  “我是问,你所做的报道,当然要以最快的通讯渠道送往总指挥部…”

  “噢,你是这个意思。”你想打听我军的通讯系统?“我不属于报道战斗实况的记者。我主要的任务是撰写英雄人物。比如一篇两三万字的报告文学,写一个烈士的成长史,牺牲经过。你读《纽约人》杂志吗?”

  “不读,很抱歉。”

  “没什么…”

  “我一直想订它,可是时间不够。”

  “那是。这年头谁时间够?”大概你是词汇量不够,趣味也不够。你这样的人家里,在马桶旁边放个小杂志架,上面揷着“MONEY”“Reader’sDigest”“PeopleMagazine”还有专门抓拍名人们最丑恶一刹那的“NationalEnquirer”大概也会有整天搬弄好莱坞是非的“VainityFair。”

  “《纽约人》杂志上时常出现的人物专访,跟我当时写的报告文学比较接近。”

  “我能想象,大概那类文章相当有民族主义情感。”他认为他捉住了一点佐证,眼睛里出现了孩子气的自以为是。

  “我认为该叫它爱国主义。”

  “但这两个主义是一个主义。”

  “那么你把你们著名的肯尼迪总统演讲中,那些鼓舞人心、煽‮情动‬感的词句叫爱国主义呢,还是民族主义?”你们的肯尼迪总统简直就是滥情,‮国美‬硬汉颇酷的滥情。

  “我觉得你在这一点上有些糊涂。”

  “是吗?”你这肥大火似的糊涂蛋。你该去专职扮演圣诞老爹。満大街的圣诞老爹没一个有你形象好的。你那两个大红脸蛋若去摇一只铜铃,为“救世军”搜集人们口袋里的硬币,一天的铃摇下来,你准拎不动那只盛硬币的铅桶。

  他在婆婆妈妈给我指出,我糊涂在哪里。

  “你看,这是两个社会质的分歧:共产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国有制‮家国‬,如果以爱国名义启发国民的民族意识,跟一个私有制‮家国‬以爱国主义对国民的召唤,是质不同的。难道你看不出这是两种质?”

  “我看不出,对不起。”

  “没关系…”

  “不过我想我们时间都有限——我的期终作业不出来会有严重后果。”

  “什么后果?”

  “非常严重的后果。”你反正不担当我的任何后果。包括我去做“教堂耗子”、喝西北风,没有奖学金,抑或像里昂那样去卖肾脏等等后果。此类后果离我目前生活已非常近。

  “我希望我能帮助你。”

  “谢谢,不过你帮不了。”

  “你确定?”

  “我确定。”

  “那我很遗憾。”

  “我也是。”

  沉默了一分钟,他又说:“你刚才说的严重后果…”

  “没错。”

  “能再讲得具体些吗?”

  “对不起,今天我只能和你谈到这里。”你还要怎样具体呢?!别装着你不知道做个留‮生学‬是怎么回事:她不出好的学期终结作业,就拿不到“A”如果不是门门课拿“A”哪个教授推荐也没用。我即便有天大魅力,从系里教授一路腐蚀上去,把当权人物一个不剩地腐蚀掉,我也不能保证他们敢给一个把期终作业写成糟粕的女留‮生学‬九千块奖学金。

  他清了清喉咙,同时把领带松了松。松开的领口露出他耝壮的脖子,一早用刮脸刀刮过的脖颈上一片密集的⽪疙瘩。它们颗粒満,每一颗都大得惊人。这是火的脖子。

  “那么,你当时被指派为‮场战‬特别记者时,心情是?…”

  “是特邀记者。”

  “对不起。”

  “没关系。”

  他婴孩般纯真的眼睛飞快眨动几下。他心想,这女人真能瞎揷嘴;这下好,我忘了我刚才说到哪了。

  “你刚才问我,在当‮场战‬特邀记者时的心情。”

  “对对对。”

  “我心情很动。”就跟当年你们敬爱的肯尼迪总统向他的祖国‮民人‬说:“别问你的祖国给了你什么,问一问你给了你的祖国什么”我全⾝⾎里也流窜着一股特殊的生物化学。那种生物化学可以使⾎迅速升⾼温度,迅速达到沸点。这种“咕嘟嘟”沸腾的⾎使人放弃个人准则的道义和是非,背负起他人的(他⽗亲他兄长他亲族他部落他种族他‮家国‬,总之,由无数他人组成的集体)道义和是非。你们敬爱的肯尼迪总统还要去裁决全人类的是非,⼲涉全人类的道义取向,在他进行这种他自认为崇⾼的裁决和⼲涉时“我们可以背负起任何负担,跨越无论多遥远的距离”他在这时赢得的拥戴是你们给予一位民族英雄的——那种坚信自己民族正义的民族意志的化⾝。我跟你们一样,听任浑⾝⾎“咕嘟嘟”地开锅。坚信自己肩上背的不是被子褥子军用雨⾐,而是民族的意志、民族的期望。民族已⾼于正义和非正义,敬爱的肯尼迪总统让你们别跟自己的‮府政‬过意不去,别去理论自己社会的是非,先把你们运过太平洋,去跟一帮⻩⽪肤、瘦小的陌生人玩命去。拳王阿里拒绝去万里之外跟陌生人玩命,便被他的‮府政‬以民族和‮家国‬的名义逮捕了。拳王阿里平常玩命的时候多了,因而他在此刻出现了非常质朴的是非观念:我天天揍的是有名有姓的对手;我凭什么去揍那些我庒儿不认得的人?我不能因为⽩宮和五角大楼那些陌生人想揍他们我就得揍他们;他们在热带雨林里跟我八竿子打不着,我犯得上跟他们玩命吗?⽩宮和五角大楼那种陌生人也跟我八竿子打不着,我犯得着为他们去玩命吗?再说了,去揍一帮没名没姓热带雨林里的陌生人,又有什么接头?!拳王的基本原则“TOBEORNOTTOBE”非常单纯明了——揍,还是不揍。他的基本原则为他做出最终决定:不揍。

  “…多么有趣——越南人先后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尽管我们两国是敌对立场。”

  “哈哈哈。”拳王阿里很英明,他知道山不转⽔转玩命的最终是⽩玩命,到头来发现揍错了人算谁的?他觉得你们这主义那主义有我什么事?我的事就是好好揍真名实姓,有鼻子有眼,跟我叫板的对手。糊里糊涂去接糊里糊涂的陌生人,对拳王来说,不大地道。

  “当时你对中越边境冲突怎么看?”

  “当时我就是想当英雄。”

  “你不管正义是否在自己一边?”

  “你呢?有没有怀疑过正义在握?”

  “当时我不怀疑。”

  “噢。”所以你的便⾐同僚们就去找刘先生的别扭。把一个充満小布尔乔亚情怀的刘先生‮控监‬起来,让他在你们的望远镜焦距中行走和活动,在你们的‮听窃‬器磁带上谈公事和谈文学诗歌戏剧以及谈恋爱(刘先生在‮国美‬
‮害迫‬共产分子最烈的时刻爱上了他的女‮生学‬),在你们的档案柜里荣幸地跟福克纳、海明威、赛珍珠做邻居,在你们的‮留拘‬室里头一次体验男对男袭击。“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

  “现在…”他的大脸蛋一僵,心想:怎么就轮到你来盘问我了呢?“你当时上‮场战‬有没有畏惧感觉?”

  “有啊。”我挎着“五四”手,军装口袋揣着特别通行证,它能让我在登上任何一列火车时将它往列车长眼前一晃,说:给我弄个卧铺。那种“老子上前方打仗”的耀武扬威感觉还是的。

  “有畏惧感就证明你潜意识里有反战情绪。”

  “噢。”

  “你认为你有反战情绪吗?”

  “我倒不反战。我比较讨厌那一大群采访者。他们到了野战医院就把好吃的都吃了,好喝的全喝了。”

  “都是些什么采访者?”

  “什么采访者都有,冒牌的也有。”

  大脸蛋倏然向我面前凑近一些。

  “你是指冒牌的?那他们‮实真‬⾝份是⼲什么的?”

  “他们‮实真‬⾝份是观光客。他们上前线是去观光的。”

  他认为我态度不够严肃。或者俏⽪得不是时候。

  “你不认为他们中间有些是‮报情‬人员?”

  “不会。”

  “为什么?”

  “智商差了点儿。”

  “哦?你们‮国中‬什么样的智商可以做‮报情‬人员?”

  “不太清楚。”反正你这样老跑题肯定不行。

  “你认为你的智商够不够呢?”

  “够什么?”

  “够‮报情‬人员标准。”

  “大概不够。”

  “你很谦虚。”

  “哪里。”

  “你一共在前线写了几篇所谓的报告文学?”

  “写了十来篇。”

  “全发表了吗?”

  “没有。”

  “全没被发表?”

  “没被全部发表。”

  “哪一类的没被发表?”

  “比方有这么一篇:一个年轻士兵是个‮儿孤‬,十九岁,他是他的老丈人把他养大的。他老丈人指望他到‮队部‬出息出息,见见世面,混成排长连长就回去娶他女儿。结果他上前线第三天就给地雷炸伤了。伤得没法娶他老丈人的女儿了。”

  “为什么?”

  “他反正是没法让女人生孩子了。”

  “…噢,我说呢。”

  “我采访他的时候,他说他对不起把他养大的老丈人。后来他就服了一百多粒安眠药。他在前线表现得非常英勇,是个非常优秀的小伙子。”

  “你专门写这种事?”

  他靠回到椅背上,觉得我若说的是实话,那可没什么劲。

  “我对这种故事比较有‮趣兴‬。”

  “为什么?”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我这个‮国美‬动作做得够不够纯正。他端起纸杯子,喝了一小口⽔。他想这个女人大概没什么审头,她没⼲过几桩上台面的事。这回轮到他偷看一眼手表,轮到他觉得⽇子难熬了。

  “圣诞节真是很累人的一桩事。”他说。

  “没错。”

  “你们在‮国中‬过圣诞节吗?”他开始清理桌子,准备下班。

  “现在时髦的年轻人都相互寄圣诞卡片什么的。也有人会弄棵圣诞树。”

  “你和安德烈·戴维斯在‮京北‬一块儿去的那个圣诞晚会,有圣诞树没有?”

  这小子原来很险。

  “我没有跟安德烈·戴维斯一块儿去过圣诞晚会。”

  “那你和他一块儿去了哪里?”

  “我在‮京北‬的时候本不知道世上有个叫安德烈·戴维斯的‮国美‬外官。”

  “难道我记错了?你不是说过你们是在‮京北‬认识的,是在一个很大的圣诞晚会上?”

  “我没有说过我和戴维斯在‮京北‬见过面。”

  “那你说过你们俩在哪里见的面?”

  这个表面憨厚的家伙绝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弱智。他把我脑子搅成了一锅糨糊。我一时竟想不起我曾经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不过据我对自己的了解,我当时多半讲的是谎话。可我的谎话我现在要背诵不下来,事情可能对我不利。

  “我们当然是在‮国美‬认识的。”

  “在‮国美‬什么地方?”

  “我到现在都对‮国美‬地理很无知。何况我刚到‮国美‬的时候。”

  “是在马里兰州?”

  “直到现在我都分不清马里兰州和密西州有什么不同。”

  “但我敢打赌你能分清马里兰州和‮京北‬。”

  “没错。所以我一再告诉你,我跟戴维斯不是在‮京北‬认识的。信不信由你。”

  “你上次说你和戴维斯是在马里兰州一条公路上相遇的。”

  “直到现在,‮国美‬所有的公路在我看都一模一样。”

  “印第安那和弗吉尼亚的公路,也一模一样?”

  “啊。”

  “据我们了解的情况,你和戴维斯是在‮京北‬认识的。”

  “不会吧。”

  “你意思是我们不会了解这情况?”

  “我的意思是我并没有在‮京北‬认识戴维斯。”

  “也许你不认为那叫‘认识’。‘认识’得要点时间。是不是?”

  “在中文里,认识就是认识。认识属于直觉。”

  我开始在他脑子里搅糨糊。

  我见他嘴巴一动,恐怕他又想在我们俩之间做思路向导。我忙大声说:“你懂‘悟’这个跟禅有关的字吗?”他嘴又一动,我忙着再次截断他:“等你懂了‘禅’中的‘悟’,就对我刚才讲的‘认识’没太大问题了。时间到了,我得马上走。我的教授跟我约了六点见面,他得给我的期终作业提修改方案。再见。如果我们在圣诞前不再见面,那么我提前祝你和你的全家圣诞快乐。圣诞到新年期间,我要离开芝加哥,所以也在这里提前祝你新年好。不必送了,请留步。”

  我走了很远还在想我那二十响连发的道别和道贺。大块头便⾐瞪着眼看我动作和嘴⽪子一样⿇利:穿⾐、戴围脖,背上几十磅重的书包,脊梁领路飞快地退出那间审讯室,退出了长形的办公室。

  回到牧师家,我看见牧师太太的留言,说她写了封信给我,已经搁在我卧室里——她从我房门下面的里塞进去的。

  我当然明⽩那是什么信。撵房客这类事很讨厌,常常要伤和气。常常有一堆账要清算,而清算往往是靠扯⽪来完成。扯⽪就免不了两败俱伤。对于温厚的牧师太太,这样的事非常难为她。她知道不管我实质上多么厚颜,但表面上还是含蓄、柔弱的礼仪之邦女子,她花些工夫把话用电脑写出来,这样事情变得婉转不少。我想,既然是这样一封信在我房里等我,不妨晚些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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