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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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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合想,你用这个法子来缓解庒力。有一点点扫兴,似乎好不容易筑上去的某个实体,塌散下来。他问什么重要事情给忘了。她四处看看,问他有没有稻草。他懂不了她,说他有近十年没见过稻草了。她把两手往他肩上一捺,要他坐下。他心想,好哇,可是你先碰了我。她从门后的扫帚上折下一帚穗,又拉起自己⽑⾐下摆将它细细擦拭几下,说:没稻草这个也差不多要得。她将笤帚穗儿递到他嘴边,说:咬着。他说你别作弄我,这是啥意思?她说这你都不懂?在你⾝上动针线,你就要含一稻草。他问为什么?她嘟起嘴,眼睛斜着他,样子风到了极点却也孩子气到了极点。她说:你家有没有老人?他说:没老人哪来的我?那你回去问问他们,为啥子我要你咬稻草——你要不咬,二天别个丢了东西,丢了钱啊啥子,赖你愉的。钱?我在这里什么权没有就有财权,什么钱不经我同意,谁都别想动。他想,她是个明⽩女人,明⽩女人会懂得这个权比站长那两声“立正稍息向右看齐”比他那点看上去又调兵又遣将的权力好得太多了。她一定听懂了他,开始动心了,沉默得満脑子打算。他嘴一张,将那不⼲不净的笤帚穗衔在齿尖。他要她感到他的顺从,他对她这个信小游戏的配合是因为他以后在小事上会由她作主。他同时认为自己可笑,怎么会闪现“以后”这样隆重的词。针线悠悠地走着,她像不经意地问:军人都没有女朋友吗?他也像不经意地说:金鉴在军校时有一个,后来他分配到这山沟来,恐怕吹了。她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吹了?哪个大城市女孩跟他到这来?要是你,你也不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来?!你愿意嫁到这来?我去给你跟站长扯个⽪条怎么样?再说我拿针扎你啦?扎!咱动一动是孙子!讨厌!她把它说成“讨——厌”标标准准的撒娇,打情骂俏了。这时刘合坐在沿上,小潘儿站着,微向他佝着⾝。她脸颊‮红粉‬柔细,向他埋了下来。他不知她要⼲什么,心狂喜地停止了跳动。她只是把嘴凑到他下巴下咬断了线头。他笑着说:唬我一⾝汗!唬什么?我咬你啊?他笑而不语。她说:明天又剪掉个扣子叫我来嘛。他说:我什么时候剪扣子啦?两人都动了些羞恼。斗嘴时她的泼辣真是好看,脯腆得⾼⾼的,脸往下庒,庒出了个小小的双下巴。你没剪?刚才拽下的线头都是齐刷刷的,以为你能把我哄得到。她做出恶毒的一个冷笑,他做出⽪很厚的样子。女人识破男人的主动追求,男人没什么太挂不住脸的。他已明⽩她对于这类非正面的‮情调‬、以斗嘴为幌子的‮情调‬非常适应并在行之极。这无疑是个村姑了。刘合想,九年里生活欠他的快乐这一刻全补给了他。他同时还想,他喜上了这个小小村姑。刘合是那种不相信爱情的人。只要有如此浓厚的喜,他便想同这个女子走着瞧了,他一整天都在想她绸子样的脸,绸子一样在他下巴上一擦而过的脸蛋。

  当然不是小回子纸上画出的那个脸蛋。小回子午饭时见小潘儿正教炊事班几个人做霉⾖,煮了的⻩⾖一颗颗胖胖的铺在几个大竹匾上,蒸汽里她不自噤地眯上眼,嘴巴嘬圆“忽忽”地朝⾖子上吹气。她的手动作起来有种奇怪的力量。不是力量,是狠,并且极其迅速。小回子后来回想到此刻时,他惊异自己的观察力之敏感和精确。那是看上去绵软实际上十分狠的手,那速度使它们往往行动在意识和思维前面。蒸汽在一线太里使小潘儿的脸虚幻起来,一些散落的头发在她脸的两侧舞动,小回子像给这美景噎住一样半张着嘴。后来他想起那天并没出过太,天一直得汪⽔。而他始终感到一束光跳跃在她略带焦⻩的麦芒似的头发上。他对她那样瞠目时她恰好直起,不期地看他一眼,笑了一笑。她在讲解如何沤那些⾖子,⾖子长⽑长到何等程度为最理想。她有副⿇利也厉害的口⾆,可以想象她不饶人时那口⾆会多帮忙。小回子也朝她一笑,知道自己不中用,脸又红到了脚后跟。因此他只得赶紧转⾝走掉,如同不善争执的人冒出一句极冒犯的话,不敢等对方回击就立刻离开。他真的像冒犯了她那样端着饭盆回到宿舍。不知咸淡地吃着吃着,拾起桌上的笔,在一张写废的“关于增设检修汽车设备”的报告上涂画起来。他小心描下那圆得极完美的面颊,再突兀地出来一个下巴儿,就是小潘儿了。小回子认为她已美过了任何电视剧的女主角,眼那么明净,腮那么无疵,鼻子像猪娃那样翻翘出圆圆的两只鼻孔。还有那一帘刘海儿,两穗鬓发,那狠狠的、果断的、灵巧之极的一双小手,上面笑一般漾动着一串小涡漩;那最先导引他探测她美丽的会笑的娇憨无比的手。小回子觉得她可爱到了罪过的程度。罪过的可爱使小回子心里和⾝体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膨。他不愿此时和任何人在一起,他只要孤独。他甚至不需再见到小潘儿,看见她只能是受罪。而他却总是去找罪受,四处去搜她不知从哪里发出的笑声或话音。他不知觉地顺着搜到的声音去了,远远地看见她,帮谁在乒乓桌上被子,或同谁在扯些不关紧的闲话。小回子绝不凑近去,小回子从他读的那些小说里学会享受这样的受罪。第三天他接到金鉴的命令,让他把公路修通后第一个车队到达兵站的时间写到黑板上,并要用彩⾊笔画一幅“”或“慰问”之类的玩意儿贴到大门口。金站长在这方面还很‮生学‬腔的。不像前面的站长从来不掩饰兵站和汽车‮队部‬的主雇关系,也就是对立关系,也就免去所有客套、取悦的姿态。金鉴却认为“”“慰问”之类的攻心术能改变兵站和汽车兵们几十年冲突的传统。年轻的站长想把这个荒野地方的兵站变成军校校园的一隅,使它文明,并建树一种不实际的精神环境。连小回子都认为站长以这些来満⾜自己壮志未酬的年轻野心,颇为书生意气。但他非常尊重金鉴。除了他的中学班主任,他从来没真正服气过谁。小回子却很服气温文尔雅、又冷峻庄重的金站长。他同情这年轻的指挥官被荒谬地安置在如此一个位置上。因此无论站长有任何不切实际、甚至荒谬的命令,小回子都一句反驳也没有地执行。至少年轻的站长在他的意图被服从、执行和实现时,得到刹那壮志已酬的満⾜。因此每当刘合和站长作对,以他在兵站九年的经验和资格来暗暗取笑站长的一腔‮生学‬式热忱,一些‮生学‬情调的工作设想,小回子便仇恨刘合。如今小回子更添了对刘司务长憎恨的道理,那便是他以他的厚颜以及当官的⾝份公开展示他接近小潘儿的优势。他可以把小潘儿‮夜一‬间变成他的恋人,小回子和其他兵们也只有⼲瞪眼的份。小回子认为刘合正抓紧时间在⼲这事。在两个有资格做小潘儿恋人的军官里,小回子宁愿金站长占据那位置。小回子甚至为金鉴暗中祝愿,他能在清苦中得到一番浪漫,得到如小潘儿这样充満生命的可爱女。他希望站长快些下手,把刘合那种素来谈女人谈得満嘴油荤的浊物取而代之。

  小回子在乒乓桌上写和画着。窗外院子里有几只喜鹊在晾⾖的竹匾边沿蹦跳,时而飞快地从匾中啄起一粒⾖,再到一边去伸头缩颈地吃。野桃树的花在雨季里落完了,快到挂果的时节了。这是个星期天,大部分人在篮球场上打发时间,一些人在电视室打牌。这时他突然看见小潘儿从锅炉房里出来,两手端个脸盆,头发闪烁着肥皂泡沫。她的脸给头发遮住,只见一截圆润粉⽩的脖子。她用一个军用茶缸舀了盆里的⽔,再从头顶浇下去。浇得颇吃力,有时也浇得不准,⽔显然进到了她的⾐领里,她便是一哆嗦。她捋起头发,似乎想找个人帮忙。大家却在远处又窜又蹦地卖弄无论⾼明还是低劣的球艺给她看。她一扭头,见是玻璃窗內大瞪着眼的红脸蛋大个子男孩。她歪着的脸朝他冒出一个笑,叫:小回子,帮一下嘛!小回子跟喝了烧酒似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她旁边。他心里好酸楚,她竟知道他的绰号。她看他便咯咯咯地笑起来,说看你那双手,花爪子一样,去洗洗嘛。她把一块‮红粉‬椭圆的香皂递给他,指尖在他手心轻轻一刮。柔软‮红粉‬的指甲在小回子心里庠庠痛痛地一刮。她弓着⾝等他洗净手上五颜六⾊的⽔彩。他不敢看她佝着的⾝子更加曲线、女和圆圆的臋出现那样大的跌宕落差。但他又觉得它已被画在了他知觉里。他‮大巨‬的孩子气的手伸过去。他看着自己虎头虎脑的大手翘起小指捏着茶缸把子。她便和他攀谈起来,问他是不是陕西人。他说,是。她说听刘司务长说你是这兵站的大艺术家。小回子没言声,她脸便绕向他,笑着问他是不是又能写又能画?小回子笑笑。他笑时嘴往里一窝,羞极了。她说你们这个兵站的人个个都那么好。小回子仍不响,心想,或许你来了把他们变好了。不然平常这样的星期天,人们多半会闲得相互找茬子斗嘴,开肮脏的玩笑。汽车兵从內地捎来很无聇的流行⾊情笑话到这里,起初小回子听不懂,还要追问,刘司务长便会比手划脚地给他启蒙。这是这儿的男人们惟一的望发散方式。他想对她说,这是个被爱情彻底遗忘的角落,而你的来到使这个星期⽇异常的美好。小回子当然什么也没说。她说等路修通她就要搭车离开了,这辈子她不会忘记一座山窝里有这么些待她好的兵。小回子问:你去哪里?她似乎没准备他这提问,顿了半晌才说:回內地。小回子用茶缸舀起⽔,⽔匀细、温柔地冲在她头顶,又顺她头发流回盆里。她的衬衫领子翻向里侧,使她整个脖子和小半块脊梁都露了出来。那脊背上有着柔嫰的浅⾊汗⽑,⽑桃似的;汗⽑下是年轻的⽪肤和一层匀净的脂肪。小回子看着这些心里受罪极了。不必去触摸,他完全能想象手掌触上去的感觉。小潘儿一手握了把鲜绿的塑料梳子,一手将头发理着,以那梳子去梳。她仍同小回子谈天,谈她多想去看看深圳,她的一个儿时朋友在深圳做流⽔线上的女工。她说,看看那地方,死也闭眼了。她问小回子,你去过深圳吗?小回子说,没有。然后他忽然补一句:那有啥可去的。小潘儿拧了两把头发,手灵巧而狠地在额前一挽,面颊紧绷绷的,连⽪下茸茸的⾎管都隐约可见。她说,你不想去深圳?他摇‮头摇‬。她说,电视上看到莫得?跟外国似的。小回子有些愧作地笑笑,愧作自己与她在这件事上的意见不合。她拿起一块⽑巾擦着头发、脖子、耳朵,手的动作狠而迅猛。脸蛋发出异常的光泽,像刚刚长好的伤疤上的光亮新⾁。他看出那是块军用⽩⽑巾,新的,刘司务长的权力包括成箱的崭新⽑巾,各种食品罐头,各种脫⽔菜、香肠腊⾁,各种⼲果,谁都不怀疑司务长偶尔拿他手里的货物去同过路的汽车兵易。內地的时髦到达刘司务长这里最多晚半年。刘司务长口头上对此地骂骂咧咧,但小回子肯定,他是全站活得最美滋滋的一个。如果再有个小潘儿这样的女子给他钓到手、陪他吃喝陪他⾊情,这里便是刘司务长的乐土了。他是这样一个无大志,缺乏情,令小回子小瞧的男人。他却眼看着刘合一分一秒地在‮服征‬小潘儿,并向兵们炫耀和夸大他的征战成就。这时他听她仍在说着深圳,那条做绢花的流⽔线。她双臂举向头顶,狠狠擦头发时,脯颤动得很剧烈。小回子马上躲开它,想刘合背地里就拿这个来玩所有人的好奇心。他讲得有形有⾊、活灵活现,似乎是看见过毫无遮掩的它们,形状、温度、‮寸尺‬都给他亲手掂量过似的。小回子想到刘合把两只油亮的⽪鞋架到桌上,手指上夹一烟,向一屋子已睡在被窝里的兵们“美言”小潘儿时,他就恨不得把这油条一毙了。刘合讲着讲着会突然跳起来,一把捺在某个兵的⾝体中段上,喊着:支这么⾼个帐篷——这货思想太肮脏!小回子看着小潘儿‮媚妩‬地垂着眼帘,扯下梳子上的断发,右手食指飞快地将它绾成个球。他想,刚洗过头发的女子大概是女子最‮媚妩‬的时刻。这似乎也是哪个小说家的发现,小回子喜这桩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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