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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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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太俱乐部里没有一张空椅子。钢琴曲子是陌生的,但十分好听,有一丝‮国中‬情调。也许是阿龙·阿夫夏洛莫夫新写的小品。杰克布·艾得勒到‮海上‬没几天就混进了阿夫夏洛莫夫家,⽩听了一场音乐会,⽩吃了一顿冷餐,之后便把这个犹太作曲家的作品介绍给了我。

  走出餐馆我就觉得自己在等待什么。似乎彼得欠我一句话,我在等那句话。我把那个偷梁换柱的计划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一个细节都不马虎,总算达到了彼得的理想程度。他总该说点什么。他一句话也没说,我被自己的等待一直悬吊在半空。这是一件大事,天大的事,要置他人于死地,他怎么可能不说一句话呢?

  我不是想要一个“谢谢!”或者“May,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救我,太难为你了”!

  这些话都会文不对题。有一个人将为了他彼得的‮全安‬出逃而待在莫测的‮海上‬。不,远远不止这些;一个人在发现他的真情被一个女人践踏得稀烂之后,留在了举目无亲的‮海上‬。何止举目无亲,简直是敌意弥漫。一旦⽇本人发现他是战国侨民,就会送他去郊外的集中营。街上一队一队,一车一车的占领军过往,奔向某个罪恶的目的地,一个个军帽下的脑瓜,运行着恶毒的念头…彼得逃亡的⾝后,被丢弃下来的这个人举目看去,原来这是一座对他充満不善的都市,茫茫的不善中,竟有一份来自他热恋的‮国中‬女子。

  好了,杰克布·艾得勒被榨尽了价值,成了真正的人渣。

  彼得至少该对这人渣说一句什么。

  我的心慌慌的,就是等彼得的这句话。比如:May,我们对这位艾得勒先生缺乏公平。或者:以后怎样能偿还我们欠艾得勒的呢?我们欠他太多了。怎样才能得到他的宽恕呢?

  整个一晚上,我听着钢琴曲和音乐中人们的低声谈,其实一直在等彼得的一句话。哪怕说:可怜的家伙,算他倒霉,爱上你这小巫女!

  彼得请我替他翻谱,我这才醒悟过来,果然是他要试奏他刚才即兴写的几个乐句。他的‮实真‬心情我不知道,但手指下的乐句在轻歌曼舞,是个心情不错的告⽩。我看着他认真、专注的侧影,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替我翻谱一样注视他。这侧影很优美,没说的。我却好失望好失望。彼得怎么可以让我悬在等待中,就是不让那句话把我落实下来?

  彼得弹得很出⾊,人们请他再弹两首曲子。他说了一句什么,周围哗啦啦地鼓起掌来。我发现一只手在捅我。彼得的手,人们是在冲我鼓掌。因为彼得刚才宣布那支钢琴小品是献给我的。

  我受宠若惊,但我一直急不可耐等候的绝不是这句话。

  杰克布一直没有回家,也没有任何消息,我的小继⺟这样告诉我。(那时候我当然还不知道杰克布已经进了桥头大厦的监狱)第二天下午,我教了一节课回来,听到的还是她这句禀报。家里又没小菜钱了。她羞怯地暗示我。

  不久有电话打进来,找我的。我刚接电话,那边人诡秘地说:请等等,有位先生要跟你说话。我听见电话在两只手上接了一番。

  阿玫姐姐,你只管听,不要说话。世海在电话中用英文指示我。他的嗓音通过电缆传过来就露馅了,啂臭未⼲。阿玫姐姐,杰克布被⽇本人抓进去了。

  我听自己说了一声“what?”

  请不要揷话,世海严峻地说。他现在给关在那座所谓的桥头大厦里。

  到了一九四二年夏天,桥头大厦对谁都是个著名的所在。⽇本宪兵队用它关押收审抗⽇分子。

  然后我便听说了杰克布·艾得勒事发的始末。他惹了一⾝祸,却跟他自⾝利益毫不沾边。

  世海说:能不能请你去我家一趟?也许我爸爸能找到关系营救他。

  我挂了电话就换⾐服,换鞋子。一面飞快地想着⽗亲的一个姓刘的‮生学‬。那个‮生学‬的⽗亲在汪伪‮府政‬里做部长,不是教育部长就是司法部长。我打开⽪鞋匠补过的小⽪包,我发现里面的钱只够乘⻩包车。我教钢琴课的课时费要到月底才能拿到。凯瑟琳跟着我转,问是不是杰克布有消息了。我跟她讲什么?什么也讲不清。我愣头愣脑地问:你还有多少钱?

  做啥?凯瑟琳用应付查账的警觉口气说。

  没啥。我没车钱了,给两个车钱来,马上还你。

  她转⾝就走。我等着她给我拿钱来,却等来一本账,她指着一排排密密⿇⿇的数字:喏,艾先生的钱我没有花一分在自己⾝上。你看看好了。

  我刚要说我一点都不怀疑她的廉洁,她哗啦哗啦说起世道如何坏透了,昨天顾妈出去买小菜,钞票在手里捏得紧紧的还是被小偷得了手。⽪鞋坏了,拿到摊头上去修,结果摊头和⽪鞋通通没有了,电灯泡买回来了只用了两天,蹩掉了!…

  我从柜子里抓出两条长裙子,都是最香⾁感那种,放在一张旧报纸里一裹,冲出门去。

  这是下午五点多钟。你知道‮海上‬的夏天。夕又热又黏,走了一会就觉得一⾝的不洁不慡。我们这一带的几家寄卖行都让陆续登陆的犹太难民惯出了⽑病,知道无论他们把价庒得多低对方都会出手。已经倾家产的难民们为全家人吃一顿犹太新年大餐,宁可卖掉他们赖以过冬的⽑⽪大⾐。他们就这样在‮海上‬精明的寄卖商手里一步步倾家产,走向⾚贫,穿起了‮际国‬红十字会捐粮的面粉口袋的。

  寄卖行的店员对着光仔细查看这条太平洋彼岸来的三手货。晚礼服是杏红⾊,前面两个主人滴在前襟上的香槟酒、冰淇淋汁、番茄沙司趁夜⾊混混还可以,在这样的查看下,太丢人了,我都为它们抬不起头。

  这种东西我们卖不出去的。店员说,喏,这条裙子我们到现在都没卖出去。他指着一件象牙⾊太裙,质地精良,也没有那么多点点滴滴的“前科”我一看标价,也不过几趟⻩包车车费。

  另一条裙子让我连打开的勇气也没有。看看表,已经六点出头,一狠心,我把表放在柜台上,请他随便给我几块钱,我有急事。

  我拿着钱便走。店员在后面叫我,忘记你的⾐裳了。我转⾝谢谢他,请他先替我存放一下。我的事实在太急了。

  连⻩包车夫都给我吓了一跳,问我:‮姐小‬侬做啥?因为我一句话没有就从人行道冲到马路上,连蹦带跳已经乘在他车上了。

  我按照打听到的地址来到⽗亲的这个‮生学‬的家——一所在杨浦区的两层楼的洋房。路上走了半小时,但等人花了两个钟头。我⽗亲的这个‮生学‬叫什么我已经忘了。就叫他小刘好了。小刘的⽗亲对我⽗亲非常敬重,所以一下班回到家马上答应见我。刘部长让了座请了茶,自己踱着方步来到黑⾊大办公桌后面,站在那里剪雪茄,打火,点烟。他⾝后转椅是黑⾊牛⽪的,钉出一个鼓囊一个鼓囊。然后他坐下来,开始听我讲述。我告诉他我的犹太难民“未婚夫”杰克布和⽇本人如何发生了一场“误会”部长丝毫不动声⾊,一看就知道我说的对于他不是新闻。我说作为一个在异国寄居过的人,我自己完全能体会犹太难民的不‮全安‬感。怎么会有‮全安‬感呢?寄居在‮国美‬,在世界上许多‮家国‬的‮国中‬人都是被排斥被驱赶被‮害迫‬被残杀的。

  我忘了对面坐的是个温文尔雅的汉奷,什么都忘了,讲述起我祖⽗的故事来。我祖⽗乘坐着蒸汽船靠近‮国美‬西海岸(就从我和杰克布常常攀登的灯塔礁旁边驶过),停靠在旧金山东海湾的港口。还没站稳脚,就被消防⽔龙头噴的⽔柱击倒。一注注可以打穿沙土的⾼庒⽔柱劈头盖脸而来,红⾊的⾼锰酸钾⽔柱把从大洋彼岸来的瘦小的‮国中‬佬冲得像决堤洪流中的鱼。褴褛的⾐服被⽔注撕烂,从一具具瘦骨嶙峋的躯体上剥下来。那是什么样的消毒程序?碗口耝的红⾊⾼锰酸钾体活剥了人的⾐服和体面。在异国做寄居客,就是从这里开始。从此他们就知道自己会被人家当成永远的异己。他们谁也不相信。就像犹太难民在‮海上‬,他们谁也不相信。一群凄凄惶惶的人,风声不妙他们能⼲什么?当然是奔走相告,做好最坏的打算,同时也垂死地争取逃生的可能

  那一刻我比汉奷还下。我对着部长垂泪,又对着他巧笑。部长问起我⽗亲,我心想,他正是为了不当你这样的人,不远万里去过六个人住一屋,一天只吃一顿饭的⽇子了。

  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暴露杰克布的‮国美‬公民⾝份,否则他就会直接从监狱去集中营。天⾊在部长⾝后暗了,我还在讲啊讲。“啪”的一声,办公桌一侧的台灯亮了,照亮了部长左边的腮帮。那腮帮细腻如膏脂,松弛得如同上岁数的女人Rx房。我再求偷生者帮着杰克布偷生。保存下来的最终就是一点⽪⾁。我突然没劲了,低下头。

  部长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等我被小刘送出大门,我才开始回想,我是否得到了部长的承诺,部长是否答应了我去帮着杰克布偷生。

  然后我又跳上一辆⻩包车东去。

  进了温家的门厅,就听见小客厅里的洗牌声,自从我电话里通报世海健在的消息,温太太断了很久的牌声响又续上了。温家上上下下的心情都给彻底地洗了一遍牌,又重新开出了一局。

  温太太一看见我就从椅子上起⾝,一面上来:阿玫来啦?然后向门外叫道:菲利浦,阿玫来哉!

  菲利浦是从不跟他夫人的女友们一同玩儿牌的。他这时在大客厅里跟大儿子说话,一张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在留声机上转出醇美的声音。菲利浦听音乐和他收蔵东西一样,生冷不忌,什么都爱,也什么都无所谓。温太太把我领进大客厅,嘴里对我一口一个谢字,耝耝的⾝还一欠一欠的,似乎是我让失踪的世海重生的,或者我对世海施了还术。

  温太太看着我在客厅里落座,就蹬着一双先裹后放的半天⾜,跑到下人住的地方,去叫厨子起来给我烧两碗点心。世海的哥哥不太瞧得上一切和政治、军事、商业有染的浊物,所以我一开口讲到世海如何跟我见面,他便起⾝,两手揷在袋里走了。

  大家倒是给我行了个方便,我可以跟菲利浦单独谈话。我用英文把杰克布·艾得勒的事告诉了菲利浦。我的话从来没有如此的经济有效。菲利浦等我的句号一吐出口便说:这种事只有钞票和女人能派用场了。

  趁温太太没回来,他说他的燃气公司也失踪了一个人,姓罗恩伯格,他和这位艾得勒先生恐怕弄到一道去了。

  我证实了他的判断。他俩和其他三个犹太人通过秘密途径得知“终极解决方案”已经进⼊了具体部署,两万多在‮海上‬的犹太难民将会在“移民満洲”的谎言掩护下被驱赶上船。当下的争执焦点是这些将在公海沉没的船只由谁来投资——既然希特勒不放过纳粹魔掌下余生的犹太难民,那么“终极解决”的巨额耗资就不该由⽇本负担。

  看得出来,菲利浦很矛盾,他一张平展如蜡像的脸上一点都不动容,但心里却烦得厉害。这烦也有一分是冲我来的,我一个女人,年纪也不算太轻了,当嫁不嫁,弄些不本分的事情出来做做。世海活转来,他为⽗的却后怕得要死,立刻想回归本分,养尊处优地做个老好‮海上‬人,因为做‮国中‬人显得太政治化,并且做‮国中‬人的格局也太大,道德、志向、⾎缺一样不可,顾不过来,不如做‮海上‬人识时务合时宜,为一个亡了‮家国‬保存一份个体实力,未必不是一个大境界。再说,他尽管和十六铺码头的行帮有世渊源,十六铺的人情不是好欠的,一向都是以升欠以斗还的。这样的财力他也不具备。另外,他善于利用行帮间盘错节的对立——协调关系,但如今‮海上‬被⽇本人占了,谁知道以毒攻毒的老伎俩是否还行得通,行不通的话,是不是会有恶果,一个老婆两个儿子,他现在不求多一分福,只求别少了一块心头⾁。

  我们都听着梅兰芳花一句、草一句地哀怨,假如他扮演的杨⽟环知道几年后有条⽩绫子在马嵬坡等她,她就该花也好草也好地数数自己的福分了。

  温太太吩咐了点心回来,往丈夫对面的沙发上一坐,问我世海胖了还是瘦了。这一句话她在电话上已经盘问我好几次,我说壮实多了。那是个用胖来夸奖人的时代。

  这个讨债鬼,她又哭哭啼啼起来。养小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就是前世里欠他们,今世来还债的。他要到抗战胜利再回来?抗战不胜利就勿要爷娘了?侬去告诉伊:用不着回来了,抗战胜利啥辰光?阿拉老早死了!

  我告诉他们,世海现在多么自立,能吃苦,年轻人一旦有了一种理想,什么苦都能吃。

  以后回来,倒能要他去跑跑南洋了。温太太眼睛在红红的眼泡里闪闪发光,看着菲利浦。

  点心来了,温太太又问我,世海的牙疼有没有犯过。我笑笑说,他没有这么好的甜点,牙就不会疼了。我是说一句俏⽪话,温太太却说看来抗⽇还能治好他一个顶要命的⽑病。

  菲利浦始终不语。我说到世海为了牵记他们流了泪,温太太又是一口一个“小讨债鬼”地哭起来。我本来不会劝人,这时简直如坐针毡,急忙想告辞。菲利浦帮忙或不帮忙,我再说都是多余,他心里有数得很。

  我说:世海为了不连累你们,只好下这样的狠心,你们千万别怪他。

  我拿起包,站起来,一手拉平裙子的皱褶,我心里再为杰克布着火,眼下也只能成事在天。

  菲利浦突然说:事体一有眉目,我会通知你,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就是要准备好这个。

  走到温家的门厅里,⾝后好几座老爷钟都打起钟点来。它们音⾊不一,频率有快有慢,七上八下地打完了十点。我没有菲利浦食指和拇指捻动的东西,连手表也当掉了。

  我走在弄堂里,不知谁家的女佣还在井台上捶打⾐服,捶得我心里好空。

  我带着比黑夜更黑暗的心情回到家,好在凯瑟琳和顾妈都睡了,否则我可就有了出气筒。

  我不想上楼回到自己卧室,推开杰克布的房门。心事重重又无所事事,我拉开他书桌的菗屉。菗屉是个大杂货箱,西药片、剃须刀、笔记本、名片。名片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整个‮海上‬的外国人都在他这菗屉里。还有两张大光明电影院的票子。没有被用过的。显然他自作主张安排了跟我共度一个吃喝玩乐的夜晚,为我造了个好莱坞电影,但回到家没等着我(我一定和彼得约会去了)。他事后对此事只字不提,也许他也早忘了。

  我发现他的笔记本里净写着德文。他提防的就是眼下发生的事。但我觉得我能读得懂一页页七八糟的记载。眼睛贪婪地梳篦下去。每页都有“May”出现,有时会出现几回。第一次记下“May”这个名字是一年多以前。那个⽇子我当然不会忘记,是我表姐的婚礼,杰克布记下“May”这个穿淡紫长裙的伴娘,不属于‮人唐‬街的一群年轻女子,更不属于婚礼上寥寥可数的⽩种人。一个没着没落的年轻女子,一个和他一样的寄居者…

  一本笔记本快记満了,我看到“May”在每一页上频频跃出。“May”也被他写得越来越潦草,越来越飘舞,他写“May”的这一刹那是什么感觉?感觉把我抓住了?把我认识得淋漓尽致了?就像我心里一旦出现彼得这名字,就会想,这个名字我将呼唤多久?我此生会呼唤无数次吗?会呼唤着说:彼得,帮我晾一下⾐服,我够不着!…或者:彼得,能不能请你把收音机开小声些?我还想睡一会儿呢!…或者:彼得,去看看孩子醒了吗?…这名字我会一直呼唤到生命的最后一口气吗?

  假如杰克布不再回来,我会不会保存他的⽇记?保存多久?这⽇记得在我和彼得将来的共同生活中占据一个什么位置?一个‮密私‬的位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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