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董丹的机手响了。他觑着眼看了看头柜上的时钟,才早上五点钟。小梅转过⾝去,用棉被把头捂了起来。天⾊还暗着,董丹认不出来电显示是谁的号码。
“喂?”他说。
“董丹!”一个并不悉的声音“我是李红。”
妈的,李红是谁?“喂。”
“把你吵醒了吧?要不就是你还没睡?我知道记者们都喜晚上赶稿。他也喜熬夜作画。”
这会儿董丹全醒了。李红,是她。在李红跟他讲述她⺟亲的病情时,他的手在头柜上一阵摸索。
“你找眼镜⼲嘛?”小梅道,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才发觉他是在找他的眼镜。眼镜就像是他的面具,李红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把面具戴上。任何人认识的假如只是董丹的伪装⾝份,条件反是他马上想穿戴上他的服装和道具。
“你能不能陪陪他一两个礼拜?我没法丢下我妈。”李红道。
董丹又看见她婀娜多姿地动扭着她的⾝体了。他说可以,如果陈大师需要他,他陪多久都成。
“别人我都不放心,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万一陈洋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拜托你。”
被她这样抬举。董丹感觉⾎全冲上了他的脸。她信任他,用她全部的心——在朦胧的网络着淡蓝⾊⾎管的洁⽩肌肤下的那颗心。她跟董丹说,千万别让厨子和司机偷了他的画。那两个人,她一个都不信任,可是她信任董丹。“信任”这两个字,发自她那两片朱,在她的贝齿间轻轻振动,仿佛就变成了另外的意思。如果她不能给他情爱,就凑合给点儿信任吧。想到李红,董丹就无法克制地有一种多情的遐想。她是一个来自与他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女人。她继续往下说。司机和厨子如果不好好看着,一定会手脚不⼲净。而陈洋平常总是心不在焉,如果有人来拜访他,也别让他把他的画像糖果一样随便发出去。
小梅坐起了⾝,定定地看着他。
他挂上了电话,小梅一语不发。她知道她的丈夫近来变得越来越重要。董丹匆忙穿上⾐服,看见小梅对他崇拜地微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下一秒两人就翻滚成一堆,搔对方的庠,笑得岔了气。这世上只有跟小梅他才能这么犯傻。跟老十在一起,他是一个记者,一个救星,一个可以平反冤情、伸张正义的人,跟她可不能嬉嬉闹闹。⾼兴当他是同行,即使是低她一等的同行。常常他冲动地想要逃离他扮演的这些角⾊,回头去做那个嘻嘻哈哈、吊儿郞当的自己。
吃过早餐,他拨了陈洋的机手,却没有人回答。打第五次的时候,接电话的人是司机,告诉他大师昨晚工作了夜一,现在正在觉睡。大师现在还有在画画?他一天可以画上十四个钟头,只睡两钟头而已。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在野地里一走就是好几里。所以他一切都好?他好得很,比李红姐小在这儿的时候还要好。
司机谢谢董丹要去帮忙的提议,可是他不认为老艺术家现在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他现在完全在创作的情绪里。每回他碰到⿇烦,就在作画里避难。司机对董丹谢了又谢,却拒绝了董丹去探望老艺术家。董丹说他时间很自由,任何时候只要老艺术家需要他或是需要他的红辣椒,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他,他可以和红辣椒一起出现。
中午⾼兴来电话。
“你跟他在一块儿吗?”
“跟谁?”
“陈洋啊!”她的语气带了些指责。
“…是啊。”少用那种上司的口气跟我说话。
“能不能告诉他你有事,然后走开,找个背人的地方跟我说话。”
“嗯…”又来了,对我指手画脚。
他这个时候不想跟⾼兴说话,她会犯侵到他与小梅仅有的这一点空间来。
“走到外面去,就跟老家伙说,房里信号不好。”
“我…没法走开。”
“好吧,我知道了。不过你听好,别出声,脸上也别露出任何表情。”
董丹又含糊地“嗯”了一声。
“现在外面的传言说,调查的结果对陈洋很不利。税务员官已经查到了一些画廊作假账和他获利对分的事实。很有可能会来一场公听会。”
“什么时候?”
“不要出声。老头正在看你吗?…没有?那就好。他正在⼲吗?”她问,完全忘了刚刚她还叫他别作任何回应。
“没⼲吗…”他在小梅的庇股上拧了一把,谢谢她为他端来的茶。小梅做了一个假装生气的鬼脸,让他轻笑了起来。“他就是一直在画画呀。”
“别说话呀。”她道。
“我现在到外头来了。”
“那好。他别墅什么样儿?”
“大的。特大…树多的…柳树,还有池塘,鸭子什么的。”那是董丹梦想居住的地方。“还有很多荷花。”他补充。说完他才想到,荷花的季节早就过了。“全谢了,焦⻩的。”
“什么焦⻩的?”
“荷花。”
“听着,你得让他告诉你,他究竟为什么跟前三个老婆都离婚了。这对我的文章来说是很重要的数据。这样才能真正投出他的本。他第三个前为什么这么恨他,也许就有了解释。他那几个女人都贪心,包括现在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年轻货。如果你向他暗示,他的这些女人都在贪图他什么,也许就会引他开口。这样一来,大家也会明⽩漏税的事情也许本只是夫问的报复。我听说,打击犯罪这一波过后,接下来就是打击偷税漏税了。你得跟老家伙说,保持冷静,一定要过去。只要撑过了这一波的风嘲,以后一直到他死,他爱怎么漏税也没人管。一定要跟他说,这年头没什么是非,一切看你怎么办事,谁来办事。你就这么告诉他。”
董丹说好的。他看着小梅跃起脚尖,想要从窗子上端的一钉子上取下一个大纸袋,他冲过去帮她拿了下来。
“他得使点钱,施点小恩小惠,买些便宜轿车当礼物送。”⾼兴道。董丹哼哼哈哈地回答着,一面看小梅从纸袋里取出了五顶完工的假发。他想起来她曾经跟他说,假发上用的胶⽔闻起来甜甜的,她伯老鼠啃。难怪她把它们挂在这么⾼的地方。“因为那些人素质太低,不懂他的画的价值,送画给那些人,就是让他们玷污他的艺术。你可得看好他,绝对不能让他用现金去贿赂,那样只会让他罪加一等。”
董丹说,好啦,他一定会看好他。现在她不仅安排他董丹的生活,连陈洋的⽇子都要代人家过。
“现在你进屋去,把老家伙最不为人知的秘密都给我挖出来。”她说。
董丹听到拨号音才知道⾼兴已经挂了电话。⾼兴刚刚要他做的事,让他感觉非常不堪。最不为人知的秘密?难道他真得靠这样出卖秘密为生?难道他们所有人都得靠出卖别人的秘密为生?话又说回来,这不正是记者的工作?他们揭露没被揭露的,无所不用其极,不管是⾼尚还是低下,他们能够让某人夜一间臭名远扬。这真是一个不堪的工作。至少,这工作有很多不堪的地方。
董丹把机手关了。他早就计划了这天要带小梅去看一座新楼盘建筑工地,在离他们工厂更远的郊区地带。进了销售处,至少有十位推销员等在那儿,一见董丹和小梅立刻扑上来。其中一名售房姐小请他们观赏一座沙盘上的建筑模型,一边告诉他们,价格刚刚降下来,他们真是幸运。她是王姐小,她自我介绍,手握一可伸缩折叠的长儿,在模型上指指点点,说这儿一年后将会有座森林公园,那块儿两年后会有个人工湖。董丹心想,原来他们跟大多数的售楼处一样,卖的都是些眼下还没影儿的东西。可是他不忍心这样拆穿她,因为对方正像一个一本正经的演员,念着好不容易背的台词。
“每平方尺只要一千九百块。”王姐小说道。
这是唯一昅引人的地方了。董丹喜逛这一些预售屋,只逛不买。走在大街上,到处都可以拿到这一类郊区公寓的促销传单,他把它们带回家之后做了一番研究,只要那地方还不算太远,他一定会亲自去逛逛。反正小梅最喜这些大巨的建筑工地。他们跟着王姐小上了“电梯”不过就是一片木板,四周毫无全安围栏。他们和一堆工具一块乘着“电梯”扶摇直上,王姐小给他们一人一顶工地全安帽,直朝他们抱歉,真的电梯还没有装好,所以他们得跟工具一起搭乘这种施工电梯。
一走进四堵⽔泥墙围起来的所谓的“室內”王姐小变得更加雄辩。她指着地板上一个大洞告诉他们,将来这儿就是主卧室套房里摩按浴缸的位置,墙上凹进去的那一块,则是一个大得可以走进去的橱柜。地板都是实木,厨房用的是意大利进口磁砖。
“您有什么问题,我都乐于回答。”她道,脸上是充満期待的微笑。
董丹看看小梅,她又是那一贯事不关己的快乐表情。
“她现在正在看的地方,”王姐小边说边指向小梅眼光的方向“是一座网球场。网球场再过去会有一座室內⾼尔夫球场。两位请跟我来。”
她走路的时候得十分小心,免得她⾼跟鞋的细跟卡进地面上的⽔泥隙。
“请看这边,就在您的窗户底下有一条小溪,是从大门口的噴泉流过来的。它会流过每一栋建筑,最后过滤之后再回到噴泉。小溪的两岸种的是玫瑰和百合花。往北边那儿会有一座超级市场,卖一些当地的蔬菜,比起城里头的要更新鲜,而且便宜得多。”他们随着她走过了屋子的每一面墙,用想象力看着未来小区提供的措施。
“我知道北边有一座养场,空气污染很严重,常常朝这儿刮臭风,对吧?”董丹问她,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用的是他“记者”的口吻。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价钱这么低廉。不过我们正在涉这件事,要求他们搬迁。如果涉成功,我们会买下整座场,把它拆了之后,在那儿盖更多的公寓房子。到时候你买的这户就要升值一倍了。”
“如果涉不成呢?”董丹问道。
“申奥刚刚成功,一定会在二OO八奥运之前,改造污染问题,我可以跟你保证。污染问题是我们府政现在最首要的工作项目,到那时候,养场一定会不见的。臭味也一定会有大幅度的改善。”
她指近指远,手的动作看来也是经过排演的。她好像一个教马列主义的讲师,传授共产主义美丽理想,想帮你看到事物未来的样子,因此即使它们还只是美丽的蓝图,你已经可以提前享受。对于董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她的答案一点都不含糊,她跟他保证五年之內,这里会有小区医院,还会有专放外国电影的有线电频视道。董丹心想,她对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可不见得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很好,我喜。”董丹道。只有一样他喜的,那就是价钱。
王姐小喜形于⾊,请他们跟她回到办公室,他们可以拿到行银 款贷以及府政抵押规定的一些数据。
他们又搭上了那座四边空无一物的电梯,挤在一堆空饭盒以及空⽔桶之间,从顶楼慢慢降下。董丹一直看着小梅。她张着充満梦幻的眼睛,对着工地为夜班工程突然点亮的一片银河般的灯火,自顾自地微笑。她或许是唯一对承诺不能兑现不会议抗的人。她从来不想知道她的人生中缺少了什么,不管是鱼翅、海螺、蟹爪、外国片有线电视台,或者只是一度有着自来⽔和菗⽔马桶的基本的人类生存空间。她也并不知道她在前两周失去了她的丈夫,至少是部分地失去了他——那失去的部分是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的。董丹伸出胳膊。轻轻把她拉到⾝边,在这四面无墙仿佛空中特技的电梯上为她围起护栏。
等他们回到了售楼处,一群人围在门口,大声喊着议抗口号。他们是一群来向开发商威示的买主。口号內容说开发商欺骗了他们,他们楼盘并没有合法地租,因为他们跟养场签租地合约是不合法的,因此场正在告他们。如果场赢了官司,他们已经付的头期款全都要泡汤了。
王姐小用力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路,要董丹小梅跟上她。
“别听他们的。”她说“他们在这儿闹事,就想把价钱再杀低。”
威示的人抓住董丹和小梅,不让他们进去。
他们告诉董丹,这开发商雇用的所有人都是骗子。他跟之前养场的主任只有一页纸的协议书,对方最近心脏病死了,新上任的主任对那协议书不认账。
“对方说原来的主任收了贿赂,才跟开发商搞的这个私下的买卖。”
“开发商说他们会把整个场买下来,事实上场现在还在扩建,而且进口了许多新的设备。”
“就算现在场的新主任也收贿赂,把租约搞定,可是这上百万只在那儿呢,还不把每立方尺的空气都熏臭?想想看吧!”
“一旦他们收了你的头期款,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退还给你,即使他们承诺也没用。”
“别跟我们一样被耍了。”
“别又中了他们的圈套!”
王姐小企图把董丹拉走,却没有成功。
“我们可要叫察警了。”她威胁道。
“我们还要叫察警呢!最好把记者也叫来,趁着你们都还在这儿。”有人喊道。
董丹拉着小梅终于穿过人群进了办公室。其他的销售人员都下班了,他们在沙盘模型旁边坐下,好好又端详了一阵这些模型所代表的美丽远景。
“请用茶。”王姐小道,拿来两个装了茶的纸杯放在沙盘的边缘。“我知道听起来很混,不过府政的政策也一直摇摆不定。对于土地租约从来也没有一个清楚的法条,百分之九十的郊区住宅承建商都遇到了像我们这样的问题。”
董丹目不转睛地盯着模型。
“我再给你们两折。”她说。
“什么两折?”董丹问道,皱起眉头,在宽边眼镜后的眼睛瞇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王姐小眼中,看起来有威严。
“折扣。”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呢?”
“如果你们自己装修的话,随时可以搬。”
“我以为这个价钱包括装修。”
“是包括,不过那得等到明年夏天…
她的手指敏捷地在计算器上敲打,然后告诉他们这是比藌还甜的好买卖,一下子又省了几万块。
“你们每个月的按揭不过一千三百块。”她说。“如果你有稳定的工作,所有的行银都会来争取你。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她看看董丹又看看小梅。
突然一块砖头打破了窗玻璃,落进了办公室的地板上。王姐小把沙盘拖到了角落里。外头的天⾊渐暗,群众叫嚷的声音更响了。
“不用担心。再过十分钟,他们就会走的。”王姐小说道“那时候他们该饿了。有的时候,连续剧不好看的话,他们饭后还会再来闹一会儿。您是在大学教书吗?”
“我的工作不固定。”
“不固定?”她说,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能不能找个开公司的朋友,什么公司都行,无论多小一家的公司,只要他能帮你开一个在职证明,列出你的月薪。比方说他能证明你在他那儿挣五千块一个月什么的,剩下的事情你就甭管了,我会帮你处理。”
“一张证明就行了?”
“还要有公司的营业执照。你有这样的朋友吗?”
董丹想到了那个专门伪造文件与证书的家伙。他可以给⾼兴打个电话,请她帮他拉个线。
“我有,两天之內我就能拿到。”董丹道。
他们要走的时候,地上已经有五块砖头了。议抗叫嚣已经结束,正如售屋姐小的预言。董丹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一口把杯里的茶喝⼲净。
“噢,原来您是一位自由撰稿的记者呀!”王姐小喜悦地嚷着“你为报纸、杂志写文章?”
董丹点了点头。小梅看看他,一脸的骄傲。
“我也认识一个自由撰稿的记者!他特有钱,一有人请他写东西,都得付他不少钱,有时候还会送他机飞票,请他住店酒。他姓邓。你们认识吗?”
这位姐小认为⼲同一种工作就像同班同学或者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似的。董丹笑了笑,说也许在一两个场合碰到过他。他发现现在他说不了两句话就会撒谎。
“既然是这样,你也不必找什么人来证明你的工资了。行银 款贷我会帮你搞定。”
她跟他要⾝份件证,跑进了办公室另一头影印了好几份。她回到了自己的桌子,找出了表格,请董丹填好明天带过来。她向他保证一个月之內,就会把他房间的钥匙给他。
“不是只要两周吗?”董丹问道。
“两周的话,恐怕得给行银的家伙一点礼物——也许一台电视,还是什么金手饰之类的,包括一条有心坠子的项链和一副耳环。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董丹也认为没有必要。
在回家的路上,董丹心想他可以把陈洋的画卖了来缴头期款。一到家,他的机手就响了。是那个王姐小。她说她的老板想请董丹明天中午吃个便餐。董丹接受了邀请,并让她谢谢她的老板。她说明天他们就在餐厅的大厅碰头。
董丹早到了二十分钟。这是个好天,万里无云,不冷不热。每年只有三四天,京北会有这么好的天气。那家餐厅一点都不像是个便餐一顿的地方。大门两边各站了一排少女恭,一⾊十八世纪欧洲宮廷服装。她们深紫⾊的丝裙像气球般蓬起,复杂的花边长长地拖在地上,斜挎大红镶金⾊的佩带,缀着金⾊的“宾至如归”字样。大太下,她们看起来与这个地方完全不搭调。近⽇里,无论你走到哪儿,只要是⾼档的饭店、餐厅和百货公司,都可以看见这类女孩子。她们站在大门口、柜台旁、电梯门口、滚梯前、洗手间里、洗手间外、用餐座椅后边、走廊前面,穿得像戏台上的角⾊,看上去既僵又窘,眼睛还偷偷盯着你瞧,一旦被发现立刻避开目光,充満刚进城的乡下人特有的強烈好奇。大部分时间,董丹被这些女孩子烦死了。她们让他觉得受到的是监视而不是服侍,让他一点隐私的空间都没有。那隐私空间对于他太重要了,在那儿他可以放下伪装透口气,或者把自己打点好再继续伪装,抑或赶紧修理一下他那台闪光灯报废的照相机。甚至需要一点点隐私,让他发一会儿呆。发呆是他解除当宴会虫造成紧张庒力的必须方法。一旦知道这些女孩总在某处观察你,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完全放松,发发呆,就太难了。此刻,她们正成群站在阶梯端顶看着他慢慢拾阶而上。董丹感觉她们的目光织成一张蜘蛛网。把他网了个正着。
他笑着问站在进门处的两个女孩,她们是不是姐妹。她们先是相互看一眼,然后—起转向董丹,觉得他简直瞎了眼,自己与旁边的丑女孩怎么会有任何相似之处。董丹转⾝又走下楼梯。这些女孩是用来增进顾客食吗?要么就是一种⾼档次的象征?或者是热情款待的表示?没人知道答案,也没有人提出疑问。也许就为了给大批涌进城的乡下女孩创造的饭碗。如果他今天是自己掏包吃饭,消费里包括这些女孩的微笑,他非议抗不可。
董丹在大厅外头的小庭园里逛了起来。从雕琢的窗框往里看,在⾼雅的大厅里一个少壮男人坐在一张见棱见角、一尘不染的⽩⾊大沙发上,翘着二郞腿,一份报纸摊在膝头,同时正挖着鼻孔。董丹心想,要么是挖鼻孔有助于他集中注意力读报,要么就是读报可以让他挖鼻孔更专心。
到了约定时间,董丹走进餐厅,报了自己的姓名,然后被领进了包间的桌子旁,被介绍给座上的八位客人。他发现刚刚那个挖鼻孔的人竟是这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董事长。
“这位是吴董事长,也是总裁。”王姐小道“这位是记者董先生。”
吴总伸出了手(董丹可是知道那只手刚⼲过什么),一阵亲热的握手后,拉着董丹在他⾝边坐下。董丹注意到他的左手中指戴了一只肥大的翡翠戒指。
“我就喜把房子卖给你这样的人。我才不想让那些没档次的人搬进我的小区。”吴总呵呵笑着说道。
其他的人跟着大笑以示忠心,董丹也跟着笑。他发现自己现在随时可以笑出来,不需要任何理由。吴总手上的翡翠戒指绿得像一滴菠菜汁。
“你有没有告诉董先生,他将来的邻居里有连续剧明星和流行歌手?”他转向王姐小,还不等对方回答,又转回面向董丹。“前几天一个连续剧里的明星来找我,要买一套公寓。我没理他。他对我态度不好,而且他跟一个女演员刚出了诽闻。我可不希望我的业主里有这种搞男女关系的。”
董丹说:吴总真是一位有社会道德感的人。其实在他脑中浮现的是老十曾经告诉他的话:她姐姐的男朋友有一只名贵的翡翠戒指,那家伙也是搞房地产生意的吗?“我对你有一个请求,希望你写一篇报导,说你有多么喜我们的楼盘,头一眼看见就想搬进来。你得告诉大伙儿,你是怎么千挑万选才挑中我们的。写它一大篇,登在大报上。”
他盯着董丹,董丹的任何反应都逃不出他的审视。如果一个人知道自己被锁定在支瞄准仪的十字叉点上,就会知道现在这种感觉。董丹现在想不惜一切代价逃离他口般的眼睛。
“房价倒是合理的…”董丹道。
“我就在乎您这样的上流人士的意见。那些来扔砖头的不过是一群下三烂。”吴总说。他是那种经常会打断别人说话的人,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走,自己讲个不停,完全不是在谈。“王姐小跟我说,你很想尽早地搬进去,连装修都等不了。把这个也写进去。让大众相信你,不相信那群闹事的人。”
董丹一边点头,一边想着老十那个曾在学校里名列前茅的姐姐小梅。她让一个戴着像吴总这样翡翠戒指的男人的手,把她摘走了,如同摘一颗鲜滴的果子。
“…听起来怎么样?”董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吴总刚刚问了他什么,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见。在座所有的人都面露惊讶。吴总想必是说了什么令人奋兴的建议。
“如果你没有完成咱们的约定,我就把公寓收回。”吴总说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吴总让董丹住进他们的公寓,条件是他得完成一个大篇幅的报导,登在报纸上。董丹马上想到,这样一来他就不必继续宴会虫的危险生涯了。他可以让小梅得到她这辈子一直缺少的东西:一个真正的住宅,带真正的厨房、浴室,还有壁柜。她再也不必站在凳子上,握着⽔管帮他冲澡,也不必蹲在下⽔道的出口解手。这个吴总原来是个慷慨的人。
“吴总,您太慷慨了。”董丹道“什么时候方便采访您呢?”他不想露出急迫的样子。他取出自己的小笔记本,假装检查着行程表。“明天下午,我倒是有空…”
“我城里还有好几个楼盘,全都是上亿的投资。有时候我老婆唠叨我,说我是娶了住宅工地而不是她。”他完全没理会董丹的问题。
冷盘给撤下的时候,吴总叫来女服务员,要换掉原先点的菜。这些菜都太普通了,有的也太油腻。这家餐厅有什么独特的招牌菜,让人吃起来过嘴瘾。而不会马上撑肚子?
女服务员笑着说她会请大厨想办法。
“在全国中,我已经找不出哪家餐馆还能做出让我惊喜的菜来了,全都缺乏想象力。”吴总说道。
这顿席总共上了十六道菜。吴总在机手上说话的时间比吃东西的时间多。当他看见电话显示是他认识的号码,他立刻冲到一边,背过脸,一只手遮住嘴,脊梁上都是情调的热切表示。上了最后一道菜,女服务员故作神秘地微笑,众人忙猜这道菜是什么。吴总仍然背转着⾝,继续在机手上说话。客人们等着他说完好来试吃这道菜。充満好奇的静默当中,吴总的悄悄话清晰可闻。
“乖乖等着我?啊?…”他说,手捂住机手和嘴巴。在窗子透进的光中,他的翡翠戒指剔透晶莹。那是一只耝的手,屠夫或是⽪条客才会有的一只手。
他一回到饭桌,便盯着这一道新菜。
“这是什么?”
“给你惊喜的呀。”女服务员说。她知道绝大部分时间,她可爱的笑脸可以让她不受刁难,特别是用来对付像吴总这样的男人。
“你就告诉我吧。”
“鸽子⾆头。”
“这算什么稀奇美味?”他脸⾊一沉“它们一点也不稀奇,可是贵得要命!你们这里是什么黑店?来你们这儿的客人都是钱多得发霉了吗?”女服务员不由得朝门口退了几步。她望着每一位客人,企图找到目击者为她作证。董丹的眼睛转向别处。
“可是,您不是叫我事先不告诉你…”小姑娘眼里充満紧迫的哀求。
“我不喜服务员跟我回嘴。”吴总道。
“对不起,先生…”
“这还差不多。”
“谢谢…”
“你得学会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谢谢您的指教,先生。”
这个站在门边,全⾝紧绷,眼里噙着泪⽔却还试图挤出一个颤抖微笑的女孩,也可能是老十。董丹收回眼神,盯着盘子里的几百只小⾆头,不知是清炒还是酱爆,配上鲜红的辣椒丝,还有⽩⾊野花菊的碎瓣花洒在这些小小的器官上。这些三角形的小⾁屑在⽔晶碟子上也组成了一朵花菊。很费事的一道菜。
“我倒是从来没尝过鸽子⾆头呢。”董丹说完,便感觉到小个子女服务员泪汪汪地转向他。
“是呀,对记者来说是很稀有的菜肴。”客人当中有人说道。
“鸽子⾆头!这下我能跟我老婆炫耀,说我今天吃到了鸽子⾆头,全是托吴总的福。”
女服务员知道她得救了。她充満感地朝董丹深深望了一眼,然后安静地退下。
董丹发现吴总吃起鸽⾆头来一点也没比别人吃得少,尽管还是一脸不⾼兴。
饭后,吴总的心情又复原了。他说他希望一个礼拜后能读到董丹的文章,然后董丹就可以拿到公寓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