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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鸦片还要吃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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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读茅海建先生《天朝的崩溃》一书,感触最深的,就是整个战争过程中前方将帅的不断撒谎。作为最⾼统帅的道光皇帝,其实是在谎言中度过这一艰难岁月和做出决策的。这又焉有不败之理?可以说,在这场“鸦片的战争”中,谎言成了⿇痹和⿇醉清廷君臣的一剂鸦片。这场战争之所以失败,甚至大清帝国之所以垮台,原因之一就在于朝野上下都变成了鸦片鬼,一天不吃就无法生存,最后终因昅食过度中毒而死。因此,要想“救亡图存”唯一的出路是“戒毒”

  但这并不容易。

  不容易的原因也很多。首先是积习难改。一个吃惯了鸦片的人,一天不吃就没法过⽇子。一个撒惯了谎的人要他不撒谎,也比登天还难。再说,前面撒过谎了,后面说实话,就会露出马脚,也就只好一骗到底。奕山等前方将帅就是如此。

  那么,奕山等人一开始就不撒谎,就说实话,不行吗?不行。专制制度决定了,一个‮员官‬只能看着万岁爷的脸⾊说话,甚至看着顶头上司的脸⾊说话。他们想听什么,就说什么。不想听的就不说,瞒着。实在瞒不住,就撒谎。再瞒不住,就再撒谎,恶循环。

  所以,奕山等人不但要撒谎,而且只能朝着一个方向撒,即掩盖敌方武力的強大和气焰的嚣张,而不是相反。按说,打了败仗,为了推卸责任,是应该夸大敌情的。但奕山等人并没有这样做,反倒一再说“逆夷”如何“情词恭顺”如何“诉冤叫屈”如何“卑躬屈节”因为万岁爷就好这一口。而且,不明真相的朝野上下也都好这一口。

  于是问题就比较明朗了。这就是:大清王朝的君臣为什么都喜听这种话呢?

  答案也只有一个,就是他们吃惯了鸦片,有鸦片瘾。只不过,他们不认为是鸦片,也不管它叫鸦片,而叫做“天朝体面”有时候,也叫“爱国主义”或“英雄气概”

  众所周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內,我们民族都沉浸在一种“天朝大国”的良好的自我感觉之中。在我们看来,人类居住的这个地方,叫“天下”天下的‮央中‬住着我们,叫“‮国中‬”‮国中‬的皇帝是天的儿子,叫“天子”天子的王朝是最伟大的,叫“天朝”天朝的臣民是最优秀的,叫“华夏”周边那些‮家国‬因为离天子太远,无法接受天朝的礼乐教化,因此不开化,是野蛮人,叫“蛮夷”“蛮夷”和“华夏”之间,是“君臣”关系,或“文明人”与“野蛮人”的关系,本就不平等。“蛮夷”到“‮国中‬”来,要么是来“朝贡”的,要么是来“观礼”的,要不然就是来“乞恩”或者“喊冤”的。因此“天朝”无“外”只有“理藩”(即打理“‮国中‬”与“藩国”的事务)。直到耆英等人签订城下之盟时,使用的也仍是“恩准”字样(比如“恩准”五口通商)。明明是人家強迫我们订立不平等条约,还要说是我们“恩准”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

  然而不说“恩准”是万万不行的。不说,就是“大不敬”就是“卖国贼”同样,不说“逆夷”“闻风慑服”“实无能为”也是不行的。不这样说,就是“胆小鬼”就是“助夷气焰”就是一庇股坐到敌人那边去了,谁敢担这个罪名?也就只好说“夷不⾜畏”

  当然,夸大敌情的时候也有,比如说到1841年第二次定海之战时就是如此。在许多论著中,这次战役往往被描述成一个动人心英勇壮烈的故事:定海三总兵(定海镇总兵葛云飞、浙江处州镇总兵郑国鸿、安徽寿舂镇总兵王锡朋),率孤军五千,奋力抗击英军万余人的围攻,⾎战六天六夜,终因寡不敌众而阵亡。

  这当然感人至深,可惜并不完全是事实。三总兵率军抗战是真的,英勇奋击也是真的,以⾝殉国就更是真的,但据茅海建先生的考证,敌军并没有万人之多(更没有二三万),而是只有四五千;也没有“⾎战六天六夜”而是只有不到一天时间,从1841年10月1⽇早晨开始,至下午2时许结束。整个战斗中“英军并未遇着坚強的、有效的抵抗”“只付出了战死2人、受伤27人的微小代价”敌情,或者说我方的壮烈程度显然被夸大了。

  夸大的原因也很多,比如“清方‮员官‬在报告中伪讳粉饰已成风气”就是。所谓“伪讳粉饰已成风气”也就是吃鸦片吃惯了。但这种尚待核实的说法在当时和后来却几乎视为信史,一些以“严谨治学”为标榜的人也宁信其真不疑其伪,就值得深思了。

  我认为,这只能说明鸦片的毒素已渗⼊我们民族的骨髓。从至尊天子,到寻常百姓,都喜听谎言。或者说,喜听好话、“吉利”的话、歌功颂德和“鼓舞人心”的话。至于这些话是否‮实真‬,或者有几分‮实真‬,则是第二位的事。于是,我们听到的,便是经过了处理的信息,其中不好听不顺耳的部分已被过滤,好听顺耳的部分则被放大。这样的信息,即便有一定的‮实真‬,归结底也是不‮实真‬的。老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果靠不‮实真‬的信息来指挥战争,你说是该胜还是该败呢?

  战败之后,能做的事情也就是道德的谴责了,包括将1840年的这场战争称之为“鸦片战争”其实,英国人发动那场战争,决非为了走私鸦片。相反,英国外大臣巴麦尊在其对驻华使节的训令中一再表示:“女王陛下的‮府政‬绝不怀疑‮国中‬
‮府政‬有权噤止将鸦片输⼊‮国中‬,并且有权查获和没收那些外国人或‮国中‬臣民不顾适当制定的噤令而输⼊‮国中‬领土內的任何鸦片”他还训示:“女王陛下的‮府政‬对于这件事情不提出任何要求”事实上在《南京条约》中也没有开放鸦片贸易的条款。因为在英国人那里,这原本是一场“通商战争”而不是“鸦片战争”正如费正清先生《‮国中‬:传统与变迁》一书中所言:“其实英国在要求外平等及商业机会等方面代表了西方各国的愿望。如果不是英国,那么别的‮家国‬也会这么做的。至于英国在华贸易的重点是鸦片而非茶叶或其他什么商品,这只是历史的巧合罢了。”

  但即便是要求外平等及商业机会,为此发动战争也不得人心。因此英国‮府政‬提出的战争议案最后只能以271票对262票的微弱多数勉強通过,而且被“反战派”在议会辩论中称之为“鸦片战争”可见这个说法是英国人用来讽刺自己‮府政‬的。我们跟着英国的反对派这样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如果当真以为那就是“鸦片战争”并由此获得了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那恐怕就反倒有点吃鸦片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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