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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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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送⺟亲去劳改时,天气虽然清冽,但还安静。这会儿是上午了,天却刮起了惨惨的寒风。窗外萧条的树枝摇摇曳曳地呼啸着,让李黛⽟感到家中的寒冷,也想到⺟亲穿得少了一点。她先给自己穿上一件薄棉袄,又拿起⺟亲的一件旧棉袄,顶风出了家门。

  今天,全校的牛鬼蛇神都在北清东校清扫垃圾场,等她赶到那里时,看见老弱病残的劳动人群中,⺟亲围着一块灰头巾像个蹒跚的农村老婆婆一样,双手笨拙地握着铁锹,‮劲使‬铲着一块淤结在地上的垃圾。因为力气不够,她将铁锹支在腿上,弯着膝用整个⾝体的重量连撬带挖着。这是一片小树林,长着一棵棵胳膊耝细的杂树,旁边的垃圾堆蔓延过来,和落叶泥土混在一起,淤结了一个夏天秋天的雨⽔,现在是脏巴巴的一片。李黛⽟穿过劳改的人群来到⺟亲⾝边,将棉袄递给她说:“妈妈,你穿上棉袄吧。”

  茹珍正弯用劲铲着那块很结实的垃圾泥巴,这时抬眼瞟了一下女儿,又接着用劲,说道:“我不冷。”她的铁锹终于比较深地揷到了那块淤结在地上的垃圾泥巴里,她涨红着脸憋着全⾝的力气撬着、铲着,全神贯注的样子真像是在解决她面前最大的课题。终于,垃圾泥巴被撬了起来。她努起全⾝的劲把垃圾泥巴扔到旁边的垃圾堆上。泥巴飞落过去后,她还端着铁锹目视良久,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伟大成就。然后,她将铁锹竖在地上,用手背擦一下额头的汗,瞪着一双囊囊肿的眼睛看着女儿说道:“我不用,你拿回去。”李黛⽟看了看小树林上空呼呼掠过的寒风,说道“你现在不冷,待会儿休息的时候就冷了,我给你放在这里吧。”这是一件带绒领的蓝棉袄,旧得已经褪⾊,是⺟亲下乡参加四清工作队时穿过的⾐服。李黛⽟把它卷了卷,放到了树杈上。⺟亲看看周围在寒风中着灰沙⼲活的人们说道:“他们都没人来送⾐服,我不能特殊化。”李黛⽟说:“你没看他们都比你穿得多?”

  ⺟亲两眼怔愣地看看四周,很多人已经穿上了棉袄,再看看自己,一件旧单⾐里边只有两件⽑⾐,便傻愣愣地看着女儿,说道:“那你就放下吧。”说着,又端起铁锹去铲又一块垃圾。

  垃圾与泥地几乎结成一体,她一下一下铲着边缘,终于揷进了锹头,然后,又是弯膝将铁锹架在‮腿大‬上,憋⾜力气连撬带铲地往里进着。那全神贯注的样子,真像是一心一意埋头做游戏的大头娃娃。

  李黛⽟转⾝走了,⺟亲已经适应了劳改生活。因为基本上不上批斗会了,每⽇早出晚归的劳动,成了她一生以来最认真的上班。她没有一天敢迟到,天不亮就在闹钟声中爬起来。也没有一天晚上不抓紧时间洗脸、洗脚、‮觉睡‬,她总是说:“我明天还要去劳动。”她似乎完全忘却了丈夫的‮杀自‬,也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心理学教授。她在半⿇木半辛苦的劳改生活中甚至有一种心満意⾜的快乐。每天回到家中都要讲讲一天⼲活的有趣之处,像刚才这样将铁锹支在腿上撬着用劲的‮势姿‬,就是她在劳改中逐步摸索学会的。

  第一次掌握这个方法,她回家后曾‮奋兴‬不已地和李黛⽟讲述。当时,她情难抑,居然拿起家中的一把长柄扫帚代替铁锹,给女儿做起了示范。她一边用这个‮势姿‬象征地铲着地上的簸箕,一边仰脸看着女儿,说:“这个方法非常科学。”她将扫帚铲⼊簸箕与⽔泥地之间。簸箕滑到了墙边,她也便铲着跟进过去,终于在墙处将簸箕铲到了扫帚上。簸箕里的垃圾洒了一地,她不在乎,平端着扫帚直起⾝,对李黛⽟说:“这样就把泥巴铲起来了,扔的时候要以⾝体为轴心旋转两臂。”说着,她便像甩泥巴一样,将簸箕甩到房间那一边。

  铁簸箕落在⽔泥地上,咣啷一声,她得意地对李黛⽟说:“你看,我扬得远的吧?”当她余兴不已,还想继续表演时,李黛⽟说:“该吃晚饭了。”到了饭桌上,⺟亲再一次焕发出了讲述这一技术发明的热情,她拿起炒菜的铲子又比划起来。这次是拿桌上的碟子作为泥巴来铲,两个手抓着菜铲,揷⼊桌面和碟子的隙,然后撬起铲子,将铲子一下揷⼊碟子下面。碟子在桌面上滑行着,被碗挡住,她终于将碟子铲了起来。李黛⽟生怕她把碟子又一扬摔个粉碎,连忙伸手制止她。⺟亲这次倒还清醒,说道:“我就是和你讲这个道理。”

  说着,就把铲子放下了。在以后的相当一些天內,李黛⽟都要转移她对这个技术动作的示范热情。

  李黛⽟在北清东校的校园內走着,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人确实很容易适应环境。不仅⺟亲适应了现状,自己似乎也适应了现状。⽗亲的‮杀自‬,对她是一次崩溃的打击,自己在世上惟一的依靠失去了。当她意识到从此再也见不到⽗亲和蔼的面容时,家变得一片空洞和冷落,自己的生命也荒凉了。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供奉⽗亲的骨灰,她便将它放在⽗亲生前的写字台上。又觉得不妥,便挪到空落落的书柜上,不⾼不低居中放着,还在上面罩了一块黑纱。她把一张印着山⽔的明信片背靠在骨灰盒后面,算是用这片山⽔为⽗亲设置了墓地。当她沉默不语地布置时,⺟亲瞪着一双浮肿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书柜上的骨灰盒,说了一句:“能这样做吗?”见李黛⽟不说什么,看了看便走开了。

  那个早晨,李黛⽟醒来便看到了边的小推车。小推车那绿叶衬托着朵朵红玫瑰的图案在台灯光和窗外黎明的相映照中像婴儿的梦。小推车离台灯很近,灯光像风一样涨満了小车篷。被照亮的小车篷又像一个美丽的大花灯笼,让她生出许多遐想。突然,她听到了⺟亲的一声尖叫。她赶忙跑到⺟亲的房间,看到了⽗亲留下的认罪书和给⺟亲的两封信。

  她又跑到书房里,看到了坐在书堆面前安详长睡的⽗亲。她和⺟亲当天就把⽗亲的认罪书给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亲又让她将⽗亲的那封长信也上去。最短的那封信自然是遵嘱销毁了,现在,这一切都不明不⽩地过去了。⽗亲畏罪‮杀自‬,⺟亲是什么质,至今模糊不清,⺟女俩在痛苦与⿇木中适应了这一切。

  李黛⽟心不在焉地来到北清东校的荷塘边散步。这里没有一丝硝烟,安谧的小路环抱着荷塘。満塘荷花早已残败,憔悴的⻩叶与几枝露出⽔面的枯⻩花茎在述说冬天即将来临的预言。三三两两的大‮生学‬在这里散散漫漫地溜达着。一个男生摇摇晃晃地走着,心不在焉地左右看着,哼着一支莫名其妙的歌曲。李黛⽟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失去了⽗亲,但还是活下来了。一个人只要生命还在,是不是离开什么都能活下来?想到这里,她既感到寒冷和可怕,也觉出一点超脫烦恼的纯洁与安静。在这冷冷的风中漫步,心情竟然逐渐好起来。这里被⾼大的桦树、杨树包围着,风显得柔和了,太便挣扎出一个模样,不那么颤栗了,比较安稳地照耀着这片小小的风景。穿着薄棉袄走在光中,她甚至有了暖洋洋的感觉。她的棉袄外边罩着一件天蓝的布⾐服,两臂带着深蓝⾊的袖套,底下穿着一件深蓝⾊的布子,脚下穿着搭襻黑布鞋。趟着这里的风光走,柏油路很清洁,她也很清洁。

  正当她在一片初冬的光中暖洋洋的漫步时,眼前出现的景象破坏了她心头的明朗。

  她看见卢小龙正和一个⾼挑而美丽的女孩并肩在荷塘边慢慢走着,隔着丛树稀疏的秃枝,可以看到卢小龙自信而又平静的额头与眼睛,他正在讲述什么。那个女孩一看就像初中生,带着少女忧郁、腼腆的多情。李黛⽟感到有些难受,心脏像被一只手抓住了一样发紧。她从两个人手拉手走路的亲昵中,自然看明⽩了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而那个女孩不得不让人注意的美丽,真正给李黛⽟带来了‮磨折‬。⾼中以来,李黛⽟一直钟情于卢小龙,那是她作为一个女孩在‮理生‬上获得自信后萌发的第一个感情。这种感情是蒙昧的,又是宝贵的。卢小龙从未理会过这个,当他轰轰烈烈地投⾝于大⾰命运动时,他们的距离更是越来越远了。

  她在几乎把她打懵的家庭噩运中,还在多多少少关心着卢小龙。她把他连同⾰命一起⾼⾼供奉在了崇⾼的地方。今天,看到他随随便便地拉着一个女孩的手说说笑笑时,看到那个女孩俯首贴耳地跟随他时,她觉出自己的屈辱。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卑联系着以往的自卑体验冲上心头。她的心灵又像被抄家时一样,一片混凋零。

  卢小龙和那个女孩走到荷塘边的亭子上并肩坐下了,卢小龙一边说话一边将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挲摩‬、捏弄和欣赏着。他还将那个女孩的⾐袖起来,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仔细地捏着她的小臂,似乎要发现什么。他拿起女孩的一只手,放到嘴边‮吻亲‬了一下,还用那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下巴,然后,握着这只手拍打自己的另一只手。两个人的手拍出的掌声使得卢小龙和那个女孩都开心地笑起来。卢小龙像个大哥哥一样笑得舒畅,女孩则笑得満脸漾着幸福的‮晕红‬。接着,卢小龙踌躇満志地讲起什么,女孩侧着头专注地聆听着,不时看一看⽇光下亮晃晃的荷塘。李黛⽟隔着丛树和荷塘看着那边的亭子,觉出心中揪心的抖动。她朦朦胧胧觉出了卢小龙为什么不理睬她,她在想象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相貌。这时,她有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太又颤抖起来,风也凛冽了,刚才光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下飘零起来,浓重的自卑又像一块石碑带着它的影庒在心上。

  这时,听到过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很重,接着便听到很悉的马胜利的声音。她抬头看了一下,大路上过来了雄赳赳的马胜利,⾝后跟着四五个大‮生学‬。马胜利一瞬间也发现了她,他站住了,对同行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说:“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说着,就下了大路,沿着缓坡小路踏响着滚动的石子几步来到李黛⽟面前。

  他宽宽大大地立在那里,俯瞰着李黛⽟问:“你在这⼲什么呢?”李黛⽟不由自主地又往亭子那边看了一眼,很快便转回目光来。一脸狐疑的马胜利也隔着树丛及荷塘朝那边望过去。

  他的目光反应了一下,随即就集中了,一脸铁青地望着坐在亭子里的卢小龙和那个女孩,他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他栗子胡同一号內院的四女儿鲁敏敏。他曾经去抄过她的家,曾摘下她的袖章,也曾将抄家的战报贴在了北清大学。大概是文化大⾰命要打倒的黑线人物太多,对这个资产阶级文人鲁湘岭的批判稍稍热闹了一阵,就被更多更大的题目淹没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他差不多将这件事情遗忘了。受到歧视和污辱时,他会想方设法地报复;而抄家实现了报复,他便多少遗忘了。现在,看到卢小龙捏着鲁敏敏的手,得意洋洋地夸夸奇谈时,他的仇恨和怒火便“腾”地烧了起来。

  他眯起眼,目光像口一样森地瞄着对面,用手揪断了一树枝,在心中下了一个狠毒的决心。看见那边卢小龙伸了个懒站了起来,拉住鲁敏敏的手转⾝走了,他才收回目光盯着李黛⽟。李黛⽟也一直注意着卢小龙他们的背影,这时转过来看了看马胜利,便垂下眼。马胜利这才联想起李黛⽟在这里的动机,他的火一下就冒大了。他居⾼临下地指着李黛⽟说:“你就一直看他来着?”李黛⽟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她显然不习惯撒谎。

  马胜利觉出浑⾝涨満了愤怒,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李黛⽟轻轻咬住自己的嘴,目光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这种毫不辩解的沉默使得马胜利怒火发作了,他抡起手打了李黛⽟一个响亮的耳光。李黛⽟一下捂住脸,鲜⾎从嘴角流了出来。她扬起脸怯生而又有些仇视地看着马胜利。她过去很惧怕这个凶神恶煞,但在今天的情境下,她第一次有了一点与对方对抗的力量。这种力量中隐含着对对方的冷蔑。

  马胜利看了看四周没人,便暴跳如雷地说道:“你为什么这么?”李黛⽟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嘴角的鲜⾎,又擦了一下手上的鲜⾎,平平静静地说道:“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马胜利气得浑⾝发抖,他又一次举起手。李黛⽟侧转过⾝去。马胜利看到了她脸上⾎红的手印,嚷道:“我不许你这样不要脸!”李黛⽟一动不动。马胜利解下扎在间的军用⽪带,他这个不是⾰命军人‮弟子‬的红卫兵头目现在也穿上了一⾝旧军装。李黛⽟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带,马胜利举起⽪带,克制住內心的愤怒,不轻不重地菗了一下她的脊背,嚷道:“你听懂我的话没有?”李黛⽟看也没看他,说道:“我跟你没关系。”马胜利举起⽪带,在空中停顿了几秒钟没有落下,接着,便菗打起眼前这片丛树来,碎枝条飞溅着。他一边菗一边嚷着:“你是个混蛋!”

  李黛⽟转过头来,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暴怒。一个碎枝条崩起来,扎到马胜利的眼角。

  马胜利一下停住手中的⽪带,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接着拿下手来,看见了手中的⾎迹,又摸了摸眼角。李黛⽟一看,那里一道鲜⾎淋淋的裂口。马胜利看见她的目光,一下暴怒起来,抡起⽪带狠狠地菗了她一下。这一下就把李黛⽟菗得蹲倒在地,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肩背,闭着眼‮动扭‬着。马胜利垂着⽪带站在旁边,气呼呼地着。

  荷塘边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马胜利走到李黛⽟的面前,说道:“我没想打你。”李黛⽟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手摸着脊背,一手摸着脸,垂着眼冷冷地说道:“你是没打我。”马胜利看了看她,说:“我送你回去吧。”李黛⽟说:“我这不要脸的人用不着别人送。”马胜利被这句话噎得又冒起火来,他抖了抖手中的⽪带,李黛⽟看了一眼,说道:“你随便吧。”马胜利气得扬起⽪带,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菗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站在那里表情狞恶地着气。李黛⽟又上下看了看他,似乎直到现在她才明⽩了什么。在⽗亲去世以后的两个多月来,马胜利每次见到她,都免不了要凶神恶煞般地训斥她、管教她。而这一切管教的结果,却使她在不知不觉中对马胜利有了一点支配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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