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 归宿
众人诚惶诚恐落座,这才聊起这几年的乡事。
首当其冲的事,自然是沥海杨府的远去。
早在杨长帆亮明⾝份之前,杨长贵便已书信一封大义灭亲,检举其兄杨长帆出海为寇。之后杨家人被接到了绍兴,被接到了南京,又被接到了京北。杨寿全宅心仁厚,只留了两个年纪太大没处去的下人,包括凤海在內的下人通通给了十两银子,撕了契,还了自由⾝。
之后,杭州重建,需要大量的人财物。杭州周边已经惨的不成样子,只好从绍兴挖,沥海山会稽尽皆遭殃,尤其沥海,此前杨长帆招了不少闲人匠人帮工,现在买卖都没了,立刻被扣上了贼寇帮凶的帽子,通通被抓去杭州充劳力,眼前几个人,正是不堪受苦,貌似从杭州逃出来的。
不得不说,杨长帆烧杭州虽一滴⾎未见,但其后为弥补损失的善后之中,受苦遭罪的依然是百姓。
朝廷本就财政紧张,严世藩当权下,必然欺上瞒下,一面跟朝廷哭穷要工部的钱,一面跟当地纳捐,谁也逃不了,名门望族出钱,没钱的出人。
“是我害苦你们了…”杨长帆默默叹道“这样,今后你们若愿意在我府中做事,我可以按月发例钱,来去自由。若想做别的,我也会安排,如今东海南洋正是开垦打拼的时候,起事的都是草英雄。”
凤海刚要说话,杨长帆便挥臂道:“你今后就跟着我了,不必提了。”
凤海终是着光头一笑。
杨长帆紧接着问起最关心的事:“有没有老爷夫人和二少爷的消息?”
凤海头摇:“他们后来都进京了,据说二少爷进了首辅府中,其它就不知道了。”
“哪个首辅?”杨长帆惊道“严嵩还是徐阶?”
“肯定是严嵩了。”
“…”杨长帆托腮道“那…现在⽇子可不好过啊。”
家人留在大明,始终是杨长帆的一块心病。他非常清楚,明廷不会轻易地处置他们,因为搞了他们,只会自己闹出比杭州还要大的动静来,相反,好好养着,自己才会老实。
养着,本也是预料之中,可被抓在严嵩⽗子手中,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
京北,严府。虽然严嵩严世藩已回老家,虽然府中冷清了许多许多,斗争却从未停止过,只是斗争的实际核心已不再是原来的严氏⽗子。
深夜,严鸿亟收到手信,沉叹了一口气,进房予他最信任的幕僚。
这位幕僚,正是东海船主杨长帆的亲弟弟,杨长贵。
事关重大,严世藩早早埋下子,亲自软噤杨家人,就软噤在自己家中。
意思很明了,老子要去当东南总督了,姓杨的你要闹,掂量一下,你家人并不仅仅在朝廷手里,还在我手里。你想让他们死很简单,但我不会让一切这么简单,有种状态叫生不如死。
好在,杨长帆与其义⽗相同,竭力避免与明廷再有任何争端,之后甚至献⽩鹿并书《进⽩鹿表》,龙颜大悦,杨家人的⽇子也就更舒服了一些。
杨长贵到底读过书,又聪明伶俐,在严府的⽇子并不多么遭罪,反而很招人喜。京城人才是非多,严府更是一切是非的中心,毫无疑问,一个人在这里的成长速度,是远超沥海那种小地方的。
在成长的过程中,他结识了严鸿亟,严鸿亟年长他五岁,有专门的翰林大儒来府中给他上课指点,杨长贵经常混到近处听一耳朵,时间久了也与严鸿亟络起来。虽⾝份悬殊,严鸿亟却没什么⾼傲的作风,只因他出⾝好过头了,除了太子就是他,⾼傲这种事,实是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感快。
两年前,严鸿亟亲求严嵩,允杨长贵科举,严嵩见杨长贵确也是个人才,就此允诺。杨长贵也不负众望,考得举人。这次他也学乖了,知道自己年龄摆在这里,后面的会试直接弃考,提前回严府。
如此乖巧,叫人不喜也不行了。
时至今⽇,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严魁首严嵩官职被免,中枢严世藩戴罪回乡,京北的这个摊子,就这么突然落到了严鸿亟肩上。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不可能运作这么复杂的争。
虽然老子和老子的老子给他留下了明朝最为強大的幕僚团,但他并不喜这些人,相比之下,唯与年龄相仿的杨长贵投缘。私下里,杨长贵成了他的第一幕僚。
杨长贵亦知自己的处境,自己是随时有可能死的人,自己的命掌在哥哥手里,皇帝手里,朝廷手里,严府手里。他要生存,要让家人生存,才⾼八斗是不够的,必须八面玲珑。
因此,他于严鸿亟,也是真心诚意鞠躬尽瘁,若是将来有一⽇自己家人要遭殃,好歹有个有⾝份的人能拉上一把。
看过严鸿亟递来的密信,杨长贵也是轻声一叹:“蓝道行,非凡人也。”
严嵩⽗子走后,严并未与徐阶正面冲突,而是将全部的战斗力投⼊到了蓝道行⾝上。这条线本⾝就是徐阶透露出来的,徐阶也不可能去保。一时之间,无论朝廷言官还是宮里的太监,都对蓝道行骂个不停。
嘉靖与蓝道行私甚密,本不会轻易搞掉他,奈何这次劾的太准太狠,直接骂蓝道行欺君,他本没有与神仙对话的本事,扶乩之术皆是欺骗,一直以来所谓的神仙之言,都是他蓝道行之言。
这一点,触碰到了最敏感的地方。嘉靖本不怀疑他,但被说多了也受不住,便刻意准备了张⽩纸试他,也换了扶乩的太监,从始至终睁大眼睛监视蓝道行有无偷看书信。一试之下,路出马脚,蓝道行就此⼊狱。
⼊狱,就相当于捏在严手里了。
堪比杨继盛的酷刑施加在了蓝道行⾝上,然而蓝道行却表现出了比杨继盛更为強大的意志力。如果说杨继盛的意志力源于恨,蓝道行却是一副云淡风轻,仿佛感受不到⽪⾁之苦,最终绝食断⽔,坐地归天。自被抓到⾝死,尝尽人间之苦,却半个字也没说。
“蓝道行⾝死,何心隐逃亡,这条线断了。”杨长贵叹道“扶乩欺君之事,牵不出徐阶了,只好另寻他路。”