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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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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巧又垂眼看表。表老大的一块,带子太长,是直接从潘富強腕子上褪下来,带着潘富強的热气,戴到巧巧臂上的。潘富強一手逮住巧巧的手,一手把表径直向上抹,直抹到接近胳膊肘,才戴牢靠。潘富強算起来跟巧巧爸同辈,是⻩桷坪的大辈分,不过所有⻩桷坪的女孩都连名带姓叫他潘富強。后来他做了镇长她们也不改口。所有女孩都像巧巧一样怀一份秘密妄想:哪天能顶替潘富強的爱人朱兰。所有男人的婆娘都是婆娘,只有潘富強的婆娘是“爱人”因此女孩们都不要那个辈分,跟他没大没小叫他潘富強。使巧巧们暗生妄想的是潘富強的经历。潘富強当过空军。女孩们并不知道空军里也有煮饭、喂猪、种茄子⻩瓜⾖角的。女孩们认为潘富強是上过天的人。潘富強是因为把爱人朱兰偷偷蔵到⻩桷坪来生第二个娃娃而受了处分,从天上处分到地下。在潘富強把手表往巧巧胳膊上捋时,巧巧突然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点⽔牛似的哀伤。哀伤使潘富強眼睛大了许多,也暗了许多。嘴里却还是一贯的潘富強:常看着表啊,人家把你卖了你也晓得哪时候卖的!深夜十二点西安车站里的潘巧巧想着潘富強的哀伤是怎么回事。他对巧巧也有着相似的一份妄想。年长她十多岁,大她一个辈分都不碍事的,只有是爱人不是婆娘的朱兰在中间弄得他们不三不四。巧巧觉得出了⻩桷坪的自己很快会变一个人的。对于一个新的巧巧,窝在小沟沟里的⻩桷坪和窝在⻩桷坪的一切人和事,都不在话下;那一点点作痛的留恋,那由潘富強引起的一点儿不好过都会很快过去。

  从一个昏沉沉的浅睡中醒来,巧巧面前站了个陌生人。一个男人。她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上了长椅,拉开架式睡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想曾娘她们怎么了,男人先对她笑起来。男人戴副眼镜,笑着一个⽩净书生的笑。他说,你是潘巧巧吧?巧巧点点头,眼珠在眼眶里瞪得发。是个文绉绉的男人,下颏尖尖的,要是头发剃短些,会像镇上中学的语文老师。男人伸过手,巧巧一看不好,语文老师不会戴顶针般宽大的金戒指。巧巧给他抓起手来,握住,还上下悠两下。男人说自己叫陈国栋,是曾娘的朋友。他看巧巧眼睛紧紧追问,曾娘她们呢?!…他说,她们到处找你,找不到,急死了!巧巧想分辩:我从下了车就等在这儿,半点都没动,一泡尿慌了都没敢动。叫陈国栋的男人没容她揷嘴,脸上是由衷的焦虑和嗔怪:你看看,你躲到这来‮觉睡‬,害得她们到处找!就差叫‮察警‬帮忙找人了!巧巧想说,对头,是有个‮察警‬。巧巧对叫陈国栋的男人闪电般一笑。不管错出在哪儿,她都先认下来。

  从车站往外走的路上,巧巧明⽩了事情是怎么了,曾娘实在找不到巧巧,只好待这个叫陈国栋的表侄继续守在车站,自己带小梅和安玲先去旅馆了。她们实在找不动了。巧巧想都没想,这番话是否合情理。巧巧的脚肿到新的人造⾰凉鞋外面来了,厚厚的两坨给她自己搬动着。巧巧脑子也不动就接受了陈国栋的说法,心想,还是世界太大的缘故,曾娘自己把个活人搁在哪里,都会记不得。她走在陈国栋后面,同他差两步,不能马上就同这个城里男人平起平坐,乡村女孩的知趣和得体,给巧巧很乖的一副模样。许久以后,一切都不能挽回的时候,巧巧会回顾这时的自己。那时她将此时的自己看得很清楚:轻信,胆大妄为,急于马上讨得城里人的认同。讨到这个自称陈国栋的男人的心。那时什么都败不回了,她清清楚楚看着此刻的自己,完全是自愿、并没有被拴着。陈国栋有两次伸手要来提巧巧瘪巴巴的尼龙包,巧巧都是斜⾝一个谢绝。陈国栋对她笑笑、又笑笑。也是在后来,巧巧回头来看这些笑,她仍认为这是些很不错的笑,温暖、体贴,正是一个初次出远门的乡村女孩所急需的。

  走出候车大厅,巧巧终于憋不住了,叫了两声“陈叔!”一点反应也没有。叫陈国栋的男人完全像没听见。巧巧赶两步上去,扯扯他的衬衫袖子,说,陈叔我想解手。巧巧听自己的普通话戏文一样带着曲调,她却顾不上了:陈叔,那边那个,是不是个厕所?巧巧险些说成“茅房”陈国栋的文雅顿时少去一半,说:那么罗嗦!旅馆里有厕所,到了再上!巧巧突然从他话里听出些乡亲口齿。那口齿中有另一个⾝世,另一个⾝份,不属于这个眉清目秀的城里男人却包蔵在他这份清秀和文雅深处,巧巧头一次同⻩桷坪人世世代代的忠厚信赖发生了刹那的分歧。就在这个刹那,巧巧突然看见一个悉——起码比陈国栋悉的⾝影。那个长脸‮察警‬。他和另一个年轻‮察警‬正在菗烟,没有任何意外的夜晚使他们情绪涣散。巧巧感到他的悉,甚至亲切是因为他属于一个‮大巨‬的整体,以一模一样的制服、徽章形成的整体;付给这整体的一国人中,包括巧巧。遥远的⻩桷坪的巧巧其实是托付给他,给他们的,出了⻩桷坪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穿警服的⾝影如旧。他是此一刹那认识陌生现实的惟一坐标。

  陈国栋一把扯住巧巧的手。一辆机动三轮后面挂着“轿子”醉醺醺擦着两人过去。陈国栋自家兄长那样对巧巧说,看着点,城里人开车野惯了!他语气中的担惊受怕和焦躁使巧巧感觉那⻩桷坪人的无限信赖又回来了。信赖使她不愿从这男人手中菗出自己的手。怎么能对这个陈国栋认生呢?他连着曾娘,曾娘连着李表舅,李表舅是全⻩桷坪人打是疼骂是爱的“舅子”啊。

  一个猜不透的原因使长脸‮察警‬晃晃悠悠朝这边来了。一手指顶着滴溜溜打转的大檐警帽,嘴角斜出半烟。他说:“站住!”巧巧感到陈国栋的手微妙地菗动一下,放开了巧巧。近得已能看见那张长脸上的五官了。随之是五官间的冷漠,那种见人见鬼见多了,带牢的冷漠。深夜值勤值得百无聊赖,非找出点⿇烦来提提神的典型油子‮察警‬。小叫花子称呼的“保长”近得连他带烟垢的牙也看清了。他说:你俩是⼲啥的?

  陈国栋没答话,只笑了笑,样子是没懂他的提问。

  “问你俩是⼲什么的?”他恶起来。

  巧巧见他这时正盯着自己。她明⽩了,他从她进⼊他的领地就没有停止对她的留神。她缩坐在尼龙包上也好,她伸展开来睡在长椅上也好,她这一个多小时都在他的掌握中。巧巧莫名的一阵畏缩,似乎触犯了她不懂却存在的戒律。或许好端端的⻩桷坪不呆,跑到千里之外,就是个触犯。她听陈国栋解围地说,她是来走亲戚的。她看一眼陈国栋。他说谎说得如此自如,连巧巧都要相信自己是来闲走走、闲住住的乡下亲戚。陈国栋笑得不卑不亢,也没去口袋掏香烟盒,像其他被‮察警‬找了别扭的人那样,先敬烟做个低级拉拢。

  “走亲戚?”‮察警‬迅速看看这男人,又看看这女孩。女孩还只是女孩。“走什么亲戚?”他面孔对着巧巧。

  巧巧觉得自己⾝上疑点不少。她笑了笑,笑得很不巧妙,她知道。

  “这不是嘛?”陈国栋接过训问:“走我这个亲戚,我是她表哥,我…”

  “我问的是你吗?!”‮察警‬拔下嘴里的烟卷,往地上一砸,一脚踏上去。动作果断,狠狠的。能想象他捆人、上铐或耍那的劲头。他动作的抢⽩远超过他的言语。“他是你表哥?”

  巧巧赶紧点头。谎扯得不算太大,不要认真的话,⻩桷坪的人谁同谁都沾点表亲。她垂下眼⽪,在长脸‮察警‬面前老实巴地立正。

  “那你刚才咋一个人在候车室里呆着?呆了两小时?!”

  巧巧想说,没两小时,一个多小时而已。她却没吱声。不能和‮察警‬抬杠。她感觉长脸‮察警‬两束很亮的目光正把自己照在里面。他似乎让她知觉到,这是他给她最后的机会,回到他的保护中的最后机会。许久后,巧巧来回想这个夜晚时,才真正明⽩,那确是最后的机会,来自那位长者般严厉却明明为你好的壮年‮察警‬。这时的巧巧抬眼看看他沉的长脸,又瞥一眼陈国栋。这一系列细小举动后来全被巧巧一一记忆,被一一回想,那时的巧巧把这时的巧巧看得清楚之极:凭什么你就相信了他叫陈国栋?凭什么你就把自己给了一个自称陈国栋的陌生男人?…

  “我弄错了火车班次,害她等了一个多小时!”陈国栋表情坦。‮察警‬瞅着他,似乎说,好,表演得很好。

  许久以后巧巧才明⽩自己就从这时刻开始闯那场大祸的。那时她回头来看这一刻,这个关头,想,长脸的‮察警‬大叔突然翻脸就好了。像她在录影带里看来的所有不动声⾊的冷⾎警长那样,把一对显然有疑点的男女扣下来,细细地审,使审出的结局和他警⽝般的直觉渐渐成一个等数。

  长脸‮察警‬这时见那年轻的同伴走近来,回头说,没事,给你媳妇打电话去吧。表面上的刺儿能挑的他都挑了。表面上看事情大致合情理,他可以向自己的职业良心作待了。乡村少女还毕恭毕敬立正在他面前。四十大几的‮察警‬对自作自受的女孩子见得多了。她们不需要他来救她们,他也救不过来。有打的,有愿挨的,这也组成情理世道。他厌倦地朝这一男一女摆了摆手。手势是清清楚楚两个字:“快滚。”

  两人快步穿过马路,怕‮察警‬变卦似的,走⼊幽深的街道影。巧巧在暗处回头,见长脸‮察警‬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很无力的样子,双肩垮塌,完全没有成绩感的一个夜班‮察警‬。不知为什么巧巧突然想到了潘富強。一个奇怪的想法在许久后大错铸成的巧巧心里挥之不去,那就是:潘富強和这夜素昧平生的壮年‮察警‬一样,是知道底细的。此类女孩涉⾝的此类故事的底细,其实是个颇为普及的乡村女孩的故事,有无数个巧巧看不见的同类,都是山窝里窝不住的金凤凰。

  就在巧巧随着叫陈国栋的男人走出长脸‮察警‬的视野时巧巧感觉到一阵完全没有道理的恐惧。深深的恐惧其实是来自宿命之感。只读了五年小学的巧巧当然不拿自己此刻的心境当真。她只想一到旅馆,和曾娘她们会合,就全妥了。陈国栋和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着电视连续剧,夜晚的舶来品市场,以及深圳、珠海。巧巧觉得和他谈得来,他从来不说“你连这都不知道”这样的话。也不戳穿巧巧大部分在不懂装懂。一路已聊了,她开始喜陈国栋不大不小的说话声音,文质彬彬却有五花八门的见识。他们在找那个叫“延河”的旅社。“延河”这样的名字对巧巧这代人已引不起任何有关⾰命或神圣的联想,基本上已没有任何意义。巧巧随陈国栋经过一些还没收摊的⽔果贩子,一个个瓜果摆得如同巧巧从电视里看来的团体。陈国栋告诉她,样子货的瓜果主要是摆给外宾的,西安的各种小贩,包括火车站的小叫花子都会拿英文讨价还价,拿英文耍贫嘴。巧巧就说她长到二十岁从没见过一个⻩⽑蓝眼的人。一些没关门的小馆子是专为巧巧这类刚下火车的人开的。铺子里带油腻味的灯光泼在街上。也不是油腻味,是油腻的刷锅⽔味。陈国栋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的确饿透了,却说不想吃什么。但陈国栋看破了她的识相,在一家小铺买了几只包子。然后抓过她手里的尼龙包,让她腾出手来吃包子。巧巧觉得陈国栋对她不仅已识起来,并且已变得体己了。巧巧一下感到庞然大物的陌生城市也友好了许多。一群人很热闹地从街心公园走出来,都是老大不小的男女。女人们拎着塑料袋,里面盛一双⾼跟鞋。陈国栋告诉巧巧,那是自发的露天舞会,刚刚散场。一台录音机兴致未尽,还在怨声怨气地唱。巧巧顿时认为心里的那点惴惴很乡巴佬的:这些陌路男女就在一台录音机的召唤下聚了头,开始了⽪⾁贴⽪⾁的相互了解。提⾼跟鞋的女人们想必是舍不得拿那些鞋来走路,想必那些鞋走路是受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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