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十三)
御史大夫还想张口,姜明先一步道:“禀陛下,宮中行巫,前朝有例可循。”
事情到了这一步,几位大臣也看出风向所致。大多附和殷荣的说话,一两个与后家有牵连的,默不吭声。
皇帝长长叹息了一声,神⾊有些失望,也有些惋惜,命人草起诏书:“…谋下毒、用厌胜之术谋害妃嫔,有失国⺟⺟仪天下的体统…”说到这里,他语声渐停,目光悠远。
“陛下,”周公公提醒他“太子殿下已经在殿外等了两天。”
他了一下额角,点点头:“让他进来。”
太子迈⼊殿中,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皇,⺟后蒙冤受屈,定是受小人所害。”
怀灏皱了一下眉,对殿中大臣道:“退下吧。”几位臣子退下。他才转过脸来目视太子,目光中有浓浓的失望,摆在御案上的手,轻轻扣了一下桌面。
“你先看下这些吧。”他淡然说道。
太子心里焦急,只是在⽗亲严厉的目光下定神去看那些供词证物,随着一张张翻过,他越来越诧异,以致双手都有些颤抖。
“怎么会…”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这些泰宮的女官、宮女都是⺟亲信赖的亲信,而另一份,出自他的舅⺟。他的手指关节握紧,手背上显出青筋。
“这个不可能。”他控制不住地对着⽗亲喊叫。
怀灏漠然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就让他冷静了下来。
“我早就告诉过你,三思而行,做事决不能莽撞,而你却无所顾忌地将自己的思想暴露在他人面前。”怀灏道。
“儿臣刚才确是失仪,”太子垂下头,可声音依然那么颤抖“可是儿臣心急,她们诬陷⺟后…”
怀灏打断他的臆测:“口说无凭,证据呢?”太子一愣。他又道:“拿出一样能验证你的说辞,或者洗清你⺟亲罪名的证据来,证明你手上的那些纸都是谎言。”
太子无言以对,仿佛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
一种恐惧从他內心开始蔓延。相比桌案上的供词和证物,他的说辞是那样空⽩和无力。他不明⽩,为什么忽然之间,所有一切都变了一个模样,他的舅⺟,那些曾拱卫泰宮、忠心耿耿的宮女们在夜一之间背叛了他的⺟后。
他本无法推翻这些罪名。
那一霎那,他的信念都开始动摇,难道,他的⺟后真的在宮闱中行了巫祝?
太子无法直视皇帝的目光。他伫立了半晌,扑通地一下跪倒在地,为⺟亲请罪。他的眼中垂下泪⽔:“⽗皇,⺟后与您相伴二十年,您应该了解她,这一次就宽恕她吧。”
怀灏听着他的哀泣,目光软了下来。
“你的⺟亲,也许不会行巫祝。她能做的,敢做的,远比巫祝更厉害,”他轻轻摇了头摇“这一次的证据无懈可击,我不能再宽恕她,而在这之前,我已宽恕她太多次。”
太子绝望地看着他,喃喃道:“⺟后她不是那样的人。”
怀灏起⾝走到他的面前,轻拍他的肩膀:“她是你的⺟亲,你所能记得的永远都她美好的一面,这不怪你,回去吧。”
太子拉住他的⾐袖:“她是您的子。”
怀灏的目光一凛,口气骤然冷淡:“她是皇后,理应为她的作为付出代价。”他容⾊微敛,将手一甩,把⾐袖从太子的手中挣出,然后说:“回去吧。”
这一次是命令。
尽管这一次的谈话仅限皇帝和太子两人,但子虞还是从殷荣那里知道了其中几句。
她听后平静如⽔,殷荣也没有从她脸上看出端倪。
他说:“太子以情动人,陛下难以下定决心——到底是处死,还是贬为庶人。”
子虞正观赏桌上的一副书画,目光专注,似乎并没有为此分心,随口说道:“太子仁孝宽和,人人皆知。”
“娘娘的仁慈宽厚,才让我佩服,”他讥诮地一笑“在太子口出狂言后,娘娘尚能如此安心。”
他的消息灵通,子虞从不意外,她抬起头:“皇后大势已去。”
“处死和贬庶有天壤之别——花草若是留,舂暖花开还能重遇生机,何况是野心的藤蔓。娘娘啊娘娘,莫非你把太子的有朝一⽇当成了戏言。可真要有这么一⽇,太子不会忘记他的⺟亲,今⽇的铁证,只能变成我们的罪证。”
“我们”子虞听到这个词蹙起了眉头,仅仅一瞬,又放松了神情。她将画卷收起,清晰地说道:“我听说,相爷为了今⽇,等待了十年,现在反倒耐不住气了。宮中形势一向多变,没有人能保证未来就能按照心意进行,顺其自然吧,反正——中宮已没有了皇后。”
殷荣笑容顿消,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一个故事必须要有头有尾,若是半途而止,岂不让人伤心。宮正司正阖宮搜查巫祝偶人,在明⽇,也许后⽇,从太子妃的寝宮搜出来…她是赵珏的侄女,旁人不会对此感到意外。”
子虞看看他,头摇喟叹:“想不到相爷也会被眼前的雾所惑。故事是否有始有终,从来都不是重点,听故事的人才至关重要——到此为止吧,把网拉得太大,会出现破绽,何况,”她顿了顿,疏落地说道“陛下已经失去了子,一定不想马上失去儿子。”
殷荣心道“妇人心慈,见识短浅”不再赘言,拱手告辞。
皇后巫祝一事让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废后已成定局,倪相一系员官上书为皇后求情,太子也⽇⽇跪在永延宮外为⺟陈情。皇帝犹豫了两⽇,下诏:“怀妒害,包蔵祸心,宮中行巫,弗可以承祖宗,⺟仪天下,其废为庶人。”过了半⽇不到,又令庶人赵氏迁往承明宮。
承明宮是北郊皇陵不远的一处别宮,⼊罪的宮人囚在此处,从没有活着归来的,其中就有三皇子睿绎的生⺟,文媛。
皇后被废,后家也广受牵连。皇后的⽗亲宣王改封南宮侯,封邑减半;延平郡王夺爵免官,流放岭南;还有几个皇后的庶兄弟也都不能幸免。
宮中因皇后厌胜而获罪的宮人⾜有两百多人,其中能逐出宮去已是大幸,处死流放的不在少数。
子虞对这个囚而不杀的结局并不意外。女官不知怀了什么样的心思,每⽇打探了泰宮的动静,事无巨细,一一回禀。比如,头一两⽇,皇后滴⽔未进,而今⽇听闻诏书后反而开始进食。
子虞神⾊淡然,不置一词。到了傍晚,只留秀蝉一个人在⾝边时,她突然开口说:“我要去泰宮一趟。”秀蝉愣住了,不知这是她的突发奇想,还是早有算计。子虞侧过脸看她一眼,秀蝉就低头退了出去。
如今的步寿宮已经不同往⽇,不到半个时辰,秀蝉就已做好了安排。
子虞带着宮女到御花园中散步。天⾊昏暗,点了灯才能看清事物,宮女们都觉得此行不妥,但却不敢拦阻子虞的雅兴。这是她大病后第一次出行,宮女们只能尽十二分心地服侍。
尽管如此,还是在一条甬石漫道上出了错。子虞崴了一下脚,难以再行。
这里正对着一处宮殿,叫桐殿,往⽇人迹罕至,宮女们辟出偏殿给子虞休息。
子虞精神委顿,坐在榻上打起了顿,秀蝉见状就将宮女遣到殿外,独⾝留下伺候。等脚步声从殿內退地⼲⼲净净,子虞睁开眼,卸去头上珠环簪钗。秀蝉从下拿出早就备好的一套宮女蓝⾐,给她换上。又轻轻说道:“娘娘,可别超过一个时辰。”
子虞点点头,又站在门处听了一会儿殿外的动静,这才从殿侧口踅出。
黑暗的并无一丝灯光的通道,子虞顺着一路走出殿外,抬头便看见了泰宮。这处殿室原就在泰宮的后方,绕过去,其实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