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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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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所料,张家果然来提亲了。刘寡妇还说,要是我肯尽快过门,他们家会送一份彩礼过来。马上要过中秋节了,村里和家族节庆的时候,还会举办一个特别的庆祝节目,表彰张老板的科学贡献,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知道我是张家的媳妇。

  “她得尽快过门,”大婶二婶都劝⺟亲“不然过后人家可能会打退堂鼓。万一人家发现她的出⾝有差,不想结这门亲了,可怎么办?”我以为她们说我出⾝有差,是说我女红做的不好,或是先前我顽⽪闯了什么祸,我已经忘记了,可她们还记得。可实际上,她们讲的是我的⾝世。她们都知道我到底是谁的女儿,可我和张家人却不晓得。

  ⺟亲决定让我赶在中秋节之前,在几个星期內过门。她跟我保证说这段时间⾜够她和婶子们帮我预备成亲用的被褥⾐物。⺟亲宣布了她的决定之后,⾼兴地流下了眼泪,她自豪地说“我一直待你不错,没人能说我的不是。”⾼灵也哭了。尽管我也掉了些眼泪,却不尽是喜悦的泪⽔。我终归是要离开家,离开这所悉的房子了。我将不再是个小姑娘,要成为人家的太太,不再是家里的女儿,要做人家的媳妇了。不管我将来的生活将会多么幸福,让我跟从前的自己告别,我心里还是非常难过。

  宝姨仍然和我住一个房间,睡一张。可她不再帮我打⽔‮澡洗‬,也不帮我从井里打甜⽔喝了。她既不帮我梳头,也不关心我每天气⾊好不好,指甲里⼲净不⼲净,既不提出各种警告劝戒,也不再用手语跟我讲话了。

  我们两人隔得远远地躺在炕上。若是我醒来发觉自己又像从前那样依偎在她⾝边,我就不声不响地趁她还没醒来,赶紧挪开⾝体。每天早晨起来她都红着眼睛,于是我知道她整夜都在哭泣。有的时候,我自己也红着眼睛。

  宝姨只要不在墨坊⼲活,就一直在写字,写了一页又一页。她总是坐在桌旁,在砚台上磨墨,一边沉思。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却无从猜想。然后她把笔蘸上墨,开始书写,写一会停一下,再蘸。她下笔行云流⽔,既没有涂黑划掉什么,也不曾翻回头修改从前的字句。

  就在我过门前几天,有天早上我醒来,发觉宝姨坐在我⾝边,眼睛盯着我看。她抬手开始讲话。是时候我该告诉你真相了。她走到小木柜旁边,取出一个蓝布包裹,放在我腿上。里面有厚厚的一卷纸,用线装订成册。她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随后离开了房间。

  我打开了第一页,开篇写的是:“我生在周口店著名的接骨大夫世家。”我又往下看了几页。里面说到他们家祖传的接骨手艺,她⺟亲如何去世,⽗亲如何悲痛,都是些她曾告诉过我的事情。然后我又往下看:“下面我要告诉你张老板其人之丑恶真相。”我立马把册子放下了。我可不想再让宝姨毒害我的思想了。因此我并没有读到最后,看到她说自己其实是我⺟亲的那些话。

  吃晚饭的时候,宝姨对我又恢复了从前的态度,仿佛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小孩子。她用筷子夹了些菜到我碗里,对我说,多吃点。你怎么不吃呢?你生病了吗?好像有点发热。你前额很烫。怎么脸⾊这么苍⽩?

  饭后,大家跟往常一样,又来到院子里。⺟亲和婶娘们忙着为我绣新娘礼服。宝姨在给我补一条旧子。她放下针线,拉拉我的⾐袖。你看到我写的东西了吗?

  我点点头,不想当众跟她争吵。我和⾼灵还有表姐妹们一起在玩游戏,假装用线绳在织东西。我弄出很多错,⾼灵见了开心地大笑,大叫着说张家要娶个笨媳妇。听到这话,宝姨严厉地瞪了我一眼。

  太落山了,夜幕降临,黑夜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各种我们看不见的小动物在黑影里吱喳作声,扑腾不休。很快就到了上‮觉睡‬的时间。我特意等着宝姨先去睡。过了好长时间,我觉得她一定已经睡着了,才回到黑暗的房间里。

  可是宝姨立刻坐起⾝来,开始用手语跟我讲话。

  “我看不到你说什么,”我说。见她要去开煤油灯,我又‮议抗‬说:“别烦了,我好困,现在不想讲话。”可她还是点上了灯。我爬到炕上,躺了下来。她跟着我上了炕,把灯搁在壁架上,蜷缩起⾝子,灯光映着她的脸,她紧盯着我。既然你已经读过我的故事了,你到底对我是怎么看的?说实话。

  我咕噜了一声,竟招得她拍打双手,合十叩拜,感谢菩萨救我逃脫张家人的毒手。不等她继续拜,我赶紧说:“我还是要嫁。”

  好长一段时间,她一动不动,随后又开始捶大哭。她双手飞快地挥动着:难道你对我竟然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清楚记得自己当时对她说的话:“哪怕张家人全都是杀人犯,是贼,就为了摆脫你,我也要嫁过去。”

  她双手拍打着墙壁。最后终于吹灭了灯,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她不见了。可我一点也不担心。从前她很生我气的时候,也曾经出走过,可她总是会回来的。她也没来吃早饭。于是我知道她这次火气比从前还大。她气就气去吧,我心里说。她本不关心我将来的幸福。只有⺟亲才关心。这就是⺟亲跟保姆的区别所在。

  我跟婶娘们,⾼灵一起,跟在⺟亲⾝后去墨坊开始我们一天的工作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一踏进那昏暗的房间,我们马上看到周围是一团糟。墙上満是墨渍,凳子上也是,地面上一道一道都是泼洒的墨迹。难道是什么野兽闯进来了?那这种甜兮兮的腐臭气味又是怎么回事?然后就听⺟亲开始哀号“她死了!她死了!”

  谁死了?然后我看到了宝姨,她上半边脸死灰样的⽩,狂的眼神盯着我看。她弯⾝坐在远处的墙边上。“谁死了?”我对着宝姨嚷。“出什么事了?”我朝她走去,她披头散发,随后我留意到她脖子上満是苍蝇。她眼睛还是盯着我,手却不动。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切墨用的刀子。不等我走到她⾝旁,就被一个抢着要看热闹的房客一把推开了。关于那天的事情,我所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躺到炕上去的。黑夜里我醒来的时候,我以为当时是前一天的清晨。我坐起来,直发抖,想把噩梦抛到脑后。

  宝姨不在炕上。然后我记起她是生我的气,去别处睡去了。我想再回去‮觉睡‬,可是却无法安息。我起了,出了门。外面星辰満天,没有一个房间亮着灯,连老公都没出声。就是说还不到早晨,现在仍然是夜里,我想自己这是不是在梦游啊?我穿过院子,朝墨坊走去,想着宝姨可能睡在墨坊的长凳上。突然我又想起了噩梦中的情景:黑庒庒的一群苍蝇在啃她的脖子,顺着她的肩膀爬来爬去,就好像头发在动。我很怕看到墨坊里的东西,但我发抖的双手已经在点灯了。

  墙面上很⼲净。地面上也一样。宝姨不在那里。我放心了,又回到了上。

  我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灵站在炕边上,満脸泪痕地对我说“不管怎么说,我保证还是把你当姐姐对待。”随后她就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我。我听着,仿佛仍然噩梦未醒。

  前一天,张老板的太太手里捏着一封宝姨写的信来到我们家里。信是半夜里送到的。“这是什么意思?”张家的女人想搞明⽩。信上说要是我嫁到张家去,宝姨的鬼魂就会跟着去,永远纠他们。“送这封信的人在哪儿?”张太太甩着信纸质问。这时⺟亲告诉她说那个保姆刚刚‮杀自‬了。张太太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随后,⺟亲冲到宝姨的尸体旁边,⾼灵说,宝姨当时还靠在墨坊的墙边上。“你就这么报答我?”⺟亲哭叫。“我待你如同姐妹。我把你的女儿当自己闺女一样。”她抬脚一遍又一遍地踢宝姨的尸体,责怪宝姨没有对她千恩万谢,抱愧万分。“⺟亲气得发疯,”⾼灵说。“她对宝姨的尸体说‘你要是胆敢在我们家作祟,我就把茹灵卖到窑子里去当女。’”然后,⺟亲命令老厨子把尸体拖到车上,从悬崖上扔下去。“她就在那下面,”⾼灵说“你的宝姨就躺在穷途末路上。”

  ⾼灵出去以后,我还是没弄明⽩她好多话的意思,可我已经知道了。我找到了宝姨写给我的那些文字。我读完了。最后,我终于读到了她的话。你的⺟亲,你的⺟亲,我就是你的⺟亲。

  那天,我跑到穷途末路去找她。我往下滑,树枝和杂刺刮伤了我的⽪肤。一滑到底下,我就慌地找她。我听到蝉鸣,兀鹰扑打翅膀的声音。我朝浓密的灌木走去,那边的树随着倾倒的悬崖壁,也横着长,仿佛要倒下去。我看到了苔藓,又或者,那其实是她的头发?我看到⾼⾼的树枝上有个鸟窝,又或者,那是她的⾝体挂在树枝上?我碰到⼲枯的树枝,难道那是她的骨头?已经被狼给咬得四分五裂了?

  我转⾝朝另一个方向走,跟着悬崖的走向。我瞥见散落的碎布条——是她的⾐服吗?我看到乌鸦衔着细碎的东西——那是不是她的⾁体?我来到一块碎石堆积的垃圾场,看到成千上万的碎片,都是她的尸骨。不论我走到哪里,仿佛都看到她残破损毁的样子。都是我的错。我记起了她们家族的毒咒,那也是我的家族,都是因为那些龙骨没有放回葬⾝之处。那可恶的张老板之所以想让我嫁给他儿子,无非是为了让我帮他多找些龙骨。我怎么就这么蠢,先前就没明⽩呢?

  我一直找她找到天黑,直到我的眼睛沾満了尘土和眼泪,肿涨起来。我到底也没找到她。到我重新爬上去的时候,一部分的我自己,永远遗失在了穷途末路。

  整整五天,我一动不动,吃不下,哭不出,孤单单一个人躺在炕上,感到自己只有出的气。我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可是⾝体却仍然在呼昅。有些时候,我无法相信发生的事情。我拒绝相信。我‮劲使‬地想,想让宝姨出现,想听到她的脚步声,看到她的脸。我终于看到她的脸了,可那是在梦中,她还在生我的气。她对我说那毒咒如今上了我,我将永世不得安生。我注定要一辈子不开心。第六天,我开始哭个不停,从早晨一直哭到黑夜。等到我哭得精疲力竭,什么也觉不得了,我从上爬起来,又活了过来。

  再没人提起让我嫁到张家的话了。婚约解除了。⺟亲也不再假装我是她的女儿。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算是这个家里的人。⺟亲生我气的时候,就威胁说要把我卖给那个痨病鬼羊倌老吴作丫头。谁也不再提起宝姨,既不提她活着的种种,也不说她死后如何如何。虽说婶子们都知道我是宝姨的私生女儿,却没人同情我哀悼亡⺟的心。我哭个不停的时候,她们只是转过脸去,找些事情让手上眼睛里忙碌起来。

  只有⾼灵小心翼翼地跟我讲话。“你饿了吗?这饺子你要是不吃,我就吃了。”我还记得:常常,当我躺在炕上的时候,她来到我⾝边,叫我姐姐,‮摩抚‬我的手。

  有一天,⾼灵告诉我说⺟亲马上要找我说话。我已经留意到,自从宝姨一死,⺟亲不再管我叫女儿,也不再批评我的不是。她似乎怕我也会变成鬼来害她。我不噤疑心,她是否从来不曾对我有过任何温情。我站在她面前,她见到我,神⾊似乎有几分尴尬。

  “家里有难,”她开口说道,声音尖利。“这种时候任何个人的感情都是自私的。我很难过,不过还是得告诉你,我们要把你送到育婴堂去。”我很震惊,可我没哭,只是一言不发。

  “至少我们没把你卖出去作奴婢,”她又说。

  我毫无感情地答道:“谢谢您。”

  ⺟亲接着说:“要是你还待在家里,谁知道鬼魂还会不会再回来。我知道法师保证说不会,但是这种话就好像人们常说的‘旱年不连旱,灾年不重来’一样。人人都知道做不得数的,实情不是这么回事。”

  我没有开口反驳,可她还是发火了。“你给我摆什么脸⾊?还想教我难看吗?你想想吧,这么多年来,我把你当女儿一样待。这镇上还有哪家人肯这么做?说不定你进了育婴堂,反倒能学会感我们家。你赶紧去收拾收拾吧。老魏已经等着接你搭车走了。”

  我又谢过⺟亲,走出了房间。我收拾包袱的时候,⾼灵満脸挂着泪⽔跑进我房里。她许诺说“我会来找你的。”还把自己最喜的一件⾐裳给了我。

  “我拿的话⺟亲会责怪你的,”我说。

  “我不管。”

  她送我到老魏车上。我最后一次离开院子和这座房子的时候,送行的只有她和几个房客。

  我抬头望着天空,一片澄净光明。我的心里在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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