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0节
闯关东第二部(51)
吴老板佯作关心问:“夏兄?您这是怎么了?”夏元璋结结巴巴地说:“您不是说半年为期吗?怎么…”佟传玺掏出字据说:“夏掌柜的,我这儿可是有字据,我可以提前还贷。”夏元璋说:“还贷?我不着急。”佟传玺说:“可我急呀!家⽗还捎来口信儿,让我带着东西进京,他要靠着这件东西给我谋个一官半职呢。”
夏元璋接过字据说:“这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提前还贷本息照付。您当时借我是两千块大洋,要还四千块。”佟传玺说:“对呀。”夏元璋问:“钱您带来了?”佟传玺说:“带来了。您过目,这是本镇钱庄昌盛隆的银票,大洋四千块。”夏元璋接过银票,反复看着。佟先生说:“夏掌柜的怕是有假?何不让伙计到钱庄验一验?”夏元璋说:“那就验验?传杰,你腿快,就去验验,佟先生这也是好意。”传杰接过银票跑了。吴老板说:“佟先生,我劝了你多少回了,你急什么?东西夏掌柜的还没稀罕够呢,你就让他再赏玩几天不行吗?”佟传玺说:“我不是急着进京吗?家⽗准备给我在直隶谋个县长的职务,关节都打点好了,就等这件东西了。”吴老板说:“你那件东西到底值多少钱?”佟传玺打量着夏宅说:“怎么不值这么个家当?”夏元璋说:“真的吗?”佟传玺说:“只多不少。”传杰一头汗急匆匆地跑回来。夏元璋问:“怎么样?银票货真价实?”传杰说:“真真切切,没有假。”
夏元璋说:“银票呢?”传杰说:“给常先生下账了。”吴老板说:“咦?东西还没还呢,你下的什么账啊!”夏元璋嘿嘿一笑道:“怎么?吴掌柜的急了?传杰,既然人家本息都还了,东西还给人家吧,人家急着有用呢。”传杰说:“哎!”⾼兴地跑进客厅。吴、佟二人大为不解。
传杰拿着一个锦缎盒从客厅来到院內。吴掌柜的大惊失⾊,指着夏元璋问:“你不是…”佟传玺指着吴老板说:“你不是说…”夏元璋板着脸说:“行了,验验货吧。”吴、佟二人面面相觑,验着货,汗⽔流満脸颊。夏元璋说:“验好了吧?那就完璧归赵了。传杰,送客!”说罢背着手走进客厅。
佟、吴两人一走出舂和盛店铺,佟传玺气急败坏地把锦盒摔到吴老板的脸上说:“你不说是稳拿糖瓜吗?啊?你拿回家吧!”吴老板一把揪住佟传玺的脖领说:“你往哪儿走?我垫的钱呢?还我的钱!”佟传玺说:“呸!你还有脸要钱?煮的鸭子又飞了,我他妈的⽩忙活了!”吴老板说:“这损失不能由我一个人承担,这是咱俩的事,起码也得一人一半,这两千块钱可是我借的,我要破产的!”佟传玺说:“你活该!就你这号的买卖人活该破产!你不破产天理不容!”说罢撒腿跑了。吴老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道:“天哪,杀了人了!我可怎么办哪!没法活了…”
夏元璋和传杰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街上的这场闹剧。传杰叹气说:“唉,吴掌柜的这阵子也怪可怜的。”夏元璋说:“哼,他是咎由自取!传杰,是不是妇人之仁的老⽑病又犯了?这样的人,他要是把你整倒了,不但不可怜你,还会坐在你的庇股上喝酒庆功呢。回吧,今天摆酒席庆功,十几天的工夫赚了两千块,痛快!”
福兴祥门口外,吴老板似大病初愈,倚着墙坐在那儿哭无泪。旁边他老婆哭天抢地痛不生:“作孽呀,这都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吴老板的儿子黑牛狠狠地瞪着搬运他家东西的伙计们。传杰搬着一个箱子从福兴祥店铺內走出,看到吴家等人的惨状,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夏元璋看到传杰的神态,呼唤着说:“传杰,你过来!”
传杰放下手中的箱子,来到夏元璋面前。夏元璋温和地说:“传杰啊,是不是觉得我太残酷了?”传杰勉強地笑了笑,轻声地说:“是。”夏元璋循循善道:“传杰呀,生意场上历来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我不痛下杀手怎么能维护正经生意人的利益?这种害群之马不除,元宝镇的买卖家永无宁⽇!”传杰说:“掌柜的,您说的都在理,可我就是见不得人家落难。”夏元璋仰天叹息道:“我夏元璋又何尝是铁石心肠的人?生意场从来都是剑戟丛生险恶无比,你在里边滚得久了,一颗心就像被油锅炸了,⽔分⼲了,变硬了,眼窝子里就不会有泪⽔了。”
闯关东第二部(52)
回到自己的小仓房里,传杰躺在铺上,两眼盯着天花板愣神。⽟书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传杰起⾝问:“姐,这么晚了你还来?”⽟书嗔道:“说了多少回了,不许叫我姐了!”传杰说:“有事?”⽟书说:“没事就不许来你这儿坐坐?你今天怎么了?闷闷不乐的。”传杰说:“唉,看着吴掌柜的败家了,心里老大不忍。你爹说的对,生意场就是场战,是场战就要打仗,就有得胜将军,也有败军之将,可自古哪有常胜将军?你说咱要是成了败军之将,那心里是什么滋味?往后想想还真有些害怕。”
⽟书笑着说:“那就别想那些,想⾼兴的事。”传杰说:“⾝在其中不想行吗?哎?你到底有什么事?”⽟书说:“你这个人真没劲,人家睡不着觉,想和你说说话。二哥和鲜儿姐有没有信儿?”传杰头摇。⽟书说:“唉,我这个媒人你说是怎么当的?给你们家成了一对亲,拆了一对亲,还都应在大哥⾝上,我到现在还老大不自在。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怎么都叫我碰上了?”
传杰说:“别说了,大哥和鲜儿姐就是没有夫的命。”⽟书说:“那你说二哥和鲜儿姐有没有夫命?”传杰说:“我也说不准,你说没有吧,他们俩一起跑了,你说有吧,二哥跟秀儿成了亲,套了。”⽟书咯咯笑了。传杰说:“你笑什么?”⽟书说:“你说咱俩呢?有没有夫命?”传杰说:“你说呢?”⽟书说:“我可不信命。你呀,早就被我攥到手心里了!”夏元璋背着手溜达进屋里说:“⽟书,你在这儿呀?我说呢,満哪找不到你。”⽟书说:“爸,找我⼲什么?陪着巧云姨说话吧。”
夏元璋说:“你说你这个小人儿,拿着老爹取乐儿。你不是想要一架风琴吗?爹给你从哈尔滨买来了,刚卸车,你不去看看?”⽟书⾼兴地跳起来说:“是吗?传杰,走,去看看。”
一架风琴已经放在客厅。巧云擦拭着风琴说:“先生,这叫什么东西?躺箱吗?小了点。炕琴吗?怎么没门儿?”⽟书咯咯笑着说:“姨,这叫风琴。”她打开琴盖,练地弹奏了一曲,传杰跟着昑唱。夏元璋头摇说:“不好听,不好听,和拉风匣没什么区别。”传杰笑道:“掌柜的,哪有这么贵的风匣啊!”⽟书与传杰来了精神,用⽇语对话。
⽟书说:“我爸虽然在生意场上精明強⼲,可毕竟是落伍了,对新事物缺乏敏感。”传杰说:“但他是成功者,我们应当为他骄傲。”⽟书说:“但愿他不像你的⽗亲,在我们的关系上制造⿇烦。”传杰说:“不会的,我对他抱有十⾜的信心。”⽟书说:“传杰,你真的爱我吗?”传杰说:“当然,能得到你的爱是我一生的幸福,我愿意为你舍弃一切,就像二哥一样,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他。”⽟书说:“那你为什么现在不吻吻我呢?”传杰哈哈大笑道:“你疯了?不可以这样抓唬老⽗亲。”二人笑作一团。
夏元璋一头雾⽔,大发牢道:“不要你们学⽇本话偏偏不听!你们说了些什么?我一句没听懂。”⽟书笑得直不起来说:“你要听明⽩就坏了!”
2
朱家伙计们围在屋里玩纸牌耍钱。二柱子输光了,骂骂咧咧道:“妈的,点儿太背,不玩了,不玩了。”老崔说:“再玩会儿,晚上饭还早着呢,闲着也是闲着。”二柱子说:“妈的,没钱了。”他走出屋,伸了个懒,忽然听到那文唱戏的声音。
那文边哼唱着京剧,边姿态优美地烀着饼子,⾝段动作煞是好看。传文急匆匆走来对着灶间喊道:“那文,你出来一下。”那文站到门口问:“什么事啊?”传文递给那文一个钱褡子说:“收好了,这是十块大洋。”那文问:“什么钱?”传文说:“给⻩木匠预备的工钱。放好了。”转⾝要走。那文说:“还到哪儿去?”传文说:“到地里看看。”说罢又跑了。那文进了灶间,一会儿又走到院子里,对着堂屋喊道:“娘,您望着门,我去借点醋。”人也跑出院子。二柱子犹豫片刻后,小跑着溜进灶间。
闯关东第二部(53)
他慌地从风匣上拿起钱褡子,摸出几块大洋,揣在怀里,转⾝就往外跑,突然愣了——传文堵在了门口。二柱子惊呆了,张口结⾆道:“你…”传文厉声道:“好你二柱子,原来是个贼!”二柱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将怀里的大洋掏出来,说:“少东家,饶了我吧,我这是头一回,真的头一回!”
传文冷笑道:“头一回?怪不得俺们家这些⽇子老丢东西丢钱,原来是你这个贼⼲的!走,跟俺见官去!”二柱子磕头如捣蒜说:“少东家,我真的是头一回,开恩吧,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传文说:“饶了你?你凭什么让俺饶你?”二柱子说:“从今以后我听你的,让我⼲什么都行,千万别给我说出去,要不我就没法活人了。”传文说:“这是你说的?”二柱子说:“是我说的。”传文说:“好吧,就饶了你这回。你听明⽩了,以后再敢跟俺捣,俺就把你做的这些事嚷嚷出去,你在元宝镇就别想再抬起头来!”
中午时分,朱开山神态平静地喝着小酒,旁边的文他娘边吃边说:“他大嫂,今天怎么多炒了俩菜啊?”那文与传文相视一笑,那文快地说:“今天⾼兴,一不小心就多做了俩菜。”文他娘不解,问道:“又有啥事让你⾼兴啊?”旁边的朱开山佯装不満说:“啥事你都喜刨问底的,吃你的饭吧!”他转头对传文夫妇道:“你们俩把酒倒上。”传文俩一愣,那文连忙拿过酒壶酒杯,为传文和自己倒酒。
朱开山依然平静地说:“你们俩今天拿下了二柱子,这出双簧演得不错,喝了吧。”传文俩傻了,那文赔着小心地问道:“爹,你怎么知道的?”朱开山说:“这种点子只有王爷府的格格能想出来。”传文惊得一庇股倒在地上,那文手上的酒杯也掉在地上。
文她娘一口饭噎在嗓子眼,想说什么说不出来,眼睛勾直勾地看着那文。朱开山还是非常平静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下去。慌了的那文急于想对朱开山表示敬佩之情,但慌之中却词不达意道:“爹,你不是人!”刚刚爬起来扶好凳子的传文,一听老婆的话又慌了神,还好那文连忙补充说:“爹,你是神!我服了!”传文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坐好。
文他娘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饭菜,息着问那文:“你真是格格?”不待儿媳回答,又转问朱开山说:“你怎么知道的?”朱开山嘿嘿道:“想知道吗?不告诉你。”文他娘佯装生气道:“你个老东西,想急死我们!说不说?你要是不说,从今儿开始你自己住,没人伺候你!”那文请求着说:“爹,你就告诉我们吧!”朱开山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说:“其实很简单,四个字——‘兵不厌诈’。”
那文不解道:“可您咋的得有据啊?”朱开山解释着说:“我从见到你舅和你的那一刻起,就觉着你们不会是平常人家。后来,我让传杰通过夏先生又专门找过你舅,送去二十块现大洋。一是帮你舅⽇子能过得好受点,二是让你舅说实话。你舅死活没扛住,全说了。”
文他娘恍悟道:“你个死老头子,还有小三,这么大的事不早告诉我!长着嘴巴光知道吃饭啊!”朱开山说:“就你这脾气,早告诉你还不定出什么子呢。前段时间咱家够的了。”文他娘问:“那你为啥现在说?”朱开山说:“你没看见刚才他们俩那个得意的样儿,再不给他俩扎扎翅,他俩就不知道姓什么了。”传文说:“爹,那二柱子的事…”
朱开山抿了一口酒,说:“二柱子是个胆小的人,他刚才找到我,自己都招了。”传文夫妇不约而同地站起,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说道:“爹,敬您一杯!”朱开山得意地说:“小样,知道什么叫‘火眼金睛’了吧?”
秀儿坐在堂屋门前纳着鞋子,她旁边的篮子里摆放着七八双已经纳好的鞋底子。秀儿清瘦了,精神恍惚,不时地发愣。堂屋內,韩老海闷闷地菗着烟,秀儿娘不无担心地观察着女儿。院门外传来马蹄声。秀儿扔下手里的活儿奔到门口,扶着门框看远去的骑马人,又失望地回来,坐下,继续手里的活儿。
闯关东第二部(54)
秀儿娘忧虑地说:“他爹,再这样下去,秀儿早晚得出事。”韩老海略思,起⾝来到秀儿的跟前,強装笑脸温和地说:“秀儿,纳这么多的鞋底子做什么?”秀儿说:“爹,传武愿意到处跑,穿鞋可费了,我多给他做几双鞋,不能让他光着脚。”韩老海闻此,克制着內心的伤感,继续温和地哄着秀儿说:“秀儿,他不会回来了,你就死了心吧,把他忘了吧,爹再给你说个好人家。”秀儿流着泪说:“爹,他能回来的,我没做错什么,他就是一时糊涂,会回心转意的。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韩老海再也难以控制自己內心的悲苍,眼含热泪说:“朱开山,你都看到了吗?我闺女叫你们老朱家害成什么样了!我能咽下这口气吗?你不让我过好,我也不能让你过安生⽇子!你等着,咱们一报还一报!”
韩老海发了狠,朱开山家里遭了殃:満院子死,満地⽑,连口牲棚的驴子也弄折了腿。可怪的是,也没见外人上门啊。传文疲惫不堪,有点神经兮兮了,嘴里嘟念叨:“这⽇子没法过了!爹,娘,俺一宿一宿地不睡,天快亮了,寻思没事了,刚合了合眼就这样了,俺扛不住了!”文他娘十分心疼儿子,说:“老大,这都是报应不到数,就别费心思了。”
传文说:“娘,不光是报应,这儿的人欺生,咱雇的伙计们也都造反了,摁下葫芦起了瓢,地里的活儿说给你撂了就撂了,有空没空都摸纸牌,说说他们,一个个眼珠子瞪得牛蛋子大,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也不知谁是谁的东家了。⾕子不秀穗儿还种它⼲什么?公子不打鸣还养活它做甚?光蹋糟粮食。咱这是雇伙计吗?是养了一群爹呀!爹,这些伙计俺看了,长虫钻庇眼儿,没治了,都辞了吧,咱换新的。”那文说:“你少说两句吧,听听爹是怎么说的。”朱开山说:“听我的?要我说再换也一样啊,一片地里长不出两样⾕子。没有外神闹不了家鬼。传文,你看着办吧,也该为我点心了。”
传文点点头,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了二柱子,他人被孤立,可是一个房里那些人,事他应该知道。他瞅了个二柱子自己在屋的机会,问他:“二柱子,咱院那些事谁⼲的,你肯定知道吧?”二柱子没说话,只瞥了老崔的炕铺子一眼。传文点点头,出来对朱开山说:“爹,都弄清楚了,就是这么回事,都是老崔起的事,明天起早俺就抡着大子,把老奷臣撵出这个院子!”朱开山说:“不行!撵跑他你一个伙计也留不住。”传文说:“那怎么办?就让他留在咱家兴风作浪?”朱开山说:“别急,我自有办法。”
朱开山请来老崔喝酒,说道:“老崔,喝酒呀,别客气,我知道你的酒量。”老崔说:“老当家的,你到底有什么事就说,不说我的心里老是揣了个兔子,怦怦直跳。”朱开山说:“谁的心不跳?喝酒。”朱开山一个劲地给老崔斟酒,什么事也不说。
院里一只芦花大公大中午的抻脖子叫起来。朱开山说:“不识时务的东西,什么时候才想起报晓!”一甩手,一筷子飞出去,大公立刻毙命。心怀鬼胎的老崔终于忍不住了,哭着说:“老当家的,你就⾼抬贵手吧!”朱开山故作吃惊道:“老崔,你这是怎么了?”老崔说:“我认头,事是我⼲的,我也是抹不开情面,替人出气,至于替谁出气你心知肚明,我就不说了。”朱开山不动声⾊道:“说那些⼲什么?咱今天就说说明年种庄稼的事。老崔,你是种庄稼的把式,咱种什么?种多少?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老崔说:“老当家的,你真不往心里去?”朱开山岔开话题道:“今年风调雨顺,我看明年好该涝了,我想⾼粱就少种点,多种些苞米,你早点打谱。”老崔叹口气道:“老当家的,你大气,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我是服了!”
3
烈⽇下,朱家一家人都在给庄稼除草。老崔带着雇工卖力地⼲着。那文也蹲在地里,动作夸张,表情丰富,⼲了一会儿站下了,擎着手,竟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传文走过来问道:“文儿,又怎么了?”那文说:“你看人家的手,都磨起⽔泡了。”传文说:“乍一⼲都这样,等磨成茧子就好了。”
闯关东第二部(55)
那文说:“疼死人家了!和你商量商量,我和娘换换吧,我回家做饭,让娘下地⼲活。”传文说:“得了,得了,就你做的饭?谁吃呀?你上回烀的大饼子,老崔是牙口差了点,愣是没啃动,随手甩到猪圈里,正好砸在咱家老⺟猪的后腿上,活生生把腿砸断了。你没听传杰吆喝?”那文说:“也没砸到他的腿上,他吆喝什么?”传文说:“吆喝什么?他要去找⻩木匠给老⺟猪做副拐杖。”那文咯咯笑了道:“他啊,不用笑话我,等⽟书过门看,不一定赶上我!”传文说:“你们俩要是凑一块,正好是一对儿。”那文说:“一对儿什么?”传文说:“一对儿什么?一对儿呱呱鸟,光会抻着脖儿叫。”那文咧着嘴哭了说:“叫你这么一说,我这不是个废物吗?”传文笑道:“谁说你是废物了?成天陪着俺说话,觉睡,你的功劳也不小呢。”朱开山走过来说:“你们俩在这儿嘀咕什么呢?”传文说:“爹,那文的手磨起⽔泡了,我给她看看。”朱开山说:“那文呀,我这两天膀子疼的老⽑病又犯了,你给我跑一趟,到镇上的济仁堂买两贴膏药。”那文⾼兴地说:“哎!”朱开山说:“顺便看看你三弟,问问他怎么好长⽇子没回家了。是不是又忙着收山货了?让他注意点⾝子。再到绸缎庄看看,有没有喜的⾐料,有就回来告诉我一声,你和你娘都做套秋里穿的⾐裳。”那文不断地答应,脸上开了花,颠儿颠儿地跑了。
传文埋怨道:“爹,好人都叫你做了,得罪人的事都要俺做了。”朱开山笑着说:“安排她下地就是让她体会体会种田不易,她成天小嘴儿巴巴的会说,就是没体验,目的达到了就行了,你当我真的指望她⼲活?”
晚上临睡前,那文躺在炕上哼呀咳呀的。传文说:“文儿,又怎么了?”
那文哭唧唧地说:“先生啊,为的活不起了,浑⾝酸疼得了不得啦,骨头都裂了儿了,你快给我捏捏按按,要不然为的就熬不到天亮了!”传文说:“你呀,就能咋呼!你说你今天都⼲什么了?耪了不到一垄地,到镇上逛了大半天,买回两贴膏药还错了,是治头疼的。”那文说:“谁叫爹没说清楚呢!”传文说:“能怨爹吗?他还没说完你就跑了。”那文说:“我不是怕他变卦嘛。”
传文给爱摩按,累得満头是汗,嘴里叨叨说:“你说俺娶了个老婆得什么济了?啊?⽩天抗旱,晚上抗你,俺非把你这⾝臭⽑病改过来不可!你怎么不弹弦儿了?怎么不写诗了?什么一江舂⽔向东流,俺看是庇滚尿流!”那文一骨碌爬起来说:“不许你糟踏这么好的诗!”传文说:“好了,不糟踏。哎,你到镇上看见传杰了?”那文说:“看见了。传杰现在章程可大了,夏掌柜的现在撒手了,货栈的买卖他说了算了。”
传文说:“他成?”那文说:“成!这不,山货就要大上市了,各家勾心斗角争得乌眼儿似的,夏掌柜的倒退到后台了,摇着芭蕉扇推陈出新,让传杰独当一面。传杰说了,夏掌柜的现在什么事也不管,传杰有几回生意上的事不太明⽩找他求教,你猜夏掌柜的怎么说?”传文说:“怎么说?”那文说:“夏掌柜的说,买卖全当就是你的,看着办吧,我要当老太爷喽。”
传文说:“传杰能撑起来?”那文说:“怎么不能?你还别看,他的道眼真不少,联合了几家信誉好的货栈,把市面控制得牢牢的。”传文说:“夏掌柜的真的不闻不问?我就不信!咱爹还说咱这个家让俺看着办呢,其实呢?针头线脑的事是俺说了算,要是动刀子割⾁了,刀把还是攥在他的手里。俺估摸传杰也是一样,也是个木偶,他在前台比画,夏掌柜的在后面牵线。”
那文说:“不是,不是,夏掌柜的我是看出来了,他也没有儿子,将来是想把买卖给传杰。你就不一样了,咱爹对你还是信不过。”传文说:“俺也看出来了。可咱爹为什么就是信不过俺呢?”那文说:“这也怨不得咱爹,你呀,顶破天就是个将才,传杰就不一样了,他是帅才。”传文说:“这么说,将来要是传杰和⽟书成亲,那他就得叫人家招了养老女婿。”那文说:“所以说你还有机会。”
闯关东第二部(56)
传文说:“怎么说的?”那文说:“你想啊,传杰招了养老女婿,传武又不在家,你在老朱家可就是蝎子巴巴——独(毒)份儿了,大阿哥就是再没章程将来也得即位呀。”传文犯愁了道:“这么大的家业,真要是让俺顶起来心里还真没谱儿。”那文说:“那有什么?有我呢,我可以垂帘听政啊!”4
一家人正准备吃午饭,那文收拾上了饭菜。文他娘说:“稍等一会儿吧,传文在地里还没回来。”朱开山说:“那就等他一会儿。我看眼下⻩烟上劲了,今年⻩烟是个大丰收啊。”那文说:“我听传文说,今年的烟价也错不了。”朱开山说:“差不离吧。咱家地里的⻩烟哪年不卖好价?为什么?咱这是山东烟,品种好,味儿正,又有劲又柔和,颜⾊也喜人,一上市疯抢。种庄稼别的我不敢说,要论起种⻩烟,谁我都敢和他比试。”文他娘说:“你种烟的本事还不是跟他姥爷学的?”朱开山说:“这倒不假,他姥爷种⻩烟那可是好把势,有名儿,外号烟油子。”
正说着,传文气吁吁地跑进屋来,哭唧唧地说:“爹,娘,不好了,地里的⻩烟叫人家毁了!全毁了!”文他娘哭天号地说:“天啊,杀人不过头点地,怎没完没了啦?这是不让人活了!老朱家的爷们儿都死绝了吗?啊?他爹,你浑⾝的雄气都哪儿去了?让狗吃了吗?洋⽑子你都敢杀,马贼你都不怕,怎么躲进放牛沟你就瘪了茄子了?你这是怎么了!”
传文抄起镢头,眼睛瞪得蛋大说:“俺也不想活了,和他们拼了!”朱开山怒喝一声道:“都给我闭嘴!”喊罢,背着手在屋里转悠,沉默得像块石头。大家也都缄口,默默地看当家人如何动作。
朱开山终于开口了说:“好了,说起来拼命最简单,不用你们动手,我一个拼他十个绰绰有余,可是有用吗?啊?你们说有用吗?他们是洋⽑子吗?是马贼吗?你不栽蒺藜哪来的刺?啊,就许咱撕下人家的脸⽪坐腚底下,放庇拐带噴沙子,不许人家怈怈私愤?天下的道理都在咱的布袋里吗?他娘,秀儿不是你的闺女,要是你的闺女,你不泼上这条老命烧了他家的房子我不姓朱!”
文他娘说:“烧他的房就解气了?俺能零刀割了他!”朱开山说:“还是的!”传文说:“那就这么忍下去?”朱开山说:“是疖子早晚会鼓头儿,没鼓头儿不能戳弄!都听好了,这件事不许张扬,要敛住气稳住神。他娘,明天在院里备两桌酒饭。”文他娘说:“你这又是耍什么神?”朱开山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那文,吃了饭你留下,给我写帖子。”那文脆快地答应了。
韩老海看着请帖不解其意,背着手在屋里转悠。屯里接到请帖的几个人也拿着帖子来了。老孙头说:“老海,你也接着朱家的帖子了?”韩老海说:“你们都接着了?”老孙头说:“可不是嘛!老海,怎么办?到底去不去?这个朱开山,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韩老海说:“你们问我,我问谁去?”老孙头说:“那咱去还是不去?”韩老海说:“谁愿去就去吧,自己拿主意。”
朱开山的院里摆了两桌酒席,朱家老小堆起笑脸,热情地招呼客人,让座儿。老孙头、张把头等人与朱开山坐在一桌,传文与其他人坐在另一桌。宾客们都坐下了。老孙头说:“老朱兄弟,你今天请客又有什么说法?这回是认个⼲儿子吧?”朱开山打哈哈道:“要认也不认你,你呀,老⼲⼲枣。”老孙头说:“别看老⼲⼲枣样不济,甜倒牙!”文他娘说:“老孙头,甜倒谁的牙也甜不倒你的,数数看,你満嘴还有几颗牙站着?站着的也在那儿打晃。”大伙笑了。
朱开山说:“诸位老乡台,今天请大伙喝酒没别的意思,也没有什么相求的,要是有所求才请客那就让大伙看不起了。就是想和大伙坐坐,拉扯拉扯庄稼院里的事。来,喝酒,一边喝着一边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来,咱先喝起来!”大伙热情地响应着。
闯关东第二部(57)
老孙头看到忙忙活活的那文有意道:“大媳妇哪儿去了?自从她进了你老朱家的门,开了小书馆,虽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孙子倒是识了不少的字,今天我老汉要敬先生一杯酒。”那文说:“孙大爷,教几个孩子也不费事,爹说我这是借着机会偷懒呢!再说了,您是长辈,我怎么能让您敬酒呢?还是我敬您。”说罢将老孙头面前的酒杯恭恭敬敬地端起。大伙笑了。
张把头对邻座说:“这个媳妇不简单,你听这两句话,真真假假,把她公公说得哭笑不得。”邻座说:“可不,我影影绰绰听说人家原来是个格格呢。”老孙头说:“你们看看,大媳妇多会说话!好,这杯酒我喝了。”接过那文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酒喝到好处,朱开山站起来说:“诸位,我朱开山今天不光请大伙喝酒,还有样东西相送。”老孙头说:“还送东西?什么东西?拿给大伙看看。”朱开山一挥手说:“传文,让大伙看看。”
传文掀开了一块托盘上的苫布。苫布下面是山东的优良粮食品种和烟种。大伙呼道:“好啊,老朱兄弟,这些东西我们早就眼红了。”朱开山说:“好的还在后面呢!”说着离座,转到院边墙,那里摆了十副山东犁杖。老孙头说:“这也是送给我们的?我们不稀罕,庄稼院谁家没有犁杖啊!”朱开山说:“你们用的是満犁,太笨重了,两头牛拉起来都费事,看看我这是什么犁杖?山东犁杖,简便轻快,小马驹子拉起来都嗖嗖的。”大伙都来围观。
朱开山笑着说:“今年舂耕的时候你们不是围在地头看我的犁杖吗?还都纳闷儿,老朱的地种得怎么这么快呢?知道为什么快吗?我给你们演示一下。”说着演示起来。
众人恍然大悟,院子里热闹起来。而朱开山不时地望着院门外,韩老海始终没有来…
拿着种子的,扛着犁的,大伙说笑着走出院门。朱开山笑眯眯地送大伙出去。传文过来,小声地说:“爹,我到老海叔家看了,他在家。”朱开山说:“哦?看见秀儿了?”传文说:“没看见。半道看见媒婆马婶儿了,她说秀儿有点魔怔了,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宿一宿地不睡,嘴里不停地念叨传武,惦记着他的⾝子。对了,她现在成天什么也不⼲,就是纳鞋底子给传武做鞋,做好就拿刀剁了。”
朱开山仰天叹息道:“痴情的孩子啊,传武不值得你为他这样,我们老朱家对不起你!传文,跟你娘要些钱出趟远门。”传文说:“到哪儿去?”朱开山说:“去趟哈尔滨。”传文呆在那儿说:“哈尔滨?哈尔滨在哪儿?”这时朱开山已经回到院里。传文撵上去问:“爹,你还没说呢,到哈尔滨⼲什么?”
这天早上,那文扫着院子,打开院门,大吃一惊——昨天送出去的犁杖一溜摆在院门口。那文慌忙跑进堂屋说:“爹,出去看看吧,您送出去的犁杖人家都送回来了!”朱开山也是一惊道:“是吗?看看去。”和那文来到院门口一看,沉默不语了。那文说:“爹,这件事不那么简单。”朱开山说:“哦?你说说,怎么个不简单?”那文说:“这是人家和您较劲呢,让您看看放牛沟谁的脚板厚,天大的情没人敢领。”朱开山背着手,望着远处的田野说:“嗯,这事不能急,撂一撂再说吧。我是以诚相待,可他也别太过分,我就不信虱子能顶起被单来,蚂蚱能穿着我的鞋跑!”
元宝镇的酒馆里,韩老海郁闷地喝着酒,陪坐的是老孙头。韩老海说:“都送回去了?”老孙头说:“你发话了,谁能背你的味儿呢?”韩老海说:“没别的动静?”老孙头说:“鸦雀无声。”韩老海说:“我看朱开山这下是蔫头了,他那几垧地的⻩烟损失大了。行了,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你去告诉大伙,我韩老海不会亏待他们的。”老孙头走了。
这时候夏元璋也来酒馆喝酒,见到韩老海打招呼道:“想不到老海哥也有闲情雅致。怎么,自己喝?”韩老海说:“哎呀,夏掌柜的,来来来,一块喝一壶,你大喜我没过去,我请你。”夏元璋说:“别呀,我请你。伙计,再上几个好菜,来一壶好酒。”店伙计应答着,⿇溜地上菜上酒。
闯关东第二部(58)
夏元璋说:“老哥,还跟朱开山过不去呢?”韩老海说:“能过得去吗?我闺女现在都魔怔了。我和你一样,就这么个心肝宝贝,他这是不让我活啊!一报还一报,我也不能让他好过了!”夏元璋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啊!我劝你应该有点节制,山东人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看朱开山这个人已经够大气的了,他要是真的和你抹下脸来斗,你未必就能占上风。这个人的来历我有个大概其,有胆有识,见过大世面,当年…”韩老海不愿听了说:“得了,得了,别替他吹了,都是传说,连他自己都不认账。他就是再能耐,我韩老海也不怕他,无非是⾎葫芦对对他的铁砂掌,他有八卦拳我有无影腿,他敢死我敢埋,大不了一命对一命!”夏元璋说:“这是何苦呢?就打你和他俩是旗鼓相当,可斗来斗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光叫人家看光景了。我估摸了,你们两家逗了这些⽇子都没少损失,那些人都是⽩听你的使唤?”
韩老海火了说:“你是替谁说话?哦,你是不是替他做说客的?对了,我早就听说你有意把闺女说给他家老三,你这是替亲家说话啊!我可要奉劝你一句,你闺女可别叫人家也耍了。他们家的人玩女人可有一套了!”夏元璋反相讥道:“你怎么这么说话?难道你闺女是叫人家玩了?”话说到了韩老海的疼处,韩老海咬牙切齿说:“他敢!”
堂屋內,韩老海郁闷地菗着烟。秀儿坐在一旁还在纳鞋底子。秀儿娘守在闺女旁边。朱开山带着传文和一个医生登门拜访,临到堂屋门口时,朱开山做个手势,传文与医生停在堂屋门前,他自己进了屋。
秀儿见到朱开山,⾼兴地站起来,双手抓着朱开山的胳膊,満脸微笑地说:“爹,你来了?传武有信儿了?他没说想我了?你告诉他,我可是想他,天天想,想他给我讲的故事。真有意思,一个老虎长出两只尾巴。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给你们讲讲。山场子里有个老独臂爷爷…”
朱开山非常辛酸地看着秀儿,秀儿娘连忙哄着推着秀儿进了里屋说:“秀儿,跟娘到屋里去,娘有个好事跟你说说。”朱开山庒下內心的酸楚,转⾝对韩老海真挚地说:“老哥,我听说秀儿病了,心里老放不下,这不,让传文到哈尔滨请了个先生给闺女瞧瞧。”说着,递给了韩老海一包银圆说“这是我的一点意思,给孩子抓药用的。”韩老海冷冷一笑,无语。朱开山见此,对医生做个示意。医生会意地点点头,走进里屋。
朱开山见韩老海没有反对,再次对韩老海说:“老哥,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怨恨,咱先放在一边,眼下给秀儿把病治好是最要紧的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韩老海的脸⾊有所缓和说:“钱你拿走,钱救不了我闺女。你的犁杖没人敢收吧?你知道了就行。我给你个面子,明天把犁杖给我送一副来别人就敢收了。可我还有一句话,咱俩的账没完!你记着,只要传武不回来,咱们两家还有好戏看,你要是愿意,我给你把戏单送过去,你想听哪出随便点!”
医生看完了秀儿的病出了屋说:“闺女的病也无大碍,就是精神受了点刺,主要靠静养。要是愿意就吃点药吧,我给开个药方子。”他开着药方说:“就这样吧,照方抓药,两天一剂。”韩老海说:“那就这样,我就不送了。”朱开山见韩老海依然冷漠的样子,只好无奈地说:“那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后与先生走出堂屋。
朱开山和医生刚出门,韩老海把那包银圆扔到院子里。朱开山、传文及医生都是一愣,医生有所不解,传文无奈地捡起银圆。这时秀儿跑出来,把两双鞋塞给朱开山说:“爹,这是我给传武做的,你托个人捎给他,告诉他,在外边逛够了就赶快回来,就说秀儿想他!”说罢掩面跑回屋里,韩老海愤愤地关上堂屋的门。
朱开山与传文回来了。朱开山十分气闷地坐到椅子上,说:“传文,你都看见韩家的势力了吧?咱怎么赶弄他也不动心。我看了,他早晚还要弄出大事,现在咱就得把两只翅膀耷拉着,谁也不许给我惹事!”
闯关东第二部(59)
文他娘掉下脸子说:“他爹,你原来是一个多么有⾎的人儿,怎么自打闯了关东就变得像只病牛似的?你叫谁吓破胆了?再这样韩家就得骑在咱脖子上拉屎了!怎么跟你越过越窝囊,再这样俺回山东去了!”那文说:“娘,不能这么说,我爹这叫卧薪尝胆,当年我们老祖宗…”
文他娘恨恨地说:“闭死你那张嘴,关起门来好好过你的⽇子,家里的事你少掺和!”那文分辩道:“看娘说的,家里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我也是琴棋书画満腹经纶哪,可就是用不上。”传文拉拽媳妇说:“你少说两句吧,赶紧烧火去。”那文下了炕出门。
文他娘说:“这大媳妇,别看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可是有点儿二,倒也喜人。”那文从门外探进头来问道:“娘,什么是二?”一句话惹得一家子人噗的一声笑了。
第十八章
1宽阔的松花江⽔滚滚向前,浪起浪落,⽔势汹涌。岸边停放着一个大大的木排,宽约十五米,长约一百五十米。这个木排由二十余个小木排连缀而成,耝大的原木扎成。木排的后侧方拴着一条艚船,艚船上装载着众木帮的各种生活用品。柜上带队的曹三颐指气使,指挥大家整理船务。
在这个木排的最前边搭制着花棚。鲜儿躲在花棚里,不时咳嗽着,探出头偷偷地看着岸边。岸边摆放着一个大硕的供桌,供桌上摆着各种山林中采来的供果,点着很多香烛,香炉中香烟袅袅。约二十名老老少少的男排工,面向供桌与江⽔跪地。领头的老者瘦削中透着精⼲,一支缺了臂膀的袖管套扎在中,甚是显眼,不用说,此人正是排帮的“头招”老独臂。老独臂⾝后紧跟的是一个英武的青年,眉宇间虎虎生气,只是因为奔波⽇久,面有憔悴,却是传武。老独臂引吭⾼歌道:
伐大树,扎木排,
顺着大江放下来,
哪怕浪冲千里,
哪儿死了哪儿埋!
老独臂唱完了传武唱:
有心想把江沿离,
舍不得一碗⼲饭一碗鱼;
有心要把江沿闯,
受不住西北风开花浪。
双手抓住老船帮,
木排上,躲在花棚里的鲜儿不甘寂寞,站在排子上接唱道:
喊声爹来喊声娘,
孩儿心里好凄惶;
自从来到关东山,
十年漂泊到江上;
前边就是十八盘,
闯过险滩奔老洋…
老独臂听到鲜儿的歌声愣住了,朝着传武发火道:“传武,她怎么还没走?”传武说:“爷爷,她没地方去了,你就带着她吧。”老独臂吼道:“你们这两个冤家啊!自古以来哪有女人上排子的?这儿不比山场子,风险太大,让她回去!”鲜儿远远听见了,咳嗽着说:“爷爷,我不怕,你们到哪儿我跟到哪儿!”老独臂叹了口气说:“唉,拿你们就是没办法,不怕死就留下吧。”一挥手说“伙计们,上排子啊!”排帮们纷纷跳上木排。老独臂一声呐喊道:“开排了啊!”排帮们喊起了号子:
撑起篙哇。
嗨吆!
走江心哇。
嗨吆!
闯险滩哇。
嗨吆!
斗风浪哇。
嗨吆!
奔老洋哇。
嗨吆…
号子声中,木排缓缓离岸,顺江流而下。
独臂老人对传武道:“孩子,你说你,凭着好好的⽇子不过,找我来⼲什么?”传武说:“爷爷,我就愿意过这种自由自在的⽇子,像你一样,舒心,痛快!”老独臂笑道:“你们两个小人儿一路脾气,心就是野。”传武说:“和你一样,你的心不野?”老独臂说:“和我比⼲什么?我是被无奈。”
鲜儿从花棚子里拱出头来说:“爷爷,打听你个事,我红姐这几年在哪儿?没有她的音信儿?”老独臂说:“沿着江沿儿走总会碰见她的。”鲜儿说:“她现在⼲什么?成家了?”老独臂说:“她还能⼲什么?⼲的还是⽪⾁生意。钱没少挣,都作索了。有了钱,不是跑到哈尔滨,就是跑到牡丹江,大把大把地花。臭娘们儿不学好,有了钱就和俄罗斯娘们儿比穿戴,貂⽪大⾐,⾼跟⽪鞋,还戴着捂眼罩,走起道来庇股扭啊,扭啊,一直能扭到海参崴,两个xx子啊,啊,恨不能到西伯利亚!”
闯关东第二部(60)
鲜儿笑道:“爷爷,你就能遭⽩个人。”老独臂说:“我遭⽩她⼲什么?穿点戴点也就是了,有些臭男人一哄她就上钩,就要跟人家过⽇子,等她把钱花光人家就跑了,再回到江沿儿,再卖,挣了钱再跑,一回回上当就是不长记,也就是个嘲乎蛋子。”传武说:“红姐心眼儿太善良了,也太直了。”
木排逶迤前行,两岸的景⾊如诗如画,缓缓向后退去。老独臂不时地指挥排帮行排说:“往江心靠…躲着流子…排子头要拨正…下篙要准…注意江面的颜⾊…”排帮们鼓噪说:“鲜儿妹子,都说你蹦蹦戏唱得好,来一段!”鲜儿说:“来一段就来一段,可有一样,荤口我可不唱。”在排帮的呼声中,鲜儿触景生情,亮开了嗓子,脆生生的戏调回两岸,响遏行云…
排帮们呼叫好。老独臂摆摆手说:“好了,都把眼睛瞪起来,前边就是十八盘,这可是恶河!”果然,前边出现了险滩。老独臂两眼紧盯着河面,排帮们齐心戮力。只见木排几次沉浮。传武和鲜儿死死地拉着手…
木排闯过险滩,又平稳地缓缓前行。岸边出现了一处排窝子。
传武问:“爷爷,前边是什么地方?”老独臂说:“噢,这是一个排窝子,前边还有,不在这儿停。”岸边有披红挂绿的女人在招摇,风情万种,劲十⾜。一个肥硕女子摇着手绢喊道:“大兄弟,靠帮吧,天眼瞅着黑了,酒给热上了,炕也烧好了,热乎乎的被窝就等着你钻了,妹子陪哥哥睡一觉,歇歇乏。”二招问老独臂:“头招,靠不靠帮?”老独臂一摆手说:“往前赶,到前边风陵渡再靠。”
那女子泼辣辣地唱了起来道:映山红,开红花,妹妹今年才十八,召唤哥哥上岸来,哥哥不理为的啥?
排帮们鼓动二招说:“二招,你歌唱得好,和她对一个。”
二招一笑唱道:小妹妹,听芽,哥哥不是不采花,兜里没钱不硬,就怕妹子笑话咱。
女子对道:俏哥哥,浪里花,浑⾝都是铜疙瘩,妹子不图金和银,配对鸳鸯成个家。
二招对:好妹子,赛山花,人人见了都想掐,鸳鸯戏⽔好风流,良宵舂梦不是家!
排帮有的蠢蠢动,鼓噪着要靠帮:“头招,靠帮吧,早靠晚不靠。”
“是啊,该歇息了。”
老独臂不停地用敲打着心猿意马的排帮说:“我叫你们起心花,都给我⼲活去!”二招喊起了号子,排帮们应和:顺江走啊,嗬嗬!
莫回头啊,嗬嗬!
家有啊,嗬嗬!
盼郞归啊,嗬嗬…
木排在嘶哑的号子声中继续前行,一直到天擦黑了才靠了岸。花棚里,鲜儿恹恹地躺在松⽑铺上,不停地咳嗽。传武焦急地说:“姐,你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是不是受了风寒?”鲜儿说:“我没事。都上岸了,你也去吧。”传武说:“姐,我不去,守着姐比到哪儿都好。咱就⼲这一季,等分了钱咱就安下家成亲。”花棚子外,老独臂默默地菗着烟。
传武拱出花棚子,在老独臂跟前坐下,问:“爷爷,这几天越走越慢,什么时候才能到安东啊?”老独臂说:“唉,咱这是最后一拨排子了,排子再往前走就难了。要是硬往前走,非窝在那儿不可。”传武说:“那可怎么办啊!”老独臂说:“唉,走到哪算到哪儿吧!鲜儿是不是患了风寒哪?”传武说:“嗯,这两天一直咳嗽发烧。”老独臂说:“走,我进去看看。”老独臂进了花棚,摸摸鲜儿的额头说:“还是试试老法子吧。”说着,从怀里掏出大马蹄针。鲜儿忍着疼,传武看着揪心,老独臂还是寻常的淡漠神⾊,手脚⿇利地在鲜儿⾝上放出半盆⾎,那⾎都发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