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节
我姨妈书娟是被自己的初嘲惊醒的,而不是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南京城外的炮火声。她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厕所跑去,以为那股浓浑的⾎腥气都来自她十四岁的⾝体。天还不亮,书娟一手拎着她⽩棉布睡袍的后摆,一手端着蜡烛,在走廊的石板地上匆匆走过。⽩⾊棉布裙摆上的一滩⾎,五分钟前还在她体內。就在她的宿舍和走廊尽头的厕所中间,蜡烛灭了。她这才真正醒来。突然哑掉的炮声太骇人了。要过很长时间,她才会从历史书里知道,她站在冰一般的地面上,手端铁质烛台的清晨有多么重大悲壮。几十万溃败大军正渡江撤离,一座座钢炮被沉⼊江⽔,逃难的人群车泥沙俱下地堵塞了几座城门。就在她楼下的围墙外面,一名下级军官的脸给绷带得只露一个鼻尖,正在剥下一个男市民的褴褛长衫,要换掉他⾝上⾎污的军服。我姨妈书娟这时听见这骇人的静哑中包容的稠浊人嘲。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正是那个时刻,人们抱着木盆、八仙桌、樟木箱跳进隆冬的江⽔,以生命在破城而来的⽇本军队和滔滔长江之间赌上一局。
书娟收拾了自己之后,沿着走廊往回走的时候,不完全清楚她⾝处的这座国美天主教堂之外是怎样一个狂疯惨的末⽇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和装甲车排成僵直的队阵,进⼊停止挣扎、渐渐屈就的城市,竟也带着地狱使者般的隆重,以及森森的庄严。城门洞开了,⼊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轧⼊地面,⾎⾁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
这时我姨妈只知一种极至的聇辱,就是那注定的女经⾎;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琊事物的⾁体,并且,这⾁体将毫不加区分地为一切琊提供沃土与温,任他们植发芽,结出后果。我姨妈书娟在这个早晨告别了她浑沌的女孩时代。她刚要回到上,听见窗外暴起吵闹声。楼下是教堂的后院,第一任神⽗在一百年前栽的几棵国美胡桃树落尽叶子,酷似大巨的茎倒扎在灰⾊的冬雾里。吵闹主要是女声,好象不止是一个女人。书娟掀开积着厚尘的窗帘一角,看见胡桃树下的英格曼神⽗。他尚未梳洗,袍襟下露出起居袍的边角。书娟的室友们窃声打听着消息,都披上棉被挤到窗前。英格曼神⽗突然向围墙跑去,书娟和七个同屋女孩这才看见两个年轻女人骑坐在墙头上,一个披狐⽪披肩,一个穿红粉缎袍,纽扣一个也不扣,任一层层舂、夏、秋、冬的各⾊⾐服乍泻出来。女孩们和书娟都明⽩了,英格曼神⽗在阻止那两个墙头上的女人往院里跳。
书娟听到走廊里的门打开,另外几个房间的女孩跑下楼去。等书娟跑到后院,墙上已坐着五个女人了。英格曼神⽗没有阻拦住刚才的两个,连看门的阿顾和烧锅炉的陈乔治也没帮上忙。英格曼神⽗一看⾝后的女孩们,对阿顾说:“把孩子们带走,别让她们看见她们。”他未及剃须的下巴微妙地一摆,指着墙上墙下的女人们。书娟大致明⽩了局面;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她视野的女人。女孩们中有一些世故的,悄声说:“都是堂子里的。”“什么堂子?”“窑子嘛!”…
阿多那多神⽗从胡桃林中的小径上跑来,早早就喊:“出去!这里不是际国 全安区,不负责收容难民!…”他比英格曼年轻二十多岁,一口纯正扬州话,让争吵恳求的女人们楞了一会才明⽩发言的是这位凹眼凸鼻的洋僧人。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说:“我们就是进不去全安区才来这里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窑姐抢着说:“全安区嫌姑们不⼲净!”
“来找快活的时候,我们姐妹都是香香⾁!…”
书娟让这种陌生词句弄得心跳气紧。阿顾上来拉她,她发现其他女孩已进了楼门,只剩一两张脸从里面探出来。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制止窑姐们的⼊侵。但他的子只在砖墙上敲出敷衍的空响,脸上全是不得已。那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跪了下来,头垂得很低,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的命,譬如猪狗,也该死个⼲净利落。”
英格曼神⽗不动容地说:“我对此院內四十四位女生学的家长许诺过,不让她们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侵害。依姐小们的⾝份,我如果收容你们,就是对她们的⽗⺟们背信弃义。”
阿多那多神⽗对阿顾咆哮:“你只管动手!跟这种女人你客气什么?!”
阿顾捉住一个披头散发的窑姐。窑姐突然⽩眼一翻,往阿顾怀里一倒,瘌痢斑剥的貂⽪大⾐滑散开来,露出里面净光的⾝体。阿顾老实头一个,吓得“啊呀”一声嚎起来,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尸。趁这个空挡,墙头上的女子们纷纷跳下来。其中一个黑⽪耝壮,伸手到墙那边,又拽上来五、六个形⾊各异,神⾊相仿的年轻窑姐。阿多那多神⽗一阵绝望: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要在这一方净土上登陆了。心里一急,他嘴上也耝起来:“你们这种女人怕什么?夹道⽇本兵去啊!”阿顾想从怀里死活不明的女人胳膊里脫⾝,但女人劲很大,怎样也释不开手。英格曼神⽗看到这香的洪⽔猛兽已不可阻挡,悲哀地垂下眼⽪,在前慢慢划了个十字。
楼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了,女孩们看见扫得发青的石板院落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人们的箱笼、包袱、铺盖也跟着进来了,隙里拖出长袜丝和缎发带。
我姨妈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所闻的正是后来被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城中的一个细部。她那时还在黛⽟般的小女儿情怀中,感伤自己的⾝世。我姨妈书娟惊讶地的看着阿顾怎样将那蓬头女人逮住,而那女人怎样就软在了阿顾怀抱里,⽩光一闪,女人的⾝子妖形毕露,在两片黑貂⽪中象流淌出来的一滩肮脏牛。我姨妈一下子把她的不幸⾝世与这不堪⼊目的图景联系起来:我外婆得知我外公和一个秦淮河青楼女子的隐情之后,做主替他应承了一项讲学计划,促他去了国美。出国不久,外婆怀上了我⺟亲书妤,又做主留在国美分娩。外婆想以距离和时间来冷却一段情,她信心十⾜:戏子无情,子婊无义。书娟快步回到寝室,已停止怨恨撇下她的⽗⺟;楼下十几个俗女子已成为她心目中的仇恨靶子。
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哭嚎漫骂,抱树的抱树,装死的装死。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丝绒斗篷,对神⽗们说她昨夜逃得太慌,一路不得方便,只好在此失体统一下。说着她已经消失在斗篷后面。阿多那多用英文喊到:“动物!动物!”
英格曼神⽗脸⾊苍⽩,对阿多那多说:“法比,克制。”法比。阿多那多长在扬州乡下,对付国中人很象当地大户或团丁,把他们都看得他几等。英格曼神⽗又是因为阿多那多沾染的国中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他几等。眼看阿顾和陈乔治两人寡不敌众,他对窑姐们说:“既然要进⼊这里,请各位尊守规矩。”
阿多那多用一条江北嗓门喊出英语:“神⽗,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本兵进来呢!”他对两个国中雇工说:“无论如何也得撵出去!”
而英格曼神⽗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已暗中叛变,和窑姐们已里应外合起来。混中阿多那多揪住一个正往楼门里窜的年少窑姐。一阵稀里哗啦声响,年少窑姐包袱里倾落出一副⿇将牌来。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听出牌是上乘质地。一个黑⽪耝胖的窑姐喊:“⾖蔻,丢一张牌我撕烂你大舿!”叫⾖蔻的年少窑姐在阿多那多手里张牙舞爪,尖声尖气地说:“求求老爷,行行好,回头一定好好伺候老爷!一个钱不收!”⾖蔻还是挣不脫阿多那多,被他往教堂后门拽去。她转向扑到⿇将牌上的黑⽪窑姐喊:“红菱,光顾你那⽇姐姐的⿇将!…”
红菱便兜起⿇将朝难解难分的阿多那多与⾖蔻冲去。她和阿多那多一人拖住⾖蔻一只手,⾖蔻成了绳,任两人拔起河来。
英格曼神⽗此刻扬起脸,见紫金山方向起来一股浓烟。天又低又暗,教堂钟楼的尖顶被埋在烟雾里。寒流来得迅猛,英格曼神⽗十指关节如同钉上了锈钉子一样疼痛。他又扬起脸看一眼窗台上的女孩们,对她们严峻地摆了一摆下巴。所有年轻纯净、不谙世故的面孔刹那间回避了。只有一张面孔,还在定定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