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追打
往年新年,⽟姐尚小,断无此热闹,今年非但添了一个苏先生,又有⽟姐承膝下,程家热闹不少。因⽟姐这一哭,众人一笑,很是提神。
⽟姐终是哭哭啼啼挨到子时,四下里鞭炮齐响,⽟姐握着前念珠,念一声:“阿弥陀佛,我可长大了。”
又逗得众人一笑,笑过便各各回房休息。程秀英又嘱明智:“给先生屋里再多拢个火盆。”再上下叮嘱了熄灯,看好火烛一类。程谦已抱了⽟姐,⽟姐两手抓着他的领子,睡着了。
次⽇起,见面只许说好话,新年前后,风俗便是不能说“破气话”这一天⽟姐磕了几回头,先带往秀英夫妇屋前,将⽗⺟堵在上磕头拿红包。又与秀英夫妇一道再往长辈处拜年。无论素姐、程老太公、林老安人,皆有所赐。林老安人发完庒岁钱,命秀英给她收好:“往后都要她自家管钱。”这也是林老安人教女的不二法门,她总觉是因素姐幼时万事不沾,⽇后才刚強不起来。
⽟姐道:“还有先生那里未拜年哩,我是要讨庒岁钱,还是要送束脩去?”
程秀英道:“束脩还用你?我早备下哩,先生面前,少说这些俗气话,你只管进去磕了头,说了吉祥话儿就是。不许讨要东西,记下了?”
⽟姐道:“记下了。”
又往苏先生处拜年,苏先生的束脩程老太公自是不会克扣,早早清了上一年的,又付了下一年的。苏先生年前往街上一转,反手拣文房四宝买了一套来,权充作庒岁钱给了⽟姐。程谦算不得他生学,至今犹算是女儿的陪读,便不赠了。
次后便是拜神,苏先生不便相随。独自在小院儿里仰面望天,也不知在想甚。程家大小却以次进椒柏酒,饮桃汤。复⼊程老太公所居正堂,进屠苏酒,胶牙饧,下五辛盘。进敷于散,脚却鬼丸,各进一子。这回饮酒,却是必得从⽟姐起。⽟姐呛得面⽪通红,涕泪齐流,看得素姐好不心疼。
继而造桃板著户,谓之仙木,便是所谓“总把新桃换旧符”
再次方是际,程老太公新颇有几场酒要吃,有同年考中秀才的叶老举人邀他去吃酒,林老安人亦要携他回娘家,⽇⽇奔波。⽟姐最是实,正旦又节,到了这一天,便是舂天了。⽟姐随林老安人往林家时,又与林家月姐玩处一处。
新年时,正是荷包丰満时,两家都称小富,并不许哥儿姐儿随意上街,只好在家中玩。⽟姐与月姐一月未见,各各十分想念。月姐指着⽟姐颈上佛珠笑道:“僧不僧,道不道,你带它做甚,怪剌剌的。”
⽟姐道:“我家阿婆与的哩。每⽇要我戴,说戴了就不跌跤了,我年前险些脸着地了。”
月姐捂嘴笑道:“是你跑得太快了罢?可要小心了。”
又各翻了荷包,互通有无。⽟姐的荷包里有新年素姐与的两个海棠式小银锞子,月姐儿的银锞子却是如意状上头还有个字,叫做“万代如意”
两人各瞧了对方手里的式样新鲜,便换了过来,又互相抛了耍。⽟姐回到家中,秀英又查一回她所携之物,见没丢甚要紧物件。⽟姐得意道:“我又不傻,才不做那冤大头哩。月姐最好,我只与她一道作戏耍子,这是使阿婆与我的那个换的。”
秀英就着她的手一看,道:“这倒吉祥,换倒换了罢,回去往你匣子里收好了。”
往后数⽇也如此过来,又有各家街坊有甚好物,也互通个有无。就连陆氏⺟子那里,也有相赠。陆氏使个婆子拎一食盒茶果来:“我家娘子命我来,上复娘子,守孝人家,不便走动。府上与的果子极好吃,哥儿爱哩。咱家也有些果子,还请府上别嫌弃。”
因进退有礼,便是秀英,也要说一句:“好伶俐人儿。”从此嘴上留德,不多言语甚么了。林老安人也还叹一回:“行事恁规矩,可惜了。”
两人说话间却不曾想,一年之后,二人倒要没口子咒这陆氏。此时只管翻看厨下糯米粉有无受嘲、种种馅儿齐不齐全,备着灯节好做元宵来吃。
元宵两事,一是看灯,二是吃元宵。看灯除非看个热闹,亦有男女相看之意,是谓“月上柳梢头,人约⻩昏后”程家既无将娶之男,又无恨嫁之女,看灯便是看灯,吃元宵便是吃元宵。
江州城內扎起鳌山,程家一家也去观灯。理不得步障,便拿布条儿系作一串,以防走失。程谦看女儿甚紧,亲把她扛在肩上,握着她脚,又使绳儿一头拴她脚上,一头系在自家腕上,方放心领她出去。
街上⽟姐又看中一盏走马灯,林老安人不吝买它,却是无手拿它,还是叫来安儿先拿了。
回到厚德巷,各家哥儿姐儿亦是各提一盏灯,更有里正家里的成哥儿把着盏打转儿,转得自家头晕,脚下一软跌坐下来,手中失了灯,跌破了灯笼,复又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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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出了正月,各家自有事忙,⽟姐依旧读书,功课渐多,苏先生果然开始教画。⽟姐每画得⾝上脸上手上皆是颜料,秀英见一回笑一回。⽟姐暗暗发狠,必要在意,却不知何故,一搁了笔,⾝上不是这处便是那处总要添些颜⾊。
如是月余,三月十七,正是⽟姐四岁生⽇[1],也吃生⽇汤饼,也穿新⾐,又有新镯子戴。苏先生始教她些算学,秀英听闻女儿学算,于外头寻了木匠,特特订了把小算盘来。⽟姐带着小算盘往去听课,苏先生愕然道:“这是要做甚?”
⽟姐道:“娘听说要学算学,给做的算盘哩。”
苏先生拨弄许久,⽟姐听着算盘珠儿噼啪作响,看着苏先生手指翻飞,还道內有关窍,用力瞅着。忽听苏先生道:“这要如何用?”
⽟姐儿道:“不是先生教我么?”
原来苏先生教课,天文地理且不说,单指算之一样,却是用的算筹。算盘儿他也见过,却并不会用的。程老太公得知,把秀英数说一回,又命备下算筹来。苏先生即上算盘,径往秀英处请教算盘之术。
苏先生一派风光霁月,秀英不免惊讶:“跟我学?”
苏先生道:“娘子会,我不会,自向娘子请教。”
秀英能写会算,却不知如何教这位老翁。苏先生以手加额:“娘子若不方便,将口诀写与我也使得。”
秀英只得写了口诀来与他,程宅复响起了噼啪声,自三月至年终,每⽇未时至申时,从不间断。幸尔他自居西院,止一把算盘,响动不算甚大,方未搅得四邻不安。
展眼新年又至,程宅上下皆识苏先生,唯苏先生尚识不全程宅下人,余者皆如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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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一年灯节,厚德巷又闹出一件事来。
一年下来,街坊也知这陆氏娘家贫寒,⽗亲虽中了秀才,却已死了,⺟亲不得已将她嫁往游家,却拿聘礼为她兄弟娶造房读书。如今还要指望她贴补一二。游大户一死,继子便不肯空养这便宜舅家一家子,亦不肯让这小兄弟念郞分薄了家产。为何?陆氏年轻,游大户疼爱她,在世时于陆家多有帮衬,陆氏兄弟于街上遇着游大户儿子,且要摆一摆舅家谱。游家眼里,陆家就是一家叫花子,典了女儿来,游家使女也是如此买将来——却硬要做,游大户不知发的甚么昏,居然也允了。
游大户之元配与他也是门当户对,合两家之力,方有此局面,眼见拿着元配的,贴补后来的,元配之子如何不恼?却将簿子拿来,请了族老证人,道是不肯呑了幼弟财物,且分了家,免得⽇后啰嗦,是谓“亲兄弟,明算账”
点了自家⺟亲陪嫁、子陪嫁,又点出族中公产,大宅自是祖产不动,一分二分,分了些儿与陆氏⺟子,权作分家。陆氏⺟子仅得一座铺子,若⼲银钱,铺子取租,银钱便典了柳家宅子搬来。
众街坊听了皆叹,道是陆氏命不好,先是投错胎,⽗⺟不慈,拿她与个老人作填房;次是所遇非人,年轻守寡;继而是继子不孝,撵她出门。是以街坊也渐看顾于她,也不甚计较她守孝,倒邀她走动一二。念郞也渐识街坊玩伴。
这念郞生得⽟雪可爱,陆氏又教他读书识字,只待再长一岁便送去塾中读书。这念郞却是老来子,其⽗在时钟爱异常,陆氏又止有此子,更是疼惜,也是啂⺟丫头捧大,又常听说自家是大家公子,每有一股傲气来。
灯节里与众人玩处一处,各人比起灯笼来。邻里孩子得家里人嘱咐,都说照看些程家,⽟姐又生得好看,子也好,也常拿些茶果与众人分吃,从娥姐往下,都说⽟姐的灯笼更好。念郞起了拧子:“必是我的好看。”
又要夺⽟姐手中灯笼往地下摔踩,⽟姐手时的东西,岂是好夺的?一夺二夺没夺下。娥姐道:“你是小儿郞,她是姐儿,当让着她。且她的确是好看哩。”娥姐发话,文郞等原就偏心⽟姐的一齐开腔,哪个管你爹是不是游大户?!又有看热闹的李家二姐等,也说:“娥姐说是,便是。”
气得念郞道:“你们是好人,都心疼这绝户哩!”
娥姐年长,晓得这不是好话,连啐几口:“呸呸呸!你不学好!”拉着⽟姐道“咱们一处玩去,不理她。”
念郞怒道:“她家没儿子,她爹是倒揷门儿,可不是绝户?!我说实话来,偏你们好心!她一家子要绝香灯,没人上坟,且受人欺哩,且要赔钱!”
⽟姐并不知“绝户”之意,初尚不觉。及听到后来,始觉不对,她自三岁读书,记事渐清,又清明扫墓祭祖,闻程老太公之叹,乃知绝香灯之意。两相印证,便晓得这“绝户”不是好话。挣脫了娥姐的手儿,掐指着念郞:“你闭嘴。”
“我就不!”念郞火起。看着⽟姐手里灯笼,又夺来往地上摔,⽟姐手上一疼,却是攥得太紧,叫念郞猛一拉,手上极疼,当时疼红了眼。念郞见⽟姐犹指着他,伸手把⽟姐一推,险些推倒。娥姐看不过,上来主持公道。
却见⽟姐,伸手把颈上念珠一摘一里,抡圆了胳膊把念珠舞成一条软鞭,径往念郞⾝上打。念郞吃她打了四、五下,方醒过神来,哭爹喊娘往家中跑去。⽟姐一道追,一道打,哭道:“你才绝户,我把你打作绝户!”
娥姐道:“快寻他们家爹娘去!”自家拔脚去追。看着前面人短腿,追着却实是费力。⽟姐手持凶器打红了眼,娥姐又不敢靠近,暗骂念郞真是个讨厌鬼。
这许多孩子一道喊将起来,惊动了各家长辈一齐来看。陆氏搂着儿子便哭:“我可怜的儿。”⾝上也挨了⽟姐几下,⽟姐道:“我只打他,你拦着,连你一道打!看这烂⾆头的再说绝户!我打绝了他!”一道说,一道打。
陆氏反手要拽她念珠不令打,⽟姐把手一菗,一脚踢到她胳膊上。
众街坊看这样儿不好,原没甚想头,待听“绝户”二字,心中皆明。暗道打人不打脸,小小孩子,竟这般口上不积德,难怪⽟姐要打他。
旁人只是观看,秀英登时火起,喝道:“⽟姐回来!”
⽟姐恨恨提着念珠回来了。
娥姐见秀英面⾊不对,大声道:“不怪⽟姐,是念郞欺负人哩。我们一道评灯,都说⽟姐的好,念郞必说我们作弊,说⽟姐家是绝户,还要夺⽟姐的灯来摔踩,又推⽟姐在地上。⽟姐方气不过还手来。”
秀英把⽟姐手一拿,就是灯火来看——元宵本就各自悬灯——嫰生生小手心上果有两道拉出来的红印来,立时眼珠子叫灯火映得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1]架空架空,本文岁数都按实岁来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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