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光毫不停留地一天一天地过去,你还有没觉察到,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很多的时⽇了。我们在海上,算起来,已经过了十年…我们在失望的,暗淡的,羞辱的生活中过了十年,就这样转眼间迅速地过了十年!我很奇怪我为什么能够在这种长期的磨难里,还保留下来一条命,还生活到现在…我是应当早就被磨折死的,就是不被磨折死,那我也是早就该走⼊杀自的路的,然而我竟没有杀自,这岂不是很奇怪吗?
我的生活一方面是很艰苦,然而一方面又是很平淡,没有什么可记录的变动。至于伯爵夫人可就不然了。四个月以前,她在跳舞场中遇见了一个国美人,据说是在什么洋行中当经理的。我曾看见过他两次,他是一个很普通的商人模样,肚⽪很大,两眼闪着很狡狯的光芒。他虽然有四十多岁了,然而他守着国美人的习惯,还没有把胡须蓄起来。
这个国美人也不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哪一部分,便向她另垂了青眼。伯爵夫人近一年来肥得不象样子,完全失去了当年的美丽,然而这个国美人竟看上了她,也许这是因为伯爵夫人告诉过他,说自己原是贵族的出⾝,原是一位尊严的伯爵夫人…因之这件事情便住了他,令他向伯爵夫人钟起情来了。国美人虽然富于金钱,然而他们却敬慕着欧洲贵族的尊严,他们老做着什么公爵,侯爵,子爵的梦。现在这个大肚⽪的国美商人,所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原故,或者是因为他要尝一尝俄罗斯贵族妇女的滋味…
起初,他在伯爵夫人处连宿了几夜,后来他向伯爵夫人说道,他还是一个单⾝汉,如果伯爵夫人愿意的话,那他可以娶她为,另外租一间房子同居起来…伯爵夫人喜得不可言状,便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他的提议。这也难怪伯爵夫人,因为她已经是快要到四十岁的人了,乘此时不寻一个靠⾝,那到将来倒怎么办呢?现在她还可以跳舞,还可以出卖自己的⾁体,但是到了老来呢?那时谁个还在她的⾝上发生趣兴呢?于是伯爵夫人便嫁了他,便离开我们而住到别一所房子了。
我们很难想象到伯爵夫人是怎样地觉得自己幸福,是怎样地感她的救主,这个好心肠的国美人…
“丽莎,”在他们同居的第一个月的期间,伯爵夫人是常常地这样向我说道:“我现在成为一个国美人了。你简直不晓得,他是怎样地待我好,怎样地爱我呵!我真要感谢上帝呵!他送给我这末样一个亲爱的,善良的国美人…”
“伯爵夫人,”其实我现在应当称呼她为哥德曼太太了,但是因为习惯的原故,我总还是这样称呼她。“这是上帝对于你的恩赐,不过你要当心些,别要让你的鸽子飞去才好呢。”
“不,丽莎,”她总是很自信地这样回答我。“他是不会飞去的。他是那样地善良,绝对不会辜负我的!”
但是到了第二个月的开始,我便在伯爵夫人的面容上觉察出来忧郁的痕迹了。她在我的面前停止了对于哥德曼的夸奖,有时她竟很愁苦地叹起气来。
“怎么样了?⽇子过得好吗?”有一次我这样问她。
她摇一头摇,将双眉紧蹙着,叹了一口长气,半晌才向我说道:
“丽莎,难道说我的鸽子真要飞去吗?我不愿意相信这是可能的呵!但是…”
“怎么样了?难道说他不爱你了吗?”
“他近来很有许多次不在我的住处过夜了…也许…谁个能摸得透男人的心呢?”
“也许不至于罢。”我这样很不确定地说着安慰她的话,但是我感觉得她的鸽子是离开她而飞去了。
在这次谈话之后,经过一礼拜的光景,伯爵夫人跑到我的家里,向我哭诉着说道:
“…唉,希望是这样地欺骗我,给了我一点儿幸福的感觉,便又把我投到痛苦的深渊里。我只当他是一个善良的绅士,我只当他是我终⾝的救主,不料他,这个浑蛋的东西,这个没有良心的恶汉,现在把我毫无怜悯地抛弃了。起初,我还只以为他是有事情,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一切,我一切都知道了。原来他是一个,在海上他也不知讨了许多次老婆,这些不幸的女人,蠢东西,结果总都是被他抛弃掉不管。丽莎,你知道吗?他现在又讨了一个国中的女人…他完全不要我了…”
我呆听着她的哭诉,想勉力说一两句安慰她的话,但是我说什么话好呢?什么话⾜以安慰她呢?她的幸福的鸽子是离开她而飞去了,因之她又落到黑暗的,不可知的底里了。她的命运是这般地不幸,恐怕幸福的鸽子永没有向她飞转回来的时候了。
她自从被哥德曼抛弃了之后,便完全改变了常态,几乎成了一个疯女人了。从前我很愿意见她的面,很愿意同她分一分我的苦闷,但是现在我却怕见她的面了。她疯疯傻傻地忽而⾼歌,忽而哭泣,忽而狂笑,同时她的酒气熏人,令我感觉得十分的不愉快。
不久以前,那已经是夜晚了,我正预备踏进伏尔加饭馆的门的当儿,听见里面哄动着哭笑叫骂的声音。我将门略推开了一个儿,静悄悄地向里面望一望,天哪,你说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一个醉了酒的疯女人…我看见伯爵夫人坐在那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就同疯了也似的,忽而哭,忽而笑,忽而说一些不⼊耳的,最下流的,骂人的话…客人们都向她有趣地望着,在他们的脸孔上,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惊讶而好奇的微笑。后来两个国中茶房走上前去,将她拉起⾝来,叫她即速离开饭馆,但是她赖⽪着不走,口中不断地叫骂着…我没有看到终局,便回转⾝来走开了。这时我忘却了我肚中的饥饿,只感觉着可怕的万丈深的羞辱。仿佛在那儿出丑的,不是伯爵夫人,而是我,而是整个的旧俄罗斯的女人…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怎样地可怕呵!一个尊严的伯爵夫人,一个最有礼貌的贵族妇女的代表,现在居然堕落到这种不堪的地步!天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这个下流的,醉得要狂疯了的,毫无礼貌的女人,就是十年以前在伊尔库次克的那朵际的名花,远近无不知晓的伯爵夫人…当时她在丰盛的筵席上,以自己的华丽的仪容,也不知收集了许多人的惊慕的视线。或者在热闹的跳舞会里,她的一颦一笑,也不知颠倒了许多少年人,要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的华丽的⾐裳,贵重的饰品,也不知引动了许多女人们的欣羡。总之,如她自己所说,当时她是人间的骄子!幸福的宠儿…
然而十年后的今⽇,她在众人面前做弄着最下流的丑态,而且她遭着国中花房的轻视和笑骂…天哪,这是怎样地可怕呵!难道说俄罗斯的贵族妇女的命运,是这样残酷地被注定了吗?为什么俄罗斯的贵族妇女首先要忍受这种不幸的惨劫呢?呵,这是怎样地不公道呵!
在这一天晚上,我连晚餐都没有吃,就向上躺下了。我感受的刺太深切而剧烈了。我的头发起热来,我觉着我是病了。第二天我没有起…
住在楼下的洛⽩珂夫人,——她的丈夫积蓄了一点资本,不再为国中人保镖了,现在在我们的楼下开起鸦片烟馆来——她听见我病了,便走上楼来看我。她先问我害了什么病,我告诉了她关于昨晚的经过。她听后不噤笑起来了。她说:
“我只以为你害了别的什么病,原来是因为这个,因为这不要脸的泼妇…这又值得你什么大惊小怪呢?我们现在还管得了这末许多吗?我告诉你,我们现在还是能够快活就快活一天…”
她停住了,她的眼睛不象我初见那时那般地有神了。这大概是由于她近来把鸦片昅上瘾了的原故。这时她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向地板望着,仿佛她的思想集中到那地板上一块什么东西也似的。后来她如梦醒了一般,转过脸来向我问道:
“你觉着不舒服吗?你觉着心神烦吗?让我来治你的病,吃一两口鸦片就好了。唉,你大约不知道鸦片是一种怎样灵验的药,它不但能治⾁体上的病,而且能治精神上的病。只要你伏倒在它的怀抱里,那你便什么事情都不想了。唉,你知道它该是多末好的东西!请你听我的话,现在我到底下来拿鸦片给你昅…”
“多谢你,不,不呵!”我急促地拒绝她说。我没有昅过鸦片,而且我也不愿意昅它。
她已经立起⾝来了,听了我的话,复又坐下。
“为什么你不愿意昅它呢?”她有点不⾼兴的样子问我。
“因为我厌恶它。”
“啊哈!”她笑起来了。“你厌恶它?你知道它的好处吗?你知道在烟雾绕缭的当儿,就同升了仙境一般吗?你知道在它的怀抱里,你可以忘却一切痛苦吗?你知道它能给你温柔的陶醉吗?呵,你错了!如果你知道,不,如果你领受过它的好处,那你不但不会厌恶它,而且要亲爱它了。它对于我们这些人,已经失去了一切希望的牺牲者,的的确确是无上的怪药!也许它是一种毒药,然而它能给我们安慰,它能令我们忘却自己,忘却一切…它引我们走⼊死路,然而这是很不显现的,很没有痛苦感觉的死路。我们还企图别的什么呢?丽莎,请你听我的话罢,请你领受它的洗礼罢!唉,如果你领略过它的好处…”
“既是这样,那就让我试一试罢,我愿意走⼊这种慢的死路。”
洛⽩珂夫人走下楼去了。但是我等了好久还不见她上来。我被她的一番话把心说动了,急于要试一试消魂的药,但是她老不上来…经过半点钟的光景,我听见楼下起了嘈杂的哄动…我不明⽩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一会,⽩进来了。他向我报告道:
“适才洛⽩珂和他的夫人统被几个巡捕捉去了。他们说,他两夫私开烟馆,有犯法律…”
我听了⽩话,不由得⾝体凉了半截。我并不十分可怜洛⽩珂两夫被捕了。经过昨晚伯爵夫人所演的可怕的怪剧,现在这种事情对于我似乎是很平常的了。
我要试一试消魂的药,我要开始走⼊这种慢的死路,然而洛⽩珂两夫被捕了…这是不是所谓好事多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