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二)
两人相拥良久,在寂静中,她连铜漏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能感受到耳边他平稳的呼昅,微暖的气息拂在她的耳边,让她耳热了起来。
睿定低下头,微弱的灯光下,只能看见她优美的颈项,皎皎如⽟一般洁⽩,竟让他移不开眼,专注地看了半晌。子虞不胜娇羞,嗔他一眼,脸颊上的红云,如芙蓉绽放,这一瞬的光离,让睿定着了,低头吻了下去。
最后一个烛花在殿內轻爆一声,燃尽光亮后融⼊黑夜,余下淡⽩星光再也照不透帏內的情景…
夜深了!
照规矩,婚后的第一⽇清晨,新妇要随新郞拜见公婆。子虞的公婆是这个家国的主人,更加不敢怠慢,两人四更时分就已起⾝换上朝服,⼊宮觐见。
在宮里时,子虞也曾随欣妃去过各个宮殿,可这一次不同,宮门特意为她而打开。帝后二人⾼居正殿主位,一⼲皇族依次而下,⾐饰庄重华丽,言谈又很随意地等待两人。
还没进殿,子虞已经感受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氛。里面的人都处在这个家国的权利巅峰——若是不能得到他们的心,以后的⽇子就很难过的舒坦。
睿定注意到她的神⾊,⼊殿前,趁着司仪司赞不注意,偷偷握了一下她的手,又对她平静地微笑,顿时安抚了她略有躁动的心绪。
两人在殿中行了大礼,帝后按例颁下赏赐。皇后言笑盈盈,还另为子虞准备了一对⽩⽟如意,更是珍贵之极。大礼行后,两人得以在殿中落座。子虞这才有机会打量殿中众人。
帝后之下是东宮太子夫妇。太子不似子虞那⽇在泰宮见他的模样,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副庄重持稳的样子,把他⾝边的太子妃衬托地更加显眼:她与子虞年纪相当,顾盼神飞,眉目间有一种英气。当子虞望向她时,她回了一个诚坦善意的笑容,让子虞一见如故,心生喜。
三皇子睿绎坐在右边,他也与以前不同——子虞第一次见他时,他在文媛⾝边被众內官围绕,如同星空里的月亮。可此刻他只是低着头,似乎正在沉思,神⾊间不见丝毫喜气。宮中传闻东明寺中一病,使他神志受损。子虞不由替他惋惜。
正当子虞偷偷观察众人,坐在东宮夫妇下首的少女笑出了声,她转头对睿定说:“皇兄的新妇美是美了些,可论⾝份,不怎么相配。”她容⾊明,有三分相似明妃,加上神态语气,立刻就让子虞知道了她的⾝份。皇帝三子二女中的第二个女儿:⽟城公主。
睿定神⾊不变,瞪了她一眼。⽟城和东宮往频繁,与他素来不亲,只是今⽇突然发难,不知谁在背后授意。他脑里将几个人想了想,疑虑不已,神态上却平静如初。
子虞微微一怔,随即微笑,仿佛刚才的那句话是称赞一般。她端庄沉稳的模样正好与⽟城公主的言辞咄咄形成对比。很快公主便觉得无趣且沮丧,转过头去。
皇后婉然一笑,随即命宮人开宴。
这样的家宴其实与一般宮宴没有区别。其中有几个菜⾊,颇和子虞的口味,便多尝了几口,可她很快发现了随行女官略有些诧异的目光。
子虞不解,四顾一下,恍然明⽩。在座的从帝后依次而下,食用每道菜的分量几乎一模一样——想从一顿宴席中窥视到他们的喜好,无异于痴人说梦。发现了这一点,后面的菜肴味同嚼蜡,再难以勾起子虞的味觉。
宴后子虞不得不与睿定分头行事。她要去拜见欣妃,还要随皇后接见命妇,而他,要接受新的任命,接受朝贺。
等子虞忙完了她的使命,天⾊已经沉沉蔼蔼。
睿定许久没有来接她,子虞只好往永延宮寻去。御前自然不能闯,以她如今的⾝份也是不能,在承晖殿前,她就被宦官拦了下来,这个宦官正是杨公公。他看了子虞一眼,低头略一想,庒低声音道:“娘娘随我来。”
子虞跟他东转西转,竟没有碰上一个人,他带她走到一个房间,里面竖着一面八宝紫金屏风,还放着一些梳洗的东西,瞧样式,是御前的东西,这是陛下换⾐的所在。子虞一惊,正想询问他为何到此处。杨公公却对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神⾊紧张慎重,指了指窗外。
窗户开了一线,子虞凑过去,隐约听到了人声。很快她就分辨出声音是皇帝与睿定,这让她大吃一惊,要避开众人的谈话內容必定非比寻常,她是否该听下去?
外面扑通一声,想是有人跪下了。子虞听见睿定清朗的声音:“儿臣绝无异心,请陛下明鉴。”
子虞心扑扑跳,觉得这句申辩的背后大有含意,不噤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皇帝笑了笑,说道:“不要轻易承诺。只要承诺的人还活着,随时就会有毁诺的机会。”他的声音又平又稳,平静若⽔。子虞透过窗往外窥视,正好看见皇帝。平素碍于规矩,子虞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他,心下微微吃惊,岁月在他⾝上留下的痕迹微乎其微,英俊依旧,并不比皇族的年轻弟子逊⾊分毫,他的神态沉和,自有一种威严,远胜他人。
睿定的声音微微带了丝哀求:“若连陛下都不信儿臣,那天下人都不会信儿臣了。”
皇帝看着他,目光深邃,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他缓声道:“凡事面面俱到,礼与下士,让有野心的人聚集到⾝边,甚至让有心人对你怀有期待的人——正是你自己。”
“可儿臣已经做出证明——儿臣娶了。”睿定望着他的⽗亲,面満诚恳。
皇帝不置可否,过了许久怅然道:“你还年轻,年轻时做傻事总是少不了的。可是以后很快就会发现,想要通过傻事达到目标,简直是梦幻一场。”
子虞听到这里已经不愿再听下去,她猜想自己的面⾊一定很差,所以杨公公立刻带她离开。走出殿外,她深深昅了口气,目光冷淡地看着他,问了一个很久以前就想问的问题:“我哥哥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甘愿冒此大险?”如果被人发现,她会怎样不得而知,而他必死无疑。
杨公公对她的提问并不意外,毫不犹豫地答道:“罗郞将对我有救命之恩。”
这个理由没有说服子虞,可是她以后有机会向罗云翦印证,她又问第二个问题:“让我知道这些,你的用意是什么?”
杨公公抬头直视她,言辞恳切:“娘娘曾不愿听从罗郞将的安排,⼊主后宮。而是选了一条捷径,想摆脫这个宮廷…”
“你只是让我看到结果,”子虞冷笑着接口“我以为的捷径不过是自欺欺人。做任何取巧的事都要付出代价…你让我看到,我付出的代价——非但没有摆脫这个宮廷,反而还落⼊其中的漩涡。”
杨公公低下头:“娘娘睿智。”
子虞看着他谦卑的姿态,眼里露出疑惑,可她再也没有精力去猜测其中的意思。她已经花了整整一⽇揣摩他人,最后这一点精力,她想留给她的丈夫——晋王。
睿定来接她时,暮⾊已降,宦官们提灯为他们引路出宮。
子虞默不作声,睿定见她一脸疲惫,温和地握住她的手,又察觉到她出了冷汗,眉头微挑,问道:“让你等久了,是不是着了风寒,要不要让太医看一看?”
子虞见他満面关切,心下也是一动,淡然道:“没事,只是今⽇的事多,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宮里规矩多,”睿定握紧她的手“以后就会习惯。”
子虞笑了笑,对这话似乎并不上心。睿定看看她面⾊,问道:“是今天⽟城的事让你闷闷不乐?”
“没有,”子虞道“⽟城公主还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我怎么会和她置气。”
睿定点头,缓缓道:“除了已嫁的⽟衡,宮中就只有⽟城一个待嫁的公主,难免娇宠了一些。”
“公主让我想起了妹妹文嫣,她也是个娇气的孩子。”子虞抿一笑道。
“哦?”睿定温和地凝视她,想起她极少提起以前。
子虞笑道:“以前在家的时候,文嫣年纪最小,夫人特别喜爱她,就连我娘,对她也格外好。每年舂季,娘亲就要蒸花糕,一房一笼。文嫣最喜吃这个糕点,吃完了自己的,还要来抢我的…我那时候总不服气,和她争吵不休。夫人和娘亲知道了,却总偏帮她…”
睿定静静地听她说,角勾起,笑道:“难道你就没有一次抢过她吗?”
“只有一次,”子虞回思道“那天我生气出走,从石上摔下来,磕了一嘴的⾎,夫人和娘亲都吓坏了。文嫣也不来和我争了…可是那时候,我躺在上静养了一个月,听大夫的吩咐也不能随便进食——抢来了也不能吃,要知道代价这么惨重,我就不和她争了。”
睿定笑容敛去,听完后沉昑不语,过了半刻,容⾊稍稍和缓:“想不到你小时候的子会是这么烈。”
子虞的睫⽑颤了一下,垂首说:“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喜吃花糕,只是不服气好的东西都给文嫣占了,才会那么做。”
睿定握住她的手稍稍一紧,他却无所察觉,转头笑问:“如果是喜的呢?还会抢吗?”
子虞道:“不会了。人家不是说‘万般皆是命’,不是命里注定的,抢来了也不会属于自己。”
睿定忽然脚步一停,前方引路的宦官还未发觉,走了几步便和他们拉开了距离。
子虞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只觉得他的目光灼灼地定在她的脸上,她对他露出秀丽的笑容。
他轻轻叹了一声,沉声道:“那大概是你还没有遇到更珍贵的东西。”
前头提灯的宦官回头张望了一眼,神⾊恭谨地等待两人。睿定牵着她继续走,神⾊平静,体贴地说道:“看你,怎么又出汗了,回去要让大夫好好看一看。”
子虞心知他已结束了刚才的谈论。忽然地,从心底深处涌上一股倦意,幸好夜⾊深重,无人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