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走进金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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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辉,人称“小李将军”国民陆军第八军七零九团团长。生卒年月不详。
这是一个历史之谜,谜一样的人物,谜一样的⾝世。这个人物在国中 陆大肯定无⾜轻重,基本上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但是在金三角,这个人物却赫赫有名,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打个不恰当比喻,如果你在金三角不知道李国辉,就像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国中人不知道孙中山一样。我从资料上得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国民团长居然是金三角的开山鼻祖,也就是说,没有李国辉,就没有后来世界闻名的品毒王国金三角。
然而我在此前对金三角所作的大量研究中,竟然没有找到有关李国辉的任何一本完整传记,甚至一篇权威材料,能够让我对这个神秘人物有所了解。仅有的零散资料也仅限于只言片语,一鳞半爪,而且互相矛盾,漏洞百出。比如一本湾台出版的回忆录说:“…李国辉将军⾝材⾼大,⾝先士卒冲锋陷阵,常令敌人心惊胆战。”陆大一本纪实文学则说:“…李国辉是云南人,行伍出⾝,生忍残,常常迫士兵冒死冲锋,人称‘魔鬼团长’。”另一本文化大⾰命前发行的內部史料称:“…经过夜一烈战斗,国民第七零九团被全歼,副团长被击毙,团长李国辉不知下落。”一篇刊登在曼⾕《世界⽇报》上的文章则这样写道:“…李国辉将军毕业于著名的⻩埔军校,虽然出生在国中北方的河南省,却像南方人一样个子瘦小,他的专业是做政治教官,所以并不擅长打仗。”云云。
我简直被搞糊涂了,这样五花八门别出心裁的说法,就像一群爱好标新立异的国美议员,吵得我脑袋发疼。可是它们究竟谁是谁非呢?我该相信哪一方呢?假如说这些材料都是一面之辞,包含有片面真理,我该如何取舍呢?
在我看来,这些材料都是零散的,支离破碎的,缺少一手材料的可信度,不⾜以消除我心中淤集的疑团。李国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他是怎样开创金三角的?或者说他是怎样把威胁人类命运的大巨恶魔——品毒从瓶子里释放出来的?他为什么那样神秘,外界对他的庐山真面目知之甚少?我甚至怀疑李国辉这个人物的实真,如果历史上真有这样一位重要人物,他为什么名不见经传?难道历史学家有意忽略他,让岁月的流⽔将他诡秘的⾜迹悄悄抹去?
总之怀疑的精神使我斗志倍增,就像职业拳手受到挑战。我目光炯炯,关注金三角历史风云,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我看到自远古以来,金三角一直像头安静的小兽,或者就像那些原始的部落民族,柔弱而善良,易于受惊,它蜷伏在亚洲南部缅、泰、老诸国崇山峻岭中,丝毫也不引人注目。但是自从本世纪五十年代初,一个名叫李国辉的国民团长带领一支现代化军队进⼊金三角,这头善良小兽就像被注⼊魔鬼基因,或者像被传说中的狞恶巫师施展魔法,它迅速扩张⾝体,横空出世,长出獠牙和利爪,变成一头面目狰狞威胁人类的食人魔鬼。有关专家指出,二十一世纪人类将面临两大危机:一是环境恶化,另一个就是品毒蔓延。联合国卫生组织统计数字表明,目前全球约三亿人昅毒,亚洲约占一半。而全世界洛海因百分之百来自亚洲,其中百分之八十五来自金三角!
金三角,金三角!这是一场注定要呑噬人类的世纪恶梦吗?
我将关注的问题焦点逐渐集中在李国辉⾝上。金三角究竟怎样成为金三角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国民小人物李国辉究竟怎样夜一成名,变成臭名昭著的金三角开山鼻祖?李国辉为什么在国中 陆大无所作为,而在金三角却如⽇中天,这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他后来为什么销声匿迹,难觅踪迹?他的命运究竟如何?
2
公元1998年秋,我乘坐的“波音-757”机飞像头钢铁大鸟,在亚洲东部和南部上空划了一个很不小的弧形,终于风尘仆仆地降落在曼⾕机场。我是带着无数沉甸甸的疑问,和更加沉甸甸的期待走下机飞的。
临行前我多了一个心眼,我想万一丰先生不可靠,不认账,说话不算数,到头来陷我在异国他乡还不是寸步难行?于是我通过人关系,找到一家泰国公司办事处,请求他们在必要时给予援助,帮助我进⼊金三角采访。一位可能是华侨同胞的负责人听完我的陈述,他显然把我的个人请求误解为怀有某种不大光彩的可疑的经济目的,比如诈骗什么的,他回答说,敝公司在金三角没有业务,无法提供帮助。
倒是一位本地经济电视台的朋友,听说我要独闯金三角,二话不说赞助我一笔采访经费,替我解决一个沉重的后顾之忧,令我至今仍然感动不已。
我一度寄予厚望的丰先生似乎没有把我的采访当回事,或者说是一种有意冷淡,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出发前我在国內打了若⼲电话,发若⼲传真,丰先生只在那头简短吩咐:你到帕塔亚来。我说你叫我独自一人怎么到帕塔亚来?再说你的大房子在什么位置,那天夜里我完全弄不清楚。他说你到了帕塔亚,再给我打电话。我想这个丰先生真是不近人情,他怎么不替我想想?⾝在异国,语言不通,两眼一抹黑,谁都会弄得寸步难行的。但是我转念一想,从成都到曼⾕有多远?你能够从成都到曼⾕,为什么就不能从曼⾕去帕塔亚?你凭什么要别人专门到机场接你?这不是一种奢侈的要求么?如果你能有幸进⼊金三角就很不错了,还讲什么条件!我想也许丰先生有意考验我,看看我这个陆大作家能力如何。我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个小问题,当年斯诺从国美到延安采访要克服多少困难,如果我连这点小小的困难都克服不了,配到金三角采访吗?你不是给自己丢脸吗?
走出曼⾕机场,丰先生果然没有到机场接我,好在我拨通一个帕塔亚的电话,却没有人接。我不敢怠慢,立即又拨通另一个曼⾕电话,这回对方有人了,丰先生在电话中说:我在曼⾕,你到×××地方来。我哭笑不得,心想你倒说得轻松,让我差点千辛万苦跑到帕塔亚去了。此后我颇费一番周折才在曼⾕市郊一幢大巨的别墅里找到丰先生。我发现丰先生有个癖好,就是喜住大房子,我看见他时,他正在指挥手下人把一些大大小小的木头箱子搬上楼去。他是个⼲练的人,不耐烦回答我嗦嗦的问题。他说:“你到了金三角去找李国辉的副官,他会对你讲的。”
我心中一喜,连忙问李国辉副官在哪里,怎么找?
丰先生更加不耐烦,他提⾼声音说,你急什么?…到那边人人都会告诉你!
丰先生的话给我造成一个错觉,好像金三角人人都是活历史,都能讲出一大堆关于李国辉的精彩故事来。其实后来的事情远非那样简单,几天之后我与向导兼翻译小米以及司机驱车一千多公里进⼊金三角山区——这段经历我在后面还要叙述,我很快发现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李国辉副官是谁,住什么地方,为我提供采访线索。金三角是个地域宽广的概念,它的确切地理分布包括一片面积约为湾台七倍的重重叠叠的亚热带⾼原山区,和山区众多民族组成的复杂的社会形态。在这样一个如同汪洋大海的广阔天地,人人都像微不⾜道的鱼虾,时光转瞬即逝,除了几个称王称霸的大人物留在人们记忆中,谁又会对一个过时的副官,一个小人物的下落知道多少呢?
万事开头难。初进金三角,一切采访工作都是那么仓促而又杂无绪,我像个勇敢而莽撞的⽔手,被面打来的海⽔呛得直翻⽩眼。我的采访常常浮于表面,好比不谙⽔的渔夫尽捞起一些浮萍和泡沫。我不是说浮萍不重要,但是河流的灵魂是大鱼,诚如古语所言:“山不在⾼,有仙则名;⽔不在深,有龙则灵。”是那些翻江倒海的精灵而不是泡沫主宰金三角历史。我将第一个目标锁定李国辉,他始终蔵在⽔下,像一条曾经兴风作浪的孽龙,将真面目躲在历史烟云的深处,令我望洋兴叹又无可奈何。
寻找李国辉副官的种种努力好比大海捞针,基本上没有线索。一连许多天,我顽強深⼊金三角腹地采访,同时到处打听李国辉副官下落,然而收效甚微。杂的历史碎片无法与现实图案拼贴起来,历史暗河错综复杂,常常令我寸步难行。我焦急万分,眼看宝贵时间在我手中一点点流走。
3
这天我们偶然经过一个地名叫马鹿塘的掸族寨子,停下车歇脚吃饭,这个寨子很小,小得在地图上没有任何标记。我说的“我们”是指我,向导小米和司机小董三人。小董是金三角汉人,也是国民残军后代,我雇他的车。我照例同小米到处走动,拍资料照片,同山民拉闲话,问些不经意的问题。顺便说一句,我发现在金三角,当地人对于外人总是很戒备,眼睛里露出警觉,好像外人都是奷细或者敌人。我的采访显然属于引人注目的那一类,因此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来许多探究的目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神经过敏,反正这些目光常常令我感到芒刺在背。这天我从当地人口中偶然得知,寨子里有两个汉人老头,谁也说不清他们有多大年纪,反正已经很老很老,算得上当地的古董。据说他们从前都是“小李将军”的部下。
我不噤大喜过望!
“小李将军”就是李国辉,是金三角人区别于另一位国民将军李弥的称呼。感谢上帝,功夫果然不负有心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屈指算来,李国辉时代距今已经半世纪,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他的副官如果活着当然应该很老很老,如果他们不是很老我才不会这样⾼兴呢!我私下已经确信,我苦苦寻找的李国辉副官一定就在眼前。
我当即改变主意住下来,然后迫不及待登门造访老人。在金三角,别人告诉我,贸然登门是件不得体的事情,所以我按照他们指点,去大路的镇上购买一些价格不菲的礼品,比如国美粉、西洋参、韩国⾼丽大补汤之类,作为见面礼。当我第一次拎着这些沉甸甸的礼品,就像拎着自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忐忑不安地敲开寨头一家铁⽪屋门,一股历史的霉灰味扑面而来。
我一眼就看见那个老人。
他是个真正的耄耋老者,偎在火塘边,佝偻⾝体,裹一条当地掸族人的毯子,微闭眼睛好像睡着一般。我看见火光在他⼲枯的脸⽪上跳跃,投下许多皱纹的影,他的头顶看上去好像落了一头霜,或者因为嘲的雨季发霉长出⽩⽑来。他听见动静只动了动眼⽪又慢呑呑地合上,我觉得他像一只千年老⻳,已经从唐朝或者更早的朝代活到现在。我想如果活人用这般静止的势姿打发漫长时光,我相信他已经变成一个会呼昅的化石。
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想她是汉族,尽管她的⾐饰是掸族,她的⾝份应该是他的孙媳妇之类。她凑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化石慢慢睁开眼睛,这次我看见他的目光并不十分浑沌,也就是说还没有老到糊涂昏聩不知人世的地步,这一发现令我暗暗⾼兴。老人目光并不到处费力寻找,而是像苍蝇一样准确落在我的脸上,我相信他是凭感觉,或者凭气味嗅出我的陌生气息。火塘的光亮反在他枯萎的眼窝里,我怎么看都觉得他更像一个木乃依。我恭恭敬敬献上礼品,中年妇女立刻替老人把礼品收走了,然后对我说,你跟他说话大声些,他耳朵背,你坐过来挨着他。
我巴不得挨着老人,经验告诉我,这样做会缩短我们之间的心理距离。老人像雕像一样久久凝望着我,我猜想他久居深山,已成洞中之人,不食人间烟火,他大约从未接触过像我这样来自文明社会的不速之客吧?当时我⾝穿一件米⾊短采访服,右肩挎一架型微 像摄机,左边是自动照相机,前挂着采访包,兜里暗蔵采访录音机。他嚅动着嘴巴说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我以为那是一句缅语或者泰国语。我凑近他耳朵大声说,您说什么?
他又嚅动没牙的嘴巴,这回我听清楚了,他说的是汉语,而且是北方口音!他像一架漏气的风箱,嘶嘶地说:你从港香…来吗?
他居然知道港香!我摇头摇,他又嘶嘶地说:从…湾台来?
我大声告诉他,我不从湾台来。我是陆大作家,从国中 陆大来的。
我看见他眼珠亮了亮,好像电庒不⾜的灯泡突然充了电,但是他脸上并没有显示出惊讶的表情,我想这是他面部肌⾁太老化,神经已经失去作用的缘故。铜壶里的⽔噗噗地开了,溅到火塘里,灰尘扬起来,老人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皱在一起,表情很痛苦。我连忙替他捶背,我猜他一定患有老年哮或者肺气肿之类疾病。我想起采访包里有咳嗽药,就取出来请他服用,但是遭到他拒绝。我看见他的越佝越低,⾝体蜷曲,好像同体內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我想要是在城市,他怎么也该住院治疗。后来还是那个中年妇女出来,喂他半碗黑糊糊的什么汤汁,他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咳嗽耗尽老人体力,他像架能量耗尽的破机器,呼哧呼哧地息着,渐渐沉⼊半睡半醒的休眠状态。
我只好轻手轻脚地告辞了。
4
没想到第二天再次登门拜访,竟吃了闭门羹,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推辞说,老人⾝体不适,此后几次求见均遭婉拒。
我明⽩这是老人不愿意接受采访,也就是说,我这个来自祖国陆大的作家成了不受的人。至于其中原因,我猜想可能还是历史遗留的意识形态起作用。我愤愤想现在什么时候了,海峡两岸都在搞统一,一国两制,实行“三通”他这个老顽固怎么这么陈旧,还生活在发霉的阶级仇恨里?万般无奈,我只好转而拜访另一位老人,不料登门才知,那人早已中风瘫痪,老年痴呆,连话也不会说,我只看见一具会呼昅的⼲尸。
很显然我在这里遭到历史狙击,问题在于,主动权在别人手上,不由我支配。说服老人,帮助他超越意识形态对立?向他宣传大好形势,或者再讲一遍关于我⽗亲参加国中远征军,我著名的姑婆如何嫁给蒋纬国先生的故事?恳求他帮助我,以情动人?如此等等,我绞尽脑汁,可是别人本不给我机会。他本不见我,就像面对石壁,你能让石头开么?一连两天,我像热锅上的蚂蚁,罢不能,采访也不能,我该怎么办呢?
这天下午,寨子里突然发生一件事,这事看似与我这个外人无关,但是它的结局却意外改变我的处境。一个年轻产妇难产,立刻惊动全村人。需要说明的是,我下榻这间小旅店是村里唯一旅店,其实也说不上旅店,一间大房子几张竹,相当于⽑店,平时只有过往马帮歇脚。店老板是个很老实的掸族人,名字叫若埃(音),会讲几句汉话,他慌慌张张来敲门,拉着我结结巴巴说客人救救罕娜。
罕娜就是那个年轻产妇的名字。我弄糊涂了,连忙声明我又不是医生,拉我去做什么?若埃把我拉到一间被称作“公房”的大房子里。公房外面已经围了很多村民,大家表情沉重,都不说话,默默让开一条路,好像我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救星。等我进屋一看,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本没有什么穿⽩大褂的医生,除了香案上供着菩萨和供品,只有两个面孔黢黑的老女人(接生婆)在摆弄那个产妇。产妇已经没有声气,地上淌了许多发黑的⾎。很明显接生婆已经束手无策,她们只好不停地往产妇嘴里灌黑糊糊的汤汁。即使我从未学医,我也看出来如果再腾折下去大人孩子肯定都没命了。
我在长篇纪实文学《国中知青梦》里讲述过一位海上女知青死于难产大流⾎的故事,那是知青年代发生在云南边疆的惨剧。然而世纪末在金三角,我又面对另一出即将发生的同样惨剧。我着急地说⼲吗不快请医生来?若埃哭丧着脸说没有医生,村里女人都这样生孩子。我说村里有懂医的人吗?她需要输⾎而不是灌那种破汤,要不赶快送镇上医院。若埃回答说镇上没有医院,勐回也没有医院,整个百里范围內都没有医院。我大吃一惊,说怎么可能呢?你们不生病吗?生病怎么办?若埃不说话,我明⽩他的话是真的,如此广大地区,方圆百里竟没有一座医院,甚至一所小小的卫生所?…远离文明与科学,这就是金三角人一直面临的生存现实。我说你快告诉我,我能帮什么忙?若埃低声说,客人的车…救救罕娜。我明⽩了,山区通不便,村子里有马帮,却没有汽车,我是从美斯乐雇的一部客货两用车,以保障长途采访之用。我说,最近的医院在哪里?若埃回答:在清迈,清迈有生孩子的医院。我心里惊叫起来,清迈至少有两百公里以上,又是山路,谁知道产妇会不会死在路上?
问题是产妇现状容不得我多想,事不宜迟,我马上让司机小董把车开来,人们小心地把产妇抬上车,我看见许多女人都低着头,双手合十,嘴里默诵着什么,好像是祈祝菩萨保佑。汽车开动,这一路真是漫长无比,我从来没有感觉汽车开得如此之慢。山路颠簸,牛车小道像细细的肠子一样盘绕在大山和丛林里,天渐渐黑下来,金三角之夜伸手不见五指,树林中传来野兽的吼叫,只有汽车灯光像一把雪亮的利剑刺向厚厚的帷幕。我们为了减少产妇痛苦,将帆布做成垫子,一人拽住一头,我的手臂很快因⾎循环不畅,因⿇木而失去知觉,肚子空空如也,腿肚子直打颤,但是我仍咬牙坚持。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努力将使得一个年轻妇女和她肚子里的小生命每一分钟都向希望靠近。
半夜时分汽车终于开进清迈医院,我几乎瘫倒在汽车上。仅仅半个小时后,孩子剖腹产,是个男孩,⺟子均报平安。我与小董连夜驱车返回寨子,到村口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当金灿灿的太从东边山头升起来,第一抹光穿过树林照耀在寨子的尖屋顶上,我的心里充満疲惫和欣慰。我觉得这一天很有意义,因为我以自己努力避免一个惨剧发生,我从这里开始认识一个社会问题,那就是,金三角之所以成为金三角,贫穷是否是其中主要原因?
按照计划,我前面还有很远的路要赶,很多地方要去,很多人物要采访,金三角很大,所以我不能再⽩⽩等下去。我收拾东西,告诉小米准备出发。我想,也许别的地方还会有机会,李国辉部下很多,也许不止一个副官。
这时旅店竹篱“吱呀”一响,那位中年妇女探进头来,她礼貌地向我躬躬⾝,说她爷爷(果然是她爷爷!)请我再去坐一坐。我简直大喜过望,不及细想,便迳直穿过院子,飞奔出门。门是虚掩的,我放慢脚步,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在那所半明半暗的大房子里,我看见那位仿佛赶了长路归来的疲惫老者。他还是以那样似乎永远不变的势姿依偎在火塘的黑影里,虽然没有出声,但是我清楚看见,他的目光分明是醒着的,并且一直从历史岁月的深处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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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的整个采访来说,这是不同寻常的一天,意义重大的一天,因为从任何意义上说,这才是我金三角之行的真正开始。
我恭恭敬敬地说:请教老先生尊姓大名,⾼寿多少?
老人嘶嘶地说:姓牛,姓。民国发大⽔…你知道吗?
我茫然地摇头摇,天知道他翻的是哪一年老皇历。我含含糊糊地说:解放前哪一年?哪条河发大⽔?…今年长江洪⽔,百年不遇,没有造成灾害。
老人侧侧耳朵,我猜想他没有听明⽩,因为他眼睛中浮起一些疑问。他说:解放…前?
我猛然省悟,在金三角,这是另一个世界,陆大许多专有名词比如“解放前”、“解放后”、“新社会”、“旧社会”、“反动派”、“纸老虎”诸如此类等等,人们从来没有听过,所以听不懂。我换了一个中名词说:哦,就是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以前。
他点点头,表示明⽩了,又指指我说:你陆大,哪地方人?
我回答四川,祖籍湖北。
他慢慢想着,好像自言自语:四川?哦,是南方…我是北方人,中原,你去过中原吗?
我赶紧说去过去过,不就是郑州洛开封吗?
老人摇头摇,脸⾊生动起来,他纠正我说:不对,不是郑州…是杞州。杞人忧天,中原杞州,你知道吗?
老天!他居然知道杞人忧天的典故,而我则是从书本上知道的。关键在于,我确实对这个叫杞州的地方一无所知。每次乘火车或者机飞都经过中原,却没有机会将脚结结实实踏在中原大地上,为了不使老人失望,我只好信口胡诌:是不是,对了,我知道兰考,以前叫兰封。那地方,吓,从前风沙特厉害,还有盐碱地,被一个叫焦裕禄的人给治好了。
没想到老人突然动了感情,一滴浑浊的老泪像烛泪一样从枯萎的眼窝里慢慢滴淌下来。老人说:李长官,就是兰封人啊。叙齿的话,我还是李长官的远亲呢…他家人都给风沙埋了,十多岁就出来逃荒,吃兵粮…听说老长官在湾台过世前还念叨老家,他是想叶落归啊!
李国辉是河南兰考人!我的心快乐地大跳起来。我小心翼翼地说,老人家,您是李国辉副官吗?
老人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抖抖的,我感觉那手像风中的枯树枝。中年妇女连忙趋前替老人抹去眼泪。老人叹息道:李长官,本没有什么副官啊。
我很惊讶,连声说怎么可能?他不是将军吗,金三角的开创者,怎么会连副官也没有呢?
老人沉默下来,怕冷似地将毯子往⾝上裹了裹,他的侧影让我联想到半截遭雷击枯树。过了好一阵,他又说话了,声音很小,嗡嗡地像从地下传出来:你错了,李长官只有贴⾝卫士…
我说您呢?是不是其中一个?他没有回答,我想算是默认吧。我说听说从前寨子里有几位老人,他们也是李将军部下对吗?
老人咧咧嘴,我看见一团黯然的乌云遮住他的眼睛。他忧伤地叹道:老兄弟…都向李长官报到去了。就剩一个老⿇子,从前骑马打,威风可大了,打印度雇佣军,硬是救了李长官一命…年前摔一跤,咋就再也爬不起来,变成一个傻子?
我心中壅塞着无数疑问。我迫不及待地问:据说李国辉是政治军官,不会打仗,有这样的事吗?
老人回答:那个年代,哪个军人的星星(肩章)不是命换来的?松山大⾎战,⽇本人打得那么凶,老长官当连长,一条胳膊打残了。
我说,当年大撤台,你们为什么不到湾台去?
老人没有说话,那位中年妇女却在一旁打破沉闷,她告诉我,据说李长官自知回湾台没有好下场,临别有令,让部下坚持反攻陆大。这些老兵就忠实执行长官命令,把自己一生乃至后代都留在金三角。
我心中涌起沧桑的嘲⽔。透过历史烟雾,我依稀看见一群忍辱负重的前国民军人,或者说一群国中人,为了完成长官的神圣嘱托,把自己生命一个个埋葬在异国荒凉的泥土里。可是他们后悔吗?或者说他们对国民权政怨恨吗?他们当初怎样走进金三角,怎样开创局面的?我相信他们初衷也许不是为了制造品毒王国,但是他们对今天金三角演变成世界上最大的品毒王国有什么看法?他们还有反攻陆大的梦想吗?他们对飞速发展的国中 陆大还抱有偏见和敌意吗?
我说:您为什么愿意见我?是知道我要走吗?
妇女看看老人,代替他回答说:爷爷说你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
原来如此!世界上的事,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出花来。意识形态原来是可以跨越的,对峙的心灵也能达到沟通,桥梁就是普遍和伟大的人。我望着风烛残年的老人,就像注视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心中充満无法言说的感之情。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结果,因为在我有幸到达这个小山村之前,任何一个小小的不测,一阵因时光流逝而起的小风,都有可能把老人这盏枯灯刮灭。我在心中暗暗感谢上帝,感谢命运之神的指引,于是我赶紧把⾝体向老人⾝边挪近,悄悄打开⾐兜里的采访录音机,开始记录并仔细倾听老人讲述。
此后数天,我都忠实地守候在老人⾝边,跟随他一道进⼊半个世纪前那座尘封而遥远的历史隧道。我面前始终有一盏摇摇坠的如⾖油灯,它带领并照亮我在黑夜的峡⾕和雾中穿行,我因此得以跨越许多岁月的障碍,穿过宮般的荒原、沼泽和神秘古堡,正确选择抵达彼岸的方向和途径。于是在这里,在金三角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小山寨,我终于认识并走进五十年前一群饥寒迫的国中人中间,他们正是今天这个令世界谈毒⾊变的品毒王国的历史之源,任何现代金三角的故事都无法回避或者撇开他们,就像我们溯流而上考察长江和⻩河源头一样。在我往后长长的叙述中,我们将随同这群国中人,准确说随同一个名字叫做李国辉的国民军人历经千难万险走进金三角的脚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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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半世纪前的一个夜晚,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像无数眼睛在头顶调⽪地闪烁。国中西南边陲,一片没有道路也没有村寨的荒山野岭,一支约有千余人的残破军队正在连夜行军。准确说不是行军,是撤退。队伍里夹杂许多绷带拄拐杖的伤兵,还有不妇少女孩子挟裹其中,她们都是军官家属,有的走路,有的骑在驮弹药的马匹或者骡子背上。看得出这些人全都十分疲劳,连口牲也因不堪重负而连连打滑失蹄。但是队伍没有得到命令休息,也没有改变方向去选择一条好走的道路,他们一直朝着正南方向开进,避开村寨,避开大路和人群,在黑暗和丛林的大海中慌不择路地逃命。突然有报情传来,追兵离他们只有不到十里路,于是手电和火光被严厉噤止,这支死里逃生的队伍惶惶如惊弓之鸟,急急如漏网之鱼,任何一点意外动静都会引起他们极大的恐慌和不安。
我从史料中得知,这是隶属李弥第八兵团的一支队伍,第八兵团是国民坚守西南陆大的最后一道防线,蒋介石令其据守滇南,以策应反攻陆大。没想到解放军同时从四川和广西发动千里奔袭,蒙自一战,第八兵团势如山崩,元江追击,兵团主力数万人被歼于元江河⾕东岸。剩下残部四分五裂,纷纷南逃。国內战史将这场战斗称之为“解放陆大的最后一战”
在此后长达一个多月的超级马拉松追击中,没有汽车,没有机飞,没有公路铁路,双方全凭一双脚板,跑得快就是胜者。军国大多数没能跑赢共军,要么成了散兵,要么做了俘虏。后来的历史表明,此刻正在急行军的队伍正是少数免遭覆灭的队伍之一,他们的全部希望只有一个,那就是赶在追兵封锁国境前抢先越过界河,成为这场生死攸关的长途赛跑中的侥幸胜利者。
半世纪后我的目光随同历史脚步一道南移,从我的家乡四川西昌越过⾼⾼隆起的大小凉山,进⼊莽莽苍苍的滇南丛林,然后止步于与金三角接壤的千里国界线上,我看到历史的延续在此戛然中断。对国中 陆大来说,这是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对一界之隔沉睡千年的金三角来说,却预示一个新元纪的开始。
前面传来一阵呼,值星军官报告,尖兵班已经抵达国界,等待命令。一位佩戴少将军阶的指挥官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这就是说,他们至少不用担心做共军的俘虏。将军看看夜光手表,时针正好指在夜午十二点,他没有说话,回头望望北方,那是国中,他们的家乡,而此刻国中已经留在他们⾝后。天空一片漆黑,除了北斗星在天际闪烁,什么也看不见。站在他⾝边的一名年轻军官提醒他:“长官,队伍等着您下命令呐。”
指挥官问:“钱科长,你对前面的情况悉吗?”
被称作钱科长的军官回答:“至少十几公里外的勐果城没有缅甸驻军,这一点可以肯定。”
指挥官挥挥手臂,下达命令:“继续前进,越过国界后宿营,后卫队部担任警戒。”
队伍纷纷涉过界河,踏上缅甸领土。指挥官点亮打火机,蹲在国界的木桩旁刻字,他的一只胳膊不大方便,那是打⽇本人留下的残疾。他用力刻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李国辉,第八军七零九团团长,民国三十九年二月。
李国辉留恋地环顾四周,长夜如晦,黑暗如滔滔大江,不见尽头。人人都明⽩这个时刻对他们这群国中人的重大意义,跨过国界,他们就是离乡背井,到异国土地上流浪了。前面等待他们的命运还未可知,⾝后追兵如嘲,他们的命运就像风浪中一叶孤舟,不知归宿何在?如今一去故国,何年何月能够返回?这个沉重的念头令人挪不开脚步,一个卫士轻声劝道:“长官,队伍已经过完了,我们一定会打回来的。”
指挥官仰天长叹,打火机熄灭的瞬间,卫士看见将军眼睛里有泪光闪烁。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金戈铁马的将军?指挥官回答:“是的,我们一定要打回来…打回来!”
如果我们把时间定格,把我们的目光投向更加广阔的国中大地,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历史时刻,国民权政如同“泰坦尼克”不可挽回地沉没,蒋介石逃到湾台,而船上大多数乘客注定要葬⾝大海,谁相信今后会发生奇迹呢?我相信这群人自己也不相信。因为在他们⾝后,国民青天⽩⽇旗帜已经陨落,另一面五星红旗正在冉冉升起,古老的东方大地为这种历史巨变而呼。那时候我年轻的⽗⺟彼此互不相识,他们分别在南方两座不同城市做着同一件事情,那就是与学校同学一道载歌载舞,接解放大军⼊城。
在这个不可逆转的历史变更面前,在人类为胜利者而歌唱的时候,这群人作为旧时代的幸存者悄然离去,逃离自己的国土,或者说作为政治对抗的牺牲品被逐出国门。他们的心情无疑是沉重而暗淡的,多数人痛不生,因为他们毕竟是国中人,是那些胜利者和追兵的同胞,是我们共同的炎⻩子孙和华夏后代。卫士看见将军蹲下⾝去,把祖国的泥土取了一捧,用手绢仔细包好,揣进前的口袋里,许多年后卫士把这个细节讲述给一个来自国中 陆大的晚辈作家听。我认为这个动人的细节在国中大地曾经被复制过千万次,当年那些结伴闯南洋,闯美洲的国中华侨不是都怀揣故乡泥土登上一去不复返的“猪仔”船么?而这位军人正是因为对反攻陆大没有信心,一去孤魂万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才将故国魂魄长留心中,死后也要把坟头朝着祖国方向,这不是充分说明李国辉告别祖国的壮烈心情?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是李国辉的汗青在哪里呢?历史的大巨悲剧在这一刻间铸成了,军人的忠诚指引他们义无反顾地走进金三角,走向生命的终结之地。但是他们注定要制造一个与自己更与人类为敌的魔鬼。
我们看见,在历史的星光下,一群军人簇拥他们的长官涉过国界,加快脚步追上队伍,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沉沉夜幕遮盖下的金三角土地上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