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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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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宪兵队被⽗亲的车接走,送到了一家‮国美‬人开的医院。检查和治疗并不复杂,当天晚上我已经打着石膏吃牛排了。⽗亲、继⺟、彼得和大捧的鲜花挤満我的病房。小小的继⺟看我不时疼得嘘一口气,啧啧嘴,一会儿一声“作孽”民族冲突⽩热化,家族就没了矛盾。

  等⽗亲他们走了,我和彼得相顾无言。一切都摆在他眼前,我的‮国美‬⾝份不妨碍人家把我当劣等人种。这是一个大回归,我和他回归到同样的地平线上。

  吃了甜点之后,我点了两杯罗姆酒。彼得明⽩这是意义重大的破戒,一句话不问,陪我喝酒。我一有沉重的事要讨论就想喝点酒。

  酒劲最好的时候,我拉起彼得书生气十⾜的手。我说我可不会离开‮海上‬。

  他抬起稠密的睫⽑。他的目光让你感到是顶起什么沉重的东西到达我脸上的。顶起沉重的心事。

  我不会离开你。我说。

  可是…他们勒令你离开,你就得离开。

  那是你们。我们‮国中‬人表面听话,心里谁都不听。我的爷爷就没有听话,离开‮国美‬。

  可是会非常危险!再被他们抓住,就可能是死。难民都说⽇本人比纳粹更‮忍残‬。宪兵队怀恨谁,谁就可能下落全无——难民营的人都知道。彼得的黑眼睛此刻盯着我,那个可能会下落全无的我。

  彼得我爱你,这是我在心里说的。我怎么可能走呢?这是我口头上说的。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海上‬是个蔵得住任何人的地方。你在跑狗场、赌场、十六铺码头随便跟谁借个火、问个路,碰到的都可能是个鸦片贩子、在逃犯、凶手、人拐子、暗娼、地下抗⽇分子。天天抓抗⽇分子和******,人家不是一样贴标语,搞袭击?听说‮海上‬机场被一支叫新四军的队伍偷袭的事吗?仗是没打起来,可是烧了一架‮机飞‬,仓库的货品失窃了。他们都能在‮海上‬存在,我为什么不能?我瞪着彼得。

  那你打算怎么存在,亲爱的?彼得问道。拿出他不客气的“亲爱的”来了。

  我…我暂时躲一阵,等⽇本人忘了我,我再悄悄找些事做。总会有办法的。我对他笑了一下,被蚊子叮和耳刮子掴的脸感觉又大又厚,笑容怎么也推不动那些肿的⽪⾁。

  去了‮国美‬,反而对我们更好,你不觉得吗?他说。

  他在我被关押的一天‮夜一‬里长进了,居然拿出这么大个主张来。我等着他的下文。

  我也是听难民营里的人说的,他说。有几家难民和他们在‮国美‬的亲戚联系上了,正在等‮国美‬方面的经济担保书。一旦有了担保,就可以申请‮国美‬签证。你回了‮国美‬,可以办一份经济担保给我,我们可以一起去‮国美‬。

  我看着他。这似乎不是他一时的突发奇想;他一定把前前后后,梢末节都打听清楚了,才向我提出了这份完整的建议报告。这就是我刚才企图看透的沉重心事。

  为什么要我自己回去‮理办‬经济担保呢?我可以求我伯伯们办!这样我就不必离开你了!我说。

  他们会为我办吗?

  总可以先求求看。我呼昅急促,被石膏箍紧的肋骨疼痛发作了,冷气也不帮忙,我的⽪肤在石膏下面一层蒸汽。

  这天晚上我和彼得喝了三杯酒。他没有酒量,人喝傻了,瞪着我们谈出来的美好前程一个劲儿傻笑。他走后已是深夜,尽管我脑子密密⿇⿇排列満了该办的事项(要把彼得带到‮国美‬得办多少事啊),我还是很快沉⼊睡眠,把‮留拘‬室亏欠的一觉也一块儿睡了回来。

  醒来是下午一点,我前又添了几束花,其中一束是菲利浦送的。由于他在行帮的人缘,也由于他儿子供出了我,世海也获释了。

  我无心去想菲利浦和温世海的愧疚;我想的是,这一天真好。这一天彼得开始在唐纳德的诊所当医助了。这个医助职位你们可别小看,它从此建立了一个学院优等生和实践之间的纽带,从它开始,彼得就算一个有临经验的人。在‮国美‬走到哪里,都向你要“工作经验”和推荐人。在唐纳德的诊所涂红药⽔紫药⽔,可以给彼得提供这两样东西。

  这一天还好在我有了新的生活方向,一个和彼得共有的生活方向。

  我在医院住到第八天就偷偷跑了出来。石膏的铠甲让我一举一动都很滑稽,转⾝是直的,是木偶式的。我的出逃绝对秘密,连彼得都被我瞒住了。我是为他好,怕吓着他。此前护士告诉我来了个鬼头鬼脑的人。护士是个四十多岁的‮国美‬女人,问我到底在外面⼲了什么,让此人几次诡秘地来打听我的病房号码。一个很的‮国中‬狗腿子,她说,从电话上打听不到就悄悄溜进了住院部,是被她挡住的。用‮国美‬英语说:就是我把那货⾊扔出去了。

  我逃跑的计划是在此之后拟定的。彼得照样在傍晚时分来看我,和我一块吃布法罗翅膀或者芝加哥比萨,总之那几顿晚餐让他领略够了‮国美‬人在口味审美上的无救。这天我们刚刚点了被‮国美‬人篡改的意大利面,⽗亲来了,照样是笑声比他人先到达。

  呵呵,我把绿波廊搬来了!

  跟他人一块儿到达的,是一个拎折叠桌的伙计,一个拎多层食盒的跑堂,还有他的小夫人凯瑟琳。

  他叫伙计把十多样点心摆开,一面掏出手帕头上颈上地猛擦汗。意大利面送到,他挥手叫医院的送餐员“拿走拿走,‮国中‬人谁吃那个”!

  彼得手⾜无措地站在边,突然一瞥目光向我扫来,我不明⽩那目光的意味。猜来猜去,似乎他的意思是:谢谢主,你不像你⽗亲这么旁若无人地吵闹。

  就在那顿晚餐进行的时候,我的逃跑计划完全成了。小夫人不断夹食物给我,很像样子的一位小长辈。我突然说:凯瑟琳,你这头发怎么做的?真好看!

  小夫人脸通红。我这位晚辈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今天对她的头发如此捧场。

  我自己做的呀。照着玛尔琳·黛得瑞茜的发式做的。等你出院了,把头发剪一剪,烫一烫,我来替你做。她对我们之间刚刚出现的和平喜出望外。不过你现在的头发也能做出很好看的花样,明天我带一些东西来做给你看。

  凯瑟琳这点好,女流的事物样样精通,第二天真的让我改头换面,披了一头“郝斯佳”卷发。她为了我的发式整整忙了一天,带了个小煤油炉,悄悄在厕所里点燃,把三个烫发夹子轮流在上面烧。她为我仔细篦过头发,又是涂油又是打蜡再用火烫的夹子去卷,我的头发了似的冒起香噴噴的油烟。

  晚上六点,彼得面前的,就是这个油头粉面的我。他半张着嘴,⽪笑⾁不笑,我赶紧说:快说我美丽!人家整整一天的手艺!

  他说:好的——真美丽!

  小夫人从厕所出来,脸上一片羞红:告诉彼得,要是有耝夹子,她可以把我做得跟费雯丽一模一样!

  在那个向费雯丽借来的头发下面,还有一系列借来的东西:眉⽑是借胡蝶的,嘴是周璇的,旗袍是借凯瑟琳的。头天晚上我央求小夫人带一件晚装旗袍来。她以为我在医院闲得生霉,实在没什么好玩儿,玩儿起她和她女死之间的游戏来:相互借⾐服穿。

  我正南正北地转动石膏钳制的⾝体,让彼得看我是不是漂亮死了。

  旗袍是酒红⾊底子,上面罩一层黑‮丝蕾‬。这大概是小夫人凯瑟琳最得意的行头,看梅兰芳、周信芳搭班唱戏时才穿。

  晚上十点钟,所有的病房清房,然后熄灯。十二点钟,值班护士查房。值班护士的手电筒往我帐子里晃了晃,看见薄被下的我侧⾝躺着,肩是肩,,枕头上一蓬黑发。栏杆上搭着⽑巾浴⾐,下一双印有医院字号的⽩布拖鞋。我告诉你,被子下的我是用一条毯子捏塑的,枕头上搁的黑⽑掸,是我从清洁品仓库偷的。

  在护士轻轻掩上门离开的那一刻,我的真⾝正在汇中饭店的一个三等房间里。我是九点钟左右离开医院的。和彼得、凯瑟琳前后脚离开。⽇本宪兵雇的廉价眼线假如在医院某个角落埋伏,一同出门的凯瑟琳和彼得会让他多少岔一下神。

  我油头粉面地走出医院,把换洗⾐服打成个长形包裹,斜抱在怀里。盯梢的汉奷假如正盯着大门,看见的是个刚接了孩子出院的少。为了甩掉可能的跟踪,我叫⻩包车夫在最热闹的福州路上飞跑,然后再转向九江路的一家餐馆,这家餐馆卖一种名牌食物,叫“阿娘⻩鱼面”吃的人排队排到了马路上。做‮生学‬的时候我常来这里开荤,所以知道馆子楼上有个门,通向隔壁的公寓。从公寓二楼下去,穿过走廊、天井,再出门,就是一条小弄堂。

  所以我出了弄堂,走回南京路就放松许多“襁褓”也不抱了,而是一只手拎着。⾼跟鞋、石膏背心、晚装紧⾝旗袍可要了我的命,让我走到汇中饭店时累得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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