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当头棒喝
因此,尽管教习和夏山一直跟她打着眼色,她还是继续往下说道:“那小竹想请问贵人,当您的孩子身患疾病时,您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的孩子身患疾病?”袁知柏听得这话不由身体一震,喃喃重复一句,把目光转到了袁天野身上。
当他最疼爱、最以为傲的孩子,在除夕家宴上喝进了一碗放了毒药的汤,回到家里全身僵直的时候,那种锥心的疼痛,那种痛不生的悔恨,那种明知仇人是谁却无可奈何的痛苦,直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滋味?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这种滋味?
看着父亲呼吸急促,脸色变得苍白,嘴微微颤抖,目光里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痛苦,袁天野便知道父亲又记起了当的情形,他赶紧起身,从袁知柏怀里摸出一瓶药来,倒出两粒药丸,一倾手倒到他的嘴里,接过袁全递过来的水,让他将药送了下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外面的林小竹却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形,兀自继续道:“小竹想来,贵人一定感觉很难受,很痛苦,只恨不得将疾病和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吧?”
“小竹,别说了。”袁天野见父亲躺在榻上,情形不见好转,呼吸反而更为急促,转过头来暴喝一声。
林小竹一愣,抬头看到俞教习和马教习全都站了起来,眼睛望着珠帘里面,脸上出忧虑的情形。听到袁天野这一声暴喝,赶紧转过身来对她摆摆手。便知道里面的情形大概有异。那位贵人听了她的问话,或许触动了心思。身体状况忽然变得不好起来。否则两位教习不会有这样的表现,袁天野也不会那么暴怒地喝斥。再大胆的话袁天野都听过了。当时也不见他如何恼怒,可见是这问话必是触及了那位贵人的心思,让他犯了高血之类的疾病,导致里面情形有变。
但是,如果这话只说到这个程度就停止,无论是那位贵人,还是袁天野,事后想起一定会责怪于她。不过,责怪惩罚仅仅是小事。现在让那位贵人犯了病却还不能当头喝。让他警醒自己的错误,爱惜自己的身体,改变固有的饮食习惯,贵人与她所付出的代价,岂不是白费了吗?
长痛不如短痛。有些东西,是一定要去面对的。只要把话说完,能够让他幡然醒悟,大家面临的局面就完全不一样——贵人的身体会慢慢好转,关心他身体状况的人会欢喜;而加诸在她身上的责罚也会变成奖励。这个险。值得一冒。
她当下装着没有看见两位教习的示意,接着道:“贵人既然对那种痛苦印象极深,那么小竹想问您,您现在不管自己的身体。只顾着自己口腹之,您有没有想过加诸在您亲人身上的痛苦?您的父母,您的子。您的儿女,他们看着您身体不适。常常犯病,那种痛苦。又岂比您当所受的少?恐怕只会更多。这种痛苦,不亚于凌迟。您只顾着吃得开心,您看淡了生死,您以为这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可您有没有想过,您这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了亲人的痛苦之上!您的牙齿在咀嚼那些美食的同时,还在一口一口噬着自己亲人的心!这是何等的残忍!何等的自私!”
这番话说得慷慨昂,掷地有声!
以至于谁也没来得及去阻拦她。而且听到最后,大家忽然的也不想阻拦。
这些道理,就算当局者,认识没有那么清晰,但道理大家都懂,可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直白大胆地把话说出来,还说得如此尖锐。
外人与下人且不必说,那是不敢,也是事不关已,谁也犯不着拿别人自找的事来让自己身险危险境地。
而亲人中,皇上早已在三年前便神志不清了,皇后也疾病身,谁也不敢把不好的事拿到她老人家面前烦她。而王妃所说的话,王爷只当耳旁风。儿女之中,公子的话王爷还听一些,但作儿女的,哪能拿这样的话来质问父亲,让父亲为了自己的心情而让父亲口?那岂不也是自私,更是不孝?!
袁天野只觉得林小竹这番话,一字字一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说到了他的心底里。这是他一直想对父亲说的。可事关孝道,怎么也不宜说出口。说出来,既便达到了效果,但每每想到父亲是为了他的心安而了口,了无生趣地活着,那种自责,也能让他寝食难安。
所以林小竹这番话,虽然大胆,虽然尖锐,虽然有可能会怒父亲。但他还是没有阻止,希望这一番话能如佛家禅宗和尚那当头一,猛然一击,将父亲骤然警醒。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林小竹这番话一落地,袁天野眼里那一瞬间所迸发的光亮,那高山水遇知音般的表情,那投过来的目光里深挚的期盼,还有一丝隐隐的矛盾,袁知柏全都看到了眼里。
他朝外面看了一眼,猛地一掌击到榻沿上,怒道:“这是哪来的下人?如此的没有规矩?本老爷的事情,岂能容一个下人多嘴?来人啊,给我把这丫头拖出去,重重地打二十大板。”
俞教习自打听了林小竹那番话,身体便僵直着,心则悬到了嗓子眼里。可怕什么来什么,王爷果然发火了,而且惩罚得还如此的重。他也顾不得别的,一掀珠帘跪到了地上,叩首道:“爷您息怒,息怒。小竹那丫头不懂事,说话没个轻重,可这心是好的,希望爷您能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老俞恳请爷从轻发落。”说完又“咚咚”磕了两个头。
马教习见状,也跪到俞教习身边:“林小竹一向勤奋努力,厨艺出众。请王爷看在她一贯表现优异的份上,从轻责罚。”
而自打袁知柏拍那一下榻沿开始,袁天野心急之余,百念急转,分析着父亲这一怒之下的动机。自打那天晚上承认自己有心爱的女人开始,父亲恐怕就在猜测那女子是谁了。刚才林小竹那番话一说,自己观察过了,父亲当时急促的息忽然停了下来,脸上深深动容,看向自己的目光是那么的自责,这说明父亲将这番话听进去了,而且触动很深。以他对父亲的了解,只要觉得有道理的话,他是不会轻易责罚说话人的。可现在却猛然发怒,必是事有蹊跷,恐怕是想用此事来试探自己。
可再试探,这情他也不能不求,总不能让林小竹真挨打吧?他在心里苦笑一下,站起身来,拱手道:“爷,我觉得俞师傅所说的话甚有道理。林小竹虽然犯了规矩,但出发点是好的,她的初衷,跟我平时劝您的一样,都是为了您好,想让您的身体健康。您以前也教导过我,说属下犯了错,要看到他让犯错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如果出发点是好的,便可斟情处理,万不可一概而论,寒了下属的心。所以还请爷看在林小竹一番好心的份上,饶了她这一回。”
袁知柏发的那一通火,就是想看看儿子的反应。可两位大厨求情在先,儿子后面才说话,而且求情的这一番话,还让人看不出端倪,他便猜不透这位说话的姑娘,是不是儿子钟情的人。不过戏不可演过火,他当下缓了缓脸上的表情,向袁天野摆了摆手,又对两位教习道:“你们起来吧。”
却又冷下声音,冲着外面道:“林小竹,你知不知错?”
林小竹做事之前,总喜欢做好最坏的打算。当觉得那最坏的打算自己能够承受时,那事她便会做;反之,如果感觉承受不起,那事她便不做,而是重新思考换一种方式。所以自打说出那一番话起,她就有了心里准备。待得听到打她二十大板时,她也并不感觉惊慌。她相信打板子的人,一定会在袁天野的示意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二十大板也不会有太大的伤,绝不会让她一命呜呼。现在听得袁知柏这话,便知道他已被劝住了,只不过不好当众改口,想在一个台阶。当下很配合地把台阶递上,躬身道:“贵人息怒,小竹错了。小竹不该枉顾规矩,说话如此僭越。还请贵人看到小竹为贵人的身体担忧,不顾一切规劝的份上,饶了小竹这一次。”
袁知柏本就没生气,听得这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即便是求饶认错,也不忘表功,说自己“不顾一切规劝”当下忍住笑,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来,本老爷不但不应当罚你,还要嘉奖你才对了?”
“小竹不敢。不过公道自在贵人心里,罚还是奖,小竹相信贵人自有决断。”林小竹道。
“哼,巧言令。我问你,你既说了那么多大道理,无非就是奉劝我别吃食。可那桌上摆的什么?不是红烧和酱鸭吗?你一面规劝我为身体健康,不吃食,一面却又做了食奉上。如此言行不一,信口雌黄,是不是为了获得那第一名?今天你要不说出些道理,别说第一名,那二十大板板子也是跑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